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 颖
(东北财经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辽宁 大连 116025)
经济增长是人类生产活动的目的,也是经济学家热切关注的经济现象,解释这一现象背后的动因也被经济学家看成是自身的历史责任。在道格拉斯·诺斯与罗伯特·托马斯合著的名作《西方世界的兴起》中,开篇明义:“西方人的富裕是一种新的和独有的现象。”该书“旨在为西方世界的兴起这一独有的历史成就的原因做出解释”。而“本书的中心论点是一目了然的,那就是有效率的经济组织是经济增长的关键,一个有效率的经济组织在西欧的发展正是西欧国家兴起的原因所在”[1]。诺斯认为,以往大多数经济史学家所宣称的技术变革和人力资本投资等因素,都只是经济增长本身,而不是经济增长的原因,市场、工商企业、政府等经济组织的发育才是历史上西欧社会兴起的关键所在。作为新经济史学的先驱者和开拓者,诺斯为后来的学者开辟了一片全新的研究领域。此后,许多学者转向了对市场、企业和政府等经济组织的研究。然而,在现代社会,经济组织的形式越来越向多样化发展,人们起初更多地关注家庭、企业、公司及其内部的层级结构,后来随着生产的社会化和国际化,更多地关注政府间和非政府间的国际经济组织,其研究的领域可谓相当浩瀚。但近些年来,人们普遍注意到了一种相对较新的经济现象,那就是与地区经济兴衰密切相关的产业集群的成长。
所谓产业集群,也被称为产业群、企业集群等。目前学者们从不同角度对产业集群给出的定义很多,但广为引用的定义当数被誉为“竞争战略之父”的管理思想家迈克尔·波特的界定。波特认为:“产业集群是指,在特定的领域中,一群在地理上集中,且有相互关联性的企业、专业化供应商、服务供应商、相关产业的厂商,以及相关的机构(如大学、制定标准化的机构、产业协会等),由它们构成的群体。”[2]应该说,波特对产业集群的描述是精准的,但这一定义还不够全面,它还没有将产业集群的本质概括进来,产业集群实质上是一种有效的生产组织形式,它不仅是指一些在地理位置上邻近的相互独立并且相互关联的企业和机构,更重要的是,它们同时还是一个完整的产业价值增值链,是在一定的区域内围绕着产业价值链而形成的既有分工合作、又有相互竞争、弹性并且专精的网络。产业集群是与产业集中与产业集聚相关联的概念,但它并非仅仅是大量相关企业在某一地区的简单的集中和聚集,更重要的是在这些企业之间形成了密切的合作关系,进而深入地促进了企业之间的专业化分工,分工与合作互为条件,最终实现了提高整个区域产业竞争力的目标。对于产业集群的有效性,迈克尔·波特也是认同的,他在产业集群的定义之外,从竞争力的角度评价了产业集群的效率。他认为,在经济全球化与区域化的当今世界,一个国家与地区的竞争力强弱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该国或地区产业集群的发展。由此,引起了学界对产业集群问题的重新关注。
需要说明的是,早在迈克尔·波特之前,就有一些经济学家对产业集群问题进行过专门的研究。在经济学界,人们一般公认这一领域先驱性的学者是阿尔弗雷德·马歇尔。他在1920年出版的《经济学原理》一书中,从经济学视角对产业集群现象作出过解释,他认为,产业集群的成因有三种:一是劳动力市场共享;二是中间产品投入;三是技术外溢。此后,阿尔弗雷德·韦伯在1929年出版的《工业区位论》中,又对产业集群的形成、分类及其生产优势作了比较详尽的分析,他把产业集群的形成归结为四个因素:一是技术设备状况的发展。随着技术设备专业化的发展及其整体功能的加强,其相互之间的依存促使企业在地理位置上集中化。二是劳动力组织的发展。充分发展的新型综合劳动力市场促进了产业集群化。三是市场化因素。这也是最重要的因素,完善的市场可以使集群中的企业最大限度地提高批量购买和出售的规模,降低信用成本,甚至可以“消灭中间人”。四是基础设施等经常性开支成本的降低。法国经济学家弗朗索瓦·佩鲁于20世纪50年代提出的增长极理论,后经布代维尔、弗里德曼、缪尔达尔、赫希曼等人的发展与完善,可谓与产业集群理论的阐述异曲同工。此外,前苏联经济学家科洛索夫斯基提出的地域生产综合体理论,也与产业集群理论十分相近。
