唐宋词中风尘女子婚恋态度解析

2014-03-25 07:12雷江红
关键词:情郎风尘妓女

雷江红

(山西旅游职业学院 旅游文化与艺术系,山西 太原 030031)

词的创作流行,并不局限于士大夫阶层,而走向了市井民间,吟唱于酒楼茶肆,流行于勾栏瓦肆。吟词作词的,上有君王将相,中有文人士子,下有市井艺人,其中不乏明珠暗投的风尘女子。一般人将其视之为如行云般多变,如飞絮般轻狂,却不知这些女子身世飘零的苦痛,身陷妓籍的无奈,难结同心的孤寂,难配良缘的悲哀。风尘女子因其各自的性格习性不同,身世际遇不同,她们创作的词中,对待婚姻爱情所表现出的态度也大不相同。

一、寻寻觅觅,情归何处?

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风尘女子与情郎结同心难,结姻缘更是难上加难,即便婚配,也只能为妾为媵,地位低下,难免遭人轻视,亦不排除再被遗弃或惨遭迫害的可能。但即便如此,对于风尘女子来说,将希望寄托在寻找一个有情郎,脱离妓籍,嫁为妾媵,仍是最好最现实的选择。那么,她们该寻觅什么样的情郎,又不能选择什么样的情郎呢?

唐敦煌曲子词《抛球乐》云:“泪珠纷纷湿绮罗,少年公子负恩多。当初姊姊分明道,莫把真心过与他。子细思量着,淡薄知闻解好么?”[1](P266)主人公被薄情的少年公子背信弃义,玩弄抛弃了,一番抛珠洒泪的宣泄之后,痛定思痛,思考其他姐姐的告诫:莫把真心给与负情的少年公子,只因他不解自己的好。这首词的作者,应是个年轻单纯、涉世未深的妓女,还能够自信地认定自己很好,还能够在受伤害后,继续乐观勇敢地寻找了解自己的好的人,还愿意寻找爱与被爱的机会,对未来充满了憧憬和希望。

当遇到爱与被爱的机会时,也并非所有的妓女都会选择勇敢去爱。唐代敦煌曲子词《望江南》云:“莫攀我,攀我太心偏。我是曲江临池柳,这人折了那人攀。恩爱一时间。”[1](P277)女词人虽感念钟情于自己的恩客的情谊,但毅然决然地拒绝接受,劝其不要死心眼,并将自身比喻成任人攀折的“临江柳”,只能“这人折了那人攀”,“恩爱一时间”。此词应为涉世已深,阅人无数,饱受伤害的妓女所作。她一方面感慨自己的身世际遇,痛恨被人攀折“恩爱一时间”的妓女生活;另一方面,又鄙视自己已成残花败柳,内心彻底绝望,完全丧失了爱与被爱的资格和能力,因而拒绝爱与被爱。

遇到那些流连花丛丑态毕现的恩客时,有的风尘女子不畏惧权贵,不曲眉讨好,在嬉笑怒骂间,大胆地讥笑嘲讽。宋代泸南妓女盼盼《惜花容》云:“少年看花双鬓绿,走马章台管弦逐。而今老更惜花深,终日看花看不足。 坐中美女颜如玉,为我一歌金缕曲。归时压得帽檐欹,头上春风红簌簌。”[2](P32)这是一首赠答黄庭坚的词,语带讽意,将56岁还流连花丛的黄庭坚作为描画对象,嘲讽其从少年时走马章台爱看花,到而今,老来更是惜花深,流连看花看不够,还要借点唱《金缕曲》,以表“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3](P1309)的心态,是个终日看花看不够的老不休。那看花归去冠帽歪斜的不堪样态,更是全无文人雅士的斯文雅致,纵然他位高权重,高官厚禄,也非妓女良配。

当身陷囹圄,酷刑加身时,风尘女子不求富贵,不奢求爱情,只求自由。色艺双绝而名动四方的台州官妓严蕊,曾受命于知州唐仲友作《如梦令》,获赏双缣。唐仲友后遭弹劾,被指与严蕊有私。狱吏诱供用刑,严蕊辞意坚决,不肯歪曲是非黑白,抵死不妄言诬陷,九死一生。后岳霖提点浙东刑狱公事,令其自陈,严蕊作《卜算子》:“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开花落自有时,总赖东君主。 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1](P1425)直言不是自己生性轻狂风流,喜爱风尘生活,之所以沦落风尘,似乎也许是被前生的宿命所误吧。有几分自陈境遇,几分自嘲命运,又有几分愤恨不平。弄不清自己沦落风尘的真正原因,只能归因于前生的因缘宿命,但又怀疑真是因缘宿命才沦落风尘吗?又透出几分困惑迷惘。羁身风尘,来去不由己,俯仰任由人,更何况眼前身陷囹圄,生死一线,期盼祈求主审官能给予几分怜悯庇护。不求虚幻爱情,不要富贵荣华,不论高低贵贱,只求能够摆脱妓籍脱身而去,隐身乡野,嫁与乡野村夫,做个可以山花插满头的自由自在的乡野村妇。殷殷期盼的“山花插满头”的未来生活,与曾经的珠环翠绕、盛装侍宴的官妓生活,截然不同,对比鲜明。“山花插满头”,这不仅仅是女性妆扮的改变,更是生活环境的改变,生活状态的改变。

