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 峰
(华南理工大学 科学技术哲学研究中心,广东 广州 510641)
无论在自然界,还是人类社会,尤其是在人的认识和创制活动中,都存在着大量且特殊的现象:Interface,它在汉语中通常被译为“界面”或“接口”,其典型功能是既把两种不同的存在区分开来,也将它们连接起来。目前,这一概念正在为越来越多的领域所使用,也正在进入到哲学的视野之中,成为揭示某些哲学关系的新范畴。其中,人与机器之间的“人机界面”中就包含着极为丰富的哲学问题。在当今的信息时代,人机界面主要是指人和计算机之间的接口技术,这种技术发展到高级阶段就成为“脑机接口”的形式,而在脑机接口中,则包含知行转化的功能,当知行转化可以通过“知行接口”技术来实现时,一系列新的哲学问题便走向前台。
作为一种普遍存在,可以说,只要存在两种事物或现象的相互作用,就必定存在“界面”或“接口”,其含义通常指“物体和物体之间的接触面”。The New Webster's Encyclopedic Dictionary对“interface”的解释是:一种被认为是由两种东西(机体、系统、装备、概念或人)、空间或过程所共享的边界,它能分离出这些不同的存在,并使其相互交流和作用;在信息科技中,它是一种计算机的硬件或软件,被设计出来在硬件之间或软件之间、在器件和程序之间,以及在计算机和人之间实现信息交流[1]。从上面这些词典意义上可以看出,“interface”既是分界面,也是接合部,亦即具有双重功能:既把不同的东西区隔开来,从而形成“界面”,也把它们联通起来成为一个整体,从而成为消除界限的桥梁,即“接口”。也可以说,这两个词本身也是相互依存的:正是有了界限(界面),才有了连接(接口)的问题;反之亦然。可以根据在不同的语境中我们强调的重点不同,在汉语中可使用不同的译法。
界面和接口现象在自然和社会中的普遍性引起了科学的关注,许多学科都引入了专门的界面或接口概念,例如化学中有化学界面(chemistry interface),它是一种边界表面(boundary surface),在两个不同的状态之间(例如一种不溶解的固态和液体之间、两种不能混合的液体之间、或一种液体与一种不溶解的气体之间)形成一个共同的边界。生物学中有生物界面(biointerface),它指的是一个细胞、一种生物组织或一种生物材料与另一种材料(物质)之间的界面或接口。社会学中有“社会界面”(social interface),它指不同生活世界、社会领域或社会组织之间的重要的交叉面,在那里基于不同的价值、利益、知识和权利而形成的分裂可以最容易被发现,这一概念也意味着代表不同利益和受到不同资源支持的个体或社会单元常会面对面遭遇的地方[2]。
从哲学上看,人的感官就是思维和外界的接口,或按梅洛-庞蒂用身体现象学的术语来说,肉身是人与外界的接口,通过它(们)来传递和转换外界的作用:将外界的刺激转化为特定的神经冲动,然后在人的大脑中“成像”,形成“观念”。
接口或界面在上述意义上,其实就是事物之间的“中介”,或行使着中介的功能,没有这种中介,事物之间的联系和相互作用就无法形成和进行。当然接口作为中介也具有非完全意义上的“中间性”,并不总是作为“第三者”而存在于两种事物之间或居于它们的中间,例如有的接口基本属于两界中的某一界,像细胞膜是细胞与外界的接口,同时也属于细胞本身的构造或组成部分。这通常发生在“内”与“外”的界面现象时,属于“内”的那个存在物的最外部的结构或组分,同时也是这个存在物与外部环境的接口或界面。又如人和计算机的接口,通常是计算机自身的一个组成部分。不过,接口的中介性也具有不确定性,例如人的神经末梢,尤其是皮肤上的神经末梢,是人体与外界的接口。然而当人的皮肤被连接到一些可以感知神经信号的技术装置后,人与外界的接口就外移或部分外移到这些感知装置上,此时人与外界的接口就(部分地)由自然物转移到技术物之上,从而出现所谓“接口技术”(interface technology)或技术性的接口现象。
