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女性散文中的个人声音建构

2014-03-24 16:53:46
关键词:石评梅女作家情书

刘 钊

(长春师范大学文学院,吉林长春130032)

现代女性散文中的个人声音建构

刘 钊

(长春师范大学文学院,吉林长春130032)

中国现代散文与自叙传共同追求“真实”的文学观念为女性个人声音的发生创造了条件。女性个人声音在20世纪早期的日记、书信等文类中萌生,曲折发展至世纪末形成了女性随笔的创作高潮。女性的独白彰显了女性独立精神的不断丰富与发展。虽然女性个人声音不具有权威性,但它在文学史、思想史和史料研究等方面均有一定的价值和意义。

女性散文;个人声音;独立精神

美国学者苏珊·S·兰瑟在巴赫金“社会学诗学”理论的启发下,把女性主义文学批评中反抗男权压迫的“声音”与叙事学中纯粹形式主义的“声音”分析结合起来,开创了自己的女性主义叙事学理论。她将女作家的叙述分为三种声音类型:个人型、作家型和集体型。“我用个人声音(personal voice)这个术语来表示那些有意讲述自己的故事的叙述者。”[1]她通过对《简·爱》的研究得出一个令人信服的结论:女性的个人声音是不具有权威性的。可见,在虚构文学作品中,女性的个人声音通常表现为自叙传式的写作,即作者讲述自己的故事。与小说相比,散文中的作者和叙述者往往是统一的,叙述中传递的个人声音自然是“自叙述的”(autodiegetic),即叙述者不仅在故事之内,而且担当主要角色[2]。现代女作家以自己某个时段所经历的故事或自我隐秘的心灵独白为素材所创作的散文作品,是她们对自我生命过程的一种认识和诠释。她们通过散文这种显在的、充分承载个人声音的文体祛除了作家型叙述声音的权威性,以个体独立、自在的存在方式展现了女性文学在男性中心文化秩序中特有的性别内涵。

一、自叙传:讲我自己的故事

阿英曾在上个世纪30年代对当时活跃在文坛上的女作家们进行过评论,指出她们创作的共同点是“自叙传”式的。与此同时,他对摄取题材广泛的女作家,诸如陈衡哲等给予更多的肯定,其中隐含的判断显然是:叙写女性自我的创作题材范围太小了[3]。与之相反,西方女性主义文学批评中,有人特意提出了“限定性批评”的标准,即“作者她自己必须是真实可信的,叙述她的经历和感知的整个不加掩饰的真实”[4]225,强调女性写作真实自我的必要性。事实上,五四散文从“真实”的角度出发,也是强调自叙传创作的。郁达夫曾说过:“古人说,小说都带些自叙传的色彩的,因为从小说的作风里人物里可以见到作者自己的写照;但现代的散文,却更是带有自叙传的色彩了,我们只消把现代作家的散文集一翻,则这作家的世系,性格,嗜好,思想,信仰,以及生活习惯等的,无不活泼地显现在我们的眼前。这一种自叙传的色彩是什么呢,就是文学里所最可宝贵的个性的表现。”[5]五四新文学是“个人自我”发现与生长的时代,自我经验成为一些作家积极倡导的创作源泉,讲求真实的现代散文得以勃兴很大程度上亦受益于此。在这样的背景下,女性散文创作打破了几千年封建文化对女性的历史性遮蔽,以女性自我经验的真实描述发出了可贵的个人声音。

