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香

2014-03-21 08:36蒙道忠
民族文学 2014年1期
关键词:六爷

蒙道忠

晚间,屋外,树下,灯光中。我和翠香在拔鸭毛。她将一只鸭冲洗干净,又去取来另一只,我趁她还未坐定,就从后面搂住她。翠香反抗着,但不强烈,也不出声。我难以自控,顺势把她抱到大树的另一边去。不一会儿,我和她又回到原来的位置上,继续干着我们分内的事,一切都显得若无其事。

这是六爷家独生子结婚的日子。

六爷的独生子结婚,这不单是六爷家的大事,而且还是贯龙屯的一件大事。因为六爷是一位道公,“权威”很大,比村民小组长还要牛。因此,六爷家的事务,全屯的人都过来帮忙。我和翠香就是来帮忙的。

我被安排到宰鸭组干活,经我的手,就杀了十多只鸭子。以前是无鸡不成宴,现在却时兴吃鸭,都说鸭肉香鲜可口。只是鸭肉好吃难操弄,办一次婚宴,要杀好多的鸭,所以拔鸭毛是一份不轻松的活儿。因为工作量大,安排到宰鸭组的人也就多些。翠香也是被安排到宰鸭组的。

我和翠香现在都是单身。

我的妻子体弱多病,几年前,在花光了自己家和亲家的所有积蓄之后就撒手人寰了。妻子病故后,为了带孩子,我这纯爷们既当爹又当妈的,着实累人。亲属们都希望我能够再婚,以减轻自己的负担,于是他们就给我介绍了不少的对象,但那么多的女子,不是我看不上她们就是她们看不上我,拖了那么久,到现在我还是寡男一个。

翠香则是死了丈夫的寡妇。她死去的丈夫叫阿军,是我曾经的一个铁哥们。阿军为了全家人的生计,离开学校就开始外出打工了。他吃苦耐劳,脑子也机灵,深得老板的赏识,只是后来不幸死于一次安全事故。

当了寡妇的翠香也被媒婆当作介绍对象介绍给我,但她总是不置可否,所以,村里人都说,我和她是没有指望了。

因为我和翠香共用一只箩筐拔鸭毛,我和她的手就时不时地碰到一起。每次触碰,我就有种触电的感觉,让我心跳加速,心驰神往,欲罢不能。翠香则显得很淡定,每次我碰到她,她就缩一下,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而且她也没有显现出恼怒的神情来。

于是就有了开头我把她抱到大树背后去的冲动。

虽然我和翠香在旁人看来都显得若无其事,但我还是无法显得若无其事。我将她抱到大树背后去,应该说是多么的鲁莽和冲动,如果当时她喊出一句话来,那么后果就不堪设想了,想想真是后怕极了。

这时,另一个宰鸭组成员柳妹也提来一只浸了热水的鸭子,加入我们的行列。她一进来,就东拉西扯地聊着,好像总有说不完的话儿。

“哎哎,鸭毛当菜,不必拔得太干净哦。六爷也真是的,办那么多桌,浪费钱财不算,还累人呢。”

“那么到你的时候,就简单些吧。”我应和道。

“是我的话,有个暖被窝就行了,哈哈哈……”她发出一阵坏笑来。

“也无法拔得干净呢。”翠香带着微笑回应着。

看到翠香带着微笑回应,我顿时如释重负,原先忐忑不安的心情稍微有了缓解,我真担心她恨我呢。女人一旦对人怀有痛恨,一般会发飙,或者会沉默,反正两者都很要命,够人受的。现在她开口了,而且是带着微笑开口了,那么我的鲁莽行为就不再“鲁莽”了。

我在心里盘算着,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最终是不可遏制,我和她的事,应该算是成了,下一步应该向她发起更加猛烈的攻势了,男人是要讲责任的呀。

在之后的日子里,我和翠香在屯里人面前还是保持着原来的样子,似乎没有任何异样。但事实上,我接连向翠香发起了追求攻势,只是她总是不置可否。虽然我们之后也有不少在一起的机会,但她对我总是防备着,没有让我再有“鲁莽”的机会,让我好生苦闷,也让外人无从知晓我曾经的“鲁莽”行为。

她的不置可否,她的不让我有机会,可急坏了我。我不知道我在她心目中会是怎样的一个人,我有时宁愿听到她骂我一顿,或者是打我一顿,让我明白我和她到底有没有发展的余地。但她总是让我琢磨不透,叫我心烦意乱。