产业集群成长带动地区经济兴起的经验证据是举不胜举的。学术界普遍认同西方世界兴起的源头在于英国的工业革命,而工业革命的起点恰是棉纺织业的集群式发展。众所周知,在18世纪末至19世纪初,英国的主要工业并不是棉纺纺织业,而是遍布英国的毛纺织业。当时英国的毛纺织业历史悠久,原料丰富,产业实力雄厚,而棉纺织业刚刚开始,原料依赖进口,产业力量弱小。然而,由于气候和环境等自然因素的影响,棉纺织业一开始就集中在兰开夏的曼彻斯特。法国经济史学家保尔·芒图认为,英国的棉纺织业之所以能够在短时间内超过毛纺织业,进而成为人类工业化的开端,主要原因在于毛纺织业地域的分散性和棉纺织业的地域集中性。[3]再看其他一些先行工业化的国家,其高速的经济增长也是由产业集群发轫的。美国的工业化大约发生在1820—1860年间。据道格拉斯·诺斯的考证,到1860年,美国已经成为世界第二制造大国,当时能够展示美国制造业实力的重要工业部门,如纺织、制靴、制鞋、皮革、钢铁和机械制造业等,主要集中在美国的东北部,其就业人数占全国就业人数的75%。[4]这些产业部门的集群化,有力地推动了美国早期工业化的进程。再如,20世纪70年代末,在欧洲国家普遍出现经济衰退的情况下,意大利却成为世界上经济增长最快的国家之一。这种高速增长同样表现为很强的地域性,人们把意大利从东北部到中部的新兴工业区称之为“第三意大利”,其典型特征就是出现了许多专业化的产业集群,大量的中小企业既竞争又合作,其不竭的创新能力与协作网络有力地推动了地区产业的发展。
在中国,产业集群推动地区经济快速发展的案例也不胜枚举。在改革开放前,浙江省基本上是一个以农业为主的经济落后省份,1978年浙江省的人均GDP 只有331 元,低于全国379 元的平均水平。然而,改革开放后的30 多年间,浙江经济实力不断增强,主要经济社会发展指标多年来居全国前列。浙江之所以能够后来居上并领先于全国,率先进入工业化的中级阶段,其奥秘就在于产业的集群发展模式。据不完全统计,2001年末,在浙江省的88个县市区中,已有85个县市区形成了“产业集群”,其中,年产值超亿元的“集群”有519个,如声名显赫的温州低压电器、绍兴袜业、台州汽配件等。[5]197-198如今,浙江省有数百万个中小企业生产的几百种产品在全国市场占有率第一,浙江甚至是很多产品的全球性生产基地。尤其在温州地区,最早形成了一县一业、一镇一品的集群格局,温州被冠以“中国电器之都”、“中国鞋都”、“中国笔都”、“中国锁都”、“中国塑编之都”、“中国印刷之都”、“中国打火机之都”等等。这些集群式、区域性的生产基地,具有高度的社会化分工和专业化协作,形成了技术、资金、劳动力等生产要素的集聚效应,在国内市场乃至国际市场上凸显了竞争的优势。
毋庸置疑,工业革命以来的世界经济发展史可以提供足够的证据,证明产业集群这种经济组织形式能够有效地推动区域经济的高速增长。对于这一点,学术界是普遍认同的。但如前所述,人们对产业集群成因的研究却众说纷纭,可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回顾以往的研究成果就会发现,学者们最初对产业集群成因的研究大多局限在经济学领域,而随着讨论的深入,其研究的范围也从经济学领域扩展到了相关的其他学科。本文则试图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深入地探讨一下社会资本对产业集群成长的影响。
