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当队长问到白姐沟那边谁去护青时,满屋子黑压压的头都低了下去,人们仿佛得了集体困倦症,个个把脑袋勾在胸前,微闭双眼一言不发,有甚者还假装睡着了发出了轻微鼾声。
那时候,在科尔沁草原上马鹿、野猪满山遍野跑,一到苞米谷子甩穗时,它们成群结队拥入地里祸害庄稼,必须及时派出专人看护。护青本来是一件很寂寞的活儿,黑灯瞎火的去山沟里跟那些野生动物打交道尤其危险。所以人们宁愿在烈日下铲地晒出一身臭汗挣一份工分,夜里搂着老婆睡个安稳觉,也不愿去干护青这种轻闲活儿。何况白姐沟还有一座神秘的荒坟,又有一个瘆人的传说。据说,每当夜半时分,总有一个穿着白衣的女人站在荒坟上又哭又笑,把整个山沟弥漫成人们不敢涉足的恐怖谷。谁敢在夜间去那里护青?
队长老猪皮般的额头上又多了几道皱褶,说,谁要是去白姐沟护青,加双倍工分。
在黑压压的人群中,一只细细的胳膊高高地举了起来。大家用眼角的余光一扫,便知这是谁的胳膊了,于是从集体困倦症中惊醒过来发出哄堂大笑。当时白艺拉只有16岁,因为自小体弱多病营养不良,瘦得十二根肋骨从衣服外面都能数个一清二楚。他家祖祖辈辈在草原上放牧说书,到他这个辈儿却成了地地道道的农民。白艺拉被马踢过卵蛋差点成了残废,他干不了重活儿,只能跟着妇女队后面,面对大小肥瘦不等的后臀铲地,常常面红耳热抬不起头,所以一直想找个机会改变一下自己。
队长不敢相信地问,你不害怕?
白艺拉说,我不怕。
队长说,你凭什么不怕?
白艺拉说,我家有红紫檀四胡。
大家又一次爆发出山崩海啸般的笑声。
但白艺拉那只细细的胳膊依然高高地举着,就像在牛粪堆上长出来的一棵豆芽,虽然弱不禁风,却固执而顽强地伸长着。白艺拉带有几分稚气的黑瘦脸上写着敢赴刑场绝不回头的勇敢。
队长也笑了说,野猪可是听不懂你的四胡音乐。
白艺拉梗着脖子说,我还有扎枪,还有长鞭子,还有铜锣……
队长把白艺拉高举着的细胳膊轻轻地按下去,用心疼的目光看着他说,知道你跟着妇女队干活儿也很吃力,想找一个轻闲活儿干。
不!白艺拉立刻否认说,我看大家都不敢去白姐沟,我想试试。
妇女队长翁根瞪了一眼白艺拉,示意他别逞能。
白艺拉不屑。
队长终于感动了,说,行了,你先试试吧。但是工分不能给你双份,因为你本来是半个劳力,给你成人工分对你来说已经是双倍工分了。
白艺拉低头寻思片刻,一口应承下来。在一片赞美的目光里,翁根的眼神尤其热烈。从此,两人的草民野史便拉开了序幕。
那天,白艺拉在白姐沟的庄稼地旁边搭了个窝棚,窝棚里铺了些干草,干草上铺了他父亲生前留下的白茬羊皮大衣,又把他父亲留给他的四胡琴挂在了窝棚的梁子上。他把一切安顿好了,还特意去荒坟上侦查了一番。荒坟其实是个小小的土包,上面长满了野草,旁边孤立着一棵歪脖子榆树,周围再没有其他特别的东西,更没有幽灵出没的痕迹。白艺拉不禁想,世上哪有鬼?许多事情往往是人自己吓唬自己。
当白艺拉放心地回过头来时,立马吓得头发一根根直立起来,两条细腿像面条般软绵绵的挪不动地方了。他看见不远处站着一位白衣女人,正龇牙咧嘴向他怪笑。正是落日光景,白衣女人站在逆光处,面孔看不大清楚,只听见怪怪的笑声,把白艺拉吓得裤裆里立马湿了一大片。
怎么了?是我。翁根轻声招呼。
我知道。你把我感动得简直不知所措。白艺拉故作镇静。
翁根嘻嘻笑。
白艺拉奇怪地问,你怎么来了?
翁根说,我担心你害怕,过来陪你一宿。以后你习惯了就不害怕了。
白艺拉装腔作势很男人般地迈着方步走过来说,我一个男人大老爷们儿怕啥?
翁根嘿嘿笑,明显有嘲讽的意味。
白艺拉问,你来我这儿,你家里人知道吗?
翁根说,我出来时向家人撒谎说去邻村舅舅家的。
白艺拉站到翁根身边,翁根比白艺拉整整高出一头。翁根当时已经是19岁的大姑娘,比白艺拉整整大了三岁,身体发育也相当丰满,白艺拉站在她旁边是不折不扣的一个小弟弟。他们在幼年的时候经常在一起玩小皇上娶大娘娘的游戏,白艺拉当小皇上翁根作大娘娘。小皇上娶大娘娘是从白艺拉的父亲那里听来的故事,他们模仿着玩儿,玩得津津乐道。大娘娘搂着小皇上睡觉,小皇上要撒尿,大娘娘帮他把小鸡鸡拿出来。翁根因此而对白艺拉没少进行性侵犯。白艺拉也乐此不疲。后来他们逐渐长大了,游戏不玩儿了,但翁根依旧像大娘娘般呵护着小弟弟皇上。
天色渐渐黑了。白艺拉领着翁根钻进窝棚。白艺拉点上了马灯,窝棚里豁然亮堂起来。翁根的目光一下子落到挂在梁子上的四胡琴上。这把四胡琴是用红紫檀木做成,上面雕刻着龙凤祥图,镶嵌着金银珠宝,是白艺拉家的传家宝,究竟相传了多少代?连白艺拉的父亲都说不清楚。不知是祖坟安放的风水地的缘故还是遗传基因的原因,白艺拉家族每一代都会出一个出色的艺人,一代一代传下来,他们家族成了草原上负有盛名的艺术人家。古今中外的故事,民族英雄的传奇,民间的文化艺术都是通过他们世世代代传播下来流传至今。然而,白艺拉家族并没有因为代代出艺人而兴旺发达,反而生活一代比一代衰败,人口一代比一代减少,到白艺拉这一辈只剩白艺拉一根独苗。白艺拉刚刚懂事以后,常常看着挂在墙上的四胡琴发呆,白艺拉的母亲知道丈夫的灵魂又回来了。白艺拉的母亲坚决反对孩子学四胡琴,她认为就是这把四胡琴把他们家族衰落到如今这种地步,家里穷得孩子都念不成书了。可是白艺拉已经着了魔一样迷上了四胡琴,一有空闲就拉琴,但因为无人指教总也找不到调。白艺拉的母亲说,你想学好四胡琴演奏,必须在黑夜里到坟头上拉琴,这样才能学深学透。她的原意是吓唬儿子,让他放弃学琴的念头。白艺拉却信以为真,趁母亲不备,黑夜去了坟地。坟地里一片寂静,偶有一股不知从哪儿来的贼风,像一只冰凉的手般抚摸一下后颈。白艺拉全不顾这些,闭着眼睛拉呀拉。忽然他的父亲显影了,父亲坐在对面拉起了四胡琴,他就跟着拉,一直拉到天亮。父亲突然不见了,但父亲的四胡琴声依旧悠扬在坟地里。白艺拉这才发现那个悦耳的琴声是从自己的四胡琴里发出来的。就这样,白艺拉学会了拉四胡,而且拉得比前辈们有过之而无不及……endprint
拉一曲吧。翁根指着四胡琴对白艺拉说。
白艺拉自然愿意在翁根面前露一手,飞快地取下四胡琴,问翁根,拉哪一段?
