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 玲
(西南大学外国语学院,重庆 400715)
威廉·莎士比亚成功塑造了许多个性鲜明的人物形象,如脾气乖戾的君王、俯首帖耳的朝臣、苦恋的痴男怨女、精于算计的商人、幽默滑稽的弄臣等。他们分属不同阶层,有不同社会和文化背景。他们是社会百态的小宇宙,在他们身上展现的是社会大众的心理活动和性格烙印。莎士比亚从事过丑角表演,在十四行诗第一百零一首中,他写到:“我的确曾东奔西跑,扮作斑衣小丑供众人赏玩”[1]。许是因有亲身体验,其作品中“丑角”形象为数不少。
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写到:喜欢“是对于比较坏的人的模仿,然而,‘坏’不是指一切恶而言,而是指丑而言,其中一种是滑稽。滑稽的事物是某种错误或丑陋,不致引起痛苦或伤害”[2]。正如“丑角”没有克劳狄斯阴险奸诈,也不似弗雷德里克恶贯满盈,只是着装奇特和插科打诨。他用愉悦的笑声和轻松的氛围替代痛苦和伤害。
菲尼普·锡德尼(Philip Sidney)强调诗人的创作目的有二:怡情和教育[3]。喜剧创作亦是如此。他强调“喜剧是模仿生活中的平常错误的:它表现这种错误中的最可笑、最可气的,以至于任何见到它的人不可能甘愿做这样一个人”[4]36,同时“喜剧部分的全部宗旨不要放在仅仅激起大笑的,令人轻蔑的事情上,而要和怡悦性情的教育渗透……罪恶是可恨而不是可笑的……悲惨的事情是应当怜悯,而不应当轻蔑的……真正可笑的是忙于闹恋爱的贵官,是懦弱而其势汹汹的赛来索,是一个自作聪明的教师……这些人物,如果演的自然,这里就会有怡情悦性的发笑和教育作用的喜悦”[4]65-66。这就意味着锡德尼相信逗笑和教育可以达到统一。他将喜剧看成“愉悦性教育”(delightful teaching),一方面剧本要引人发笑,另一方面必须给观众以正面导向,无疑“丑角”能带来欢笑。如果略加处理,像福斯塔夫,“丑角”也能在嬉笑打趣之余给观众以启迪。
据维基百科全书的释义,“弄臣”(中国古称优,原作演员解)是古代宫廷中以插科打诨来为国王消烦解闷的人物(但未必是正式的职衔)。“小丑”是喜剧表演者之一……他们表演时,多穿着特大鞋子及奇装异服,其脸部也经涂装,尤以鼻子部分较为突出。这些化装务求为观众带来欢笑。通常小丑都会以自身出糗来娱乐观众。据李伟民所述,易红霞在《诱人的傻瓜——莎剧中的职业小丑》中,将莎剧中的弄臣和小丑等傻瓜形象定义为:“傻瓜是旧时代王公贵族豢养在身边专供其逗笑取乐的一种特殊仆人,又称职业小丑,职业傻瓜或说笑者,弄臣或弄人。傻瓜出于职业的特点,在莎剧中和其他人物之间有特殊关系。他们存在的本身说明大自然各行其道,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道理。易氏强调,莎剧中有特殊含义的傻瓜非一般意义上对具有愚蠢、笨拙、呆傻特性的人的通称。傻瓜是仆人,仆人并不都是傻瓜;傻瓜是小丑,小丑并非是傻瓜;傻瓜等同于弄臣、弄人,但二者也有语言表达和心理情绪的差别。”[5]
据上述定义,“丑角”形象的首要职责为逗笑。大卫·威尔斯(David Wiles)认为丑角不必一定彰显人性,其第一要务是让人放松[6],意指“丑角”重在被观众接受和喜爱,而不被排斥。于生活,笑无疑是令人愉快的。医生要求病人笑对疾病,有民谚道笑一笑十年少,更有人戏称笑是世上最好的治病良方。暂不论这些说法的正误,不可否认的是笑影响人们的生活。剧如生活,剧中的“丑角”一定程度上满足了人们的微笑需求,增强了剧的可观性。
此外,在16世纪八九十年代,“丑角”逐渐成为伊丽莎白时期戏剧创作的必要组成部分,并成为戏剧创作中约定俗成的惯例。这一趋势促使“丑角”越来越多地出现在伊丽莎白时期的戏剧作品中。马克思对莎氏笔下的“丑角”也有极高的评价,他曾说:“单是兰斯和它的狗克莱勃就比全部德国喜剧加在一起更有价值”[4]1。因此,本文有理由相信:莎士比亚的“丑角”塑造与这一社会潮流密不可分。