技术性接口广泛存在于人工现象之中,从其初级形态上,可以视其为不同人工制品之间的中间环节,如灯座是导线和电灯的接口,开关是人和电灯的接口。界面或接口现象在人工事物中之所以普遍存在,还因为任何现象都可以成为特定事物链中的一环,从而成为两端事物的接口。从性质和功能上看,接口技术就是要使那些在自然状态并不相关的现象可以被人工地关联起来,从而使对象之间产生合乎人的目的的相互联系与相互作用,这也是人制造和使用技术的重要目的。
技术性接口中更具哲学意义的是人和机器之间的接口,这种接口通常作为人体的外部装置而存在,但在技术不断发展的今天,它已经不仅作为一种人体的外部器具,甚至还深入到人体内部,成为人的一种“内部”装置,在体内形成种种“节点”:如芯片植入人体后,一种“外来”的装置就进入了人体之内;当这种装置增多之后,还会形成哈拉维所说的“半机械人”或“赛博格”(cyborg):“赛博格是一种受控有机体,一种机器和有机体的杂合体,一种社会实在的造物和一种虚构物”[3]。这种半机械人的内部显然存在着多种多样的人机接口。
综合以上的分析,笔者认为对于interface的两种汉译,在科学领域使用“界面”更合适,此时它主要表达的是两个领域或方面之间的分隔、区别;而在技术领域中使用“接口”则比“界面”更好,因为“接”则更通向“交会”“互动”(inter的蕴含)、联系等,由此可显现“interface”是两个不同方面或部分的连接方式和手段,是它们实现交互、传递相互作用甚至形成“相互过渡”“相互转化”的地方,而技术性interface所行使的正是这种功能。本文所探讨的“人机接口”“脑机接口”“知行接口”等等,都是行使这种连接功能的技术性人工物。
人机接口是人与机器的交互手段,在人机接口中,从计算机的键盘到脑机接口,呈现出日趋复杂化的趋势,并衍生出“知行互联”的特殊功能。
可以说,“接口现象”是因为人和计算机之间的互动问题而变得重要起来的,也正因为如此,所以当前的人机接口,特指人与计算机的接口:它是指人与计算机之间建立联系、交换信息的输入/输出设备,这些设备包括键盘、显示器、鼠标器等。这种接口也是人和计算机“对话”的方式和信息传递的媒介,也是计算机“面对”用户的窗口,它使得互不“理解”的两个系统成为可以互相“理解”,从而使计算机在人的作用(输入)下能够作出符合人需要的“反应”(输出)。在这种意义上,人机“接口连接人和计算机,同时满足两方面要求”[4]535。当然,这里的人机接口也具有相对性,例如计算机软件是人与计算机硬件的接口;计算机屏幕上的图标或窗口是人与计算机软件的接口。
从功能上说,人机接口需要容易为人所掌握,即所谓“界面友好”,如同美国哲学家和计算机文化研究者艾斯所说,通过它“允许人与机器之间进行理想的‘无缝的’或者‘直觉的’通信,……尽管人机互动起初出现于每一台计算机的设计中,早期的人-机互动文献都假定机器的使用者是技术专家精英,但是随着计算机技术日益普及,‘界面友好’也就与日俱增”[5]192。目前使用视窗和图形化的图标,就使得人更容易使用它,形成人和计算机之间更便捷的“交流”,是否有此特点也成为计算机技术得以普及的决定性因素,所以,计算机技术的发展中,接口技术的不断完善是其最重要的组成部分之一。
通常认为,计算机的人机接口技术经历了手工操作、命令行操作和图形用户界面三个阶段,我们所看到的操作系统从DOS到Windows的变迁,一定意义上就是接口的革命。也有的学者将这一技术分为四个阶段:电子阶段、符号阶段、文本阶段和图形阶段。在电子阶段,人机接口是电子电路设计或计算机硬件;在符号阶段则由计算机硬件上升到软件,此时计算机硬件可以在像注册表、内存等功能意义上得到抽象的理解;在文本阶段是自然语言,虽然与真正的自然语言互动还很远,但是像Unix这样的命令-线索界面的确运用了许多词汇和简单语法;在图形阶段则是我们所熟悉的也是目前广为使用的图形[6]。当然,计算机的人机接口还在进一步发展,例如它可能还会进一步发展到带给用户身临其境感觉的三维用户界面——一种虚拟环境(虚拟现实)的人机接口[7]。在这样的技术中,人和机器之间的界面甚至可以在感觉中消失,它意味着人和机器之间抑或两种事物之间达到了一种“无感觉的融合”,一种消除了存在感的融合[8]。达到这种融合程度的人机接口阶段也被称为“具身互动阶段”,此时计算机不再是一个外在的存在,而是成了人的身体的延伸,就像盲人所熟练运用的拐杖一样。这就要求制造出能够把器具性缩减到背景中的计算设备,而这使得我们能够在不注意它们时就能实现目标;此时“具身是我们与世界相结合的道具,而他使得世界对我们变得有意义”[9]。