五四时期的女作家受到张扬个性的时代潮流的影响,除尝试小说创作之外,自由、灵活的现代散文是她们更为青睐的文体。庐隐、石评梅、白薇等人各自都有过退婚、逃婚、丧夫、被弃等经历,之后,她们新的恋爱都曾遭遇世俗的压力或自我的否定,使她们承受了精神上的苦痛。石评梅大多数的散文篇章取材于她与高君宇真实的爱情故事。石评梅在遭受了初恋的失败后认定了独身主义。高君宇为了追求石评梅,结束了已有10年的婚姻。南下广州后再次回到北京时,高君宇已病重住院,直到离开人世他一直没有得到石评梅的接受。高君宇病逝后,石评梅十分后悔,认为自己的固执给高君宇带来了更大的痛苦。她的《天辛》、《醒后的惆怅》、《夜航》、《“殉尸”》、《一片红叶》、《象牙戒指》、《最后的一幕》、《缄情寄向黄泉》等作品,从高君宇对她的爱怜和追求、她对炽烈爱情的逃避和拒绝、高君宇生病住院及病逝、她对高君宇夹杂着悔悟和愧疚的悼念等不同角度,昭示了他们之间恋爱的全过程。名篇《象牙戒指》,写的是作者与好友一次同餐共饮时,陆晶清发现石评梅戴着一枚象牙戒指,觉得枯冷的白骨戴在手上很不吉祥,劝石评梅摘下去,怜惜石评梅将“一个光华灿烂的命运,轻轻地束在这惨白枯冷的环内”。这枚戒指是高君宇送给她的定情物,而且他戴着同样的一枚戒指走进了坟墓。当石评梅把高君宇与戒指一同寄来的信给陆晶清看时,高君宇的誓言“愿我们用‘白’来纪念这枯骨般死静的生命”感染了陆晶清。她不再劝石评梅摘下象牙戒指,因为这不仅是一种怀念,还是石评梅内心里来生相伴的铭志。她“决定带着它和我的灵魂同在”,以此表达自己对这段爱情的珍爱和歉疚[6]。

石评梅的散文大多如《象牙戒指》一文,抒情的色彩很浓,并常运用意象、象征等表现手法,在散文的写实之外烘托出虚幻和浪漫的氛围。萧红散文与其类似,擅长把叙事、抒情、对话、议论等多种语言表达手法混合使用,形成了小说诗化、散文化的风格。同样,她的散文也因较强的叙事性呈现“越轨的笔致”,使其散文与小说很难加以区分,二者又都具有自叙传的色彩。她的散文集《商市街》就是这样,是她与萧军在哈尔滨同居生活的写实。

当然,现代女作家的大多数散文作品还是较为遵循“真实”的原则,以写实的手法记叙自己的生命历程,如丁玲的《一个真实人的一生》、《魍魉世界·风雪人间》;杨沫的《我一生中的三个爱人》;杨绛的《我在启明上学》、《我们仨》等。这些作家通过追叙自己的身世和生活经历撰写的散文,在某种程度上说就是她们不完整的自传。这些作品不仅使读者了解了作者的一些生活经历,由于其写实性,又成为作家生平研究的部分依据。丁玲的长篇纪实性散文《魍魉世界·风雪人间》,以作者被国民党软禁于南京和在北大荒的“右派”生涯为生活素材,是丁玲对自己一生中两段重要经历的记叙。上部“魍魉世界”着重写了她被南京政府软禁期间的寂寞生活和悲苦心境。因为有人认为丁玲的“南京时期”是说不清的“历史污点”,所以,她强调了所谓的“离党”声明。由于她一直认为自己被捕与冯达有关,所以文中不难看出她对冯达有怨怼又在软禁中不得不与之相伴的矛盾心理。下部以“风雪人间”为题,记录了她被打成右派后,20余年蒙受冤屈、接受劳动改造的艰苦岁月。其中,丈夫陈明随之落难却与之相濡以沫的深挚情感给予她莫大的精神鼓励和心灵安慰。与说不清的历史相比,她的右派问题已经被澄清并平反昭雪,所以她下部的叙述没有表现出上部那样急促的表白和辩解,而是语调平静地讲述了自己年逾花甲,在寒冷的北大荒所遭受的不公平待遇。