翁根说,就拉《姑娘出嫁》吧。
好。白艺拉调好了琴弦,微闭双眼,右手拉弓,左手的四指在四胡的琴弦上滑动一下,低缓的旋律由远而近。随着白艺拉四个指头的欢跳,琴声时而欢跃,时而悲泣,时而低回徘徊,把姑娘出嫁时的心境表达得淋漓尽致。
翁根听着听着,被琴声打动了心魄,桀骜的头颅一下子勾了下来,两行热泪顺着鼻翼静静流淌。前些天,公社武装部长的傻儿子托人向她提亲了,家人同意,只等她点头。翁根一边听《姑娘出嫁》的音乐,联想到自己将来的命运,不免哀婉流泪。
恰在这时,白艺拉的琴声戛然停止。白艺拉说,哎呀,野猪来了,外面好像有动静。
翁根迅速抹掉眼泪,支棱耳朵细听。外面果真有响动。
白艺拉拿了扎枪,翁根抓起铜锣,两人悄悄推开窝棚的门,只见几十双绿光唰唰聚焦到他们身上,惊得两人仿佛涉身幽灵群般的感觉。正当白艺拉吓得缩成一团躲到翁根身后瑟瑟发抖时,“咣”的一声铜锣响,幽灵们四处逃散去。在翁根一声声敲锣声中,一群兔子、狐狸、其中还有一匹灰狼一步一回头跑了。原来,白艺拉的四胡琴声引来了这一群狐朋兔友听众。
白艺拉从翁根身后走出来自鸣不凡地说,看见没有?我的四胡音乐多有魅力。
翁根虽然嘿嘿地嘲笑白艺拉的胆小,但对四胡音乐的魅力已经确信无疑。
回到窝棚,白艺拉不敢继续拉四胡。白艺拉生怕自己的琴声招来更多的野生动物,如果野猪和马鹿也来凑热闹,那就麻烦大了,庄稼地可要遭殃。白艺拉往翁根身边靠了靠。翁根说,别害怕,野猪和马鹿听不懂音乐,你没听人说“对牛弹琴”吗?只有狗科动物有灵性,才愿意听音乐,但它们不会伤害你。
白艺拉似有所悟,又拿起了四胡琴。
整个夏天,白姐沟里热闹非凡。每到夜晚,白艺拉的四胡琴声回荡在白姐沟上空。窝棚周围聚拢许多狐朋兔友。那匹灰狼也常常来光顾。灰狼不仅仅是来听音乐,更重要的是趁乐打劫,在狐朋兔友们陶醉在音乐声中时进行偷袭,往往事半功倍得到意想不到的收获。有时候,白艺拉头疼脑热不拉四胡琴,那匹灰狼就站在南面的山冈上仰天长啸,发出瘆人的嚎叫。或许是这匹狼经常出没于白姐沟的缘故,这一夏天野猪和马鹿一次都没来祸害庄稼。
玉米开始甩穗灌浆时,白艺拉偷偷约了翁根。那时候武装部长的傻儿子来家里相亲,翁根正闹心。见翁根闷闷不乐,白艺拉百般献殷勤。白艺拉掰几穗玉米来,给翁根烧玉米吃。按规定,生产队不允许护青人随便烧苞米吃。但是,白艺拉约来翁根的目的就是让她尝鲜。白艺拉在窝棚里拢了一堆篝火,剥去玉米的皮子,把玉米放在炭火上烧烤,一股喷香味道扑鼻而来,赶走了翁根的烦恼。翁根坐在白艺拉的对面,津津有味地吃起了白艺拉烧烤的玉米。白艺拉自己不吃。白艺拉很男人般地只顾给翁根烤玉米。白艺拉烤熟一个,翁根就吃一个。白艺拉很自豪,不时夸奖自己说,我行吧,我烤的玉米好吃吧。翁根赞许地瞅着白艺拉,依旧啃玉米。翁根连吃了四穗儿玉米,打了个饱嗝儿不吃了。翁根说累了,想睡觉。翁根把白艺拉扔在一边,自顾和衣躺下了。翁根因为有心事一时睡不了,翻来覆去地折腾,后来面朝里躺着不动了,也许睡着了,也许没睡。翁根的肥臀正对着白艺拉。白艺拉一边烤玉米一边吃一边欣赏翁根的肥臀,啃玉米啃得越加香甜。白艺拉吃饱了,把玉米皮子和玉米棒子放在火堆里全部烧掉,一点把柄都没留。
后半夜天气渐冷。白艺拉挨着翁根躺下,犹如一条细蛇趴在母牛身边,面对翁根庞大的后臀简直是茫然失措。白艺拉紧紧贴在翁根身上,浑身热乎乎的。鸡叫时分,白艺拉昏昏欲睡。这时候白艺拉的小鸡鸡却意想不到地苏醒了。自从被马踢了以后,它一直是萎靡不振,今天仿佛从翁根身上嗅到了某种气息,一点点地精神起来。翁根可能感觉到了异样,一翻身揪住小东西,然后不禁哀叹一声,天啊,你什么时候长大?
白艺拉从迷迷糊糊中惊醒,无意中摸了一下翁根的脸,发现她满脸泪水。
你哭了?白艺拉问。
翁根一声叹息。
灰狼的嚎叫声恰在这个时候传来,把翁根吓得紧紧抱住了白艺拉。
没事,别害怕。白艺拉很男子汉地安慰着翁根,小手在翁根身上胡乱进行安抚。
灰狼叫了几声,没能唤来四胡琴声,也就不叫了。可是白艺拉的小手却漫无边际地在翁根身上胡乱游动。突然,白艺拉像是被刺猬猬扎了一样,急速抽回手问,怎么是有毛了呢?
翁根掐了一下白艺拉的大腿说,不用着急,你也快了。
从那以后,白艺拉每天撒尿时总要看看自己的那个地方长没长毛。然而不争气的小鸡鸡依旧那般细,依旧那般光秃秃。白艺拉极度困惑。
(2)
入冬以后,地里的庄稼都拉进了场院里,用不着白艺拉去护青了。一夏天的护青,白艺拉成绩斐然,白姐沟的庄稼颗粒未损,队长不仅表扬了他,还奖励了双倍工分。白艺拉在心里感激着那匹灰狼。翁根却在私下悄悄说,你应该感谢你的红紫檀四胡。
白艺拉一琢磨,觉得有道理,给翁根赏了一个飞吻。
白艺拉闲下来还得拉四胡琴。那时候白艺拉的母亲不再反对他拉四胡,反而常常听着听着不由落泪。白艺拉知道母亲是在思念故去的老伴儿。
夜深人静了以后,白艺拉就收起四胡琴。他怕影响母亲休息。母亲睡着了,白艺拉却没有睡意。在一夏天的护青生活中,白艺拉不经意中坐下了夜出昼睡的毛病。回到家里,晚上他无论如何睡不着觉,睡不着也不能拉四胡琴,他就瞎折腾,偷偷摸摸爬起来翻家里的老底儿。家里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再翻也翻不出自己感兴趣的东西来。忽然,那个放在外屋的棺材一样的大木头箱子引起了他的注意。自从白艺拉的父亲去世以后,这个木头箱子大概没人打开过,上面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锁头也生锈了很寂寞地把守着箱子。白艺拉小时候曾经问过母亲那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白艺拉的母亲含糊地告诉说都是旧书。白艺拉又问什么是旧书。白艺拉的母亲不耐烦地说不知道。白艺拉纠缠着母亲要看看。白艺拉的母亲生气了,一巴掌打过来骂道,看什么?没出息!好好念书,将来当大官儿。白艺拉很听话,书是好好念了,但大官儿没当成,连小官儿也没有当成,小学毕业要念初中时家里却供不起了,让他半路辍学回家了。所以,白艺拉对箱子里的旧书一直耿耿于怀。趁母亲睡觉,白艺拉费了好大劲才打开了箱子,一股发霉味儿直扑鼻子,白艺拉连连打了几个喷嚏。白艺拉定睛一看,箱子里满满一下子,全是黄表纸上用毛笔写成的线装书。白艺拉好奇地翻了翻,《蒙古秘史》、《隋唐演义》、《三国演义》、《水浒传》之类的故事书跃然眼前。起初白艺拉没在意,随便拿起一本阅读,一下子陷进了《五鼠闹东京》的动人情节里。endprint
从那以后,白艺拉完全迷上了这些故事书,就像现在的孩子迷上了网络游戏一样,达到了废寝忘食的程度。只要晚上母亲一睡觉,白艺拉就偷偷到外屋拿出书来看,看完了还不过瘾,第二天跑到翁根家复述一遍。白艺拉记忆超群,把故事中的人名地名包括一些细节如数家珍般倒背如流。开始只有翁根在那里津津乐道地听,她被白艺拉激情飞扬的讲述所打动,随着故事情节的发展时而发出哈哈大笑,时而叹息连天,时而哭天抹泪。家里人很不理解翁根的这种变态举止,好奇地凑过来听,结果全家人都成了白艺拉的粉丝。
后来,白艺拉的母亲发现灯油总是不翼而飞,便起了疑心,夜里假装睡觉一下子把偷看故事书的白艺拉抓了一个现行。但白艺拉的母亲没责骂他,她没能供儿子念书心里一直愧疚,只是心疼灯油,便说,你看书可以,但只能在白天看。
数九寒天里,社员们夜以继日赶着打场院。大家干得热火朝天。白艺拉却站在一边冻得直哆嗦。白艺拉干不了打场院的重活儿,技术活儿还轮不到他,他只能站在一边哆嗦。队长看着他心疼,说你回家吧。
白艺拉不肯,回家谁给工分?他觍脸跟队长说,让我打更吧。
队长嘲笑道,你夜里干活儿上瘾了?
白艺拉恳求说,我干不了打场院的活儿,你就让我打更吧。
队长立马变得严肃起来,说,打更看场院可不是像护青那样轻闲,这是一件十分重要的工作,既要防火又要防盗还要防止牲口进场院吃粮食,你行吗?
白艺拉挽袖子露出细胳膊摩拳擦掌道,我保证行。
队长哈哈大笑说,你是否又要拿出你那个四胡琴吧?
白艺拉摇头。
队长问,那么你拿什么作保证?
白艺拉说,我护青坐下毛病了,夜里睡不着觉。
队长眼睛一亮,点点头说,嗯,打更最重要的是不能瞌睡。
白艺拉就这样当上了更夫。
白艺拉确实不瞌睡,他精精神神地进进出出,把场院里的旮旯犄角查看得连耗子都不敢出洞。一见没有情况,白艺拉回到更房暖和暖和。马灯把小小的更房照得亮亮堂堂,白艺拉的书虫开始在心底里拱动。白艺拉从怀里掏出早已揣热的故事书,摊开在马灯下细读起来。白艺拉简直是一箭三雕,既节约了自家的灯油,又能看故事书,还能挣工分。白艺拉乐不自制。起初,白艺拉担心被队长抓住,一般都在打夜班的社员们收工回家之后才看书。后来吊胃口的故事情节使他难以自持,只要屋里没人,白艺拉就如饥似渴地看书,但两耳始终支棱着听外面的动响。外面一有脚步声,白艺拉就麻利地把书藏起来,摆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迎接来人。
翁根偶尔溜进更房听白艺拉讲故事。两人沉浸在故事里的动人情节里,成了患难与共的生死之交。那时候白艺拉的才华彻底征服了翁根。翁根从家里偷来土豆,扔进更房的火炉里,半个小时土豆就烧熟了,散发出诱人的香味。翁根扒出土豆,一边剥皮一边认真听白艺拉讲故事。翁根把剥好皮的土豆往白艺拉嘴里送,自己却不吃。白艺拉还不知好歹,埋怨翁根妨碍他看书。翁根回到家复述白艺拉讲的故事,然而她讲得简直像没放盐的糊糊粥一样一点滋味儿都没有。于是,翁根的家人也陆陆续续来更房听白艺拉亲自讲的故事。
屯子不大,一传十十传百,白艺拉能讲故事的消息很快传遍全屯。社员们在夜班间隙也来更房要求白艺拉讲故事。白艺拉不敢,他怕队长知道了撤他的职。社员们发誓不告诉队长。白艺拉仍然不敢,他怕队长突查他的岗。有精明的社员出招,派人站岗,只要队长一露头就发出暗号,这边的故事会就暂告一段落。白艺拉在众人的要挟下不得不就范,故事开始讲得很拘谨,但讲到精彩处,他依旧把持不住自己,口若悬河,神采飞扬,迷倒一大片听众。
正如世间任何秘密总是会暴露一样,白艺拉在打更期间给社员讲故事的风声终于吹进了队长的耳朵里。队长很不客气地训斥了白艺拉,你这是在破坏生产,知道不?
