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平
我喜欢那个被誉称“樱花之国”的岛国,是因为我喜欢“如同彩霞如白云”的樱花,还有我向往的美丽的富士山。然而,假若我的孩子有出国的机会,我一定会告诉他,不要去那个国家。不要去!其实,我从心里排斥这个国家,这是真的。
这难道是出于一种爱国情怀吗?即使那场战争已过去几十年了。作为中国人作为中国的女人,却无法接受历史呈现给人们的战争影像的一些镜头:中国妇女作为慰安妇被禽兽不如的鬼子兵所蹂躏;中国人被他们称作支那人。对于这些让我心中极度反感极度愤怒!尤其是震惊中外的南京大屠杀,那种惨绝人寰的行径,如一场噩梦已经成为中国人永远无法忘记的痛。
然而,忽然那个我从小就一直叫她“三姑”的人,一夜之间便成了日本遗孤,就要离开养育她的中国,离开她一直叫着大哥大嫂的我的父母,去那个她认为是她的祖国时,我震惊了!我实在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
我不知道与叔叔和姑姑同住在长春的奶奶,为什么在弥留之际才说出三姑她是日本遗孤?这无疑是一个天大的秘密啊!可是,当那个国家接受最后一批战争遗孤归国的那年,她真的去了日本。她是在叔叔的帮助下,很顺利地办完了所有的手续,只是在既将离开中国的瞬间,不知何故她竟然擅自在那张表格“养兄”一栏上删除了她应该添的亲人。她的名字也不再是奶奶为她起的中国名,改叫什么“英子”了。其实在她走的那一年,她已是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了。
她走了。我时常有一种莫名地怀念和失落。我确信即使她回日本后,也不会找到她的亲人。我一直认为,她真正的亲人是在中国。那个哺育她的“母亲”是我的奶奶;那个在她小时候每次大解后,在院子里扯着嗓子奶声奶气地喊着:“小(嫂)子,压(屙)完了!”立马就会跑过去为她擦屁股的女人(我的母亲)才是她的大嫂。是她们把她拉扯长大,是中国的玉米高粱养育了她。有着五千年文明史的中华大地,才应该是她的家乡。而她,也许是出于叶落归根的想法?竟然是那样决绝地离开了中国。
岁月的风儿总是裹挟着记忆,我经常会在某一时刻想念与她在一起的短暂的日子。在我心中,年轻时的三姑人长的漂亮,一双大大的眼睛,清澈的像一汪泉水;总是剪着带有刘海的齐耳短发,她的手很巧。我五岁时与大姐一起去过长春,还玩过她亲手缝制的小娃娃。她还会画画,我从童年至今一直保存着她画在一张贺年片背面的铅笔画,上边有一个漂亮的小女孩,我常常想象她画的就是我。她的心态一直很年轻,在某种程度上她似乎是永远也长不大的孩子。这,许是她一直没结婚的缘故吧。
她最后一次从长春来丹东时,是在八十年代。走路一拐一拐的,她的腿患了类风湿。她依旧把我看作当年的那个喜欢洋娃娃的女孩,带来了一个洋娃娃和一只塑胶的小猪玩具送我。也许是在旅途中不小心遗失了娃娃的一只手,我显出一丝遗憾,倔强的三姑却坚持要带回长春找商家去兑换。这一走,便成了我与她的最后一次见面了。
许多年来,那只小猪玩具一直摆在我的案上,它常常让我陷入深思……
我曾问过母亲,她到底是不是日本人?母亲说,自打与父亲结婚,三姑就是这个家庭中的一员,当时已经三岁了。至于她的真实身份,父亲不清楚(因父亲在结婚前几年一直在外地学徒),母亲也不清楚。母亲是看着她长大的,都说老嫂比母,而这个我叫“英子”的三姑,却在离开中国时狠心地在那个表格上划掉了养兄的名字。这种行为令我和姐姐们不可思议,心中都为父母抱不平。而母亲却平淡地说“她愿意回去,就让她去吧”。自此,我们就与她失去了联系。
没曾想,在九十年代的某一年春节,我突然接到了英子姑姑从日本打到我家的电话。她在电话中说:“我对不起你的母亲和父亲啊!我不敢给你妈妈打电话了,可是我非常想念你们,想念我的大哥大嫂!你妈她是我的好嫂子,你们是她的好女儿……” 此时,她已痛哭流涕泣不成声了。聆听着这种隔山隔水的悔恨,我还能再说什么呢?
