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一部家族史同时也像植物的生长一样,当几片落叶从树顶飘落时,祖先的足迹和声音虽然已经远去,但后面的故事还在继续演绎并走向永远。事实上,我看见河边的水草也一直在流传并打听着路过的传奇,包括天空留下的白云的脚印也被反复传颂着,而时间更像树上的果子一样成熟了一季又一季,可是,心迹却被写在历史的天空上,之后,又化成雨淅淅沥沥而下,季节的天空总是那样变幻莫测,仿佛复杂的人伦与传承,但这一切确实都充满着诗意。
事实上,辽阔的农事淹没了太多的时间,复杂的心绪又被时间吞噬,沿着植物生长的痕迹去寻找故事的源头,显然是一次浪漫之旅,同时又饱含着无限的辛酸。灵魂从树叶间拂过,每一阵风的到来都能张开味蕾,也能凋谢某一种记忆。不辞辛苦的激动同样也会被冷却,之后,回归冷静的风又传递着另一种热情和希望。史诗式的人生和经历终归还是会流露出诗意的象征,连骨头也会长出花朵。
有一天,落日时分,我的祖父从村口捡回一片落叶,他对我的祖母讲,这就是曾祖留下来的遗言。这句富有诗意的语言并不是我杜撰出来的文采。
我的祖父从小没学过什么文化,是个安守本份的普通农民。那个时候,普通家庭的孩子要上学去读书是很不容易的,我的曾祖也曾想过要送我的祖父去上私塾,无奈当时的社会风气十分败坏,加上家庭条件也不好,所以就放弃了。但我的祖父绝对是个具有诗人品质的地地道道的农民。这一点,我从父辈口中听来的一些细节就可以感受到,同时,从家族的遗传也可以感受到某种神秘的感召。
我的祖父和祖母俩人的名字联起来很有意思,也非常巧合,不知详情的人,一定以为是我杜撰出来的,其实不然。我的祖父单名一个“纳”字,而我的祖母单名一个“入”字,两个名字联在一起就变成了一个通用词语“纳入”,真是无巧不成书。我猜想,或许当年祖父娶祖母时,就是因为名字巧合才有缘在一起的。有时候,名字确实能够创造出某种奇迹,而且,有一种说不出的奇妙。
我的祖母姓黄,是平和县霞寨大坪人。我也相信,我那生性仁慈而又善良并且聪慧无比的祖母,一定能够体会到此时此刻我祖父的心境和情愫。换句话说,当年我的祖父身上一定还有某种神秘的力量吸引住我的祖母,否则不可能嫁给他,而那种神秘的力量很有可能就是这种朴素的悲天悯人的诗人气质。当然,从宿命的角度来讲,谁嫁给谁或娶谁,似乎是早就命定了的事,谁也逃脱不了。
后来我才明白,我的祖父当年之所以没有得到他父亲的武功真传,除了以上原因之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因为他太善良了。当然,还有另一个更基本的原因,那就是我祖父自己根本就没有想要学武功,只想做个安守本份的普通农民。我的祖父选择对武功的放弃,其实无意中也了却了曾祖的一块心病,即他的内心其实也不想让子女再习武。当然,在他的心里,其实也是十分矛盾的。一方面既希望自己的武功能够传承下去,另一方面又不想让子女再习武,怕子女因为习武而招惹是非,更不愿意子女因为习武而导致家族更多的恩怨和仇恨。习武虽然可以强身和防身,但习武后必然会助其好勇斗狠,这是人的本性使然,没有人能改变它。如果说一个人习武后仍然不想好勇斗狠的话,那么,大约只有两种可能的情况,一种是他的武功境界确实已进入化境,有武功和没有武功差不多一样,但是,任何一个人在练成绝世武功之前,必有一段曲折的经历,在这段经历中必离不开好勇斗狠;另一种情况是他确实已看破红尘,不再贪恋人世间的一切名和利,但是,任何一个看破红尘的高僧背后也有一段传奇故事,再说,外表的冷静背后必有汹涌的波涛。果真看破红尘,有武功和没有武功其实也没什么差别了。换而言之,对于一个普通老百姓而言,其实,善良是最好的武功。
不过,曾祖的武功其实也没有完全失传,他曾经教过一些亲戚皮毛功夫,用来强身健体,比如长拳,就是一门强身健体的武功,既简单又无须下苦功,只需勤练就可以。尽管如此,曾祖也没有正式教过他们,不算是收徒。我的祖父是个连长拳也不想练的人,有空的时间,他宁愿看人习武,自己也不下去学一招半式,俨然一代宗师的模样,笑看风云。老子道家思想的最高境界便是无为胜有为。
祖父每天只知道起早摸黑下地干活,乐此不疲,不亦乐乎。然而,俗话说得好,有意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在祖父超凡脱俗的背影下,有一个人从我的曾祖那里学到了另一门绝活,她就是我的祖母。那个时候,冰雪聪明的祖母还年轻,心思却十分缜密,学手艺更是心灵手巧。她没事的时候,经常去看我的曾祖帮人家接骨。那个时候,练武的人多,因练武而受伤的人也多,经常有人来请曾祖为他们接骨和治疗伤痛,曾祖总是乐意为之,遇上困难的家庭,曾祖不但免费为他们治疗,还会经常接济他们。其实,那个时候,曾祖的家境并不好,但他乐善好施,宁愿自己节省一点,也要去做善事,这是令我至今颇感骄傲的地方。