其实我和翠香并不是陌生人,我们从小就是伙伴,大家同在水塘边、山坡上、学校里,一起玩耍、一起上学、一起疯狂。后来我们渐渐懂事了,才拉开距离。再后来,阿军就娶了她,她就成了阿军的老婆。

阿军和翠香结婚后,不愿在一亩三分地上围着玉米、指天椒、红薯转圈圈,所以他们夫妻俩很快就融入了外出打工的大军。他们本来是在同一个工厂做工的,与工厂的老板混得很熟,后来翠香怀孕,她才返回贯龙屯。

我说过阿军是我的一个铁哥们,我和他的关系,除了不能共用一个女人外,其他都是可以共用的。正是因为有了这层关系,平常我靠近翠香,大家都不会想歪去,总是认为是正常的交往。又因为是太正常了,翠香才总是对我不置可否吧。想到这里,我真恨不得紧紧搂住她,对她大声说:“翠香,我是真心爱你,真心爱你的呀!”

可是我万万不能说。我这人有个毛病,就是怕被别人拒绝。尽管如此,我内心还是经常责怪自己:你这人好虚伪,都已经把翠香那样了,还装模作样。

我承认我这人有不少的毛病,优柔寡断,疑虑重重,思前顾后,畏首畏尾。我敢肯定,正因为有这样的臭毛病,当年的翠香才没有成为我的老婆,而最后成了阿军的老婆。

虽然翠香成了阿军的老婆,但我对翠香还是关注有加。阿军还活着的时候,我的关注只限于“朋友的老婆”、“铁哥们的老婆”。一切确实就是这样,坦坦荡荡,无可挑剔。

但阿军是一个风流小子。他在广东跟小老板打工,一干就是五六年。后来小老板跟另外一个妹子好上,把工厂扔给了他老婆,卷走所有现金之后就失踪了。小老板娘对丈夫的背叛,非常伤心,痛不欲生。好在阿军帮她将工厂里的事务硬撑着,从此她就迷上了阿军,阿军也就同她好上了。

阿军变心了,阿军还私下对翠香说:“我们离了吧。”

阿军的行为,在我们贯龙屯是一个爆炸性的新闻。我和几个伙伴都苦口婆心地做阿军的工作,希望他看在老人小孩的面子上,看在我们几个伙伴的面子上,快快悬崖勒马,不要做当代陈世美。但大家的努力最终还是没有起作用,阿军从此不再返回家乡,一门心思用在了小老板娘的身上。

翠香从此就成了不离婚的单身女人。她没日没夜地操持着家务事,给阿军抚养孩子,照顾老人,极尽妇道。大家都说,翠香真是一个好女子,都说男人贪色恋家,有翠香这样的好老婆,不怕阿军不回心转意。因此,平常我们总是久不久地给翠香做思想工作,叫她看开点,不要胡思乱想。翠香每每听到我们的劝导,总是默不作声,回应着很无奈的表情,真不知道她听进去了没有。

就在这时,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阿军打工的工厂发生爆炸,他不幸身亡了。听说他本来是没事的,但把他迷住的那个小老板娘处于危险当中,他就义无反顾地冲上去,结果小老板娘得救了,他却死了。

我同屯里的几个哥们,带上翠香,急急忙忙地赶往广东处理后事。由于阿军的尸体惨不忍睹,大家只得商量决定,在那边就地掩埋了。

我原来是爱翠香的,但我争不过阿军。

后来我也成家了,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但妻子一病不起,恰好与阿军同一个时期走了。就这样,我和翠香就都成了单身。但我没有对翠香趁虚而入,因为我知道,她的心情也很糟糕。

后来,大家给我做媒,其实是我导演的。大家是看好我和翠香的。我敢保证,当年的翠香起码有十几个人在追她,只是最后阿军成了“冠军”。但在阿军死了之后,除了我,应该没有人有资格拥有她了,我认为。但非常不幸的是,我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劳无功的。

我的女儿和翠香的儿子是同一年出生的。他们现在正在上小学,在同一个班。我有意让我的女儿和翠香的儿子接近,有什么好吃的东西,都要让女儿带上双份,一份是给她自己,另一份就是给翠香的儿子。平常买玩具,我也是买双份。我这样做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让他们有亲和力,以便有朝一日我和翠香结婚了,能够让他们彼此适应,和睦相处。

