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融
薄暮微凉
◎陈 融
只要生而为人,或早或晚都要面对亲人、朋友的离去,不舍,眷恋,恐惧,疼惜,那像割去我们自身一部分般的锥心痛苦,早已成为人类几千年的集体记忆。庄子的旷达有几人能学来,更多的则是长夜当哭,忧思难解。
一
去年五月,我去参加省内的一个笔会。那个笔会上我做得最多的一件事是参观美术馆。通常说来,美术馆是一个珍宝无数且能激发人艺术创作欲求的地方,这样的地方一般不会令我厌烦。
与新认识的朋友正在交谈对大师作品的理解,无意中,一幅风格殊异的泼墨写意莲花图闯进视线。画的背景应是夜晚,很大的风刮过池塘,一枝莲梗倾斜着低低俯向水面,莲叶翻卷如大朵祥云,不过这里的祥云几乎是墨色的。暗绿淡蓝的水雾氤氲中,两朵白莲花片皎洁盈润得惊人,它们在大风中缱绻,已有明显凋零之意,星子在远处隐藏着面孔。
第一次看到这画,我被震慑住了。再仔细一看题款,画作者是千年逸才张大千。荷花被张大千抽筋去骨,只剩下魂。我在画前站立了很久,仿佛此行的目的就是为了等待邂逅这幅画,等待画的墨色、情境一点一滴渗进身体,直至无法再承受画墨的浓酽侵袭。
回来后的一连数个夜晚,我不停地在网上收集他的莲花图,那些莲花在他笔下灵异至极,诡秘无双,或丰澹随性,或静穆渊深,盛放中,凋零时,晴时,雨时,风时,雾时,姿态各异,皆有佛光笼罩,夺人魂魄。美到极致是窒息,有那么一个瞬间,眼前模糊,不能呼吸……我更愿意将张的莲花称作“灵莲”。
那几个夜晚非常静谧,房间空气中有不绝于缕的凉风、清香、荷叶摩擦的沙沙声响、荷花的窃窃私语,以及水波随风动荡的细流声,我确定。
那些温柔春夜还要继续为我温柔时,父亲的病理检查得到确诊:胃癌肝转移,晚期。他才66岁啊,走出医生办公室,走在明媚春阳里,我的眼泪长流不止。
二
人类从自然界、生物界都学到了什么?
午饭后,埋头于书页间的小男孩突然问道。
我猛地一怔,随口说出几条,他似乎不太满意,狡黠地笑笑,不再理我。
人类从自然界、生物界都学到了什么?这看似简单的问题将我推向团团虚茫。
在地球上,人类是最晚诞生的物种,据考证,史上第一种飞鸟始祖鸟出现的时间距今约一亿五千万年,史上第一朵花开始绽放距今有一亿四千五百万年,更不用说日月星河了,人类这几千年的历史于地球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在人间上演了数千年的伤春悲秋、阴晴圆缺,放在宇宙间连一丝涟漪也泛不起来。
是否因为最晚诞生,人类就汇聚了自然界、生物界所有物种的精华与灵性?
当我脑中转起这个念头时,一阵风正好从窗外吹过来,好像胸的正中又打开一扇小窗,里面的疑惑见风瞬间跑了出来。
寂静中,我听到一个陌生声音问我:“如果你面前有一枝莲花哪怕是即将凋残的莲花,你会发现什么?”
“——我发现莲花是一种会开悟的花,这,佛陀早就讲过了。人的一生和莲最为相像:出生,开花,结子,凋零,灭亡。只不过人的故乡在陆地泥土上,莲的故乡在水下。把污泥当作福田,不净不垢,自性圆满,因了这一特性,莲花遂成为佛教的佛性象征。”
“还有呢?”