杨绛的长篇散文《我们仨》与丁玲的《魍魉世界·风雪人间》一样,跨越较大的叙述空间和半个多世纪的叙述时间。《我们仨》全面地记录了钱锺书一家三口人的主要人生经历。杨绛在这部作品里刻画了三个丰满、真实的人物,个性鲜明、性格迥异。她以朴素又真诚的语言描绘了钱锺书的“愚钝”和女儿钱瑗的善良、聪明,也讲述了自己从结婚、生女、从业到丈夫和女儿先后去世,她一个人怀念“我们仨”的“故事”。作者在文中再现了自己异国陪读、新中国建立以后任教、文革下放、从事外国文学作品翻译等人生经历,同时对自己经历过的沧桑人世、变动不居的时代、荒唐的政治等历史大事件进行冷静地叙述和反思,表现出知识分子的睿性和淡泊。可见,《魍魉世界·风雪人间》、《我们仨》这类作品,是女作家借助散文文体所发出的个人声音,又因为关涉一些重大历史事件,使这些自传性散文文本不仅具有文学价值,也具有一定的史料价值。

二、情书:两性对话的文本

中国书信源自古代的尺牍,基本上发挥的是书面语言交流的实用性功能。文学性书信得到关注始于18世纪西方“书信体”小说的兴起。中国20世纪二三十年代也曾兴起过“书信体”、“日记体”小说的热潮。鲁迅的《狂人日记》被誉为中国现代小说的开篇之作,除了启蒙的主题之外,日记体为人物心理独白所提供的文体优势也不能小觑。五四女作家也曾纷纷尝试日记体小说创作,如冰心有《一个军官的日记》、《疯人笔记》;庐隐有《父亲》、《丽石的日记》、《一个情妇的日记》等;丁玲更是以《莎菲女士的日记》而蜚声文坛。此外,她们还热衷于在创作中夹入书信,前面所提及的石评梅的《象牙戒指》就穿插了高君宇给石评梅的信,庐隐也有《一封信》等小说作品。由此可见,现代文学在生成期借用了非虚构的书信、日记文体,使其在文本中发挥“交际功能”,又起到插入人物、转换叙述时间与空间的文学作用。从公开出版的非虚构书信作品来看,冰心坚持几十年创作的《致小读者》和傅雷的《傅雷家书》等作品,为实用性与文学性兼备的作品。它们与书信、日记体小说创作的目的不同,是实用功能性为先,文学性追求居次。20世纪二三十年代曾经风行一时的作家情书出版热也属于这类创作。

情书是情侣之间的书信往来,是恋爱中的男女互诉衷肠的媒介,也包括他们之间人生观、兴趣、思想上的交流,是两性之间剥离于日常物质生活之外的人类精神层面对象化交流的一种方式。20世纪曾出现的情书出版热潮始自1927年宋若瑜与蒋光慈的情书出版,此后,一些现代作家的情书陆续公之于众,如庐隐与李唯建(1931年)、罗洪与朱雯(1931年)、鲁迅与许广平(1933年)等。除这些情书专集之外,二三十年代之交,国内还出版了一些汇编的情书集,如1929年亚东图书馆出版的《现代情书》、1933年亚细亚书局出版的《现代名家情书选》等。20世纪90年代初,现代作家的情书出版再次热火起来,一些现代作家的情书被重刊或作为单行本重新发行,如《爱眉小札》、《云鸥情书集》、《昨夜》等均产生较大的影响力。

情书作为两性对话的文本,两个叙述者必然要在文化层次、思想水准、书写能力等方面大致平衡,否则对话关系很难构成。因此,情书能够出版的前提是女性受教育的群体日益扩大,接受教育的程度也不断提高。当然,情书属个人隐私,出版必须暗合社会的价值需求。情书出版热除满足了出版市场的经济需求外,之所以在20世纪20年代末和90年代分别形成热潮,与相对自由开放的时代关系紧密,同时,社会公众人物的个人私密性书信公之于众,又满足了大众猎奇的心理,诸如马克思给燕妮的情书就具有这样的效应。情书打开了两性共同的隐秘世界,使男女双方一同进入公共视野。但是,这种机遇的获得并不是平等的。它受到文化权力、社会地位以及性别等方面的制约。由于男性中心文化对女性的道德约束力与男性不同,女性表露自我隐私的文字一般需要借助两种策略才能比较容易被受众群体所接受:一是进入虚构层面,如以虚构为特质的小说;二是通过次要的陪衬角色进入文本,情书属此类。恋人间的私人关系袒露于世后,女性隐秘的情感世界藉此敞开。