白艺拉老老实实地点头承认。
队长说,鉴于你是初犯,原谅你一次,以后再发生类似事件,回家讲故事去。
白艺拉又老老实实地点头。
有一天夜里,下起了大雪。社员们把打下来的粮食用谷草苫好,回到更房里歇息。他们要求白艺拉讲故事。白艺拉死活不干。社员们说,没事,今天晚上下大雪,干不了活儿,你讲故事不算是破坏生产。
白艺拉说,那也不行,场院里没人干活儿,更得勤看,怕有人偷粮食。
有经验的老社员耻笑他说,下雪天哪个傻B贼敢偷粮食,那不是自投罗网吗?
队长过来查岗怎么办?白艺拉还是担心。
队长的姐夫老包说,你不用担心,我刚才看了,队长家的灯早就熄了,估计这阵子队长正搂着他的胖娘们儿干夜班呢。
在大家的哄笑声中,白艺拉开始讲述《三侠五义》。这天晚上,白艺拉受到了出生以来的最高待遇,社员们有的给他沏茶,有的从家里拿来了夜宵,有的拿不出东西的自告奋勇替白艺拉巡视场院。翁根一直在左右伺候。白艺拉讲到半夜,停下来说,天不早了,明天还要扫雪打场院,大家请回吧。
此时故事正发展到节骨眼儿上。社员们迟迟不愿离去,要求白艺拉继续讲。但白艺拉说什么也不讲了。突然,队长从炕头上坐了起来。谁也没发现队长是什么时候潜伏进来偷听故事的。白艺拉吓得差点给队长跪下。不料,队长说,你这不是故意卖关子吊大家的胃口吗?讲吧。
白艺拉的嗓子里发出颤音说,队长,我不是故意的,是他们让我讲的。
没曾想队长的兴趣根本不在追究谁的责任上,他也在急着听下回分解。队长说,啥也别说了,你讲吧,我不批评你。队长回过头来对老包说,姐夫,你辛苦一下吧,出去看场院,出了事儿你负完全责任。
老包知道自己多嘴了,只好认倒霉。
那天晚上的故事会一直持续到第二天早晨。结束后,队长特意把白艺拉请到家里,与他共进早餐,使白艺拉头一次体验了被人抬举的美好心情。
然而,白艺拉还是很有自知之明,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虽然也偷看书,但没有队长的批准绝不开故事会,他把翁根也拒之更房门外。翁根质问,你为什么这样对待我?endprint
白艺拉说,都是你惹的祸。
翁根气得在更房门口撒了一泡尿走了,再没回顾。
(3)
临近春节,生产队里打完了粮食,送完公购粮,各家各户分粮分红就放假了。这个时候是屯子里最殷实最清闲的季节,人们在白天去几十里以外的供销社办年货,夜里自娱自乐。所谓娱乐无非是打牌,或者走家串户聊天,最大的娱乐便是请艺人说书。白艺拉的父亲去世之前,每到这个季节屯子里必定要请他说书。白艺拉的父亲去世之后,有些个年头没这个高层次的娱乐活动了。
生产队放假了,白艺拉也用不着去打更,待在家里神不守舍。那时候,白艺拉已经把一箱子故事书全部啃完,并且能够一字不差地给别人讲述。他有时候不免奢望自己能够像当年的父亲一样被请到队房里,坐到高高的座垫子上,在阵阵喝彩声中一展才华。可没想到的是今年队长从外地请来了老乌力格尔沁。
老乌力格尔沁年事已高,死眉塌眼,满口牙所剩无几,说话时还一个劲儿跑风。白艺拉有点不服气。白艺拉不相信他能讲出什么好东西来。
夜里,队长派妇女队长翁根带几名年轻女社员,把保险灯的玻璃罩擦得锃亮透明,把火炉子烧得通红满屋子暖烘烘的。这时,人们吃完了晚饭陆续来到队房。队房是个三间大统房,三面大炕烧得滚热。先来的人们在闲聊,岁数大一点的抽着自己卷的旱烟,年轻小伙子大姑娘们吃着自家炒的爆米花或者嗑瓜子,屋里充满了节日的气氛。老乌力格尔沁迟迟不到,把大家急得像饿极了的羊群一样拥到门口翘首以待。白艺拉也拥挤在人群里东倒西歪的。白艺拉家穷,没有爆米花,更没有瓜子。翁根挤进人群,挤到白艺拉身边。翁根浑圆的乳房正好压在白艺拉的脸上,把白艺拉压得喘不过气。翁根的手悄悄摸过来,白艺拉赶忙往外推,说,干什么呀,你?
翁根趴在白艺拉的耳朵上说,给你瓜子。
一大把瓜子随之装进了白艺拉的衣兜里。
恰在这时候,人群呼啦一下让出一条甬道。队长搀扶着老乌力格尔沁无限风光走进来,后面还跟着一个后生,后生手里高高举着一把四胡琴。看得出老乌力格尔沁喝酒了,满脸皱褶绷开了,黄皮拉瘦的面部也涂上了一层红晕。人们七手八脚上前,把老乌力格尔沁连扶带抬让他坐到了早已准备好的厚厚的座垫子上。
白艺拉羡慕极了,早把嗑瓜子这件事忘在脑后,争先恐后挤到了老乌力格尔沁面前。在白艺拉幼年的记忆中,每当父亲说书,他总是坐在父亲的大腿上,听着那种听不懂的音乐和听不懂的歌词,如今记忆已经模糊,真想重温幼年的梦。白艺拉刚坐到老乌力格尔沁跟前,队长很不客气地说,小孩子远点儿去。
白艺拉眼眉一挑说,谁是小孩子?
队长不理,扯着嗓子喊,耳朵背的、视力差的老年人坐到前边来。
白艺拉悻悻而退。
队房里塞满了男女老少,大概全屯除了傻子、聋哑、瘫痪者以外的人都来了。当然还有白艺拉的母亲也没来。白艺拉的母亲不来听书的原因很复杂。她不是不愿意听说书。她从小是个听书迷。也是因为爱听说书,她反叛家庭执意跟说书的丈夫结合的。白艺拉的母亲之所以不来,主要是怕触景伤情怀念丈夫,陷入无尽的痛苦中。
老乌力格尔沁不急着说书,他在那里尽情地享受着妇女队长翁根给沏的酽酽的浓茶和生产队专门为他准备的“大生产”牌香烟,其间还跟周围的人和蔼地拉家常。白艺拉听见老乌力格尔沁说到了他父亲的名字,心里好不自豪。
队长一声咳嗽,屋里鸦雀无声。同时,中音四胡的共鸣声绕梁而过,送进每个听众的耳膜里。老乌力格尔沁微闭双眼,长长的手指头在胡弦上欢跳。随着四胡的舒缓音调,老乌力格尔沁终于张开了满口没几颗牙的嘴巴,发出浑浊的声音,那声音仿佛从远古飘来,带着几分沧桑几分激越,继而化作冰山雪水般不可遏制地涌来。白艺拉忽然觉得一股激情在胸中澎湃,使他兴奋得不能自已,眼睛始终盯着老乌力格尔沁的四胡演奏,耳朵却把那个原生态的声音一字不落地收录进来储存在脑海里。白艺拉头一次领略了什么叫艺术。以前他总觉得自己能把书上的故事一字不差地背下来,讲述给大家听,已经是很了不起了。如今,他在老乌力格尔沁面前却羞色难当无地自容。老乌力格尔沁在四胡美妙的伴奏声中的演唱,渲染着故事的氛围和情节,使听众时而哈哈大笑,时而掩面抽泣,时而感天动地。老乌力格尔沁不动容的讲述,牵着听众去追问故事的结局。
一晚上的时间很快过去了。回到家里,白艺拉兴奋得彻夜不眠,他在黑暗中盯着挂在墙上的四胡琴,真想取下来模仿着老乌力格尔沁说上一段。可是,母亲在那边睡得正酣,他不想影响她休息。白艺拉知道母亲的一生太不容易了,年纪轻轻就守寡,独身一人拉扯着他长大。生活对她似乎没有多少温热,唯一的希望就是把他养大成人。所以,白艺拉处处孝敬母亲,很少惹她生气。在白艺拉的感觉中,这天的后半夜如此漫长。于是,他在被窝里偷偷背诵老乌力格尔沁在故事中穿插的颂词。白艺拉知道这些颂词是在书本上根本找不到,都是通过乌力格尔沁们口头传下来,一代接一代传下去的。黎明时分,白艺拉嘴里念念有词地睡着了,却在迷迷糊糊中突然大喊“好一个金毛鼠,哪里跑!”把母亲吓得激灵一下坐起来,问,老鼠在哪儿?
白艺拉只好说,它跑了。
第二天,老乌力格尔沁让队长陪着来到白艺拉家。这简直让白艺拉受宠若惊。白艺拉这才发现原来老乌力格尔沁是个瞎子。老乌力格尔沁说他跟白艺拉的父亲是师兄弟,是同一个师傅教出来的。白艺拉的母亲又开始抹泪。老乌力格尔沁说白艺拉的父亲聪明,记忆惊人,是个少有的天才,师傅特别器重他……
老乌力格尔沁的话音未落,白艺拉咕咚一声跪倒在老乌力格尔沁面前,说,伯父,我拜您为师,您收下我这个徒弟吧。
老乌力格尔沁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白艺拉的母亲却戛然停止哭泣,严厉地呵斥儿子道,你给我站起来,你父亲已经那样了,你也想跟着去?