见我沉默下来,那个声音开始对着我说话,声音低沉宽厚。
“——这正是我要对你所说。当你凝视一枝凋残的莲花,你心里或许正在为它伤心。你伤心是为了它生命的即将消亡吗?跟随我的声音你会看到莲都变成了什么。莲的花叶枯萎后落在水里很快与水成为一体,水汽蒸发然后变成天上的云,云又变成雨,雨落在江河池塘里,池塘里鱼儿可真肥美,一个喜欢垂钓的闲人发现了这个池塘,他觉得这里植栽睡莲会更好。等到阳光越来越温暖,风越来越柔软,莲花就又开花结子了。你还认为它真的会消亡吗?你现在看到的莲花与亿万年前的莲花既没有不同,也没有同,但它作为花的本性是不生不灭的。如果你能够持续深观,就能从云、雨、鱼儿、垂钓者、阳光、风中发现莲花的身影,这是任何事物间的神秘联系。缺少任何一个环节,莲花都不能示现出来,但仅仅是不能示现而已,一旦条件具足,它就会再次向你开放。
它作为莲花的本质从来就没消失。
不仅仅是莲花,还有流云、火焰、海水、星辰、你喜欢的任何一种植物、你爱着的亲人、朋友,无不如此。”
我低下头,视线跳过男孩的背影,近处的家具,屋宇的尽头,伸向一个更广大的物象空间。
三
父亲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已不适合接受任何手术类治疗。他的脸和四肢迅速消瘦,唯有肚腹越来越胀大,里面隐藏着有毒的肿瘤,肿瘤早已扩散,像一个个定时炸弹,时候一到它们就会在他体内爆炸。最令人痛苦的是,这一切全要在我的视线里进行。
在我更年轻一些的年岁,从没将老者的死亡与自己的父母联系在一起,总以为他们还很年轻,死这件事不会太早找上门来。我们还有很长的一段共同时间,很多事情都可以来得及慢慢去做……直到一年前的五月,温柔的春天杀死我所有的“来得及”。我突然陷进对父亲即将死去的恐惧漩涡之中。
半年之后,当《你可以不怕死》这本书捧在我手里时,常常是读着读着泪就流了一脸。这时的眼泪是热的不是凉的,因为在这热里面有对文字中生命温度的感知,有与作者血气的相互连接,更有对死亡的释然和了悟。
寂静中对我说话的声音,便来自于《你可以不怕死》这本书,来自一行禅师之口。
随着阅读的渐渐深入,他的声音经常跳出来,在许多地点,许多场合,有时是我混迹于人群中,有时当我独处时。
“母亲过世的那一天,我在日记里写道:‘一件非常不幸的事已经来到我的生命里。’母亲过世之后,我痛苦了一年多,但是某一天的深夜我梦见了她。当时我睡在越南高地上的一间小茅屋里,那是我隐居的地方。梦里我看见自己和母亲坐在一块儿,我们谈得很开心。她看起来既年轻,又漂亮,长发是垂下来的。坐在她身边和她说话是多么快活的一件事,就像她从未亡故一般。醒来时约莫凌晨两点,我强烈地感觉到我从未失去过母亲。母亲仍然与我同在,这份感觉十分清晰。我突然领悟到,丧母只是我的一种概念罢了。那一刻我才明白,母亲是永远活在我体内的。
我推开门走到屋外,整片山坡都沐浴在月光里。这片山坡种满了茶树,我的小茅屋就在寺庙后方的半山腰。在一排排的茶树间漫步,我发现母亲仍然与我同在。她便是抚慰着我的那一抹月光,如同以往那般温柔和蔼……真是奇妙啊!每当我的脚接触大地时,我便深刻地感知母亲仍然与我同在……
打从那一刻起,丧母的想法就不再生起了。我只需要看看自己的手掌,感觉一下拂面的轻风以及脚下的大地,便能忆起母亲是永远与我同在的,任何时刻我都能感觉到她。”
这一段文字已经读了数遍,每一次读,感觉都新鲜如初、温度不减。
母亲虽然离开这个人世,但母亲的本质却是不会消失的。一行从月光、茶花、脚、大地、手掌、轻风里,终于感觉到母亲时刻与他同在,从而了却了丧母带给他的伤痛。这份感觉甚至带给他深定的喜悦:因为母亲永远活在他体内。
四
每天出入于病房间,我看到了太多有癌症病人的家庭,患者很多还比较年轻。父亲每一次住院,在他身边总会有一个病人被动捱过生命的最后大限。临终者的痛苦呻吟,家人的满面愁容,它们叠加起来一次次碾过我心胸。
只要生而为人,或早或晚都要面对亲人、朋友的离去,不舍,眷恋,恐惧,疼惜,那像割去我们自身一部分般的锥心痛苦,早已成为人类几千年的集体记忆。庄子的旷达有几人能学来,更多的则是长夜当哭,忧思难解。
发明了质量守恒定律的法国科学家拉瓦锡曾声明:没有任何事物被创造出来,没有任何事物被毁灭。这和佛陀关于物质不生不灭,无来无去的终极证悟是相同的。