如果说我的曾祖人生也有过一段辉煌的时刻,应该就在这个时候。据悉,当时上门来请曾祖去治疗伤痛者远不止平民百姓和习武之人,连达官贵人也经常派人抬轿来请他去按摩。而我的祖母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学会了曾祖接骨和治疗伤痛的本事,后来还真派上了用场,关于这一点,且听我往下细说。
诚如以上所说,我的祖母也是个心地十分仁慈和善良之人,而且聪明好学,这一点曾经让我的曾祖看在眼里,心下也获得了某些欣慰,因此平时偶尔也会将一些接骨和治疗伤痛的要诀教给这位儿媳,只可惜我的祖母没有文化,又没有武功基础,接骨和治疗伤痛的本事并没有完全学到家,只算是学到了一点皮毛而已,并没有成为气候。尽管如此,乐善好施的家风还是被我的祖母传承下来。
落叶也有落叶的归宿,飘入梦境的落叶同样也会朗诵。一阵风吹来,开始起床的阳光穿透薄雾,浪漫的气息和诗意的人生继续遗传并且向往。我的祖母的手指就像一阵风一样拂过了许多人的伤痛,令颤抖着的希望出现了一次又一次的奇迹。我的祖母的笑容也像冬天的阳光一样,抚慰过许多人内心的寒冷,这是她内心最大的幸福和满足。事实上,一个人的付出能够从他人的笑容中获得更多的回报。
我的曾祖离开人世后,在相当时期还是经常有伤残者上门请求治疗,尤其是一些家境贫寒之人,知情后往往都是伤心失望而归,有的还愣在那里不知所措,原本他们都指望我的曾祖能够再免费为伤者治疗。看到这种情况,我的善良的祖母不忍心就为他们免费治疗。当然,轻者尚可,重者则只有另请高明了。尽管如此,我的祖母也渐渐在小范围内出名了,自此以后,也常有些人请她治疗,但我的祖母从不向人要钱,既使有人执意要给钱意思一下,我的祖母也会千方百计拒绝。不仅如此,我的祖母还会给周岁内小孩看病。众所周知,给周岁内小孩治病其实是一门高难度的学问,且莫说其不会表达哪里不舒服,只会哭闹,就已经足够折腾得大人们魂不守舍了,单说其柔弱无骨,弱不禁风,五脏六腑和筋脉也未健全,轻易之人绝然不知如何下手,而我的祖母却赢得了周围乡亲们的尊敬。
有一次,邻居的小孩整夜哭闹不止,大人们不知所措,急得要命,只好敲开我家的门,请我的祖母帮忙看看到底怎么了?其实,我的祖母此时也已经起床,正准备过门去看。那个时候,乡下还没有电灯,都是点煤油灯。我的祖母过门以后,抱起孩子,嘴里轻声说道:“宝贝,乖,不哭不哭,让婆婆抱下。”没想到,我的祖母抱过小孩后,小孩真的不哭了,两只圆溜溜的眼睛好奇地看看我的祖母。我的祖母笑了一下,那个小孩竟然也裂开了嘴笑了,看得旁边小孩的父母也笑开了怀,心想,真是奇怪,小孩一到我祖母的怀里怎么就不哭了呢?
我的祖母吩咐小孩的父母把点亮的煤油灯移近,她在灯下扳开小孩的小母指和食指仔细地看了看,然后对小孩的父母说:“放心吧,小孩没啥事。”然后又开口哄了小孩几句,小孩的嘴巴又笑了。我的祖母轻轻拍了拍小孩,说:“宝贝,乖,好好睡吧,睡到天亮太阳就出来了。”说完把小孩还给父母,并对小孩的父母说:“小孩夜里哭闹很正常,不要慌,如果不是有什么毛病,你们把小孩抱紧一点就没事了。”之后,又交待了一句,说:“小孩夜里哭闹是因为心慌,抱小孩时要把她抱在大人的胸口,让小孩听到心跳声就不哭了。”说完,我的祖母就回家去睡了,当夜,果然没有再听到小孩的哭声。第二天,小孩的父母抱着小孩过门来,对我的祖母说了许多感激不尽的话,我的祖母高兴地逗着那个小孩笑。
山野的风继续吟唱着,种子的愿望深入到每一块土地,大地的记忆也因此更加深刻,树叶张开手臂兴奋地生长着,阳光从指缝间倾泻而落,好像亮丽的河水从手指间泻落一样,小孩的欢笑是对明天最大的希望,生命传承的秘密和意义被一次次披露,但阳光露出的微笑也是对父母喜极而泣最大的奖赏。
但是,命运当中总有一些事情让人无法把握,因此造成的伤痛更加无法治疗,尤其是时代留下的创伤更是永远无法愈合的。我的祖父同样遭受到命运的嘲笑和作弄。上个世纪最艰苦的六十年代,我的祖父被活活饿死了,仿佛一棵树的根部,周围的土壤全被挖走一样,连天空落下来的雨水也在半空中化解掉了。干涸的树根一条条枯死,直到最后的一片落叶掉下来后,我的祖父床前的煤油灯也熄了。其实,守在床前的儿子们提前三天就看见床前的煤油灯忽明忽暗,儿子们明知那是油灯枯尽的迹象和回光返照,可是,他们也只有等死神降临来勾走我的祖父的魂魄。不,应该说是死神捡回了本来迟早属于他们的落叶,那是多么凄美的场景。
时光迅速回到那个到处饥荒的年代——
1958年,随着大炼钢铁的失败,大饥荒的年景也降临了。
祖父本来就是个老实本份的农民,平时除了出卖劳动力之外,没有别的本事。曾祖还在的时候,常有求医者送上几块山猪肉或别的什么,家里的日子倒也过得油光锃亮,曾祖去的时候,虽然偶尔还会有人送上一些,因为祖母毕竟还是学会了接骨和疗伤的一点皮毛,偶尔还会有人来求医,另外,祖母还懂得了给小孩看病,但是,随着大饥荒年景的到来,别说什么山猪肉之类,就算村口的那些树皮也早已被剥光,拿回去煮汤喝了,还能奢望什么?