老乌力格尔沁说,弟妹,子承父业,天经地义,你就让他跟我学吧。
不行!白艺拉的母亲一把薅住儿子的耳朵,把他从地上提了起来,说,你好好看看,自古以来的说书人有几个好命?endprint
老乌力格尔沁有些尴尬,说,弟妹,话不能那样说,我们说书人也不错嘛,吃香的喝辣的,还给大家送来欢乐……
得了吧,你下辈子还想当瞎子吗?白艺拉的母亲越说越离谱,直接戳到老乌力格尔沁的短处。队长不答应了,大婶儿,你这是什么话?你不让儿子学艺,那你就说你儿子,怎么能伤人呢?走!队长扶着老乌力格尔沁头也不回地过门而去。
白艺拉气得好几天没跟母亲说话。
在接下来的一个多月里,白艺拉每晚必定去队房,并占据一个有利位置,聚精会神地听老乌力格尔沁说书。回家后,白艺拉趴在被窝里,将老乌力格尔沁讲述的精彩段落温习几遍,直至全部背诵下来。第二天,白艺拉到野外打柴禾,一边打柴禾一边模仿老乌力格尔沁说书。空旷的山野里回荡着一个尖细的童声,那童声虽然激越得有些声嘶力竭,但依旧唤不醒冬日的沉闷。白艺拉往往打柴禾没怎么累却把嗓子喊哑了。
充实而快乐的日子终究要过去。二月二过后,新一年的农活儿又开始了。社员们修理农具,套上马车往地里送粪。听书这种娱乐活动自然就停止了。生产队给了老乌力格尔沁三百元钱,作为说书的报酬。白艺拉异常惊讶,三百元相当于一个整劳力一年的工钱,那还得是丰收年,可是老乌力格尔沁却一个多月就挣了。白艺拉正羡慕得垂涎欲滴时,老乌力格尔沁临行前再次造访他们家。老乌力格尔沁拿出三百元,对白艺拉的母亲说,既然你不愿儿子学艺,那么把你家那把四胡琴给我吧,我给你三百元。
白艺拉的母亲眼睛一亮,紧紧盯着老乌力格尔沁手里的钱,手微微颤抖着往前伸过去。站在一边的白艺拉一把将老乌力格尔沁的钱推过去说,伯父,这把四胡是我父亲的遗物,我不卖。
老乌力格尔沁说,你把它闲着也是闲着,没什么意义,给我吧,我让它充分发挥作用。
白艺拉异常坚定地说,不,我将来要用。
白艺拉的母亲不理解地瞅着儿子,半天说不出话。老乌力格尔沁一声叹息,无奈地把钱收了回去。
(4)
白艺拉真正入道是从18岁开始的。那年夏天白艺拉依旧包下了白姐沟的护青活儿。两年来,白艺拉依靠自己的四胡琴这个精锐武器,使白姐沟的庄稼毫毛无损,这不仅在队长那里建立了威信,更让翁根萌生了莫名的念头。
那时候翁根已经21岁,成熟得两个脸蛋像熟透的苹果一样红扑扑的,两只眼睛像秋后的湖水般明汪汪的,一对乳房像充足了气的气球一样膨胀胀的。翁根整天神不守舍,整夜胡思乱想。
武装部长的傻儿子来家里求婚,彻底打消了翁根原本心存的一点侥幸。那天,武装部长的傻儿子走进大门,见翁根的父亲正在用柳条编织房坝,便说,哎,你编的炕席不错嘛。
翁根的父亲惊愕得张口结舌。媒婆扯了一下二傻子的袖子说,孩子,这不是炕席,是房坝。
二傻子说,你真逗,谁说房坝不能做炕席?
翁根的父亲听着也觉得有道理,便站起来向他们点头打招呼。二傻子上下打量着翁根的父亲说,大哥身体还好吧?
媒婆急忙扯一下二傻子的袖子说,他是你未来的岳父,也就是你未来的老丈人,你暂时叫大叔……
二傻子眨巴两下眼睛说,小样还好几个名呢,真麻烦,干脆一步到位得了,老丈人你啥时候把你姑娘嫁给我呀?
为此事,翁根的父亲一夜之间头发全白了,把女儿嫁给这样一个二傻子,的确是件闹心的事。可是又收了人家的彩礼,新房子都盖起来了,吐是吐不出来了。翁根心疼了,对父亲说,爸爸别操心了,女儿自有办法,大不了结婚了再离婚。
翁根的父亲摇摇头不停地叹息。
翁根曾经找白艺拉探讨过对付这桩婚姻的策略,白艺拉也没能提供有价值的对策。眼看到了7月份,离翁根的婚期越来越近了。此时白艺拉正往勒勒车上装生活用品,准备开进白姐沟安营扎寨。
白艺拉半开玩笑说,跟我私奔吧。
翁根眼睛一亮,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般兴奋了一下,继而又将脑袋耷拉下来,长叹一声说,唉,你哪有那个本事?
白艺拉照旧在白姐沟的荒坟旁边搭起了窝棚,照旧去荒坟上查看了一遍。荒坟上除了野草更加茂盛以外,旁边的那棵歪脖树上多了一个鸟窝,其他没什么变化。白艺拉刚想离去,突然听见一个女人的冷笑声,着实把白艺拉吓出一身冷汗。又传来了女人细声细气的声音,谢谢你来看我,快进来坐一坐吧,我等你好久了。
白艺拉知道翁根又在作弄他,抻着脖子四处张望。荒坟上的野草随风摇曳起来。太阳刚刚落山,暮色正在降临,山野和花草变得影影绰绰,不见翁根的身影。白艺拉强打精神喊,别闹了,翁根你快出来。
经久无回音。突然传来一个女人嘤嘤的低泣声。荒坟上的野草都静默了。低泣声忽然变成尖利的笑声,一下子把白艺拉吓瘫了。在野草中恍惚看见白色的衣服在飘动。白艺拉调头就跑,摔了一跤爬起来拼命跑。
翁根从荒坟上站起来喊,别跑了,是我。
白艺拉一头摔倒在窝棚的门前。翁根撵上来嘻嘻笑着说,你跑啥呀?
白艺拉一屁股坐起来,脸色苍白,满脸虚汗,上气不接下气。翁根说,你不是男子汉老爷们儿嘛,一个女人的声音不至把你吓成这样吧?
半晌白艺拉才抬起头看着翁根说,你吓死我了。
翁根窃笑说,你不是不信世上有鬼吗?
白艺拉寻思片刻说,在特定的环境中,在一种特殊的心境下,出现与幻觉相吻合的现象,也许这就是鬼。
翁根说,假如我死了,你到我的坟上看望,我从坟墓里走出来迎接你,你害怕吗?
白艺拉不假思索地说,我不害怕。
为什么?
白艺拉回答说,因为我认识你,人害怕的恰恰是没见过的东西。
翁根哈哈一笑,把白艺拉从地上抱起来,在他的脸颊上亲了一口。
晚上,翁根仍旧要求白艺拉拉一段《姑娘出嫁》。白艺拉边调琴弦边说,我给你拉一段《小姐上轿》吧。
为什么拉这个曲子?翁根不高兴地问。endprint
白艺拉说,因为你很快就要上轿成新娘了。
翁根低头沉默。
那时候白艺拉的四胡演奏技巧已经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富有节奏的《小姐上轿》曲,在他超水平演奏中荡漾而来。八抬轿子晃悠悠,轿上的姑娘笑盈盈,父老乡亲喜洋洋的场景在四胡声中栩栩如生地展现开来,整个山谷里荡漾着欢乐气氛。
翁根依然闷闷不乐。白艺拉慢慢放下四胡琴,他痛恨自己不能像老乌力格尔沁那样边拉边唱,因为自己的嗓音依旧是童声。两人默默地对坐着,谁也不看谁。外面好像起风了,花草的沙沙声传进窝棚里,使气氛显得更加沉寂。
白艺拉说,你睡吧,我出去看看。
白艺拉拿了长鞭子到外面去了。翁根躺下,听见外面“啪啪”甩鞭子声,山谷里回荡着长久不息的余音。余音过后又是一片寂静。翁根叹息。
白艺拉再回到窝棚时,翁根已经和衣躺着睡着了。翁根胸部像一对移动的沙丘般随着她的呼吸上下起伏着。白艺拉几次往沙丘上瞄准,心慌意乱,浑身燥热。翁根的鼾声就在这时候响了起来,先是轻微,后来逐渐加大,最后达到小型拖拉机吼叫般强劲。起伏的沙丘开始剧烈地震颤,偶尔变得像七级地震中摇摇欲坠的丘陵般晃动。白艺拉唯恐那一对丘陵在顷刻间倒塌,慌忙伸出细胳膊一把按住。鼾声戛然停止。翁根的眼睛明亮亮地照着白艺拉,嘴角上跳出嘲弄的笑靥。白艺拉慌了神,刚想把罪恶的双手撤回来,翁根却一把抓住他的小手,轻轻一带,把白艺拉揽入怀里。
翁根说,你这个色胆包天的小皇上。
翁根举重若轻地把白艺拉摞到自己的身上。白艺拉仿佛爬上了沙丘,身下松软得要陷进去的感觉。白艺拉不知自己的裤子什么时候褪下去的,只觉得自己滑进了一条温润的河沟里,下边热烘烘的。不料,翁根一拱身把他推了下去,叫道,说你色胆包天,你还得寸进尺了,真是傻子点火不怕大。
白艺拉有生以来头一次领略了什么叫羞耻,提了裤子跑出窝棚再没回来。
