邛崃《竹麻号子》研究的赋学意义

2014-03-21 01:14
关键词:夹江邛崃号子

(温州大学 人文学院,温州 325035)

邛崃古称临邛,是著名的巴蜀古城,也是西汉人司马相如、卓文君爱情故事的发生地。2013年8月,中国赋学会和四川师范大学联合在邛崃举办赋学讨论会。与会者不仅重新谈起2100多年前的浪漫故事,而且讨论了赋的性质和起源等问题。会议之所以在邛崃召开,是因为这里提供了地点、人、主题的因缘际会。这是颇让人感到兴趣的。为此,今想把这几个元素结合起来:通过邛崃的名片——《竹麻号子》,来谈谈四川师范大学的一个研究特色,进而讨论中国赋史上的重要问题——赋的性质和起源问题。在我看来,这个问题的关键是赋和风的关系问题。

一 邛崃《竹麻号子》和对它的考察

《竹麻号子》可以说是邛崃的骄傲。它于2008年列为第二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它的传承人名叫杨祚钦。

早在2006年7月,四川师范大学西部民歌研究所万光治教授就从学术角度对《竹麻号子》作了考察。这个月中旬,万光治团队到达邛崃,对邛崃民歌进行全面采录,在天台镇、平乐镇、夹关镇共采录了40首民歌(编号1536-1575)。其中有5首同造纸相关联的民歌,也就是由宋乐攀(1946年生)等二人演唱的《竹麻号子》(编号1539)、由杨祚钦(1942年生)等五人演唱的《竹麻号子》(编号1559),以及由杨祚钦演唱的《造纸山歌》(编号1560、1561)和《坝区竹麻号子》(编号1566)。

考察表明:《竹麻号子》是造纸工人在打竹麻时所唱的一种劳动号子,主要保留在邛崃境内的平乐镇。它唱腔质朴、粗放、高亢,具有浓郁的川西地方特色。

和其它劳动号子一样,《竹麻号子》的歌唱方式是一领众和。当钩子手手执长钉耙,把需要捶打的竹麻交给工人时,工人们就配合劳动节奏唱起了《竹麻号子》。竹麻号子的唱腔富于节奏和变化。唱词的内容比较丰富,乐段的伸缩性也比较强,段落之间常用“嗦咿”、“喂”、“哟嗬”等衬词,并且采用一种“数十二月”的传统唱法。比如,《竹麻号子》包括《上工号子》、《中午号子》、《收工号子》等段落。据杨祚钦公布的资料,其中《上工号子》的歌词是:

正月里晨花齐开放,哟啊,二呀月燕子上高梁罗;

三月里阳雀叫头上,哟啊,四呀月农忙正栽秧罗;

五月里端阳闹龙舟,哟啊,六呀月家家晒衣裳罗;

七月里荷花满池塘,哟啊,八呀月十五桂花香罗;

九月里重阳蹬山上,哟啊,十呀月丰收把酒尝罗;

冬月里家家把火烤,哟啊,腊呀月过年人人忙罗。

哟嗬,哟嗬,哟嗬哟嗬嘿,哩哟嗬哟嗬哩呀。

考察人员注意到:《竹麻号子》有很深厚的历史背景。它同从宋代开始繁荣的造纸业密切关联。在宋代,成都地区有一半草纸产于古镇平乐,所以古有“成都草纸半平落”的说法。据说平乐的造纸作坊来源于浙江,现在保存得比较完整的是平乐镇同乐村的芦沟——这里有74处造纸遗址①。另外,制作手工竹纸总共有72道工序,包括砍竹、浸泡、捶竹、选料、浆灰、蒸头锅(篁锅蒸煮,一层竹麻一层石灰)、打竹(用6米长的木杆把竹料捣碎)、洗料、蒸二锅、洗料、发酵、打堆、择料、捣料、淘料、漂白、打槽、加滑水、捞纸、压水、掀纸、打吊子、贴纸、晒纸、清点、包装等等[1]231。