企业或产业的发展不仅需要物质资本和人力资本,而且也需要社会资本,相对于物质资本和人力资本,人们对社会资本的了解是比较晚近的事情。但社会资本的思想在早期的经济学、社会学、政治学和人类学等学科中却源远流长。从早期法国大思想家卢梭的共同价值和社会契约思想,到法国历史学家托克维尔论及的美国结社原则,经由经济学、社会学、人类学等各个学科的交融与发展,社会资本的概念及其思想内容逐渐得到了人们的认识和了解。从目前所能发现的资料来看,最早使用社会资本这一概念的学者是汉尼芬,他在1916年发表的《乡村学校社群中心》一文和1920年发表的《社群的中心》一书中用“社会资本”概念说明了社会交往对教育和社群社会的重要性。他认为社会资本是指那些占据人们大部分日常生活的可感受的资产,即良好的愿望、友谊、同情,以及作为社会结构基本单位的个体和家庭间的社会交往。应该说,这段描述为社会资本勾勒出了一个大致的雏形。之后,美国女学者雅各布斯于1961年在《美国大城市的存亡》一书中也使用了这一概念,她说:“网络是一个城市不可替代的社会资本,无论出自何种原因而失去了社会资本,它所带来的收益就会减少,直到而且除非新的资本慢慢地不确定地积累后它才会恢复回来。”[6]雅各布斯是将“网络”作为社会资本而应用于城市邻里关系研究的。此后,她将社会资本界定为“邻里关系网络”的做法一直被相关的学者沿用,并成为研究社会资本的主要范式之一。
在20世纪80年代之前,尽管社会资本的概念已经被使用,但它还没有形成比较系统的理论。对社会资本理论体系形成做出突出贡献的人,首先应该是法国学者布迪厄,作为一位社会学家,他认为,各种纷繁复杂的社会现象和社会问题之所以能够结合在一起,是因为社会关系贯穿于其中。他将社会资本定义为一种“实际的或潜在的资源的集合体,那些资源是同对某种持久的网络的占有密不可分的,这一网络是大家共同熟悉的,得到公认的,而且是一种体制化的关系网络。换句话说,这一网络是同某团体的会员制相联系的,它从集体性拥有的资本的角度为每个成员提供支持,提供为他们赢得声望的凭证,而对于声望可以有各种各样的理解”。可以看出,布迪厄所说的社会资本首先是置身于体制化关系网络中的资源,社会资本是与对网络的持久占有密不可分的。这个网络是同某团体的会员制相联系的,如果个体获得了会员身份,就具有调动网络中资源的权利,从而也就拥有了社会资本。布迪厄强调蕴含着社会资本的关系网络主要是通过体制化形成的。他认为“这些资本也许会通过运用一个共同的名字(如家族的、班级的、部落的或学校的、党派的名字等等)而在社会中得以体制化并得到保障”[7]。可见,布迪厄对社会资本的界定主要有两个方面:一是“实际的或潜在的资源”,二是“体制化的关系网络”。
作为社会学界理性选择派的代表人物,科尔曼对社会资本研究的贡献也尤为突出。他在界定社会资本内涵的基础上,进一步区分了资本的三种类型及社会资本的五种形态。科尔曼认为,“社会资本的定义由其功能而来,它不是某种单独的实体,而是具有各种形式的不同实体。其共同特征主要有两个,它们由构成社会结构的各种要素组成,而且为在社会结构中个体的某些行动提供便利。和其他形式的资本一样,社会资本是生产性的,是否拥有社会资本,决定了人们是否可能实现某些既定目标。与物质资本和人力资本不同,社会资本存在于人际关系的结构之中,它既不依附于独立的个人,也不存在于物质生产过程之中”[8]。因此,所谓社会资本,就是个人拥有的、表现为社会结构资源的资本财产。科尔曼认为,物质资本是有形的,它表现为一定的物质形态;人力资本是无形的,它存在于个人掌握的技能和知识之中;社会资本也是无形的,它表现为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在此基础上,他又划分了社会资本的五种形式:一是义务与期望;二是信息网络;三是“规范和有效惩罚”;四是“权威关系”;五是“多功能社会组织”以及“有意创建的社会组织”。科尔曼认为,在现代社会转型过程中,社会资本具有双重功能,一方面它能够为个人提供各种物质支持和情感支持,从而有利于社会组织的形成与规范,维护正常的交往活动,提高组织的效能;另一方面,它也会导致小群体形成,从而增加社会交往成本,产生腐败行为。