由此也进一步显示了人机接口的相对性:相对于“人脑”(“人”的一个部分)来说,人的手和眼这些感官是其与电脑的接口;而把“人”视为整体时,我们则把计算机上的一部分视为人机接口。前一种情况是把计算机当做整体来看,把人脑就当做另一端来看待,此时的人机接口就成为“脑机接口”,而操作电脑人手和眼睛就成为脑机接口的承载者,或者说存在于人的身体上的一部分“身体信息技术”[10],就成为了脑机接口技术。
脑机接口可视为使电脑理解人脑的手段,当这种手段由人的部分身体信息技术转移到人身之外的器具设施之上时,就形成了我们在通常意义上所说的“脑机接口技术”(这里的“技术”通常只被理解为器具技术),它是人机接口技术发展的另一个重要维度。由前面的叙述可知,目前的作为脑机接口的人机接口还主要是一种肢体操作式的接口,它主要需要人手对相应的设备施加物理性的作用(如敲击键盘、点击鼠标等)才能完成,因此也形象地称这种人机接口为“手-机接口”。而正在发展中的“脑机接口”技术则开启了另一种人机互动的模式,那就是人机接口装置通过接受人的脑电波的作用就能实现机器或接口装置与人之间的信息交互,而并不需要像“传统”的人机接口那样由人“动用”肢体去“亲手”改变键盘或鼠标的物理状态才能实现;此外,像分析人的眼球运动、眨眼或头部动作来控制计算机的人机接口,虽然还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脑机接口,但它们已经大大减小了人的“物理动作”的幅度,因此可视为“手-机接口”到“脑-机接口”的过渡。
严格地说,所谓脑机接口(brain-computer interface或 brain-machine interface),就是在人或动物脑(或者脑细胞的培养物)与外部设备间建立的直接连接通路,使得脑内活动的某种物理呈现(如脑电波)被计算机或相应的技术设备所获取,从而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理解和应用这些脑内活动的内容。这里关键技术是对脑电波(或其他物理呈现方式)的识别技术。其早期阶段是脑电图一类的仪器,后来发展为想要“读懂”人的想法的“读脑术”。这种读脑术的初衷是用来理解失语症患者的想法,在这方面不断有所进展。据新华社2010年9月8日报道,美国研究人员正在开展一项实验,用机器将脑电波翻译成人类语言;实验已取得突破性进展,准确度最高达到90%。无法说话的人,能够通过被扫描仪捕获的脑波来和他人进行交流[11],这样的仪器也称为“脑电波扫描仪”[12]。其中的关键技术是提高接受大脑电波的感受装置或传感装置的精密度。目前,“通过脑功能磁共振成像技术(fMRI),我们能够读出一个人看到了什么,或正在想什么。别人大脑中的思想能够在计算机上转换成图像”[13]。虽然目前对脑活动内容的识别程度还很低,但科学家们相信,“读脑科技”的未来将有无限的可能性;“更令人惊异的是,一项研究显示,fMRI不仅能显示大脑目前的活动,还可能显示出大脑即将要做什么,使神经成像技术朝向预言主体行为的方向发展”[14]。也就是说,当读脑技术发展到高级阶段后,不管人脑在想什么,脑电波扫描仪都能接收记录下来;人不用张嘴说话,该装置就能将他想的事转换成声音、文字和图像。如果这样的脑机接口继续连接到相应的效应装置上,则还可以帮助肢体残疾的病人乃至瘫痪者控制他们的假肢,从而重获控制外部世界的能力。其进一步发展,就可用于四肢瘫痪的病人,使其能够依自己的意愿,独立完成一些日常生活上的动作。