伊夫·M·惠特克(Eve M.Whittaker)评价莎士比亚的戏剧说:事实上莎士比亚的戏剧没有任何道德意义上的主题,或是有一个主导的隐喻足以贯穿整部作品,使每一个细节都与其紧密相连。但这些作品都有其自身的主旨,或是重复的指代,又或是重复的比较。观众能自己鉴别作品中的某些主题,而这些主题也确是不可忽视的[7],一千个读者眼里有一千个哈姆莱特。“丑角”形象亦成为了众多主题中的一个。
迈克·曼根(Michael Mangan)总结莎氏笔下的宫廷弄臣时说:“他们都聪明、机智,且博学。头脑灵活、思维活跃的他们为博人一笑故意奇装异服、举止怪诞。”[8]莎士比亚在《第十二夜》中写过:“装傻装的好也是要靠才情的:他必须窥伺他所取笑的人们的心情,了解他们的身份,还得看清时机;然后像窥伺着眼前每一只鸟雀的野鹰一样,每一个机会都不会放松。这是一种和聪明人的艺术一样艰难的工作。”(第三幕第二场)显然作者非常珍视“丑角”,他认为这是“聪明人”的工作,靠的是揣摩人心和审时度势。
常言道,盛赞之下,其实难副。“丑角”真有如此魅力?为一探究竟,对“丑角”的研究越来越多。《皆大欢喜》中的试金石就是一例。作为弗莱德里克公爵(篡位者)的弄臣,他对爱的见解,对诗性的阐述,对其他角色的评价,对假誓通俗易懂的解释,对宫廷礼仪条理清晰的辩护,看似荒诞不羁、实则寓意深远的行为,听似毫无章法、实则暗藏玄机的措辞,无一例外地成了研究焦点。还有学者指出他在情节发展和关键人物塑造上的作用不容小觑。萨多斯基(Sadowski)还感叹说:“作为莎士比亚最重要的‘傻瓜’,试金石有深切的悲伤和痛楚。”[9]
那么,机智、练达和慎思就是试金石的全部吗?当然不是,否则为什么让他拥有奥德蕾的爱慕,又为什么有他与杰奎斯和柯林的畅谈呢?这些都异于莎氏笔下的其他“丑角”形象。奥德蕾,一个淳朴,稍显愚昧的村姑。谓之淳朴,因其身处世外桃源般的亚登森林,未沾染世俗气息,直面感情不遮掩;谓之愚昧,因其遇事不思量,轻信杰奎斯与试金石的言论,辨不清贞洁美丑与懒惰,不明“诗意”(poetical)为何意。可正是这样的女孩儿,成为了从事“聪明人”工作的试金石选择的人生伴侣。
在与奥德蕾的交流中,试金石的优越感展现得淋漓尽致。初遇奥德蕾,试金石自诩为“最会梦想的诗人奥维德”,称奥德蕾及其山羊堪比哥特人。他表示虽然她有“上帝赐予的丑陋”(the gods thy foulness),还可能变得懒惰(sluttishness may come hereafter),但仍会与之结婚,语气中满是鄙夷与不屑。再次出现时,试金石俨然已是奥德蕾的主人,她只如陪衬伴其左右。种种迹象表明,试金石并未爱上奥德蕾,与之结婚只因试金石需要一个既能陪伴他又能衬托他优越感的言听计从者。
据威廉·哈兹利特所言,试金石未坠入爱河,但他愿意有一个情人作为他施展滑稽幽默的对象,并通过他对情人冷漠的态度来展示他对爱情的蔑视……他追求奥德蕾的行动在某种程度上是对爱情和婚姻的嘲弄[10]。试金石承认宗教婚礼仪式的必要性,所以强调必须结婚。同时,他又提出假如婚结得草率些,以后就有借口离弃妻子,因为由不合格的牧师主持的婚礼可以成为当事人抛弃新娘的理据。如此儿戏的态度足见试金石对爱情和婚姻的不屑。值得注意的是,不论是对身份的嫌弃、对外貌的不满,还是对婚礼自私的期许,试金石对准新娘奥德蕾未有丝毫隐藏,即便如此,奥德蕾仍喜欢试金石。奥德蕾对试金石不矫揉造作,试金石话虽难听,但也足够坦诚。所以笔者认为是简单、直接和没有隐瞒促成了他们的婚姻。