在以后的日子里,白艺拉一想起那天晚上的事,不由脸红耳赤心跳加快。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不敢见翁根,甚至不敢见村里的任何一个同龄女性。一见到她们,白艺拉眼里总是出现一丝不挂的赤身裸体。白艺拉远远地躲着她们走。可是,越躲女人,他的心里脑海里全是女人。在不知不觉中,白艺拉的脖子上凸起了一个喉结,说话声音也变粗了。白艺拉躲在僻静处,脱下裤子仔细检查了一下自己的下身,翁根所预言的“你也快长毛了”终于变成了现实。白艺拉兴奋不已。
深夜,白艺拉躺在窝棚里翁根曾经躺过的地方,鼻子里仿佛闻到了翁根身上那股特有的热烘烘的味道,下边就硬挺起来,看来被马踢的内伤彻底好了。白艺拉翻来覆去睡不着觉,摸黑坐起来,拿过四胡琴,一遍又一遍演奏《小姐上轿》。窝棚外面就有无数个特殊听众来捧场。那些狐朋兔友聆听白艺拉的音乐已经上瘾了。偶尔听见大灰狼杀戮无辜的声音,白艺拉停下演奏到外面观战。狐朋兔友往四处逃散去。大灰狼总是不慌不忙地从白艺拉眼前走过,嘴上必定叼着战利品。白艺拉知道它在炫耀自己的战果。其实,大灰狼是在感激着白艺拉,它把白艺拉当成了自己的朋友。有一次,大灰狼竟然在窝棚门口扔下一只自己所猎获的兔子走了。或许这次它的猎物比以往多了,自己吃不完,扔给白艺拉一只兔子以示谢意。白艺拉扒了兔皮,在篝火上烤着美美地吃了一顿。
一顿兔子肉不仅满足了他的食欲,更是激活了他体内的雄性荷尔蒙。雄性荷尔蒙拱得他彻夜难眠,像发情的公鹿一样躁动不安。但白艺拉当时根本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儿,看着自己的硬棒棒久久地发呆。当天晚上,白艺拉做了个可怕的梦,梦见白衣女人走出坟墓,笑盈盈地向他走来,白艺拉吓得动弹不得。白衣女人轻轻地走到白艺拉身边,柔柔地躺在白艺拉的身上。白艺拉想高声大喊,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急得大汗淋漓。白艺拉再一次掉进了那条温润的河沟里。白衣女人没有把他推过去,而是抱得更紧。白艺拉舒服得简直要昏过去的时候突然醒了。白艺拉看了一下周围,漆黑一片,别说白衣女人,连一个母蚊子都没有,一切静悄悄的。白艺拉坐起来,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一摸,裤裆里凉湿湿的,以为梦里吓得尿裤子了,再一摸,不像是尿液,黏糊糊的。这是白艺拉第一次遗精。
从那以后,白艺拉一下子变成了男人,唇髭密密扎扎地长了出来,看见女性也不像以前那样拘束,而是勇敢地走上前直视对方的薄弱环节,反而使女孩子羞得勾头躲闪去。白艺拉感激白衣女人,是她帮他找到了自信,是她把他变成了男人。白艺拉天天晚上盼着白衣女人再度来陪伴他。但是,白衣女人再也没来他的梦里。白天,白艺拉特意去荒坟上拜访过白衣女人。正是初秋,荒坟上的花草开始枯萎,草丛中有一对蚂蚱蹦来跳去,一只蝈蝈爬到蒿杆上凄惨地唱着挽歌。白艺拉围着荒坟转了一圈,发现荒坟被捣出一个小盆子大的洞,恰像坟墓的门,往里看,依稀看得见白茬茬的尸骨。白艺拉遐想,白衣女人可能是从这个洞里出来走进了他的窝棚。可是仔细一看,洞口全是兔子的脚印。白艺拉叹了一声,用手捧土把洞口堵了个严实。白艺拉回到窝棚,取来四胡琴,盘腿坐在荒坟旁,给坟墓里的主人唱了一段《挽歌》:
红紫檀四胡琴
为什么这样悲伤
白姐沟的孤坟
为什么这样凄凉
……
白艺拉听见一个特别的原生态声音和着中音四胡,简直像天籁之音响彻了田野,听得鸟儿停止了鸣叫,花草停止了摇曳,连他自己都感动得哗哗落泪。
几天以后,白艺拉邀来翁根,让她欣赏了自己演唱。翁根大惊失色,说,天哪,你怎么突然变成另一个人了?
白艺拉问,另一个什么人?
翁根说,乌力格尔沁。
白艺拉很自信地盯着翁根,眼睛喷射出绿光。就在那天夜里,翁根和白艺拉第一次进行了真正意义上的男女交合。也是在那天晚上,白姐沟的庄稼地里发生了前所未有的灾难,一大群野猪涌进地里,将正在成熟的玉米祸害得七零八落。其时,白艺拉正在一次又一次爬上翁根的沙丘上,激情万丈地重复着一个动作。他的耳边只有翁根的一句“小皇上!小皇上!”千遍万遍地重复着,根本没听见庄稼地里天翻地覆的声音。endprint
第二天,白艺拉搂着翁根睡到小晌才醒,一泡尿憋得迅速跑出窝棚,对着向他嬉笑的太阳射出一道彩虹。彩虹射到一半,他再也射不出去了。他看见了满目惨状的玉米地。白艺拉从此坐下了每次小便都要留一半的毛病。白艺拉深知这起惨案的后果,自己一年辛辛苦苦的汗水已经干净利索地东流去了。但白艺拉并没有垂头丧气,他很男人般地走进地里,捡了几穗儿幸免于难的玉米,回到窝棚里,堆起篝火,把玉米放在篝火上仔细地烧烤。一股喷香的味道把沉睡在甜蜜中的翁根唤醒了。
起来吧,早餐好了。白艺拉把一穗儿烤熟的玉米送到翁根嘴里。
翁根大口咬了一下说,噢,真香。
翁根坐起来,裸着身子狼吞虎咽地吃着烤玉米,贪婪的程度绝不亚于昨晚一次次要白艺拉的那种状态。
白艺拉说,昨晚你的地里进了一头公猪,可是我的地里进了一群野猪。
翁根一怔,嗖地蹿出窝棚。白艺拉只听见翁根“妈呀!”一声大叫,再没动响了。白艺拉跑出去一看,翁根被嘴里的玉米粒儿噎住翻了白眼儿。白艺拉费了很大劲,才让翁根把卡在气管里的玉米粒儿吐了出来。翁根的眼泪一直在流,不知是被玉米粒儿噎的还是为白艺拉伤心。白艺拉相信是后者,说,没事,大不了罚一年的工分。
翁根柔柔地倒在白艺拉的怀里。
白艺拉哄走了翁根,用草绳子把自己五花大绑绑起来,送到了队长面前。尽管态度好得让人感动,那也未得到赦免,队长毫不留情地罚了白艺拉一年的工分,还罪加一等——今后不许护青。
比白艺拉更倒霉的是翁根。翁根失身后倒是没怎么后悔,想起要跟武装部长的傻儿子结婚,反倒产生一种些许平衡的感觉。过了两个月后,翁根忽然感到不适,胃里总是反酸,时不时还要呕吐,这才想起自己两个月没来例假。翁根开始惶惶不可终日,她尽量躲避着那些疑问的目光。但是,就像棉花里包不住火苗一样,不争气的肚子一天比一天膨胀起来。
那年,除了白姐沟的庄稼遭受野猪祸害减产外,又是个丰收年。丰收年自然是要请艺人说书的。老乌力格尔沁照例被首选邀来说书。白艺拉虽然心里不服气,觉得自己的说书水平不亚于他,但是艺术被大家认可才叫艺术,不被认可之前,白艺拉还是老老实实地当听众。那时候,老乌力格尔沁已经连续三年来说书,基本上江郎才尽口袋里的东西所剩无几。所以,他每晚说书都想法消磨时间,故事推进速度异常缓慢。不到半夜,大家纷纷打哈欠,也有人竟然枕着老乌力格尔沁的腿打起了呼噜。老乌力格尔沁哈哈一笑,讲了个段子:说康熙年间北方发生了瘟疫,康熙派大臣下去了解疫情。大臣回来禀报,疫情很严重。康熙问,死人多吗?大臣说多,基本上都死了。康熙大惊,怎么会死那么多人呢?大臣说,我把睡觉的都算成死人了。说完,老乌力格尔沁又是一阵哈哈大笑,说,今晚的故事就讲到这儿吧,明晚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天,老乌力格尔沁突然发烧,烧到三十九度,烧得老脸紫红紫红的,嗓音沙哑,不时咳嗽着,那也硬挺着说书。白艺拉知道老乌力格尔沁也不容易,为了挣钱养家糊口快把命都搭上了。老乌力格尔沁说着说着,自己都不知道说到哪儿了,问大家,刚才讲到哪儿了?
满屋子人一阵哄笑。
白艺拉上前给他倒了一杯水,悄声说,伯父,我替你走一段吧,你歇歇行不?
老乌力格尔沁犹豫不决地说,你行吗?