她告诉我,回国后并没有找到家人。不过,由日本政府出资为她的类风湿病做了手术,现在可以正常行走了。现住在仙台市宫城野区的一个公寓里,要自己做饭吃,厨房是公用的。屋子里很冷,冬天需要自己生炉子。邻里之间并不走动,一是她不会日语;二是那里的邻居对她似乎都很冷漠,这让她感觉非常孤独。我想,这明显是对战争遗孤的一种岐视啊!我理解她的无奈和失落,于是,故意岔开话题,问她在住地是否能看到富士山?她说能看到,现在富士山正是白雪皑皑。那一刻,电话这端的我,似乎已经感觉到从北海道飘来了一股寒流,冷透了我的心。我想象着一位苍老的女人在遥远的海的那边,在寒冷的屋子里握着话筒对我——她曾经最喜欢的小侄女,诉说心底的悲怆和无助,我强忍的泪水已悄然而下。为了安慰她,我故作轻松地问她看到樱花了吗?她开心地说,看到了,等春暖花开时一定要拍张在樱花树下的照片寄给我。我在电话中轻轻地哼起《樱花》……我终于听到了她在海的那边传来的愉快笑声。
我怕她打国际长途太贵,建议以后我们用通信的方式联系。我们第一次的通话,是在她的呜咽声声以及我为她哼唱《樱花》的歌声中结束。
此后的几年春节,我都会接到她从富士山脚下打来的电话,我要给她打去,她说不行。一是国际长途话费太贵,她不想让我破费;二是她只能用公用电话,无法接到我的电话。每一次通话,我都会听到她在电话中一再重复:“对不起大哥大嫂”的话语;那是她的忏悔啊!每一次都问询我父母的身体状况,每一次都我都会听到痛哭流涕的声音。她说再有两年就有机会回来看看我们了。但是她的资金不足,她要出去打工赚钱攒出路费。尽管我对她曾经的选择有些怨恨,但想到她已是年过花甲的老人还要这样辛苦,心里非常难过。我答应如果她能回来,回去的机票由我来负责。其实,说这话时,我的生活也并不富裕啊!
我在1997年7月,终于收到了她的一张照片。她果然是坐在一棵樱花树下,眉前梳着刘海儿,还是齐耳的短发,沐浴在三月的和风中,阳光般地笑着……她根本就不显老,更不像已经是六十三岁的人!在1997年5月至8月之间,我相继收到了她寄给我的五封信,都是思念、牵挂的语言。
有一次,我收到了她寄来的一个小包裹,里边只有一个印有淡蓝小花的手帕、一双淡灰色的镂花袜子、两扎日本的挂面。她在信上说:挂面是送给我父亲的生日寿面,袜子和手帕送给我。看到这些小礼物,我差一点笑出声来。但,从中可见她的生活一定非常拮据,这飘洋过海寄来的东西可是她的一番心意啊!我立即回信表示感谢,告诉她中国什么都有,以后不要再寄东西了。她在回信中写道:“可爱的小萍,你好?你的回信我收到了。……我很想念你们,你有个好父母很幸福,叫他们保重身体。……小邮包收到了,这是我小小的心意。我现在的身体一直不好,早、晚都不想吃东西,每天只是中午吃一次,还吃不多。我还得去干点活……小萍,你们的心都太好了,我谢谢你们的关心。” 我猜想,她的胃一定不好,我在担心着她的身体。
她每次的来信都令我酸楚万分。因为父亲早在1997年4月25日就逝世了啊!为了不让她伤心,我们一直对她隐瞒着。母亲和我们商定暂时不告诉她,是担心她经不住这样的悲伤。所以,我在每一次给她的回信中,都向她报着平安,刻意编织着善意的谎言,而我并不是一个会说谎的人,每次撂下电话,我的心儿都如针扎般疼痛。最后,我终于忍不住将真相合盘托出。可以想象,她所受到的心理打击非同小可。我明白她之所以盼望能回中国看看,就是想当面向我的父母“谢罪”啊!但是,她心中最后的一丝希望如同海上的点点渔火儿,突然遇到了暴风雨,终于熄灭了。
不知道从哪一年开始,在春节时我再也接不到她的电话了。我几次试着打她的公用电话,却一直无人接听,从此杳无音讯了。
由编剧林和平改编,孙俪主演的三十四集电视剧《小姨多鹤》公映后,引起了很大的反响,说实话,这电视剧我只看过几集,就不敢再看下去了,因为它勾起了我对英子姑姑的回忆。
公元2011年3月11日14时46分,日本发生里氏9.0级地震,震中位于宫城县以东太平洋海域,震源深度10公里,地震引发海啸及伤亡。继而,日本福岛核电站爆炸事故引发的的幅射污染,引起全世界的关注,自然给人们心中增添了一抹阴影。
作为中国人,刚听到日本地震的消息时,瞬间,我也有过一解心头之恨的感觉;但作为人类的一员,我又为如此巨大的灾难对人类所造成的损害倍觉痛心,为受灾的日本人民、在日中国人以及震区的所有人深深祈福!
记得俄国伟大的批判现实主义作家契诃夫说:“冷漠无情,就是灵魂的瘫痪,就是过早的死亡”。法国著名作家罗曼·罗兰也曾说:“只要还有能力帮助别人,就没有权利袖手旁观。”正是出于国际主义和人道主义的精神,中国政府不计前嫌,在第一时间派出救援队并捐赠救援资金与物资,充分显示了中华民族的美德与善良。
我在关注新闻报道时发现了受灾严重的“仙台”城市的名字,那是英子姑姑居住的城市啊!突然感觉有一种锥心的痛。不由地想起2008年中国5.12汶川大地震的悲痛场景。如今,我似乎听到了从海的那端传来的一种远山的呼唤,那是日本民众求援的声音,那个声音里也许就有我的英子姑姑发出的呼救之声啊!
我更加惦记着她。我不清楚她是否还健在?倘若她还在,已是七十多岁的人了吧?在这个春天的夜晚,我含泪轻轻唱起那首“樱花”,悲戚的泪儿潸然而下。
我企望惨痛的历史悲剧不再重演,我希望每一个国度都飘浮着和平明净的云朵。我祈盼人们都能平等地生活在同一个地球上,杜绝那些自然灾害与惨无人道的杀戮,同享一轮太阳的照耀温暖。
我希望能听到远山的呼唤,呼唤的是一种幸福。
编辑 小 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