杰奎斯与试金石交谈甚多,称试金石为傻瓜最多。他以遇到了一个傻瓜(fool)来回答老公爵的提问,并对这个傻瓜予以评价。面对老公爵对这个傻瓜的再次询问,杰奎斯回答“他曾经出入宫廷……他的头脑就像航海生下来的饼干那样干燥,其中的每一个角落却塞满了人生的经验……”(第二幕第七场),并补充说他自己也想要穿一件花外套,像风一样自由。即使称之傻瓜,但对试金石的钦佩和羡慕仍溢于言表。
试金石和杰奎斯均出自宫廷,属同一主人,也都因主人而地位较高。放逐途中,杰奎斯与主人同行,而试金石则与主人的女儿一起,试金石职业小丑的身份未变。杰奎斯不然,他非职业小丑,即使他说过想成为小丑、想穿上小丑的彩衣,却在旅途中扮演了小丑。杰奎斯是位忧郁的旅者,远离伯爵的涛涛不绝,以睡觉避纷扰,亲睐安静独处,喜愁不爱笑……都是属于杰奎斯的忧郁(a melancholy of mine own)。公爵却“喜欢在他(杰奎斯)阴郁的时候见他,因为此时的他充满知识”(第二幕第一场),其实公爵喜欢的是杰奎斯的忧郁带来的欢乐。与职业小丑——试金石不同的是,杰奎斯是业余的。在第二幕第七场中,杰奎斯说:“给我穿一件彩衣,准许我说我心里的话;我一定会痛痛快快地把这染病的世界的丑恶的身体清洗个干净,加入他们肯耐心接受我的药方”。他承认自己有“丑角”潜质,但只有在离开主人、获得自由时,这种潜质才能实现。
杰奎斯亦真亦“丑”的特点让他和试金石一样能被视为“丑角”。不同在于杰奎斯极力成为伯爵圈子里的局外人,比起参与他们讨论林中生活和跟他们一起狩猎,他更喜欢于僻静处沉思,或是悼念鹿之死,或是反思社会残酷,他总在主动疏离伯爵圈子;试金石则始终在圈内的各种关系中周旋,没想过逃开。面对差强人意的现实,杰奎斯消极避世,试金石则奋力拼搏。
试金石的另一个谈话者是乡下人(countryman)柯林。迈克·曼根(Michael Mangan)在“Fools,Clowns and Jesters”一文中说过,“丑角”(clown)这个词原意仅指乡下人(countryman)[11]。于是,柯林与试金石也可以被看成两种类型的“丑角”:前者是毫不世故、简单纯真型,后者是技艺精湛、玩笑逗乐型。他们一起时是专业“丑角”与质朴“丑角”的较量。这场关于宫廷典雅化与乡村粗野气的辩论,同时是一个典型的宫廷“丑角”与理想化田园牧人之间的较量,是圆滑与坦率、城市与乡村的较量。尽管试金石试图通过指出宫廷老爷们涂的麝香比乡下人手上的焦油更脏,表明他对宫廷腐败的鄙视和对田园牧歌式生活的向往。但反观整个对话,对乡下人的讽刺和挖苦仍是主导。
William Warburton推断试金石与柯林相谈甚欢,只因来自宫廷、谦和而威严的优越感使试金石感到在亚当森林里没有一个听众。但仔细分析他们的对话,便会发现他们并非说和听的关系。对话中试金石一直很强势地提问和追问,柯林只能承认试金石太会讲话,说不过他,并强调自己只是安分守己、靠自己的力量做事。柯林是在表达自己,描述事实;而试金石则迫切需要被认同。他们的对话凸显了两类“丑角”的特点:简单纯真型(柯林)的安于现状、不事追逐,技艺精湛型(试金石)的咄咄逼人、愤世嫉俗。
与奥德蕾交谈时的真实和坦诚,与杰奎斯谈话时表现出的积极处事,与柯林争辩时的据理力争都属于试金石,但不属于小丑般的插科打诨。比起小丑的说笑逗乐,试金石因拥有“丑角”身份,同时又真实坦诚、积极处事和据理力争,显得更鲜活、富有表现力。
作为职业小丑,他竭其所能逗人发笑,但工作毕竟不是生活的全部,对试金石而言,肆意逗笑取乐只因工作需要。工作之外的他:面对异性倾慕,不粉饰自己以迎合他人;来自宫廷,却不似杰奎斯逃避现实;较之柯林,不似其与世无争,反显圆滑世故。在了解需要合法婚姻的前提下,基于对未来不确定性的考量,提议请不合格的牧师主持婚礼,虽然荒谬,但这是他给自己留后路的处事方式。喜欢牧人生活的清静,讨厌寒碜,喜欢宫廷生活的热闹奢华,讨厌嘈杂,虽然矛盾,但这就是他对事物喜恶参半的态度。所以试金石成不了消极避世的杰奎斯,也做不到柯林的淡泊名利,他只能以“丑角”身份存在。