白艺拉说,试试吧,如果不行,您就接着来,反正我不拿你的钱。
老乌力格尔沁半信半疑把四胡交给了白艺拉。全村老少用疑问、赞许、反对等各不相同的目光直视着白艺拉。满屋鸦雀无声。白艺拉没作任何解释,直接拉起四胡演奏了一首《出征曲》。这个有天赋的年轻人,奏出的曲调激昂亢奋,立刻唤醒了人们的睡意。老乌力格尔沁一边喝水一边不停地点头。白艺拉把远征军一直推进到敌军阵营前,两军对峙,各派大将出战,这是白艺拉最拿手的好戏,他把混战的场面描绘得让人们产生如临其境般喘不过气的感觉。“战争”持续了半个小时,人们屏住呼吸,瞪大眼睛,听得如痴如醉,不敢稍许放松,好像一放松就他支持的一方要败下阵来似的感觉。
“战罢”,白艺拉停顿下来,征求意见般看看老乌力格尔沁。
老乌力格尔沁竖起大拇指,用沙哑嗓子说,后生可畏,你演说得比我好,接着干脆你讲吧,也算是我带了个徒弟。
白艺拉微微一笑,没有拒绝。
白艺拉连着几天替老乌力格尔沁说书,大受全村老少爷们儿妇女儿童的欢迎。一直到老乌力格尔沁感冒痊愈,白艺拉才自动退席。全村人强烈要求白艺拉继续讲下去。老乌力格尔沁也要求白艺拉替他把故事讲完。但白艺拉说什么也不干,他不想抢老乌力格尔沁的饭碗。
白艺拉会说书的消息不胫而走。好几个屯子竞相邀请白艺拉去说书。白艺拉名声大噪,一时间成了草原上小有名气的艺人。
跟白艺拉相比,翁根的处境有些糟糕。先是,媒婆来商定结婚的日子。也许是故意的,翁根腆着大肚子迎出来。媒婆看出了破绽,什么也没说,跑回去跟武装部长报告了情况。
武装部长亲自出马,来翁根家侦察了一番。确信翁根有问题以后,跟翁根的父亲进行了一场决定翁根命运的谈判。那时候翁根的父母还没发现女儿已有身孕。在这之前翁根总是穿着宽松的破棉袄,没让父母看出来。
武装部长说,我家是革命干部家庭,不容许败坏门风的人和事进家门。你们没看住自己的女儿干出这种伤风败俗的恶劣行径,应负完全责任。
武装部长把三八大盖枪摆弄得“哗啦哗啦”响。
翁根的父亲吓得膝盖一软,“噗通”一声跪下,求饶道,是我们没管住女儿,请部长随意发落。
翁根上前抓住父亲的脖领,一把将父亲提起来,冲着部长吼,我就这样了,爱要不要,跟我父母没关系,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武装部长一愣,想恐吓一下翁根,“咔嚓”一声把子弹推上枪膛。翁根轻蔑地笑一下,腆着大肚子走过去,用肚子堵住枪口说,开枪吧,我和儿子本来就不想活着进你们家门。endprint
不料,不可一世的武装部长竟然迅速收下枪落荒而逃,走时候恶狠狠地瞪着翁根的父亲说,你把我的彩礼钱和物都给我退回来,不然我让你坐牢去。
翁根的父亲傻呆呆站了半天,突然回过身来狠狠扇了女儿一巴掌,骂道,你去死吧,我没有你这个女儿。
翁根捂着脸一声不吭地走了出去。从此,翁根再没回家。
翁根失踪了。翁根全家慌了神,上山下河寻遍50公里半径之内的大屯小户,终究没找到。
此时,白艺拉正在邻村的队房里大展风采。白艺拉的说书水平已经大大超过了老乌力格尔沁,酬金也比老乌力格尔沁多得多,享受的待遇全是手把肉、猪肉炖粉条、小鸡炖蘑菇之类,还加二两老白干。老乌力格尔沁无法与白艺拉相媲美的还不是这些,而是成群结队的村姑们尾追着白艺拉,犹如现在的追星族在崇拜大明星,其中也难免有大胆的村姑向白艺拉送秋波献深情。这些简直让白艺拉陶醉在云里雾中,早把翁根忘在了脑后。
白艺拉正在激情万丈地说书时,翁根的父亲冷不丁闯进来说女儿失踪了。白艺拉大惊,放下四胡琴,到外面仔细询问。白艺拉得知事情的来龙去脉前因后果后,当即决定去白姐沟。白艺拉觉得翁根很可能在白姐沟的窝棚里猫着呢,因为那个地方是他们两人的秘密联络点,也是他们两人春心萌发偷吃禁果的地方。于是,白艺拉独身一人去了白姐沟。
正是冬季,白姐沟被冬雪覆盖,一片白茫茫。白艺拉亲手搭起的窝棚,此时正寂寞地兀立在撂荒的地头。白艺拉离老远就开始咳嗽,欲引起窝棚里边的翁根的注意。然而,窝棚里没有回应。白艺拉掀开虚掩的门,猫着腰钻进窝棚。白艺拉发现火坑里有温热的余灰,显然有人烤火取暖过。白艺拉更加坚信翁根来过这里,他突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兆。
白艺拉急忙跑出窝棚,向荒坟方向望过去。雪地上真切地印着一行脚步走向荒坟。白艺拉哭喊着翁根的名字,拼命向荒坟跑过去。荒坟不见了,只有一堆雪。显见,翁根在雪堆旁边徘徊了很久,雪地上留下了一圈又一圈的脚印。特别在那棵光秃秃的歪脖子树下有一对深深的脚印,可能站得时间较长雪都融化了。白艺拉的心怦怦直跳,他担心翁根寻了短见。然而,歪脖子树上不见翁根的尸首,脚印却走向了山谷。白艺拉更加害怕,唯恐翁根惨不忍睹地冻死在雪地里。白艺拉沿着翁根的脚印寻去,漫山遍野找,一直找到夜幕笼罩了山野看不见脚印为止。
白艺拉没找到翁根,失魂落魄回到家。白艺拉刚迈进家门,眼睛就变成鸟卵大,他看见有两个人坐在炕桌旁正在吃晚饭,其中一个是白艺拉的母亲,一个是翁根。白艺拉气得差点背过气,大家都在寻找她,她却安然坐在这里吃饭。白艺拉厉声问,你是不是去过窝棚?
翁根放下筷子点点头。
白艺拉又呵斥道,你干啥去了?
翁根低着头不作声。
白艺拉吼道,你是不是去了荒坟?
翁根仍然低着头不说话。
白艺拉还在发怒,你又往山谷里去了,是吧?你到底想干什么?
翁根的眼泪像雨点般纷纷落下来。
白艺拉的母亲一把将儿子推过去,骂道,你训斥谁呀?这是天上掉下来馅饼了,赶紧烧香!
白艺拉摸不着头脑,低眼一看才发现翁根的大肚子。
到底娶不娶翁根?白艺拉拉着母亲到房后进行了一场争论。白艺拉嫌翁根比他大。其实,那时候白艺拉接触到邻村的那些花枝招展的姑娘心有点花了。
白艺拉的母亲义不容辞地说,女大三抱金砖,你们从小一起长大,这姑娘有什么不好?
白艺拉嘀咕,可是她怀孕了。
母亲骂道,那还不是你干的好事儿?人家带着你的宝贝儿子来,还分文不要,这样的好媳妇上哪找去?
白艺拉只好低头认罪,接受了这个无法抵赖的现实。
翁根不是分文不收来到白艺拉家的。白艺拉的母亲托队长去翁根家与翁根的父亲协商两个孩子的婚事。当时,翁根的父亲已经知道女儿私奔到白艺拉家,正在气头上,但面对生米已经做成熟饭的残局,他也无法拒绝队长的好意,只是提出了一个比较刻薄的要求,让白艺拉家替他还清武装部长的彩礼。好在白艺拉家还有点积蓄,加上白艺拉说书挣的八百元钱,正好还清了武装部长的彩礼。这样一算,白艺拉家还是花了一大笔钱才把翁根娶到家的。只是翁根连一件新衣服都没有很寒酸地成了白艺拉的新娘。翁根毫无怨言,知道这是自作自受,她在暗中庆幸这比给武装部长的傻小子当一辈子老婆幸运多了。
(5)
白艺拉和翁根结婚不久,翁根就给白艺拉家生了第一胎。但不是宝贝儿子,而是个宝贝女儿。白艺拉的母亲虽有些失望,但老人家坚信只要有儿子和儿媳的身体健在,抱孙子是迟早的事情,就鼓励白艺拉和翁根接着生下去。于是,白艺拉和翁根就开始了人口生产大跃进,基本上一年生产一胎,遇到丰收年还能生产出两胎,年初一胎,年末一胎。这也符合当初伟大领袖毛主席倡导的“人多力量大”的要求。
其实生产孩子并不是白艺拉和翁根的主观愿望。当时他们并不想生产那么多人口。但此时正是“文革”期,“破四旧,立四新”把说书也列为“四旧”统统进行批判。白艺拉“英雄无用武之地”,晚上睡不着觉,也无法去队房大展说书的才华,只能在被窝里重复着一种千篇一律的娱乐活动。白艺拉是没有什么目的的,只是把它当作一种自慰和发泄的娱乐而已。而翁根就不同了,她是有目的的。翁根知道白艺拉是家里的独根,她肩负着为白艺拉家族传宗接代的重任。可是,看着从自己两腿间一个接一个掉下来的都跟她一样性别,心里非常愧疚。于是,翁根咬紧牙关跟白艺拉火拼,决意要生出一胎跟她丈夫同一类型的小人来。据说艺术细胞多的人大多都是碱性体质,而碱性体质的人生产出来的大多都是女性。从这一点上说,生出女孩子不完全是翁根的责任。可是翁根却把责任统统拦在自己身上,在婆婆面前低三下四,在老公面前卑躬屈膝,暗暗发誓要生出一个大胖小子来赎回自己的滔天罪行。
等到生产出第五胎又一个丫头片子时,白艺拉看着黄皮蜡瘦蓬头垢面的老婆欲望之火渐渐熄灭。白艺拉开始酗酒,哪有酒就去哪里,不喝完人家的酒绝不收战场。把翁根休在家里不管不顾。endprint
有一天,白艺拉实在没找到酒,在家里闷头吃了一顿饭。翁根特别高兴,早早收拾完家务,难得一回洗了头,脸上还抹了一点嘎啦油,看上去有些光泽。种种迹象表明,翁根在暗示自己状态很好,想做久违的那种娱乐活动。白艺拉的母亲也看出了眉目,早早唤孙女儿们钻了被窝睡了,自己也装出睡死的样子打着不规则的呼噜。而白艺拉却坐在炕沿上,一颗接一颗地抽着自家生产的辣味十足的旱烟,迟迟不上床。
快上来吧,被窝都给你捂热了。翁根悄声说。
白艺拉这才懒洋洋地上炕,慢腾腾地脱着衣服。翁根迫不及待熄了灯。翁根刚靠近白艺拉的身体,白艺拉冷不防打了个寒战,说,别别。
翁根凑到白艺拉的耳朵上问,怎么了,不想要儿子了?
白艺拉叹息说,有儿子没儿子能怎么样,快把你累死了。
翁根心里一阵热乎,趴在白艺拉的身上说,没儿子谁接你的四胡琴?