美国哈佛大学的教授普特南从政治学的角度把社会资本应用于对宏观社会现象的分析,以此来解释和分析社会民主、社群主义和公民社会问题。他认为:“社会资本指明的是社会组织所具有的特征,例如信任、规范和网络,它们能够通过推动协调和行动来提高社会效率。社会资本提高了投资于物质资本和人力资本的收益。”[9]155-156同时,他还指出:“社会资本一般包括联系、惯例和信任,它们可以在不同的社会背景下转移。”[9]160普特南在对意大利行政区政府行为调查中发现,这些行政区政府的机构大致相同,但在文化、经济以及社会背景方面却存在着很大的差异,其工业化的程度、人们的宗教信仰等等都截然不同。而且,经过20 多年的演进之后,不同背景下的行政区政府的运作效果极为不同,有的贪污腐败,令人失望,也有的绩效突出,令人满意。那么,导致这种差异的原因何在?经过研究,普特南得出了这样的结论:第一,政府绩效与通过社会组织网络表现出来的信任密切相关;第二,公民参与网络有利于协调和沟通,由此培养了普遍化互惠的惯例;第三,社会资本具有积累性、生产性和自我强化的功能,它是其他社会活动的副产品;第四,社会资本培养了密切的种族社群成员之间的信任,加速了信息的流动,降低了交换成本,因而是经济增长的关键因素。因此,政府应该加强对社会资本的投入,政府明智的政策能够鼓励社会资本的形成,而且社会资本也会提高政府行为的效力。[9]163
林南是著名的美籍华裔社会学家,也是探索社会资本的较具影响的早期学者之一。林南长期从事社会网络的研究,他从个体行动的立场出发,在资源与结构的基础上对社会资本理论进行了系统的研究。林南认为:社会资本是“作为在市场中期望得到回报的社会关系投资——可以定义为在目的性行动中被获取的和/或被动员的、嵌入在社会结构中的资源”[10]。按照这个界定,社会资本有三个重要的部分需要分析:一是资源本身;二是资源嵌入其中的社会结构;三是个人为获取资源而进行的有目的的行动。但林南强调,资源是所有理论,特别是社会资本理论的核心。通过对资源、社会结构和个体行动的论述,林南建立了研究社会资本问题的三个基点,这三个基点的关系是,资源是投资活动的对象,社会结构是投资活动的场所,而个体及其行动则是投资者及其活动。林南认为,社会资本具有促进信息流动、对代理人施加影响、证明社会信用等功效。
罗纳德·博特是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的社会学教授,他把社会资本定义为一种能够带来资源和控制资源的网络结构。他认为,社会资本就是朋友、同事和更普遍的联系,通过它们可以得到使用其他形式资本的机会;企业内部和企业之间的关系是社会资本,它是竞争成功的最后决定者。罗纳德·博特总结了社会资本概念的含义,“社会资本指的是一种优势(advantage)。社会可以被看作是一个市场,为了追求自己的利益,人们在这个市场中交换各种商品,交流他们的思想。某些人或某些人的群体因此而可以得到更好的回报,有些人获得更高的收入……社会资本的比喻指的是,那些做得更好的人其实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都是联系更多的人”[11]。这就是说,在博特看来,某些人或者某些群体与其他人或者群体联系,信任其他人或其他群体,支持其他人或其他群体,依赖于与其他人或其他群体的交流,处于这种交流结构中的某些优势位置本身就是一种财富,而这种财富实际上就是社会资本。
上述这些研究成果都是“外来的”,或者说是“引进的”,在中国本土的研究成果中,尽管还没有人直接系统地阐述社会资本的理论,但有关社会资本的思想同样相当丰富。传统的中国社会是一个“关系”型社会,中国在文化传统上是相当重视人际伦理关系的。关于这一点,费孝通等一些著名的社会学家都曾有过专门的研究和阐述,由于本文的篇幅所限,这里不再赘述。总的说来,社会资本是相对于物质资本和人力资本的概念,它是蕴含在社会结构之中的一种资源,它的核心内容通常表现为信任、规范与关系网络等,所有这些要素都对产业集群产生着重要的影响。
