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子强
1964年夏天,香港南丫岛岸边发现一具尸体,死者是一名年约四十的外国男性,尸体因在烈日下暴晒多天已呈焦黑。这不是电视剧《神探伽利略》的序幕,而是一个让人肃然起敬的有关辞典的故事。
《旧约·创世记》一章记载,在古代,世人本来说着同一种语言,但后来因为要建造一座塔,与天比高,上帝便惩罚他们,让他们说起各式各样的语言,从此彼此苦干“鸡同鸭讲”的障碍。
有趣的是,后来,上帝的仆人,那些传教士和神父,往往穷尽毕生精力,要把不同地方说不同语言的人士,重新联系起来,除了信仰,他们也通过编撰字典、辞典。就像耶稣会,他们在异邦传教时,也有一并替当地编撰字典、辞典的传统,目的是为克服文化差异所造成的传教障碍。16世纪末由利玛窦(Matteo Ricci)神父编撰的《葡汉辞典》,便是经典例子。
神父不但教育程度和文化修养都比较高,而且在严格的修行中,锻炼出坚强意志、坚忍耐力,对单调、枯燥、艰巨的字典、辞典编撰工作,无疑是理想人选。
1949年,新中国建立,原本散居中国各地的外国神父纷纷南渡,其中一批聚集在澳门。他们收拾心情,准备再做一点事,对中国文化的向往和追寻,为未来传教工作克服文化差异打好基础,这双重考虑下,他们立下编撰辞典的宏愿,在颠沛流离的人生低谷,重燃心中奉献的热忱。
慢慢地,不同国籍的神父陆续加入,于是定下英文、法文、拉丁文、西班牙文、匈牙利文五部辞典的计划。1952年,辞典基地移往台湾,在那个没有复印机、更没有计算机的年代,一切只能从剪刀浆糊的剪贴工作开始,神父每天的工作,就是把两百多部汉语辞典的条目先剪下,再编排制成词汇卡。5个团队共二十多位神父,花了3年时间,用这样笨拙的方法,累积了两百万张词汇卡。
这才是开始,接着是更艰巨的撰写词义工作。虽然团队中人才济济,但有些专门用语连中国学者都一头雾水,更何况收录范围包括从甲骨文、金文,到当代用语、专门术语、市井俚语、歇后语等。神父们慢慢发现工作量庞大,超乎想象。原本以为10年可以完成,一拖再拖。到了后来,有些神父离开,有些辞世,财政也日益拮据,到了上世纪60年代,只剩下贺之诚(Tom Carrel)等两位神父负责的汉法辞典小组仍在苦苦支撑,其他4个小组难逃解散命运。
1964年南丫岛岸边发现的那具尸体,就是贺之诚神父。
这位拥有柏克莱大学博士学位的贺神父,治学认真严谨,在编撰工作中,遇上考古相关的词条时,不时利用余暇,登山涉水到考古遗迹进行考据。这次到香港,便是藉由陶器的挖掘,考证台港史前文明脐带相连。但这样一位饱学之士,却不通世务,连最基本的生存技能都缺乏,没带助手,连食物、水和帽子等基本配备都没准备,结果迷路,被烈日活活晒死。
贺神父死后,不幸中之大幸,其辞典编撰工作,由其他神父接手,以承继其遗志。
1966年,台北成立利氏学社(利氏即利马窦),推动这部辞典的编纂。到80年代,因为计算机的普及,工作进度大大改善,但直到2002年,七大册,收录一万三千五百个汉字、三十万个中文词组的《利氏汉法辞典》,才终告面世。已经历了半个世纪的寒暑,几组人的人事更替,才得以完成的心血之作,当中艰辛,实不足为外人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