据说,当时附近的某村还发生过一件令人十分震撼的事情。
该村原来有那几条狗,黑狗、黄狗和白狗,都早已经饿得奄奄一息了,它们每次看见主人路过,总是露出乞怜的样子,连悲哀的神情也是有气无力。可是,主人每次都是叹息而过。那些黑狗、黄狗、白狗们似乎也很快就感觉到,它们的主人其实也饥饿得比自己还可怜,摇头叹息的样子在日影的斜照下也摇摇晃晃,好像风中的蜡烛一样,随时有可能熄灭。于是,颇通人性的狗们有一次竟然相约去赴死,它们来到村口的那座桥头。那桥大约只有三十米长,却有六七米深,下面全是河滩的石头。那个地方的水并不是很深,小小的水流潺潺而过,倒是时而会有几分晶亮。那几条黑狗、黄狗、白狗就这样相继从桥上跳下,摔死在河里。
乡下人都说,狗有九条命,不是那么容易死,果然如此。当人们发现时,狗还在流血,河水被染红了。可是,人们也很快发现,这个时候,狗们的眼睛不再有丝毫的哀求,反而有点喜悦的样子。主人们原来都舍不得杀死那几条狗,希望它们能够继续看守家园,那怕做个伴也不错,没想到狗们却自己去寻死。主人显然被那几条狗的壮举感动了,主人还差点流下了眼泪,也许这当中多少也有同病相怜的一面,谁也说不清楚。主人们仿佛醒悟过来,狗们似乎是有意用自己的死唤起主人的可怜,同时也有意把自己的肉体给主人吃掉,帮助主人度过大饥荒。狗们的忠诚和舍身精神确实也让主人很为难,最后,经过一番痛苦的挣扎和抉择之后,主人决定不吃掉那几条狗,而是选择将它们埋藏在后山上,谁知主人埋好狗后,前脚刚走,后脚那几条狗的尸体就已经被挖走,并很快当成美味吃掉了。在那种大饥荒的年景里发生这种事情是丝毫也不奇怪的,这其实是一场人性与饥荒的较量。
1960年初至1963年5月,龙溪专区遭受两次特大干旱和两次空前风洪的袭击。我那颇具诗人潜质但从来没有学过文化的祖父就在这期间被活活饿死了。在当时,像祖父一样被饿死的人其实还有很多。我的祖父在被饿死之前,其实也喝过一些树皮熬成的汤,但坚决拒吃从田地里刨来的香蕉头做成的大饼,因为他看过许多人因为吃下这种东西而得了水肿,其实是中毒不治而死。我的祖父他不喜欢这种死法,宁愿肉体被抽空而死,这样灵魂或更有可能进入诗意的空间。在此之前,我的祖父还看到过这样的一幕情景,邻村有个小姑娘,本该长得如花似玉,但她却被饿得只剩下一层皮,她躺在床上就像一张破布披在上面一样,她的同样可怜的母亲坐在床沿边也如一件旧衣服挂在衣架上一样,她一口一口地给女儿喂着谷衣汤。在当时,那已经是上好的粮食了。后来,她女儿再也喝不下去了,不是因为她舍不得吃,也不是因为肚子不饿了,而是因喝下去那些谷衣汤以后排泄不出来,给活活憋死了……
我的祖父临死之前,听到有人在喊:“共产主义快要到来了,我们马上要过好日子了。”我的祖父是含笑离开人世的,他的灵魂或许已经得到诗意的提炼。
作者简介:
卢一心,福建平和人。著有诗集《玫瑰歌手》、长篇小说《三平祖师》、散文集《不落尘的港湾》、《文人的骄傲》、《风是免费的》等。中国作协会员。
编辑 小 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