经济学家一般把产业集群形成的原因归结为共享劳动力市场、中间产品投入、相关资源与服务条件、地理位置优势等等。但这些因素中有一些事实上是与产业集群同步形成的,比如专业化的劳动力市场与中间产品的投入。显然,经济学家们在考察这一问题时,忽略了一个重要的方面,即人际关系这一社会因素的重要作用。其实,产业集群说到底就是一种社会关系,是介于市场与科层制企业之间的一种组织形式。这种组织形式的特点就是集群内部众多的企业及其他类型的单位之间既各自独立运行,又长期稳定地密切合作和竞争的关系。其中,合作是产业集群形成的至关重要的主要因素,而社会资本在促成人们相互之间合作方面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经济社会不仅仅只是为了满足私利而形成的一个个冰冷的组织,它同时也是人们进行合作、实现自身价值、达到共同目标、努力使人类自身获得必要的尊重与承认的重要领域。通过合作构成组织似乎是人类的天性,正像中国古代思想家荀子所说,人“力不若牛,走不若马,而牛马为用,何也?曰:人能群,彼不能群也”(《王制》)。可见,人类的优势就在于其能够结成社会群体,并通过群体之间的合作来提高效率。只不过这种合作而成的组织能力在不同时期、不同区域以及不同的人群中体现的程度不同而已。现在,问题的关键是,社会资本是怎样对产业集群内涵的这种合作起作用的呢?
为什么在物质技术、地理位置等条件基本相同时,人们组织起来合作行动的能力却各不相同呢?对此,有些学者给出的答案是,这在某种程度上取决于人们之间的信任程度。弗朗西斯·福山是对信任问题进行过系统研究的著名学者,他在《信任:社会美德与创造经济繁荣》一书中指出:“所有成功的经济社会中的群体都是靠信任团结在一起的。”[12]11“群体是以相互的信任为基础而产生的,没有这个条件,它不可能自发形成。”[12]29福山认为,社会资本就是由“社会或社会的一部分普遍信任所产生的一种力量”。在福山看来,特定的文化传统塑造了人们特定的社会信任关系,造就了不同的社会资本,进而决定了各类经济社会组织的总体发展状况和发展水平。福山认为,像美国、日本、德国等国家是因为人们之间的高度信任从而可以超越家庭与家族而自行组织起来行动,形成大规模的经济组织,从而创造了经济繁荣;而中国、法国、意大利南部等人们之间的信任度低,自组织能力弱,建立大型经济组织的能力弱,因而经济发展受到影响。福山的这些观点学术界是普遍认同的,著名的社会学家西美尔就曾强调:离开了人们之间的一般性信任,社会自身将变成一盘散沙。如前所述,普特南在长期跟踪意大利行政区政府行为的研究结论中,排在首位的结论就是政府绩效与通过社会组织网络表现出来的信任密切相关。从实践方面看,联合国工业发展组织在总结意大利东北部产业集群的经验时,指出其特点之一就是企业间的信任与积极的自治组织,而这种企业间的信任是在社会文化的同一性基础上建立起来的。对照我国改革开放以来东南沿海地区产业集聚的成长过程,就会发现,浙江地区丰富的传统社会文化和传统宗族社会中间组织力量为乡镇企业集聚化发展提供了一个天然的生长点,不仅资本最初的集聚要靠亲属之间的信任和熟人圈子的民间借贷来起步,家族企业群的成长也是靠“夫妻档”和“父子兵”之间的信任关系走过来的。而珠三角地区兴起的外资企业,也是以海外华人对祖籍和家乡的热爱和信任关系为媒介的。由此,可以认为,信任不仅是社会生活的基础,也是在现代社会经济发展过程中扮演重要角色的产业集群得以形成的基础。同时,信任是经济交换与合作的润滑剂,是产业集群形成并良好运转的条件。信任也是简化复杂的机制之一,因为有了集群内企业相互之间的信任,简化了某些程序,降低了交易成本,从而增加了集群的效益与竞争优势。