情书在被公之于众之前,阅读对象是单一的、固定的。在文本中,男女两个声音交相呼应才能形成一个相对完整的叙述声音系统,因而二者在情书文本中的地位也应是平等的。但是,在大众接受的阅读效应中,两个文本之间的平等关系往往被置换为主辅关系,诸如鲁迅、徐志摩、郁达夫等这些文坛主将的情感文字,很自然地被阅读者当作了主文本,而处于另一方的许广平、陆小曼、王映霞等女性文本则处于附属地位。女作家白薇甚至是处于被动地位出版了她和杨骚的情书集《昨夜》的。当时,她和杨骚已经分手,他俩的这一场恋爱给白薇带来情感与肉体难以治愈的双重伤痛。当她躺在医院里无钱医治病体时,穷困潦倒的杨骚在朋友们的规劝下,请求白薇同意出版他们的情书,以换取必要的生活费。白薇在《昨夜》的《序诗》中写到:“辛克莱在他《屠场》里借马利亚底口说:/‘人到穷苦无法时,甚么东西都会卖。’/这话说明了我们底书信《昨夜》出卖的由来。……出卖情书,极端无聊辛酸,/和《屠场》里的强健勇敢奋斗的马利亚/为着穷困极点去卖春一样的无聊辛酸!”[7]白薇把情书出版称之为出卖,如果说她是无奈辛酸的选择,对于带给她痛苦的杨骚来说,就几近于“可耻”了。

五四女作家惟有庐隐与上述几位女性的情形不同,她是本人主动出版自己的情书的。在谢冰莹回忆庐隐的文章中,证实了庐隐积极公开自己情书的事实:“唯建的文学修养很深,他曾翻译雪莱和济慈的诗。他给庐隐写的情书,常被庐隐公开发表刊在我和小鹿(陆晶清)编的华北《民国日报》副刊上,后来他们两人合出了一本《云鸥情书集》。”[8]庐隐出版情书与她敬佩李唯建的文学修养有关,但同时,李唯建的情书是写给她的,出版李唯建情书的同时,她自己必须应和,因而可以说,在当时社会风气尚未大开的时候,她大胆地公开自己的隐私是需要足够的勇气的。与古代女子偕行时唱和男子的诗词不同,庐隐在五四自由恋爱风气浓厚的社会语境中主动发表自己的情书,不是迎合男性的应景之作,而是彰显了女性主体意识的觉醒。

在现代情侣的两性“对话”中,女性的情书揭开了两性关系中情感冲突与道德选择的帷幕,这从一个侧面体现了特定时代女性人格独立的尺度。虽然并不存在“一种典型的女权主义文学形式”,但包括情书在内的“零碎的、私人的形式:忏悔录、个人陈述、自传及日记,它们‘实事求是’”[4]226的写作形态却是女性个人声音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但是,并不是所有的女作家都敢于公然使用这些文学样式发出自己的个人声音的,庐隐是先驱,张洁则是20世纪末女作家创作中的继承者。在个人声音愈来愈强的时代进程中,以私人的形式进行创作始终需要作家的勇气,无论男作家还是女作家。

三、独白:自我倾诉的方式

巴赫金把长篇小说中的“独白体”称为“单声”,“对话体”称为“多声”。苏珊·S·兰瑟在探讨女性个人声音时,把“独白体”排斥在外,认为人物的心灵独白没有场景,也不表现叙述者的意识。然而,散文的特质毕竟与小说有很大的差异,它是作者、叙述者自我倾诉的一种特殊表达方式。现代散文中的日记、书信、抒情散文及思想随笔都具有作者内心独白的性质,具有敞开自我私人精神空间的文学属性,是承载个人声音的具体媒介。