在以上这些环节中,造纸工人有很多机会歌唱,比如砍竹的时候可以唱山歌,捞纸的时候可以唱小曲。而当竹料经过浸泡、初步捶打、筛选、浆灰、蒸煮等工序后,工人要借着篁锅里的高温把竹麻纤维进一步捣碎。这就是打竹麻的环节。这时,工人要站在热气腾腾的篁锅上用力捶打,也用力呼吸(图1)。出于协调劳动的需要,人们便唱起了《竹麻号子》。

图1.平乐工人打竹麻的劳动场景

二邛崃《竹麻号子》和夹江《竹麻号子》、邛崃《造纸山歌》的比较

万光治团队对《竹麻号子》的调查并未止于邛崃。事实上,从邛崃往南走120公里,在峨眉山下的夹江县,也有丰富的手工造纸的历史遗迹。据推测,夹江的造纸史超过了500年。在这里,同样流传《竹麻号子》等造纸民歌[2]。

万光治团队是在2008年9月24日到达夹江县的。这一天,在夹江县迎江乡大桥村四组,他们向一位名叫郑文均的老人(73岁)采录了6首民歌,其中4首是《竹麻号子》,另外2首是山歌。

郑文均所唱的4首《竹麻号子》,分别属于平腔(编号4227)、高腔(编号4230)、银丝调(编号4229)、胡琴调(编号4231)。一般来说,平腔指的是旋律平缓的歌唱,用真声演唱,富于咏述性,其音区不高,接近通常的朗诵调。高腔指的是高亢、响亮的歌唱,曲调音域宽广,旋律有较大的起伏。银丝调、胡琴调则是由于唱词中的衬词而得名的,比如胡琴调的衬词中有模仿胡琴的拟声词。有人说:邛崃的《竹麻号子》也和夹江《竹麻号子》一样,有高腔、平腔、连环扣、银丝调、扯麻花之分。既然如此,这两者之间便可能有传承上的关联。

但是,据四川师范大学西部民歌研究所周翔分析,实际情况并不是这样简单。周翔认为,以上这些造纸民歌,音乐形态上的特征是颇不相同的。

1.邛崃平乐镇宋乐攀、李永林演唱的《竹麻号子》(编号1539)。这首号子歌的音乐有一定的当代特点,感觉是在保留《竹麻号子》劳动音乐节奏的基础上,由现代人进行了整理。演唱者的状态比较舞台化、歌唱化,与劳动场景的结合不够密切。

2.邛崃平乐镇杨祚钦等五人演唱的《竹麻号子》(编号1559)。这首歌的音乐可分为两部分:前部是引子,旋律既和以上一首(编号1539)相同,也和网上视频中的《竹麻号子》相同,估计应表演要求进行过组合。后部是主体,以《十二个月》为唱词,采用传统唱腔。其音乐特征是:四分之二拍,节拍规整,音乐律动强,与劳动节奏配合较密切;音域较窄,在5度内,级进加小跳;采用一领众和的歌唱方式,演唱时再现了劳动场景;音乐旋律为单句的循环反复,和部对领部尾句加以重复,尾声则较为歌曲化。

3.邛崃平乐镇杨祚钦演唱的《坝区竹麻号子》(编号1566)。从音乐角度看,这首歌和以上1559号是同一首歌。

4.杨祚钦演唱的《造纸山歌》(编号1560、1561)。这两首歌旋律相同,只是唱词不同。曲名称“悲调”,大概指音乐具有抒情特点——整段速度较慢,情绪较《竹麻号子》更为缓和;句幅被拉开,音域也加宽,多大跳与旋律的回旋;音乐多起伏,表达出情绪的起落。