一个组织的运行状况,组织成员能否很好地合作,能否有效地协调行动,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组织成员之间的人际关系,而良好的人际关系依赖于组织成员共同的道德规范和行为规范。这些规范是与宗教、传统、历史、习惯等文化机制密切相关的范畴,它的获得要求群体内的成员习惯于共同认可的道德价值观,并具有忠诚、诚实和可靠等美德。对此,福山曾经有过精辟的论述,他认为,社会资本是促进两个或更多个人之间的合作的一种非正式规范。一个组织的社会资本的多寡反映了该组织内部所共同遵守的规范的强弱和成员之间凝聚力的大小,或者说是组织对成员影响力的大小。如果个人违反了该组织的规范,就会受到惩罚,其社会资本减少;相反,如果遵守规范,他的社会资本就会不断增加。福山还从论述信任与规范两者关系的角度,阐述了规范的重要性。他说,信任是在“一个行为规范、诚实而合作的群体中产生,它依赖于人们共同遵守的规则和群体成员的素质。这些规则不仅包含公正的本质这种深层次的价值问题,而且还包括世俗的实实在在的规则,如职业规则、行为准则等等”。“尽管契约与私利是人们结合在一起的重要因素,但是最有效的组织都是建立在拥有共同的道德价值观的群体之上的。这些群体不需要具体周密的契约和规范其关系的立法制度,因为道德上的默契为群体成员的相互信任打下了坚实的基础。”[12]30-31在福山看来,仅有自我利益的计算与法律契约的规范,还不足以建立高效率的企业组织,而建立在共同的道德价值之上的群体之间成员的信任与合作规范才是节约交易成本、提高组织效率的关键。值得注意的是,在联合国工业发展组织总结“第三意大利”的发展经验时也提到了这一点,他们认为高效率企业集聚的重要经验之一是社会文化的同一性,可以将这种社会文化的同一性理解为共享的价值规范。从实践的过程看,无论是先行工业化的国家,还是正在实现工业化的发展中国家,都不难找到足以证明这些理论的经验证据。如金祥荣和柯荣住所带领的课题组曾经对中国沿海省份农村乡镇企业的状况进行过专门的研究,他们对比了不同企业成员间的亲密程度、合作程度、信任程度、帮助程度、平等程度、公平程度等指标,其结论是:被称之为社会资本的因素是企业成长中除物资资本和人力资本之外的重要推动力量,共同的价值观念和行为规范使中国农村的一些企业获得了长足发展,它在有效提高员工士气与和谐程度方面的作用是不可或缺的。[13]
社会网络方面的先驱性研究始于格兰诺维特,早在1973年,他就提出了著名的“弱关系假设”的概念,他将人际关系的强度分为强弱两个等级,所谓“关系强度是指:认识时间长短、情感的紧密程度、亲密性(互相倾诉的内容)及互惠性服务的内容”[14]48。他认为,交易关系与社会关系密不可分,很多企业的领导人之间有着紧密的人际关系,因而企业内的交易并不必然地比企业间的网络更密集、更持久。在有些国家,很多产业频繁地使用外包制,这就说明持久的关系在企业之间也可以组织起来,有时企业间的长期关系比企业内部的纯粹的权威关系更能满足于防范欺骗的需要。格兰诺维特还指出:“也许,人际互动网络才是解释新组织形式的效率或高或低的主要原因。”[14]47普特南也曾强调过公民参与网络的重要性,他以极有可能出现诈骗的钻石交易会集中在关系密切的、封闭的种族团体中进行为佐证,说明经济交换若是在密集的社会互动网络中进行,就可以减少机会主义和胡作非为行为。[9]159普特南认为,密集的社会资本网络是东亚经济增长迅速的重要原因,正因为如此,东亚经济有时被认为代表了一种新形式的“网络资本主义”。那些以家族或者像海外华人那样的联系密切的种族社群培养了信任,加速了信息的流动,降低了交换成本。即使在发达的西方国家,一些高效率、高灵活性的“工业区”的研究结果也表明,工人和小企业的企业家之间的合作网络非常重要。同时,社会资本在像硅谷这样的高技术区同样不可或缺。[9]163关于社会关系网络,费孝通在其著名的《乡土中国》中也进行过深入细致的分析,他认为,在以血缘关系为基础的乡土中国,人际关系的特点可以概括为“差序格局”,在这种差序格局中,社会关系是逐渐从一个一个人推出的,是私人联系的增加,社会范围是一根根私人联系所构成的网络。[15]王询在《文化传统与经济组织》一书中也曾有相似的阐述,他认为,在组建成本相同的情况下,人们一般倾向于与自己有某种感情关系的人一起工作,“圈子”有助于促进企业集团的生产和再生产。这里的“圈子”实际上就是指“一种可以依靠的、有感情纽带联接的关系网”[16]。而事实上,美国硅谷的IT 产业、意大利北部的皮革加工业、德国南部的汽车生产业等,以及中国东南沿海经济发达区域高度专业化的产业集群,都可以看到社会关系网络在推动产业集群成长方面的例证。