独白体散文类似小说中人物的心灵独白。虽然它受到一定的篇幅限制,未必比得上独白体小说所展示的生活丰富,但是散文家创作时所面对的潜在的阅读对象比小说更具体,它向读者表露的自我心声更为直白,思想的流露也更为直接。在叙事文本中着意于人物心灵世界的揭示,是现代主义小说常用的一种表现手法。五四时期,中国小说开始由传统的人物外部刻画转向内部描写,郭沫若、郁达夫等许多作家在表达人物的精神状态时,都在创作中适当地穿插过内心独白。赵毅衡曾以郭沫若的《月蚀》为例,分析第一人称叙述自由转向人物内心独白的方式[9]112,表明第一人称叙述与小说人物的内心独白有很大的契合面。二者结合在一起,就与散文范畴中的随笔文体相差无异了。虽然《月蚀》属中国现代主义小说的尝试期,在叙事中穿插的人物内心独白是有限的,却不能不承认小说中的独白及其发展为后来思想随笔的日益成熟提供了创作经验,而思想随笔恰恰是散文家精神独白最好的文体形式。现代女性的思想随笔在20世纪三四十年代逐渐进入成熟阶段,张爱玲、苏青的随笔创作都具有一定的代表性。但是,女性真正进入思想随笔形成一定规模的自觉创作时代是在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至90年代。在经历了日记体、书信体小说写作和现代主义小说等多方实践之后,女性写作技巧逐渐成熟,特别是知识女性群体的思想飞跃使女性迎来自由言说自我精神世界的文学时代。

1986年,在散文创作整体低迷、散文界的理论家们纷纷感到散文面临巨大危机的时候,女大学生曹明华的《一个女大学生的手记》获得意想不到的社会效应。在几次重印后,这本散文集的销售量竟然达到150万册,创造了一个散文世界的神话,而它所依托的表达形式恰恰是独白体。此后,她又创作出版了散文集《一位现代女性的灵魂独白》。她的作品“大多是以情绪感觉的自然流动来结构全篇的,几乎全是内心独白和情绪意志的自然流露”[10],不仅“使素来为我们所认可并推崇的杨刘秦模式显示自身隐伏的缺憾”,也“表达了一代人的共同意志和心态”[11],成为表现现代女性独立意识的文学宣言。在文体形式上的意义是:它表明独白不再依赖其他文体的拐杖,已经开始独立行走于女性的思想疆域中。

“曹明华现象”之后,独白体更加广泛地应用于各类散文创作中。20世纪90年代以后的日记体与思想诉说之间的融合更加完美,如张洁的《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这部长篇纪实性散文大体上以日记的方式结构全篇,在内容上一反过去日记的固有模式,因而更接近于随笔。她的另一篇散文《这时候你才长大》,以母亲去世后自己生病时便无人理睬为中心,质疑了爱情的可靠性,与《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形成互文,使其散文呈现出女性主义的思想倾向,成为庐隐的后继人。所不同的是,庐隐与李唯建互相倾诉的是爱情,经历了半个多世纪之后,张洁却以独白的方式表达了自己决绝地背离爱情的决心。无疑,这是女性对于两性关系由感性追求向理性审视的转变,完成了时代感召下女性独立精神的再一次提升。

20世纪90年代大量的女性随笔总体上表现出深刻的思想性,如王安忆的《城市与人》、赵园的《红之羽》、何向阳的《思远道》、艾晓明的《骑桶飞翔》、艾云的《用身体思想》等。与此同时,在女性散文中的“独语”现象明显出现,如赵园和王安忆有同名随笔集《独语》,素素也有《独语东北》问世。曾有学者谈到石评梅的散文时说,她的散文“更具有一种自我倾诉、自我言说的风格。她的那些复杂情感、团团矛盾、迷茫困惑、痛悔深悟,主要不是写给别人看的,或者主要不是为了给别人看而写的,而是作家自己内心抒发的真实而不可抑制地需要,这种需要已经成为作家生活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12]90年代以来的女性随笔也具有这样的特点,她们的写作是自己的精神需求,而贯穿于20世纪知识女性写作的精神动力也正是女性对于“倾诉”的渴望。独白、独语这种“毋须人倾听”、也不希望被打搅的“自言自语”的叙述方式,无疑依托于现代人独立的人格与意志而存在,体现了现代人的精神文化品质。