从一定意义上说,脑机接口发展到一定阶段,人就可以实现利用自己的“思维”(严格意义上是脑电波)来控制计算机及其与之互联的其他设备,形成类似“行动”或“行为”的效果。当然,在建构具有导向行动的脑机接口时,如何从脑电波中分离出动作的意念是最困难也是最关键的部分,它需要用各种信号处理技术去侦测动作意念,然后把侦测出的原始动作意念转换成机器能识别的指令。实现这一功能的脑机接口并非遥不可及,因为一些实验室已实现从猴和大鼠的大脑皮层上记录信号以便操作脑机接口来实现运动控制,还有的实验室实现了人脑控制机器人踢足球的过程。也就是说,脑机接口的必然扩展,就是在计算机的一端继续向“信息应用技术”延伸,亦即由通过脑机接口“理解”了人的意图的计算机,将其转化为指令去控制施动装置或设备的物理运动,形成人所希望对某一对象物的实际作用,让对象产生出合乎人的意念要求的某种物质性的改变,从而达到人在头脑中构想的某种现实的变化。这就是从脑机接口到知行接口的功能延伸,其中包含的主要技术过程就是从思维、心智、意念的机器读取到转化为自动机器的操作指令的过程,以及施动系统在这种操作指令下现实地进行物理运动的过程,其集合形态就成为合乎人的意念要求的人工运动,在功能上成为替代性的人的行动。
美国布朗大学脑科学系主任约翰·多诺霍(John Donoghue)和他的同事一起发明了一种被称为“大脑之门”的移植装置。它可以使人们利用意识来控制电子产品,比如计算机。其原理是:测量大脑里的电信号,用仪器对电信号进行转换以控制其他电子设备,这样,人只凭意识就能够操作计算机、写电子邮件和滑动轮椅。“一旦移植了这种装置,人脑的局限性就被打破了。在许多方面,你能摆脱肢体的束缚。大脑能够与互联网、机器人,或仿生武器连接起来。‘大脑之门’可以让你像操纵轮椅或汽车一样,很容易地操纵核潜艇,……在理论上,一旦你能控制计算机的光标,你就能做到从画圆形到驾驶战舰的任何事情。”[15]
由此可见,一旦脑机接口将人脑中的行为意向和指令能够有效地传输给施动技术系统从而引起对对象的实际操作和改变,那么就起到了“行为”的效果,此时人脑和对象之间的技术系统就可统称为“知行接口”系统,它是一种不须依靠人的肢体的人机接口或脑机接口,突破了先前“知—知接口”的限度,人机接口不再只是转化信息存在的形式,而且成为信息世界和物质世界互联的工具。当它从对于残疾人的治疗功能扩展到对于一般人的增强功能后,就可以使人不动手脚,便能“心想事成”。
从关联性上看,知行接口无非是脑机接口的发展和延伸,是人机接口技术从信息领域向物质或行为领域的延伸,甚至也可视为心智与物质领域的技术性接口。这个接口装置只要能将人“心”所想或人“知”的意向读懂,就能够造就如前所述的人体之外的“人造行动”或“人工行动”。此时,被人脑通过知行接口技术所驱使的那些体外装置,就如同是人的“神经假肢”。或许可以说,信息技术的最重大成就之一,就是在知行接口之技术化上的不断进展,它预示着人的“行”可以跨域人的身体之外,也预示着外在于人的功能装置的拟人行动与人脑活动的一体化,预示着人机合一意义上的“知”和“行”可以融为一体,从而使传统的“以手行事”(“亲手”做事)和“以言行事”(指使别人做事或“告诉机器做事”)有可能发展到“以想行事”,这就是通过脑机接口而支配智能机器为我们去做我们想做的事,此时就成为“心想事成”或“知行合一”的现代版本。
基于脑机接口的知行接口一旦成为人所普遍使用的技术手段,必定引起我们在哲学上的新探寻,并催生一些新的哲学观念。
1.“边缘性”的本体论特征
综合文中所涉及的几个核心概念来看,它们相互之间存在着这样的关系:脑机接口是人机接口的高级形式,而知行接口是脑机接口的一种功能描述,具体说,知行接口是脑机接口的一种认识论延伸。