5.夹江《竹麻号子》,四首歌虽然分属平腔、高腔、银丝调、胡琴调,但它们有共同点,即演唱形式都是一领众和,节拍都是四分之二拍。

高腔号子的特点是:和部唱腔相对长一些,一拍一字或两拍一字。旋律中的骨架音是2、5,多级进和3度音程的组合。

以上说的是音乐学角度的观察。如果从文化传承的角度看待以上情况,那么,它们应该说明了这样一些事实。

1.在邛崃,杨祚钦所传承的《竹麻号子》是具有典型意义的,因为它保留了较多的传统音乐成分,反映了打竹麻劳动对歌唱的制约。但是,其旋律资源却不丰富,采录时的歌唱往往重复。由此可见,随着手工造纸这种传统工艺的消失,即使在有上千年造纸历史的邛崃,《竹麻号子》也不免于衰变,亦即被新的歌唱风尚所侵蚀。《竹麻号子》一旦走上舞台,成为宣传工具,这种衰变就更加明显了。

2.相比之下,夹江《竹麻号子》的表现要更为生动一些。在唱腔上,它有平腔、高腔之分;在曲调上,它有银丝调、胡琴调、扯麻花、连环扣之分。为着同劳动节奏相配合,它采用一领众和的演唱形式,节奏规整,强弱分明。它的和部词生动活泼,富于生活情趣,音乐的色彩也很丰富。另外,据统计,它遗留下来的歌词有150多首[3]463。它和邛崃的《竹麻号子》很不一样,两者之间并不存在同源关系。

3.通过邛崃、夹江两地《竹麻号子》的比较,可以看到劳动方式对于劳动音乐的积极作用。据考察,夹江的手工造纸传统比邛崃保存得完好。夹江手工造纸最盛于清朝,曾是清代科考的专用纸,称“文闱卷纸”,后来又被定为“贡纸”。民国年间有记载说:“四川造纸区域为夹江、铜梁、合川、广安四县,而以夹江所产为最多。”[4]305可见夹江造纸业远盛于邛崃。1949年以后,尽管受国家经济体制影响,个体经营的手工纸业举步维艰,但在1978年以后,夹江造纸业得到改善,其书画纸产量一度(1990年)达到全国的40%[5]36。2003年,文化部启动“中国民族民间文化保护工程”,夹江竹纸制作技艺受到重视,遂于2006年列为中国第一批非物质文化遗产。这样一来,制作手工竹纸的全部工序便在夹江得到恢复,竹纸制作技艺保护点也得以一一建成[3]16-18。图2便是对夹江工人打竹麻的劳动场景的反映。夹江《竹麻号子》的丰富性、原始性,应该是以这种对劳动方式的保护为条件的。

图2.夹江工人打麻的劳动场景

4.从另一方面看,在劳动号子的传承过程中,歌手也具有决定性的意义。歌手离开劳动方式,劳动方式遗失歌手,这两种情况都会造成号子音乐的散失。比如自贡的《盐工号子》、隆昌的《麻布神歌》,都是劳动方式尚存而歌曲失传的例子。而杨祚钦所演唱的《竹麻号子》和《造纸山歌》,则反映了歌手的歌唱风格对音乐的影响:尽管号子、山歌是两个不同的民歌种类,号子强调律动,山歌则节奏自由;但杨祚钦演唱的《竹麻号子》和《造纸山歌》,却有很多相同——它们的切分音节奏是相同的,旋律骨架系统是相同的,宫音也一样。这一点也意味着,《竹麻号子》和《造纸山歌》,乃用于造纸劳动的不同工序。

三 作为“风”的《竹麻号子》

万光治的民歌调查工作已经进行了十年。2004年,当他卸去四川师范大学文学院院长职务之时,就建立了西部民歌抢救小组,并且购置了一部丰田越野作为座驾。他采用“先打游击后攻城”的策略,先是前往甘肃、新疆等地进行资源调查,然后有计划地进行四川民歌的采录。他走遍四川省181个县,像卷地毯一样,收集到各种民歌约4000首。2011年,人民音乐出版社出版了他的《羌山采风录》;2013年年底,多卷本的《四川民歌采风录》也已结集。

“采风”是万光治对自己的工作方式的评价,也是他对这几千首西部民歌之性质的认定。据此,我们可以把他看作现代的“輶轩使者”。就这一名称而言,他是当之无愧的,因为他不仅有名牌“輶轩”,而且有进口的“木铎”——有很高级的录音录像设备。