据《莎士比亚研究》(Stanley Wills编)一书中对莎士比亚时期社会思潮的介绍,身份探求和甄别表像与事实成为那时普通大众的心里诉求[12]。在文艺复兴大背景下,人越来越受到重视。社会大众开始关注自己的身份和权力,并表现出对自由的向往。要将人从中世纪的束缚中解放出来并非一蹴而就,存有诸多限制,于是有了以“丑角”的身份出现的试金石,他敢想敢说,且不因真实的表达而受罚。可罗瑟琳、西莉娅、老公爵等人就没有如此运气,他们谨言慎行、步步为营,却仍不免遭受谋权篡位和流放。试金石——这个众人眼中的小丑非但没被卷入阴谋和争斗,反而还能肆意地一吐为快,实现了那个时代社会大众共同的梦想。试金石能得偿所愿,终是因为他的“丑角”面具。“丑角”身份确保他能说大众想说不敢说或不能说的话,而后仍能安然无恙。
事实上,试金石代表的是文艺复兴时期的普通民众,只是他有“丑角”面具。人们渴望被关注、被接纳,也渴望自由真实地表达,但当时的社会不允许,于是人们探索实现的途径。对试金石而言,“丑角”身份就是途径。
[1]Shakespeare William,Michael Hattaway.As You Like It[M].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0.
[2]亚里士多德.诗学[M].罗念生,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14.
[3]锡德尼.为诗辩护[M].钱学熙,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4.
[4]孙家琇.马克思恩格斯和莎士比亚戏剧[M].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81.
[5]李伟民.智者和愚人的对应与耦合——评《诱人的傻瓜——莎剧中的职业小丑[J].外国文学,2004(2):108-110.
[6]Wiles David.Shakespeare's Clown:Actor and Text in the Elizabethan Playhouse[M].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7.
[7]Whittaker Eve M.Another word about as you like it[G].Shakespeare Newsletter Winter,2009:95+ .
[8]Edgecombe,Rodney Stenning.Problems arising from the“Great Reckoning in a Little Room”——As You Like It III.iii.[J].Classical and Modern Literature,2000,20(4):91-97.
[9]Sadowski.Nobody's fool[J].WWD:Women's Wear Daily,2010,199(24):4-1.
[10]威廉·哈兹里特.莎士比亚戏剧中的人物[M].顾钧,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
[11]Mangan Michael.A Preface to Shakespeare's Comedies[M].Beijing:Peking University Press,2005.
[12]Wells Stanley.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Shakespeare Studies[M].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