知行接口的本质是心物接口,因此在本体论层面上,它是一种不断扩展的“消解划界”的过程。知行接口的哲学意义,首先是基于一般接口的本体论意义,它具有如前所述的既显现也消解不同事物之间界限的双重功能,“知行接口”的这种“双重功能”就在于它既把知和行区隔开来,使得现实世界与自由的思想保持一定的距离,思想不能随意影响现实,否则现实就可能被思想随意破坏甚至摧毁;同时它也打通了知与行之间的区隔,使脑内的心智状态成为脑外的有形显现状态,成为可以“外化”或“对象化”的客观过程。在这样的系统中,“接口是主体和客体的中间环节,主体通过客体来操作客体,而客体反应动作的效果通过接口反馈给主体,或主体通过接口来感知客体的动作效果”[16]。于是,这样的知行接口作为一种界面:“就是具有影响力的不同点,它介于物理现实和概念现实的边界上”[4]545。所以,“边界性”或“交叉性”是知行接口技术的一种本体论特征。
2.知行合一的认识论特征
基于脑机接口的知行接口,其丰富的哲学意义还在于对哲学认识论的影响。就人的活动来说,“知”就是一种信息运动,“行”就是一种物质运动;知行接口就是将这两种运动连接起来,并在前一种运动的控制下进行后一种运动。在以人体为知行接口的身体系统中,知中的行为意向意念一定要启动肢体,才能有行;脑内的神经活动一定到转变为身体的外部活动,才表现为行。随着工具系统的日趋复杂,尤其是随着当代信息技术的发展,技术性的脑机接口逐渐介入到人的知行活动系统中,作为技术装置的脑机接口对人的行为意念读取后,可以再度转化为程序性的信息指令去驱动信息效应装置的物理运动,从而产生行为的效果。此时,头脑中的思维活动(即使是实践观念的活动),可以无需动用“肢体”就能变成外在的现实活动;先前由“肢体”所充当的知行接口,转移到了体外的技术装置之上,也就是通常在身体中发生的部分过程转移到技术系统中,这就是知行接口的“外移”。这种外移也使得我们可以从外部反过来进一步认识知和行是怎样连接和转换的。尽管由认知接口所驱动的技术系统的物理运动是不是人本身的“行”是有争议的,但从效果上那绝不是意念本身能做到的,从而至少可以认为那是延长了的人的“行”。在这种限定性的理解下,人可以只行使知的活动,人只要有知,知行接口就会将其传输给效应装置,使这种装置在信息化或数字化了的“知”(即被知行接口转化为机器可以执行的“指令”的那种“知”)的控制下去“行”,去造物或使物产生相应的运动。于是,“知”与“行”也可谓达到了一种特殊状态的“合一”,即人机合一意义上的知行合一,这种“知行合一”不是“消行以归知”,而是“由知而自动延伸为行”。
这种具有新型的“知行合一”功能的知行接口如果成为一般的现实,就意味着我们正在走向真正的“心想事成”的人机协作状态,甚至“一念发动处便是行”也有了技术哲学的新解读,那就是消除了知与行之间的传统区隔。从中也可以看到,人总是在不断创造新的接口、新的界面,他区分出不同的领域,然后又想法将他们通过接口贯通起来。知行接口就是这样一种技术。
3.有限对象化的心智特征
知行接口在消除“知”与“行”之间的传统区隔时,也可以进一步在一定意义上消解“心”与“物”之间的二元分离,从而使知行接口的认识论功能体现为心智现象的对象化显示,为揭开心智现象的“神秘面纱”提供新的技术支持。
如前所述,知行接口装置的关键技术是脑机接口,使脑机接口成为可能的技术主要是“读思维”(即“读脑”)的信息技术,它使得“知”可以对象化,这也意味着心智的“可读性”。随着内在的心智活动被技术性地外在化,人的心智的不可观察性在一定意义上具有了可观察性,虽然在起初我们“观察”到的只是直接关联“行”的简单意念,抑或说只是“实践观念”一类的心智,但随着技术的成熟度不断提高,那些复杂的心智也将成为可观察的对象。
这样,作为知行接口之基础技术的脑机接口,某种意义上也就是“心物接口”,它使得世界上最具形而上性质的界面——心与物的界面,成为可以技术性过渡的领域,这或许也隐含着对一般心智哲学的意义,那就是在技术层面上对心脑同一论的支持。或者说,即使在终极的意义上心智过程并不能归结为脑过程,但在心智的“可读性”上,只有坚持有限合理的“心脑同一论”,才能使知行接口在技术上的成功得到合理解释,当然,这里主要还是在心智内容与其物理过程及其呈现具有关联性、对应性的意义上来理解这种“同一性”。