从古代留存的资料看,“风”、“采风”、“采风之官”是三个相关联的词语。历经两周而至秦汉,由于社会时尚和政治需要,“采风”的功能和范围有一个发展过程,大致可以分为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虞夏以来,讽谣始作,采风者是“乐师”,主要采集“歌谣之言”。此即《左传·襄公十四年》引《夏书》所说(亦见于《尚书·胤征》[6]151下):“遒人以木铎徇于路。”杜预注:“遒人,行人之官也。……徇于路,求歌谣之言。”[7]1958

第二阶段:两周之时,歌谣用于礼乐诗颂,并用于制订雅言、劝谏君王,采风者是“遒人使者”,兼采“代语、童谣、歌戏”和“怨刺之诗”。此即刘歆《与扬雄书》所说(又见于应劭《风俗通义序》[8]11):“三代周秦轩车使者、遒人使者,以岁八月巡路,求代语、僮谣、歌戏。”[9]518

第三阶段:到了两汉,礼仪残缺,武帝追慕周秦,兴礼制乐,采风者称“风俗使者”,所采偏重“风俗”。此即《汉书·艺文志》所说:“自孝武立乐府而采歌谣,于是有代赵之讴,秦楚之风,皆感于哀乐,缘事而发,亦可以观风俗,知薄厚云。”[10]1756从《汉书·艺文志》看,采风之官中还有一种叫“稗官”,主要采集街谈巷说。

那么,万光治是哪一种采风者呢?我看比较像夏周之时的乐师。他有三个身份:一是文化传承者,因为他有抢救遗产的责任心;二是艺术家,因为他有对民歌资源的珍爱;三是研究者,因为他有辨别真伪的敏感,也有记录风俗的自觉。事实上,从西周开始,就有一种虚饰颂声的诈伪歌谣;这种伪“风”到汉代更盛,以致“谣言”成了一种贬词②。现代的采风之人,要在沙里淘金,就必须具备以上三个身份。

从这一角度看,《竹麻号子》是现代的“风”诗。如果把民歌分为号子、山歌、小调三类,那么号子便是民歌中同劳动生产关系最密切的类型。如果按劳动的类别,把号子分为搬运号子、工程号子、农事号子、船渔号子、作坊号子等五类,那么,由于地理环境多样,四川是号子形态特别丰富的地区,拥有作坊号子这一较特殊的类别③。随着社会发展,传统的手工业劳动往往被现代机械所取代,很多作坊号子失去了生存土壤,濒临消亡。《竹麻号子》集中反映了以上特点,所以,我们可以把它当作现存“风”诗的代表。

四 从《竹麻号子》看“赋”和“风”的关联

不过,以上这些《竹麻号子》却是彼此有别的,按其性质可以分为三种:第一种是夹江《竹麻号子》,第二种是邛崃《竹麻号子》,第三种是出现在媒体上的《竹麻号子》。夹江《竹麻号子》是作为劳动号子而存在的,一直未离开孕育它的生活土壤,可以说是本色的“风”。邛崃《竹麻号子》有歌手而无劳动,可以说是劳动号子的遗存。而当《竹麻号子》变成“《竹麻号子》艺术团”的保留节目,进而登上中央电视台“欢乐中国行”的节目之时,它显然就不再是“风”了——这时它在功能上被赋予“艺术”(而非生产手段)和“欢乐”(而非劳动情感)的定义。据媒体报道,《竹麻号子》艺术团成立于2005年,其艺术表演由中央电视台播出于2009年6月13日。我认为,若用古代的文体名来作类比,那么,这里有从“风”到“赋”的跨越。

本文所说的“风”和“赋”,是《周官》时代的概念,即《周礼·大司乐》所说的“风、赋、比、兴、雅、颂”[11]796上。尽管《周礼》成书于战国到汉代初年,但从《汉书·艺文志》的记载看,《大司乐》这份文献直接来自“六国之君魏文侯”[10]1712,其年代可以追溯到两周。而若把《周礼》和西周时期的可靠文献相比证——比如拿《周礼》和西周金文相比证——那么,《周礼》所载职官,四分之一以上可以在西周金文中找到根据。这就说明,《周礼》一书保存了许多西周时期的职官制度史料④。在《大司乐》中有两个相互对应的课程组合:一是大师教瞽矇的“风、赋、比、兴、雅、颂”;二是“以乐语教国子”的“兴、道、讽、诵、言、语”。这两组课程便是同关于仪式用乐、讽谏用诗的早期记录相吻合的,可以相信是周代的制度。