四、个人声音:女性曲折的精神之路

中国贯穿于20世纪的启蒙为现代女作家建构个人声音创造了历史性机遇,即使是投身于军营与战争的女作家也没有埋没自己的声音。谢冰莹在她的《从军日记》、《女兵自传》、《在日本狱中》及《抗战日记》等一系列作品中展示了自己一生的亲身经历,并且她一再强调自己的作品“不是一部普通虚构的小说,这是传记体裁;传记,百分之百要真实才有价值;否则就成为传奇小说了。”“当我动笔写这本书的时候,我就下了一个决心,我要百分之百地忠实,一句假话也不写,完全根据事实,不渲染,不夸张,只有绝对忠实,才有价值,才不骗读者的热情。”[9]116谢冰莹的这种写作心理十分明显地代表了现代女性写作的一部分动机和目的。然而,并不是所有的女作家都愿意如此坦率地敞露自己的经历与思想,即女性个人声音的生长也必然经历迂回发展的历程。

2002年,冰心的散文集《关于女人和男人》出版,是在20世纪40年代的《关于女人》和80年代末开始创作的《关于男人》两个散文集的合集。这两个散文集虽然创作的年代不同,但在写法上是相同的,都是以写实性笔法记叙自己身边的人,如冰心自己所言,连带着也呈露了她的一生。值得关注的是,当时《关于女人》出版时,冰心以“男士”署名。由于作者伪装了男性身份,她不得不虚构了一些“情节”掩盖伪装,如:“这40年里,我普遍地尊敬着一般女人,喜欢过许多女人,也爱过两三个女人,却没有恋过任何女人。这‘爱而不恋’的心理——这是几个朋友,对于我用情的批评——就是我的致命伤!”[13]然而,她写到的母亲、弟妇们等几个女人都与自己出生、成长的环境相符合。

这种隐瞒作者真实性别的方式,在18世纪欧洲女作家的小说出版过程中曾经普遍存在。简·奥斯汀、夏洛蒂·勃朗特等著名女作家都有这样的经历。她们这样做的原因实属当时的女性地位太低下,出版商不可能接受女性创作的文学作品,这就造成了女作家创作中的性别分裂。中国的情形与之相反,清末民初时,男性将创作属女性名字的创作常见,目的是“现身说法”以启蒙女界,而女性作品属“男士”的至今仅有冰心一例。实际上,冰心以“男士”为名的理由与西方的这些女作家并不相同,她走上文学道路的时候,社会已经接纳了女性参与创作的事实,并在某些方面积极地给予鼓励。就冰心本人来讲,《关于女人》的创作始于1929年,这时她在文坛上已经取得了显赫的地位,按理说,实在没有必要遮掩自己的性别。但是,作为女性她还是认为有必要这样做。在三版的自序中,她对此有过这样的解释:一来是当时经济上的原因,二来是可以“不负责任”地开点玩笑。现代散文理论批评家李广田认为,“写散文,实在很近于自己在心里说自家事,或对着自己人说人家的事情一样,常是随随便便,并不怎么装模作样。”[14]在冰心看来,开玩笑似乎是一种轻松,但她的散文写得并不是那么“随便”,这不是缘于散文文体形式上的特质,恰恰是性别本身使女性坦白自我造成束缚。

20世纪末,女散文家赵玫曾言:“散文之于我,是有着彻骨的疼痛,是有着诗的灵魂在其中挣扎的一种文体。”[15]这时的女性已经没有必要隐瞒自己的真实性别了,但她的“灵魂挣扎”又表明散文这种刺入精神深层的诉说仍然不是“随便”的。即便如此,90年代的女性散文创作热潮势不可挡,涌现了梅洁、韩小蕙、斯妤、筱敏、唐敏、王英琦、叶梦、冯秋子、尹慧、胡晓梦、元元等一批优秀的女散文家。她们让“‘我’的意象在散文中始终同一。散文可以是第一人称、第二人称、第三人称或者复称,但总是‘我’笼罩一切,——观照世界的无处不在的作者的眼睛”[16]。这说明一个更加澄明、开放的个人声音的时代已经到来,其中的女性个人声音不必再隐匿和避讳。元元的《好大的雨》、杜丽的《蓝色手指》、冯秋子的《生命无上》、胡晓梦的《我的灵魂能走多远》、尹慧的《日常生活的威胁》等作品,不再像冰心、丁玲、杨沫那个时代的采取简历式的叙述方式,而是以浪漫的心理抒情方式抒写自己的感情世界。她们的自画像不再需要曲折、隐晦、婉转,呈现的个人声音明晰、透彻,从中可以洞悉她们与时代休戚相关的人生经历、道德观念、文化素养与情感历程。