基于这种“同一性”的理解,可以使我们在一定程度上达到对知行边界的突破,对心物二元的突破,从而也导向一种现象学的分析:消除二元划分,寻求两极融合。在这种背景下理解现象学中的“意向性”,也可以认为那不再是一种心灵的内部状态,而且是一种外部状态,一种可以通过知行接口而呈现出来的“物性”状态,这种“意向性”也由此可以成为知行世界的一种基本现象。
作为知行接口的心物接口在本体论上甚至还具有消解波普尔所区分的世界1(物理实体和物理状态的物理世界)、世界2(精神的或心理的世界,亦即观念世界)与世界3(指人类心灵产物的世界,以及人工的客观世界)之差别的功能。在波普尔的三个世界理论中,世界2是世界1和世界3的接口,没有世界2,世界1和世界3不可能关联起来。但具有心物接口功能的知行接口出现后,一是世界1和世界2之间的绝对界限因为心智的可观察性而得以消减,二是世界2和世界3之间的鸿沟也可以因为观念借助知行接口可直接导致行为后果而消减,因此“三个世界”在本体论上的绝对区分失去了意义。
所有这些看法其实最终还要归结到对“脑活动”的解释。人脑通过知行接口实现的对对象的控制,从科学的层面上看无非是“脑电波”(或“脑力波”或脑的其他物质活动过程与状态等等)对对象的控制,其中人作为“控制源”或“行为主体”的性质并未变化,只是控制的手段或行为方式发生了变化:过去的行为方式是肢体动作或语言行为,具有外在可感性,而在知行接口背景下,人的行为就是心智的意念,这种意念虽然不能为人的感官直接感知,但可以为人造的仪器所感知(探测)。当然,此时的争论接着便凸显出来:仪器所探测(感知)到的究竟是人的意念本身,还是承载这些意念的载体(所谓“脑电波”或“脑力波”等等)?意念和意念的物质载体之间能画等号吗?对心智活动的物质方面的感知就是对心智(精神)本身的感知吗?此外,脑的物质活动无疑可以引起意识活动或心智过程,但脑为何进行了特定的活动?起因是什么?仅仅是外界的刺激还是也有精神方面的内在的原因?当无外在刺激时心智也会活动起来,那么心智活动中是否也存在精神的“自我刺激”?心脑之间的因果性究竟如何解释?凡此种种,又回到了心智哲学的根本问题上去了。所以对知行接口的哲学解释最终要涉及的还是两大世界(心智世界与物质对象世界)的本体论问题,这或许也是它最具哲学魅力的探索空间。
4.“行”的含义扩展及其哲学问题
直到今天,计算机的键盘和鼠标仍然是人机接口的主要形式,人在计算机上的“行”就是对键盘的敲击和对鼠标的点击。即使是这种“行”,较之传统的行在表征上也发生了重大的变化,“计算机技术以这种方式装备人类行动:把非常简单的动作变成极其强有力的行动。想想键盘上几乎看不到的手指移动吧。当这个键盘被连接到一台计算机,而这台计算机被连接到因特网,当简单的手指移动创造和传播了一种计算机病毒,这种手指移动就给成千甚至上百万人的生活带来灾难。技术装备了没它不行的一种行动。固然,计算机技术使用之前,个体也能给其他人的生活带来灾难,但却不是以这种方式,并且可能也不是这么轻而易举”[17]。计算机的这种行为与网络相连,则更有意想不到的后果,例如在现代国际金融交易中,只需轻点一下鼠标,就可以获取或失去天文数字的财富。
可见,在计算机辅助的人的行为中,仅仅是手指敲击键盘的行为,就可以造成以前任何行为所能造成的物理性效果,以及以前所不能造成的物理性效果,这既是人的行为方式因为计算机而发生的变化,也是人的行为能力借助计算机而获得的增强。
当然,无论如何,只要人机接口中还需要“动手”,就没有改变“行动”的原有本质,即物理性的感性的外在的实际行动;而当“动手”的功能可以完全被“动脑”所取代时,而且这种“动脑”完全可以达到“动手”和“动口”的实际效果时,这种动脑所蕴含的行为特征才具有了实质性的改变。
在这种“改变”中,人从“以手行事”到“以想行事”,这一过程导致了“行”对于人身的外在化,也导致外在化的功能装置的拟人化或拟行化并日趋逼真化,从而走向与人身的技术性一体化;另一方面,或许也可以反过来看:这一过程或许也意味着知和行的新型分离,“行”日趋脱离人的自然身体,成为不再“涉身”的人体之外的技术系统的“劳作”。那么此时是技术装置的物质运动取代了人的行动吗?如果是,那么技术装置的这种运动能称之为“行”吗?如果不能,那么人是否因此而成为纯粹的“知者”、其“行”又存在于何处?如果换一种思路,是否可将人借助知行接口所进行的过程理解为“行”的新形式?此时,“行”便走向广义化,它不仅有人的可被感知的物质性活动,而且也有人的信息行为,甚至在走向信息社会的过程中,在“信息化”遍及生活的各个领域的过程中,人的行为将更多地是信息行为而不再有物质生产行为,而人使用知行接口所形成的“行动”也可归入为人的一种信息行为。