白艺拉在朦胧中看着墙上挂着的四胡琴,又是一声叹息。这把神奇的四胡琴挂在墙上已经五六年了,谁都没动过。曾一度,造反派差点把它抄去焚烧,翁根像母夜叉般冲过去用生命保住了它。但那些故事书未能幸免于难,被发了疯的造反派抢去烧了个精光。白艺拉想想这些就万念俱灰。老乌力格尔沁的惨死,更使白艺拉心有余悸。
那时候,老乌力格尔沁已经被列为牛鬼蛇神行列,让造反派揪去批斗。老乌力格尔沁是个天生乐观派,即使是在挨批斗时也少不了幽默一下。有一次,造反派把他带到会场进行批斗。造反派问,你都散布了哪些反革命言论,必须交代清楚。老乌力格尔沁却低着头一声不吱。造反派大怒,你到底交代不交代?举起皮鞭就打。老乌力格尔沁抱着头说,我是真想交代,但是我已经三天没吃到东西了,要是给我吃一顿饭,我一定把全部罪行都交代。造反派头目下令给他端来饭菜。老乌力格尔沁吃得津津有味,吃完了又不说话了。造反派头目问,不交代还在想什么?老乌力格尔沁说,我在想,如果再加二两酒嘛……二两酒没喝成,反被打得皮开肉绽。后来,老乌力格尔沁实在忍受不了趁黑跑了。但他是个瞎子,没跑出多远就掉进了路边的一口干枯了的井里。正是三九天,老乌力格尔沁冻得受不了,就大喊救命。恰被寻找他的造反派发现。造反派头目站在井沿儿上,一边往里尿一边说,你冻死活该,没人把你推下去,是你自己进去的。老乌力格尔沁说,是,是我自己掉下去的,我冻死了倒是没什么,可惜我有个绝技一直没传给别人,我就这样带走就白瞎了。造反派头目说,那你说吧,我们听听。老乌力格尔沁说,你们把我拉上去,不然我怎么说呀?造反派头目就让手下人把老乌力格尔沁从井里提了出来。老乌力格尔沁还是不说。造反派头目说,你不说,我就把你踢下去。老乌力格尔沁装出神秘的样子说,这个绝技只能传一个人。造反派头目有点动心了,说,你传给我吧。老乌力格尔沁说,去一个僻静的地方给你说,别让别人听见。头目此时完全被老乌力格尔沁迷惑住了,把他带到一个比较安全的地方说,把你的绝技教给我吧,我给你一条活路。老乌力格尔沁悄声说,你要是参加婚礼,在排骨汤里泡饭吃,可好吃了,这是我一生中学到的唯一绝技,可别告诉别人……被耍弄了的造反派头目气得笑了,把老乌力格尔沁带回去,吊在牛棚的梁子上,拷打了三天三夜,活活把他打死了。然后把尸体抛在野甸子上。白艺拉知道后,偷偷去把老人家埋葬了。白艺拉看见老乌力格尔沁被打得面目全非,舌头被割掉了,耳朵也只剩一只。一想起老乌力格尔沁最后的惨状,白艺拉就心惊肉跳,不敢靠近四胡琴。
后来翁根又隔三差五生了两胎,这两胎还是跟她们的五个姐姐一个性别。后两个女儿是白艺拉在酒后没地方发泄时随便发泄出来的,所以她们俩没有前面的五个姐姐那么精神,而是特别安静,吃完了就睡,睡醒了就吃,不吃不睡的时候也跟睡觉没什么区别,总是蔫头耷脑的。那时候翁根彻头彻尾成了一个黄脸婆,脸也不洗,头发也不梳,从早到晚素面朝天忙碌在锅台上。她喂完了孩子,接着喂猪喂鸡,喂猪喂鸡也是为了喂饱一家老少。翁根常常敞着怀,胸前裸着两个松弛的乳房。其实,那个乳房不叫乳房了,应该称它皮囊更准确些。翁根的两个乳房犹如装了半下沙子的沙袋,坠在胸前一直耷拉到肚脐子以下,虽然看上去不怎么雅观,但很实用。翁根在锅台上忙碌时,孩子要吃奶,翁根直接把皮囊从肩上往后一扔,孩子就可以趴在她的后背上吃奶,她也不耽误干活儿。
白艺拉家有了七仙女,加上老太太和翁根,共九个女性,加上白艺拉这个“洪常青”,不折不扣一个班的红色娘子军。可是此时的“洪常青”心思完全不在“吴琼花”身上。看着日渐衰老的翁根,白艺拉已经彻底失去了欲望。
人如果失去了欲望,就没有激情。没有激情的人,活着就没有奔头,只是为活着而活着。但白艺拉还没达到那种程度,他还没有对世界上的所有东西失去了欲望。比如,他对自己的说书才能一直抱着希望,只是那个年代不让他去施展。然而,世上很多有生命力的东西,不是高压所能压死,它就像被压在巨石下面的一颗种子,只要有水分和空气,它就能生根发芽想方设法从石缝里钻出来,向着阳光疯长。为了养活一家娘子军,白艺拉还得去劳动。可是白艺拉的身体自小承受不了重体力活儿。自从出了白姐沟野猪事件之后,队长终身剥夺了白艺拉夜间护青的权利。白艺拉不得不又回到妇女队里充当强劳力。
那时候妇女队长已经换人,因停课闹革命回到家乡的娜茹拉取代了原妇女队长。娜茹拉在村史里算是念过大书的第一女人,在镇里念初一时“文革”开始,她混在大哥大姐的红卫兵队伍里进行大串联,去过北京,见过毛主席,去过井冈山,看过红军曾经战斗过的地方,但后来半途上得了阑尾炎,在一个不知名的县城医院做了手术,再后来被遣送回家闹革命至今。娜茹拉这姑娘有点野性,还有点愤世嫉俗,还有点同情弱者。她看着白艺拉跟在妇女队后面萎靡不振地铲地,生出几分怜悯之心。娜茹拉在小时候,常常跟着母亲去队房听白艺拉说书。娜茹拉的母亲是听书迷,特别崇拜老乌力格尔沁。娜茹拉受母亲影响,也很崇敬白艺拉。在她幼年的记忆里,风流倜傥的白艺拉拉着四胡琴,用他特有的原生态声音迷倒一大片听众的形象依旧清晰。而如今,她看着失魂落魄衣衫褴褛的白艺拉,心中不免生出一丝悲悯。在铲地间歇时,娜茹拉凑到白艺拉跟前说,大哥,给大家讲一段故事吧。endprint
白艺拉一愣,说,你这个孩子怎么能叫我大哥呢?我比你妈才小十几岁,应该叫我叔叔才对。
娜茹拉调皮地一笑说,可是你比我大也就十几岁,我叫你大哥也在情理中。
白艺拉一想也有道理,反正不是直系亲属,怎么叫都可以。小姑娘称他大哥,他心里更舒坦,觉得自己年轻了不少。
那天,白艺拉很兴奋,破例给大家讲了一些民间故事,并且在故事中间夹杂一些笑料,逗得大家欢天喜地。白艺拉自己也特别开心。
从那以后,白艺拉逐渐找回活着的意义,人也变得清爽起来。妇女队里的姑娘们,把白艺拉抬举得几乎四肢不着地。一开始,白艺拉铲的地垄上出现一大段一大段铲过的痕迹,白艺拉知道这些女孩子在照顾他,提前替他铲好了地,心里很是感激。白艺拉在歇息期间讲故事讲得格外卖力气。后来,妇女队长娜茹拉私下作出决定,提拔白艺拉为质检员,只负责铲地质量的检查,不用自己动手劳作。决定一经宣布,赢得一片掌声。白艺拉感动加激动又加冲动,心血阵阵来潮,遗憾没有把四胡琴带来,不然怎么也得演奏一段《小姐上轿》,以示谢意。
个人的爱好就像一个人的命根子一样,终身舍不得抛弃。白艺拉爱四胡琴就像爱护自己的命根子。但这个命根子已经挂在墙上有些年头了,白艺拉看着它就禁不住叹息连天。进入冬季以后,白艺拉闲在家里六神无主。有一天,妇女队长娜茹拉来到白艺拉家,带着哭腔说,我妈半身不遂躺在炕上已经三年多了,现在状况越来越糟,她就一个愿望,想听你拉四胡说书。
白艺拉先是一愣,后来一阵犹豫,接着还是点头同意了。
为了不让别人发现,白艺拉把四胡琴拆了,装在提包里由娜茹拉提着先回家。夜深人静以后,白艺拉像个小偷一样溜出家门,深一脚浅一脚来到娜茹拉家。
娜茹拉的母亲虽然已经成了皮包骨,但神志清醒,看见白艺拉来了,老泪纵横说不出话。其实她说不出完整话也已经好几年了,看见白艺拉激动得连不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了。白艺拉怕她过分激动引起脑出血,先安慰了半天,等她情绪稳定了,才拿起了四胡琴。白艺拉担心一旦走漏风声被好事者发现,把他当成封建迷信传播者揪去批斗,他一脸严肃地支棱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娜茹拉说,没事,门窗已经用棉被堵严实了。
白艺拉这才把心放回肚子里,精心调弦、拉琴,演说了一段《四郎探母》。他是有意识演说了这一段,他把娜茹拉的母亲当成了自己的老人,寓意于书中,动情而真诚地表达了一个儿子对母亲的思念之情。当时老人的大儿子在部队服役,小儿子倒插门到邻村当了女婿,身边只有娜茹拉一个人伺候。白艺拉充当她的儿子来看望老人,借故事情节情真意切地表达了心情。这不仅使老人感动得差点坐起来,而且把娜茹拉感染得呜呜大哭了一场。
这场只有一个演员两个观众的戏演得非常成功。结束后,娜茹拉特地准备了夜宵招待了白艺拉。夜宵不算丰盛,小鸡炖土豆,还烫了一壶酒。白艺拉知道这是娜茹拉的一片盛情。白艺拉先给娜茹拉的母亲喂了些鸡肉和鸡汤,还给她喝了一点烧酒。等老人心满意足睡着了,白艺拉招呼娜茹拉,两人坐到酒桌两边,慢慢享受了他们永生难忘的温馨而幸福的夜晚。
从来没喝过酒的娜茹拉,喝了一点酒,小脸蛋红扑扑的好看。她一直沉浸在《四郎探母》的故事当中,联想到自己年少不幸的经历,眼泪又一次扑簌簌落了下来。娜茹拉给白艺拉敬了一杯,说,哥,我真的很感谢你,我妈妈多年没有这样高兴过。
娜茹拉自己又倒了一杯,和着泪水一饮而尽。白艺拉吃惊得也跟着稀里糊涂干了一杯。