以上所说也意味着,“风”和“赋”代表了乐师时代两种传述“诗”的方式:“风”是按其本来面目采录民间语言、童谣、歌戏,并进行传述;“赋”则是用雅言的方式或“以声节之”的方式进行传述。关于这一点,我在《诗六义原始》一文中作过详细论证[12]222-229。这一论证可以支持关于“赋”的一个经典的定义,即《汉书·艺文志》引先秦之《传》语所说:“不歌而诵谓之赋。”[10]1755这句话说的就是风俗歌谣和“赋”的关系。

同“六诗”之“风”与“赋”相对应,国子所学“乐语”中有“讽”与“诵”。郑玄注《大司乐》说:“倍文曰讽,以声节之曰诵。”贾公彦疏:“云‘倍文曰讽’者,谓不开读之;云‘以声节之曰诵’者,此亦皆背文。但讽是直言之,无吟咏;诵则非直背文,又为吟咏,以声节之为异。”[11]787下所谓“乐语”,指的是仪式用语。因此,作为“风”的通假字,“讽”应该是对仪式上所歌“风”诗的复述。《周礼·春官》说:大师须于“大祭祀帅瞽登歌”,瞽矇则要“讽诵诗世、奠系,鼓琴瑟”[11]797中。可见“讽”和“诵”的主要内容是古歌(“诗世”)和黄帝以来的世系传承(“帝系”)。一方面,为尊重诗世、帝系的原貌,须采用“讽”的方式,即“背文”、“不开读”;另一方面,为适合仪式要求,须采“吟咏,以声节之”的方式,即富于仪式性的朗诵。

“赋”“诵”等方式,意味着对“风”的改造有其必然性。因为采风主要有两个目的:其一用于仪式,其二用于劝谏。这两个目的都要求对“风”进行改制。除掉仪式要求外,《左传·襄公十四年》所记的一件事,可以解释这种改制的必要性。《左传》说:卫乐师师曹受命以歌款待孙蒯,师曹“恐孙蒯不解”词意,于是改而“诵之”[7]1957上。这件事说明,同歌相比,“赋”和“诵”是更加明白易解的。这就印证了上面的判断:“赋”和“诵”是两种不同的朗诵方式,赋是雅言诵或保留了歌诗音节的韵诵,而诵则是离开“风”的仪式性诵读。

有必要指出,“赋”、“诵”等方式都具有一定的技术含量。因为“六诗”是瞽矇受教的科目,“乐语”是国子受教的科目,既然称“教”,则这些科目便各有其专门性。具体说来,只有具备极好的辨音能力,才可能“风”;只有兼通方言和雅言,才可能“赋”;而对于国子来说,只有习得各地方言、土歌,才可能“倍文”;而一旦按仪式的要求来对“讽”加以转换,就必须学会“吟咏,以声节之”,也就是“诵”的方法。正因为这样,《左传·文公四年》说赋是“肄业”(习歌)之人所长,是一种专门伎艺[7]1841上。

关于“风”、“赋”、“诵”之法的专门性,《国语·周语》还有一段涵义丰富的记录,云:

公卿至于列士献诗,瞽献曲,史献书,师箴,瞍赋,矇诵,百工谏。[13]9-10

这段话说的是“天子听政”,但从中可以窥见仪式活动的一般。这段话记录了听政过程,其中有献诗、献曲、献书、箴、赋、诵、谏等项目;记录了听政对象,其中除公卿至于列士外,有瞽、史、师、瞍、矇、工等技术人材。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其中出现了三种盲乐官:一为“瞽”,即虽然有眼球,但眼皮天然闭合因而无所见的乐官;二为“瞍”,即眼球缩坏的乐官;三为“矇”,即有眼球而无见的乐官,亦即俗所谓“睁眼瞎”⑤。他们恰好分别承担了“风”、“赋”、“诵”的职责。这件事是富于社会生理学内涵的。因为,根据“目无明则耳聪”的道理,“瞽”、“瞍”、“矇”三者的顺序是有规则的:既是失明程度之强弱的顺序,又是辨音能力之强弱的顺序,而且是某种职务的顺序。“献曲”者须精于记音,以识别曲调,所以由瞽这种天生的盲人承担;“赋”者须有较强的记音能力,以识记“风”歌,所以由瞍这种未必天生失明,但却完全失明盲人承担;“诵”者须听懂“风”和“赋”的内容,所以由“矇”这种稍有光感的盲人承担。

关于“瞽”、“瞍”、“矇”等乐官的分别和分工,颇多资料作了记载。尽管有些文献会把这几种盲人的名称彼此混淆,但有一个基本判断却很明确:瞽是盲乐官中最具技术能力的人物,承担掌管原始史料的职责⑥。这些原始史料或称作“诗”,或称作“史”,或称作“曲”,从文体分类的角度看,其实都可以归入“风”的范畴。因此,所谓“赋”和“诵”,可以看作对这些史料的加工。前文说到,这种加工是祭祀仪式和外交活动的需要;现在可以补充的是,这也是王者听政的需要。《国语·楚语》说:“临事有瞽史之导,宴居有师工之诵,史不失书,矇不失诵。”[13]551这段记载表明:正因为“风”是方言土语,王者难以听懂,所以要用两种方式来对它加以传达:其一是“导”或“书”的方式,由瞽史实行,主要传达大义;其二是“赋”和“诵”的方式,由矇工实行,主要传达辞意。“诗”、“史”、“曲”等同样需要这种转达。总之,改“风”为“赋”、为“导”、为“书”,既是必然的,也是必要的。

现在,联系《竹麻号子》,我们对“风”和“赋”的古老关系,又可以有新的理解了。《竹麻号子》表明:真正的民歌,不仅是同方言土语相联系,而且是同民众的劳动和生活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后者是前者生存的土壤。一旦脱离土壤,任何民歌都不免会变质。所以,《周礼·春官》介绍“六诗”和“乐语”时,使用了两个涵义相近的词:一是“风、赋、比、兴、雅、颂”的“风”,用以指原生态的民间谣言、歌戏,以及对它们的忠实记录;二是“兴、道、讽、诵、言、语”的“讽”,用以指对“风”的朴素传述,以及它所采用的“背文”、“直言”的方式。这说明,任何形式的“采风”,都不可避免要使用“讽”和“赋”的手段,作为“风”的补充。我们在很多场合看到过万光治教授的民歌演唱,同时也看到过他的民歌辞朗诵,其实,前者就是所谓“献曲”,后者则是“登高能赋”。

关于民歌变质的原因,前文还指出了另外两个重要因素:一是丧失了歌手,二是丧失了承担它的社会组织。比如自贡的《盐工号子》、隆昌的《麻布神歌》,都是因歌手丧失而失传的例子。而古乐脱离其社会组织,较明显的例子是《汉书·艺文志》所说:“制氏以雅乐声律世在乐官,颇能纪其铿锵鼓舞,而不能言其义。”[10]1712“铿锵鼓舞”是说音乐尚存,“不能言其义”则是说由于丧失了承担仪式的队伍而遗忘了其仪式涵义。如果要究其更深一层的原因,当然,应该归咎于养育歌手及其队伍的社会条件的丧失。所谓“礼坏乐崩”,便是因为这些丧失而形成的。但正是由于这些丧失,“赋”这一文体却得以产生了。