处于社会底层的风尘女子,辗转于酒肆歌楼,佐酒侍宴,婉转于枕席之间,以色事人,朝秦暮楚供人赏玩,生张熟魏遭人鄙薄。其婚恋的主要选择对象,大多是沉溺于歌楼妓馆的士子文人,拈花惹草的文臣武将。这些人对待娼妓常常是逢场作戏,一时恩爱,很难产生真挚的爱情,即使是有了真情,情到深处,共结同心,也会迫于种种现实的压力,面临分离,很难结成长久稳定的婚恋关系。

二、依依两情,鸳盟难成

舍不得让情郎离去,但又不能耽误他求取功名,只能放手。蜀地一妓女,为送别求取功名的情郎作《市桥柳·送行》:“欲寄意、浑无所有。折尽市桥官柳。看君著上征衫,又相将、放船楚江口。 后会不知何日又。是男儿,休要镇长相守。苟富贵、无相忘、若相忘,有如此酒。”[1](P2145)情郎已整装待发,即将“放船楚江口”,分别在即,最想问的是归期,但求取功名又怎么能确定归期?既不知何时能再见,又不知能否再相见,心中痛苦纠结万分,却又无法阻拦情郎求取功名,只能将心中纠结与痛苦忍下,劝慰自己放下眼前儿女情长的厮守,求取富贵长远的厮守,劝勉情郎当个好男儿,暂舍眼前,求取功名,只希望,舍弃眼前相守换取富贵功名后勿相忘,换得将来的长相厮守,将未来的希望寄托在情郎能信守誓言上。“苟富贵、无相忘”的誓言中,写满了风尘女子的痴情,写尽了风尘女子的寄托与希望,也写活了风尘女子的聪明,但如此的寄托希望,又果真能实现吗?

遇到情郎是使君有妇时,只能恨不相逢早。杭州妓女乐婉与施郎“相逢情便深”[1](P1256),施郎“识尽千千万万人”[1](P1256),纵然认定“终不似、伊家好”[1](P1256),也难奈“恨不相逢早”[1](P1256)。施郎即将“登长道”[1](P1256)之际,乐婉赠别作《卜算子》:“相思似海深,旧事如天远。泪滴千千万万行,更使人、愁肠断。 要见无因见,拼了终难拼。若是前生未有缘,待重结、来生愿。”[1](P1256)乐婉一面感叹,分别之后,自己的相思将如同海一般浩瀚无涯,曾经有过的缠绵悱恻也终成旧事,宛如苍天一般远离自己,遥不可及,只有千千万万行的眼泪滴也滴不完,令自己愁肠寸断;但另一面,她又能立足现实境遇,清醒地认识到,此生想再重逢,已是了无指望,如此深情即使“拼了”也终难舍弃。抗争不过现实,割舍不下深情,进也难,退也难,两难之时,唯有抓住当下,珍惜眼前,可眼前就是分别,分别即是永诀,没有了任何希望和寄托。心中绝望,难免猜测:莫非是二人前生未结缘,此生当无分?绝望之中,硬是给自己创造出一丝希望和寄托,发下一大宏愿“待重结、来生愿”,然而这样的宏愿,到底是寄予来生的希望,还是此生彻底的绝望?

现实是残酷的,改变不了现实,只能今朝有酒今朝醉,活在当下,尽享眼前一时欢娱。成都官妓赵才卿所作的《燕归梁》云:“细柳营中有亚夫,华宴簇名姝。雅歌长许佐投壶。无一日、不欢娱。 汉王拓境思名将,捧飞诏、欲登途。从前密约尽成虚。空赢得、泪流珠。”[2](P44)在“华宴”、“名姝”、“雅歌”、“投壶”中与“亚夫”日日寻欢作乐,享尽一时情爱,甜言蜜语许下许多誓言,浓情蜜意达成许多约定,待到所有的誓言和约定转眼皆成虚空时,只能空自垂泪,再慢慢修复自己受伤的心。