娜茹拉说,我是个不幸的人,爸爸很早就去世了,妈妈和两个哥哥特别疼爱我,供我念书。可是这个可恨的年代……
娜茹拉说不下去了。白艺拉不明白娜茹拉为什么这样仇视时代愤世嫉俗。
娜茹拉又给白艺拉倒了酒,自己也倒了一杯,说,哥,我今天喝多了,我把自己不幸的遭遇告诉你,这个经历连我妈都没听过,今天讲给你听听。
白艺拉特别感动,自己先把酒喝了下去。
娜茹拉深吸一口气,皱着眉头仿佛在从记忆的箱子里寻找一件沾满自己血迹的衣服。娜茹拉说,那年我跟着红卫兵队伍一起串联,半途得了阑尾炎,去一个县城医院做手术,麻醉药醒过来时发现医生正在奸污我……
娜茹拉泣不成声。白艺拉的心揪着疼了一下,伸手拿过娜茹拉面前的酒杯,替她喝了。白艺拉说,不幸的遭遇谁都有,不要回头,一直往前走,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成绩,要看到光明……”说得娜茹拉扑哧一下笑了。白艺拉却落泪了。两个人你一杯我一杯,一瓶65度粮食酒全喝完了。娜茹拉醉了,白艺拉也醉了。
从那以后,白艺拉和娜茹拉成了密友,他们之间几乎没有什么秘密。白艺拉的大腿根儿有一颗痣,娜茹拉比谁都清楚。娜茹拉的臀部上有一个酒窝,白艺拉能说出准确位置。他们连内心里的一些不可告人的想法也要告诉对方。那天晚上,白艺拉不是有意留宿在娜茹拉家,娜茹拉也不是故意挽留他,他们都喝醉了。白艺拉原本想回家,踉踉跄跄走出去,在门口撒了一泡尿,看看漫天的星星,找半天北斗星没找到,酒劲一个劲地往上涌,刹那间天旋地转,满天星星漫天飞舞。白艺拉回头一看,自家门就在身后,他就返回来摸黑走进屋里,脱衣上炕睡死过去。半夜里,白艺拉突然感觉有一个冰凉滑溜溜的裸体像泥鳅般钻进了他的被窝。白艺拉以为他老婆还在做着儿子梦,便习惯地搂过来,轻车熟路压上去,却发现压在他身体下面的皮囊变成了暄软而富有弹性的馒头紧紧贴在胸口。白艺拉下意识地“哎呀”一声,却被娜茹拉的小手捂住了嘴。娜茹拉在他耳边用极小的声音说,没事,来吧。
白艺拉的酒劲全没了。
白艺拉说,不行,我不能做欺负你的事情。
娜茹拉说,你不是强奸,我是自愿的。
白艺拉挣扎着要退下来,却被娜茹拉紧紧箍住腰身,已经身不由己了。
过后,两人都有些内疚。白艺拉总觉得自己乘人之危做了一件伤天害理的事情。娜茹拉感觉很幸福,但毕竟不是自己的初夜,仿佛把旧衣服送给了最心爱的人一样问心有愧。他们有一段时间没见面,似乎不想见对方。好在娜茹拉的母亲听了白艺拉的琴声和说书后,犹如吃了灵丹妙药,病情日见好转,等到春暖花开的时候竟然神奇般坐了起来。这在客观上给白艺拉和娜茹拉创造了重温旧梦的机会。母亲对娜茹拉说,你再请一下白艺拉,我想感谢感谢他。娜茹拉不知道母亲是要怎么感谢白艺拉,但她心里高兴,高兴又有理由跟白艺拉在一起。endprint
娜茹拉去请白艺拉,说,自从听了你四胡琴声,我母亲的病情好多了。
善良的翁根听了激动不已,说,老人的病要是能好,天天让他去拉胡琴说书好了。
当年正是全国在搞“批林批孔”运动。白艺拉是冒着被批判的危险去娜茹拉家的。但他也心甘情愿,一是能够随心所欲地拉四胡说书,自己心情舒畅。二是自己的艺术不仅能愉悦老人,还能给她治愈顽疾。比这更让他兴奋的是,娜茹拉如痴如醉的表情和时不时投来的充满柔情的眼神。他仿佛回到了青春时光,欲望之火油然升腾。连着几天,白艺拉激情地演奏四胡琴,奔放地演说古今传说,使娜茹拉的母亲奇迹般站了起来。老太太一高兴,拉住白艺拉的手说,别走了,喝点酒,今晚住这儿吧。
原来那天晚上的事情被老太太掌握得一清二楚,挽留白艺拉时还对女儿使眼色,表达着自己同意女儿跟白艺拉好的意愿。白艺拉的脸腾地红了,他再不敢在娜茹拉母亲面前掩耳盗铃。白艺拉说,您能站起来,这是大家的福分,不必感谢。您这样喜欢我的演奏和说书,我已经知足了,此事不要告诉别人,传出去会挨斗的,以后需要我演奏说书时我再来……
白艺拉不好意思继续呆在娜茹拉家,匆匆收场,匆匆离去。
暮春的月夜,村落寂静明亮。白艺拉抬头看看一轮明月,它犹如娜茹拉姑娘的圆脸在向他妩媚地微笑。白艺拉拐到娜茹拉家的房后。这里有一小片杨树林,是前年生产队号召植树造林时娜茹拉亲手栽下的,现在已经长成手腕粗一人多高了。白艺拉站到树林下面,掏出“水枪”刚要解手,突然有人从他身后一下抱住了腰。
谁?白艺拉警惕地喊了一声。
一回头,他的嘴被娜茹拉的樱桃小嘴堵了个严实。于是两人热烈地相拥到一起,迫不及待钻进了小树林。
传来几声犬吠,打破了夜的宁静。娜茹拉的母亲站在后窗户前,看着月夜下的小树林中唯独一棵树在一下一下有节奏地来回晃动,不禁慨叹道,年轻真好。
从那个销魂的月夜以后,白艺拉和娜茹拉激情的体味洒遍了草垛、碾房、山沟、庄稼地等村周围的各个角落。
正如蛇走得长了也会留下足印一样,白艺拉和娜茹拉的风流艳事很快被村里人知道了。最先发现的是队长的外甥女、老包的女儿金吉玛。这丫头比较机灵,干活儿也是一把好手,说话办事都很利索,除了文化偏低,其他方面都不次于娜茹拉,按理完全可以当妇女队长。但她舅舅是队长,大家不愿把全村的权力归于一家,于是她在选妇女队长时落选,当了一个小组长。在当时的政权体系中,生产队的小组长,不论男女,只是个领班干活儿的角色。因此金吉玛对娜茹拉一直耿耿于怀。金吉玛如此用心关注白艺拉与娜茹拉的私密,更重要的原因是,当时金吉玛的哥哥正在追求娜茹拉。所以,金吉玛特别留心自己未来的嫂子和别的男人的关系。在铲地歇息时,大家照旧强烈要求白艺拉讲故事,金吉玛就发现了白艺拉和娜茹拉的眼神特别,不禁起了疑心。正值铲二遍地的时候,苞米长有一人多高,大家猫腰铲地谁都看不见谁。金吉玛在前面领着铲地,几经回头,总不见白艺拉和娜茹拉的身影。金吉玛假装解手,绕到队伍后面,还是没看见白艺拉和娜茹拉的影子,低头一看,垄沟里并躺着两把锄头。金吉玛心跳加速,面红耳赤跑回去,抑制着自己的情绪铲完了地。
晚上,金吉玛悄悄对母亲报告了自己所发现的秘密。金吉玛的母亲就把这件事对儿子和盘托出。金吉玛的哥哥无法接受这种打击,找队长舅舅告了一状。
第二天,队长带着外甥和两个民兵去侦破案子。他们在离那片苞米地不远处的一条干沟里发现了作案现场:在沟底的沙滩上发现有人躺下的痕迹,尤其一个赤裸臀部的痕迹特别明显,在两腿开叉处还滴有残留液体。金吉玛的哥哥气得两眼通红,向队长舅舅说,你看看,这不是他们干的吗?
队长围着臀部的印迹转了好几圈,猛然抬起腿,用脚上穿的大水靴子一脚踢飞了沙子,连臀迹带液迹全踢飞了。外甥的脸刷地白了,舅舅,你这是干什么?
队长说,操,这鸡巴玩意儿能证明啥!
没有抓到现行,现场也被队长踢飞了,白艺拉和娜茹拉终于逃脱了法律制裁。不过,消息还是很快传遍了全村。人们在茶余饭后津津乐道地传述着这个绯闻,给当时并不丰盛的饭菜增加了不少味道。白艺拉很快从妇女队里被开除,列入男劳力队伍中,强制进行劳动改造。虽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劳改,但对天生体弱的白艺拉来说,跟着男劳力干活儿,对他是个摧残,更何况男人们的奚落和鄙视简直比劳改更残酷。白艺拉的身体日渐消瘦,精神也萎靡不振,与以前的他相比已经判若两人。
翁根知道白艺拉和娜茹拉的事情是在娜茹拉的肚子明显凸起以后。翁根是无意中发现娜茹拉的肚子的,她很兴奋地跑回来在餐桌上把它当作头道菜端了出来,以为必定能够吊住白艺拉的胃口。可是白艺拉低着头吃饭,始终没有抬头。翁根吃完饭,迅速跑到大街上,见人就说娜茹拉的肚子,可是无人理会。翁根好生奇怪,但她又不甘心把这么重要的新闻炒不出去而罢休。当她跑到老包家报告这个新闻时,老包老婆轻蔑地笑着说,你知道是谁干的吗?
翁根说,不知道,真不知道,太缺德了。
翁根还问,谁呀,到底谁干的?人家是黄花姑娘啊。
老包在一边闷头抽烟,突然抬起头说,你回家问白艺拉吧,他最清楚。
翁根愕然,愣了半天才意识到这件事与自己有关系,与白艺拉一定有直接关系。翁根发狂般跑回家,见白艺拉正蒙头大睡。
好啊你,白天睡大觉,晚上出去干坏事。翁根一把掀了被子。
此时,白艺拉在梦中正跟娜茹拉做着甜蜜的事业,以为被人抓住现行了,惊慌失措地爬起来,跳下炕,只穿着短裤没头没脑往外跑。翁根像母虎扑食般冲过去,胡乱抓两把,光身子没有抓头,就抓住短裤的裤头,二人往两下一挣,松紧带啪嚓一下断了,短裤自然脱落在地上。不懂事的几个孩子在一边拍手大喊,丢,丢,大屁股!丢,丢,大屁股!白艺拉这才明白过来这是自己的家,于是提了短裤,虎视眈眈地瞅着翁根。
你瞪什么?翁根把白艺拉推倒在炕沿上质问,娜茹拉的肚子是怎么回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