“赋”体的产生,大致经历了以下三个阶段:一是根据《周礼·春官·大司乐》的记载,大司乐实施的国子之教,有乐德、乐语、乐舞三个系列课程,目的是培养能致鬼神、和邦国、谐万民、安宾客、悦远人、作动物的仪式人材和行政人材[11]787下。这些人材已掌握“赋”“诵”之法。二是根据《左传》、《国语》的记录,由于经过了“乐语”教育,所以公卿士大夫往往能够“赋政于外”,并在外交场合“赋诗言志”[13]258-264。三是根据《汉书·艺文志》的记载,这种“赋”的才能,在春秋以后最终结晶成了赋体:

春秋之后,周道寖坏,聘问歌咏不行于列国,学诗之士逸在布衣,而贤人失志之赋作矣。大儒孙卿及楚臣屈原离谗忧国,皆作赋以风,咸有恻隐古诗之义。[10]1756

这就是说:赋产生于“学诗之士”把他们所专长的“聘问歌咏”变成了新文体,亦即赋。而若追踪其源头,则这种作为新诗的辞赋乃来源于古老的“不歌而诵”。这件事启发我们:包括《竹麻号子》在内的那数千首四川民歌,一旦出版,便提供了造就一种新诗体的可能。

(本文所使用的调查资料,由四川师范大学西部民歌研究所周翔、张科成提供。特表感谢!)

注释:

①据四川师范大学西部民歌研究所2006年7月20日调查笔记。

②参见以下资料:《楚辞·离骚》:“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王逸注:“谣,谓毁也。”洪兴祖补注:“言众女竞为谣言,以谮愬我。”(洪兴祖《楚辞补注》,中华书局1983年版,页14-15。)《后汉书·刘陶传》:“光和五年,诏公卿以谣言举刺史、二千石为民蠹害者。”李贤注:“谣言,谓听百姓风谣善恶而黜陟之也。”(范晔《后汉书》,中华书局1965年版,页1851。)

③参见:张亚初、刘雨《两周金文官制研究》,中华书局1986年版;李晶《春秋官制与〈周礼〉职官系统比较研究》,河北师范大学2004年硕士学位论文。

④参见:杜亚雄《汉族民歌音乐形态分类刍议》,《乐府新声》2011年第1期;彭子华《汉族民歌分类研究的思考》,《交响》1998年第2期;戢祖义《中国劳动号子》,《云岭歌声》2004年第9期。

⑤许慎《说文解字·目部》:“矇,童矇也,一曰不明也,从目蒙声。”“瞍,无目也,从目叜声。”“瞽,目但有眹也,从目鼓声。”段玉裁注:“无目与无眸子别。无眸子者,黑白不分;无目者,其中空洞无物。”刘熙《释名·释疾病》:“瞽,鼓也,瞑瞑然目平合如鼓皮也。蒙,有眸子而失明,蒙蒙无所别也。瞍,缩坏也。”

⑥例如《诗经·大雅·灵台》说“矇瞍奏公”;《国语·楚语》说“临事有瞽史之导,宴居有师工之诵,史不失书,蒙不失诵”;《左传·襄公十四年》说“史为书,瞽为诗,工诵箴谏,大夫规诲”;《吕氏春秋·达郁篇》说“矇箴,师诵”;《淮南子·主术》说“瞽箴,师诵”;《贾子新书·保傅篇》说“瞽史诵诗,工诵箴谏”。从这些文献中可以概括出如下一种二分关系:

典据关于瞽史掌诗关于矇瞍掌诵《诗经·大雅·灵台》矇瞍奏公《国语·楚语》临事有瞽史之导/史不失书宴居有师工之诵/蒙不失诵《左传·襄公十四年》史为书,瞽为诗工诵箴谏《吕氏春秋·达郁篇》矇箴,师诵《贾子新书·保傅篇》瞽史诵诗工诵箴谏

他们的主要区别是:瞽的地位较高,掌歌诗,用于“导”、“书”,有“瞽史”之称;“矇瞍”的地位较低,掌诵谏,称“工”或“师工”。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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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应劭(撰),王利器(校注).风俗通义校注[M].2版.北京:中华书局,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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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周礼注疏[G]//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1980.

[12]王小盾.诗六义原始[M]//中国早期艺术与宗教.上海:东方出版中心,1998.

[13]国语[M].上海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组校点.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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