5.知行接口中的实践哲学与道德哲学问题
知行接口还必然要遭逢实践哲学问题。“实践哲学”是一种价值哲学,是对实践效果有所追求和评价并达到真善美相统一的哲学,它希望改变世界时让世界变得更美好,从而也需要心灵和行为的向善。而人一旦连接了知行接口,人如何控制自己的意念尤其是如何避免坏意念的出现就成为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当然主要靠人解决,同时也不排除技术的辅助,或在技术上设置“关口”:使得技术性的知行接口不仅要分辨行为意念与非行为意念,更重要的是还要分辨“好的行为意念”与“坏的行为意念”,并阻断坏的行为意念传递到效应技术装置上去变为“行”。所以,这里也就引申出关于知行接口的“道德哲学问题”:脑机接口或许也需要一定的道德判断能力,对不道德的、有害的行为观念“拒绝传输”或“拒不执行”,否则就可能对他人造成伤害甚至给人类带来灾祸。与这一道德哲学问题相关联的进而是这样一个“政治哲学问题”:作为知行接口伴生技术的读心技术,可能导致心智或心灵的神圣性与隐私性的丧失,它甚至还可用于犯罪,例如小偷可以通过“读脑机器”悄悄从别人大脑中盗取银行账号和密码;它还可能导致被政治性利用的“心控”或“脑控”及“神经审讯”技术的出现和使用。紧随其后的是这样一个“法哲学”问题:是不是以后仅仅通过解读他人的大脑就可以判定他是否有罪?最后,“读脑技术”又回到这样一系列选择困境:谁愿意被读脑、谁需要被读脑、谁必须被读脑?还有,知和行的人工接口,何时接通何时关闭,谁有权配置这样的接口,如此等等,都是不能不想到的问题。
上面这些问题有些实际上也是关于知行接口的“人学问题”,这种人学问题还可以进一步触及到“人本问题”:知行接口常被认为是人与技术之间的“无缝之网”,由此必然要追问的是,人和机器之间由知行接口连接起来之后,是否意味着人与技术之间边界的被打破?此时人是什么?机器是什么?人是机器的延伸,抑或机器是人的延伸?被接上知行接口装置的人,无疑可视为赛博人的一种特殊形式,它使得人与机器的边界被突破,按照《连线》创刊主编凯文·凯利的概括,这种趋向下的“机械”与“生命”这两个词的含义在不断延展:人造物表现得越来越像生命体,生命变得越来越工程化,直到所有复杂的事物都可以被视作机器,所有可以自我维持的机器都可以被视作是活生生的。有机物和人造物之间的面纱已经起皱,表明两者实际上而且始终是同一个生物。我们应该将我们称做有机物和生态系统的有机界与机器人、公司、经济和计算机电路等人造物之间都存在的灵魂称做什么呢?[18]
所以,当知行接口技术改变我们的知行连接模式时,必然涉及到人与技术的关系问题,此时有可能发生人的体外装置对人的亲身之行的全面取代,就像过去的技术对人的一些功能所施行的取代一样。由此,我们面临着如何在使用知行接口系统时,不要将人自己完全“并入”到这个系统之中,仍然要清醒地坚持“以人为中心”,其具体内涵就是人机接口要以人为中心,脑机接口要以脑为中心,使机器围绕人转,那些体外的效应装置,无非是我们被延伸了的“神经假肢”。无论是人机接口还是知行接口,本质上是“通过某些重要的方式认识到机器与人类的区别,从而使机器适应人类”[5]194。总之,就是要在知行的技术接口系统中,始终意识到要保持人之为人,而不是去人类化,也不是被技术所异化。
综上所述,在知行接口处,我们还将不断发现新的神奇,从而生成新的哲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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