综上,20世纪以来,女性的个人声音经历了发生与不断发展的过程。这种声音的不断充实与壮大,显示了女性的思想世界所达到的高度,成为现代中国文学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散文是适合个人声音叙述的一种文类,天然具有“自叙传”的特质。虽然个人声音不具备叙述的权威性,但现代散文对于“真实”的追求为女性个人声音建构提供了时代性机遇。20世纪早期的日记体、书信体及情书写作热潮揭开了女性个人声音的序幕,而其生长必然要经历波折,如冰心的散文创作曾有意遮蔽自己的性别。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文化散文热及散文界的“革新”尝试,使女性散文顺势再度崛起。随笔是思想倾诉的一种方式,女性随笔创作的成就与20世纪初期的日记、书信等类型存在叙述方式方面的承接关系,但突破了单纯的个体经验的叙说,表现出知识女性所达到的精神层次和文化追求。20世纪的散文观念也经历了由短小精悍至长篇纪实的转变,丁玲、杨绛、张洁等文学大家的长篇纪实性散文,既展现她们自身的生活经历又蕴含了时代在个人成长中的印记,在思想史和史学研究方面都具有一定的价值。

[1][美]苏珊·S·兰瑟.虚构的权威[M].黄必康,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20.

[2][英]特雷·伊格尔顿.20世纪西方文学理论[M].伍晓明,译.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87:117.

[3]阿英.阿英全集(二)[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328.

[4][英]玛丽·伊格尔顿.女权主义文学理论[M].胡敏,陈彩霞,林树明,译.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89.

[5]郁达夫.《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二集》导言[A].蔡元培,等.中国新文学大系导论[C].长沙:岳麓书社,2011:175.

[6]石评梅.象牙戒指[A].石评梅散文选集[C].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4:108-109.

[7]白薇,杨骚.昨夜·序诗[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4:3.

[8]艾以,曹度.谢冰莹文集·上[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9(4):210.

[9]赵毅衡.苦恼的叙述者——中国小说的叙述形式与中国文化[M].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94.

[10]佘树森,陈旭光.中国当代散文报告文学发展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297.

[11]沈义贞.中国当代散文艺术演变史[M].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00:137.

[12]刘勇,李春雨.石评梅散文创作的文学史意义——兼论石评梅与冰心、萧红等女性写作情感特质的异同[J].文艺研究,2002(专刊):29.

[13]冰心.关于女人和男人[M].南宁: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201.

[14]李广田.谈散文[A].李广田作品集:第5卷[C].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10:20.

[15]袁勇麟.20世纪中国散文读本(当代)[M].福州:海峡文艺出版社,2003:151.

[16]老愚.散文作为一种文学体裁[J].散文百家,1992(8):45.

The Construction of Personal Voice in Chinese Women's Modern Prose

LIU Zhao
(The Literature College,Changchun Normal University,Changchun 130032,China)

The Chinese modern prose and autobiography,with the common pursuit of“reality”as the literary concept,creates conditions for the women's personal voice.The women's personal voice arose in the early 20th Century's diaries,letters and other genres,and has tortuously developed to the end of the century,when writing of women's essay came to its climax.Women's monologue reveals the independent spirit of constant enrichment and development.Although the women's personal voice is not authoritative,it has certain value and significance in the history of literature,history of ideas and historical research.

Women's Prose;Personal Voice;Independent Spirit

I206.6

A

1001-6201(2014)04-0124-06

[责任编辑:张树武]

2014-03-26

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一般项目(10YJA1047)。

刘钊(1965-),女,吉林长春人,长春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文学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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