综观世界经济发展史的历程发现,在那些经济增长较为迅速的区域,往往具有产业集群发展的特征。而在产业集群成长的各种动因中,社会资本无疑是一个关键性因素,社会资本内涵的信任、规范和网络都对产业集群的成长具有积极的影响。因此,加大社会资本的投入并注重社会资本的积累,应该是企业等各类经济组织尤其是政府的理性选择。正像普特南所期望的那样,政府应注重保持和加强对社会资本的投入,政府“明智的政策能够鼓励社会资本的形成,而且社会资本也会提高政府行为的效力”[9]163。联合国工业发展组织在总结“第三意大利”的经验时,也将“支持性的区域和地方政府”作为其中一个重要的方面。那么,政府能够做些什么呢?结合中国的国情现状,笔者认为,政府应该在以下几个方面有所作为。
第一,制定高级产业集群发展规划,继续发展专业化的产业园区。我国东南沿海区域的产业集群多属自发型的初级产业集群,相对于有政府和社会中介组织积极参与并合理引导的高级产业集群,其效率不高。因此,各级政府应采取有效措施,促进产业集群的高级化。在高级化产业集群的培育与发展中,必须规划在先,有目的地引导产业集群的发展。目前,各地都有数量不等、规模不一的工业园区和经济技术开发区,但大多数绩效不理想,其重要原因是缺少专业化,产生不了产业集群应有的效应。因此,要调整、改造无特色的产业园区,使之成为培育高级产业集聚的有效平台。
第二,积极扶持中小企业的发展,重视“种子”企业的培养。在产业集群中,数量众多的中小企业既是坚实的基础,又是集群网络的中坚力量。正是很多类似蚂蚁一样的中小企业的共同努力,创造了产业集群的高效率。因此,政府应通过优惠政策和专业化服务积极扶持和合理引导中小企业的发展。对于符合产业集群规划的发展方向,具有较大影响力和创新能力,并且能够成为产业集群发展源头的“种子”企业,更要重点地多方扶持。种子企业既可以在本地培育,也可以从外地引进。通过种子企业的裂变、繁衍等途径,使相同、相近和相关的企业聚集在一起,并形成良性循环的状态。
第三,弘扬创新型企业家精神,营造有利于企业家成长的文化氛围。产业集群成长的重要特征是一大批新创企业的诞生,而大批新生企业有赖于一大批创业型企业家的出现,而这些企业家的出现又是一定区域的文化氛围长期熏陶的结果。浙江等东南沿海地区之所以能够出现大量的产业集群,与这些地区长期盛行的文化传统和经商理念密切相关。当年的“浙商”、“徽商”、“闽商”和“南洋侨商”的后世子孙们,秉承先人的基因和智慧,捕捉商机,冒险进取,人人争当老板,才创造了当代的奇迹。因此,各级政府应在哺育产业集群成长的过程中,弘扬企业家精神,营造企业家成长的氛围。
第四,构建产业集群的虚拟治理结构,完善主导产业的配套体系。产业集群是一种有效的经济组织形式,但同时它也是一种虚拟的组织形式。集群内难以产生正式的组织架构,但设立由政府和行业协会构成的虚拟治理结构是必要的。可以通过联席会议制度等方式,讨论集群发展的方向,并及时解决集群中出现的问题。同时,政府应注重完善主导产业的配套体系,鼓励本地企业沿着产业价值链的方向投资,培育相同、相近和相关企业的发展。政府要做好专业化的定向招商工作,尤其应注重在集群形成之前招徕一个具有强劲带动作用的“种子企业”[5]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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