在父亲尚弥留人世时读到《你可以不怕死》这本书,是一件令我欣喜的事情。
“死亡”并不意味着“消失”。
有时凝视着父亲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的身体,我总忍不住问自己:眼前这个男人会消失吗?然后我回答自己:不,他不会消失。即使他的肉躯不存在于现实世界了,但他作为“父亲”的本质是不会消失的,他会在我的身体里继续延续,也会在我孩子的身体里继续延续。
对一些刚失去亲人和即将失去亲人的人们,只有体悟到我们真正的本性是不生不灭的,才能转化对不存在和灭绝的恐惧,不存在和灭绝的只是你“父亲”、“母亲”的概念和他们的形体。学习从概念中解脱出来,学着留意观察一棵家门前的树,一间老屋,天上的云团,一朵花的芳香,你的手掌,正在读的一本书,踩在大地上的脚,和暖阳光,皎洁月光,你或许就发现,亲人会以各种形式各种面貌出现,因为他们就住在你体内,从来都与你同在。那时你就不会再继续紧抓痛苦不放了,还会再次感受活着的喜悦。
一个少年女友,在她青春最欢畅时,夫君
被一场车祸夺走25岁的生命,那时她的孩子不满周岁。她曾经给我描述过她的痛:心脏好像已被挖走,一具空空荡荡的胸膛。度日如年,每一分钟都是煎熬,夜里心疼得从床这边滚到床那边……
她在这样的痛里过了很多很多年。
我希望一行禅师的这本书她能够早一天读到,如果,她还在这个城市里。
因为莲花,我曾得以在一个花香缭绕的园子里与一个美丽的生命相识。七年后,那个美丽的生命陨落。在我的青春华年中,她光华乍现,倏忽消失,连同园子里被连根拔起的睡莲。她的故事曾被我写进一篇长文《睡莲的华年》,在故事结束时,她总共停留在世上的时间不超过31年。青春华年时的女友,她留给我足够多的空白,用来杀死想象,追踪记忆,哪怕是残损的一些碎片。
这情形也在四十岁到来后悄然改变。已经模糊的影像在我心里反而越发清晰,她的笑,她的皱眉,她撅嘴的样子,我甚至还能回味起黄昏风拂过池塘拂过她身体留下的清鲜味道……
我终于能够对自己说:她花颜依旧,无时不在,她从来没有消失。她只是以另一种形式,进入生命的闭合状态,宛如睡莲合上了花苞。但是睡莲还会再次绽放,我还会在花间再次看到她的面容。
五
无惧地活着、安详地离世,是每一个人都应修习的功课。不仅为自己,也要为身边的人,去除恐惧,灌溉心中快乐的种子,平静安详地往生。
父亲生命大限的到来是在一个凌晨,一番抢救后仍然看不出好转的迹象。他细瘦的手腕被握在我手中,潮状呼吸渐渐变得平静,直到心电图上显示心脏停止搏动后,我仍能感受他细若游丝的脉搏,他的温度。虽然一句话没说就进入生命弥留之际的昏迷状态,但他应该是能听见家人呼唤的声音。我始终握着他的手,呼唤着他,观察着漫上他脸容和身体的安详,直到来给他换殡衣的人赶到,人群将我们隔开。虽然已说不出一句话,但我想,他肯定还有感知,当他的手腕孩童般停靠在我手中时。
在距离上个温柔春天的一年之后,在这个春天。
父亲刚去世的那段时间,我老是觉得他并没离开我们,他始终在我眼前,在房间的任何一个他经常停留的角落,在做任何事情时我都感觉他在看着我。奇怪的是,我的痛苦远不如上一年强烈,也不像想象中那么持久。把这种感觉如实分享给读者,表明我的坦诚。因为一般人的痛苦大多来源于对“失去”的惧怕与不舍,特别当亲人亡故时,更是哭天抢地,以为亲人已永远消失,以为自己永久失去挚爱的人。但当我自问“我失去父亲了吗”时,答案是非常明确的:我从来就没失去他,以后也不会失去他。
今天又去了一次父亲的墓地,在他离世后的第100天。100天前是初春时节,而今已是初秋了。在这里,背靠高山的苍松翠柏一年常绿,流水鸟鸣不绝于耳,虽然是墓地群,却丝毫不缺少生机。
我抬起头,高大茂密的树木几乎将天空都遮盖了,各种各样的鸟鸣声清脆地从四面八方传来,却是只闻其声难见其影。父亲的面容和身影在我眼前清晰浮动,从树叶上,鸟鸣声中,隐隐流水声中,满目的绿色中,他向我走来,面带笑容,脚步稳健,还是四五十岁很年轻的样子。此时的心中已经没有了哀伤和痛苦,充盈着对天地万物对眼前一刻的感恩。
痛苦是因为心中无明,真正懂得了便无惧。
眼眶一片温热,我知道这是父亲化身为多种形态的示现,是我们特别的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