与君别后,眼前所有的阳春、美景、欢会、盛装、追捧都没了意义,抵不上心中所爱却不在身边的那个人,只能人前强颜欢笑,背后暗自落泪。敦煌曲子词《天仙子》有云:“燕语莺啼三月半,烟蘸柳条金线乱。武陵原上有仙娥,携歌扇,香烂漫,留住九华云一片。 犀玉满头花满面,负妾一双偷泪眼。泪珠若得似珍珠,拈不散,知何限,串向红丝应百万。”[1](P265)阳春三月的好时光,燕语莺啼的好时节,烟蘸柳条的好景色,武陵原上的繁盛会,贵族少年的相追捧,歌扇浓香的相围绕,犀玉繁花的盛装扮,都拴不住挽不回一颗思念情郎的心。不贪恋眼前的繁华,不贪恋虚幻的荣宠,只一心牵挂心中所爱。人前盛装打扮,强颜欢笑,也难掩“一双”“泪眼”,为思念情郎而偷偷掉的相思泪,似珍珠可穿百万串。

沉溺于思念,终日与眼泪为伴,帘前细雨滴到明,枕前双泪也滴到明。京师名倡聂胜琼,与李之问相好,送别饯饮时以“无计留春住,奈何无计随君去”[1]1257,复留李经月,别后寄词《鹧鸪天·别情》:“玉惨花愁出凤城,莲花楼下柳青青。尊前一唱《阳关》曲,别个人人第五程。 寻好梦,梦难成。有谁知我此时情。枕前泪共阶前雨,隔个窗儿滴到明。”[1](P1257)记述离别之时依依难舍,别后之思更是辗转难眠,只能将满腔的思念寄予“寻好梦”那种虚无的安慰里,却辗转反侧,难以成眠,连好梦亦难成,又无人能理会自己漫漫长夜孤苦愁痛的切切思人之情,暗自垂泪,长夜不休,痛苦难当。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分别在即,依依两情;别后重见,遥遥无期。别离之时,难舍难分;别离之后,相思成泪。渴望爱与被爱的风尘女子,难得有了真情挚爱的情郎,却因为功名富贵不能耽误,建功立业不能阻挡,使君有妇不能见容,身份低下不能嫁与,身为罪犯之妻女不能免罪,羁身妓籍不能脱身,赎身之资不能筹措等等现实原因,无法结成良缘,只能天各一方长别离。眼泪和相思,是其别后生活的全部内容。别后多年,音信杳无,吉凶难卜。忽获讯息,闻君将至,喜不自禁,对未来的婚姻、爱情却又是忧喜参半。长安倡女柳氏与韩翃相好,别后遇安禄山叛乱,曾为番将沙叱利所夺,后剪发毁形,寄居尼庵。韩翃遣人携词《章台柳》寻访,柳氏作答《杨柳枝》:“杨柳枝,芳菲节。所恨年年赠别离。一叶随风忽报秋,纵使君来岂堪折!”[1](P10)以柳为喻,感慨昔日青春年华时的自己,如同芳菲节时枝繁叶茂的杨柳一般美好,可惜只能在年年别离中黯然独自度过。得知君将重来,她不禁喜忧参半,喜君不负旧日深情,重逢在即;但又忧心而今自己如同秋日杨柳,叶落枝枯,凋零残败,已不是“昔日青青”[1](P9)的样貌,又曾“攀折他人手”[1](P9),历经劫难,物是人非,风华不再,恐遭嫌弃。喜忧之间,尽显妓女从良托身之急切与艰难。

妓女获得爱情和婚姻后,并无法抹去曾为妓女的经历和伤痛,无法改变社会的鄙薄和轻视,并不可能获得真正的安全感和稳定感。男权社会,女性的社会地位、家庭地位较低,供人赏玩的妓女就更卑下了。妓女没有良好的出身、丰厚的陪嫁、庇佑的娘家,经济、人格、生活不能独立,婚后仍要仰男人鼻息以求取生存,仍要百般讨好以求取怜惜,无法得到真正的尊重和幸福。

在这些唐宋词中,风尘女子以我手写我心,展现了她们对婚姻爱情不同的态度:有的充满信心和希望,要找能解自己好的情郎;有的彻底绝望,拒绝爱与被爱;有的期待未来过上富贵相守的幸福生活;有的不贪恋荣华富贵,只是一心思念情郎;有的对爱人一往情深念念不忘,满腔深情化为相思泪;有的贪一时欢娱,极尽享乐,待鸳盟成空时空自落泪;有的讽刺讥嘲当官的恩客为老不尊;有的祈求当官的主审给予怜悯,赐予自由;有的此生缘分已尽,乞求来生有缘;有的此生有幸,得以劫后重逢,夫妻团聚。言为心声,这些词作,是她们在饱受薄情与欺骗、鄙视与轻慢后的呐喊,是她们在相爱与遗弃、希望与绝望间的挣扎,是她们在相思与眼泪、别离与牵挂中的呼号,是她们在被压制束缚下痛苦的释放,是她们对不公平社会的痛斥,是她们对不人道的制度的控诉,是她们对真挚爱情、和谐婚姻的追求和向往。

参考文献:

[1]唐宋词鉴赏辞典[M].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88.

[2]唐圭璋.宋词纪事[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3]唐诗鉴赏辞典[M].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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