很显然,翠香是懂得我的良苦用心的。不过,她对我的做法,没有加以认同,也没有加以反对。没有反对,对我来说也就足够了,说明她还是不反对我这样做的。只要还有一线希望,我就没有放弃的理由!我在心里这样告诉自己。

在后来一段很长的时间里,大概将近一年吧,我试图找各种各样的理由靠近她,但她总是借故躲避,走得很自然,没有一丝一毫做作的成分。到这时我才发现,我同翠香的关系,远没有想象的那么好,平常所谓的好,也许是我一厢情愿罢了。想到这里,我的心就变得很惆怅,好像自己一下子掉入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深渊里。我也经常自我安慰,也许是自己太心急了,在没有得到她许可的情况下,就同她来那个,她也许会认为是在玩弄她呢。罢罢罢,要是真这样误解我,我可是自讨没趣、自食苦果了。

男人就是太蠢,总是自欺欺人,自以为是。

想想孩提时代,我也曾经同她做过夫妻的游戏,那时的阳光是多么的灿烂,生活是多么的美好。虽然后来她做了阿军的老婆,我们纯真的友谊也不曾停滞过。阿军闹出荒唐事来,我还和几个哥们去做劝导工作呢。真希望时光能够倒流,时光能够倒流那该多好!

我开始自我检讨。想想自己到底有多少斤两,想想自己到底是否配得上她,想想自己到底错在哪里……深深的自责,让我一度非常颓废,难以自拔。

让我感到绝望的,是一个偶然的事件。

那一阵子屯里来了几个外地男人,还有几个年轻漂亮的女人。据说那些年轻漂亮的女人,都是刚从凭祥友谊关边境那边过来的越南妹,只要肯出几千元,就能与对方谈对象、论婚姻。屯里果真就有人出钱撮合了一个,不久就牵上姑娘的手,当上郎君了。

“要不要我帮你挑选一个?”一天翠香笑吟吟地问我,还给我做了个鬼脸。

“好呀,那就帮我把把关吧。”我只能这样讲,当时屯里的人都在场呢,他们也极力给我出主意,让我娶个越南妹子过日子,我不说这样的话,也真找不出更适合的话了。

待到夜深人静,我慢慢地琢磨着翠香的那句话,我感觉到,自己同她是没有指望了。为此,我深深地陷入了失恋的痛苦之中。我是个结过婚的人,以前同前妻结合,没有太多的感情波澜,结婚过日子,就好像是水到渠成。可现在,我才感觉到男女之间的爱情真的不那么简单!

我的手机发出收到短信的声音,我知道那是谁发的,因为这个时候发短信,除了柳妹,没有别人。

柳妹是一个很可爱的姑娘,活泼好动,心地善良。她给我发短信已经有一年多了,但我的心思全都用在翠香的身上,没有对她分过心。到这时我才突然发觉,我这人好过分,面对别人的热情,我实在是太冷酷了。

孩子已经沉沉地睡去,嘴角还露出微笑的样子,显得很可爱。我的这个孩子,人家都说长得极像我,但我觉得更像她的妈妈。在孩子的脸上,我找到死去妻子的影子。有时候我总在想,我的这个孩子,刚出生不久,她的妈妈就走了。孩子是那样的不幸,但又不是完全不幸的。因为我这个既当爹又当妈的人,给予她父爱,也给予她母爱,虽然她也许体味不出,但她能够快乐地成长,就是很好的说明呀。

我打开手机,看着短信的内容,是有点肉麻,这是司空见惯的了,因为她总是那样地给我发来。我狠下心,也给她回了一条,内容也比较肉麻的那种。我敢肯定,这是我目前唯一的一次,以前,我是不曾回过这样的短信的。

她接连又发来好几条短信,但我没有打开,我想,我现在需要安安静静地呆着,不能胡思乱想。

为了生计,我从二手车市场上买了辆微型面包车,就在本地搞客运运输,主要是从本屯跑县城或乡镇,依圩日而定,或依客源而定。其实一辆破车也发不了财,只能算是比种玉米、种辣椒强点,如此而已。

学校放了暑假,孩子闹着要去跟外婆住,我只好送她到外婆那边去了。这样也好,我这个又当爹又当妈的,也想图点清静的时光过过呢。

从岳母家回来的当天,翠香就到我家来。看到我乱七八糟的家,她先是麻利地帮我收拾着,让我久久地愣在一旁。要是以前,我肯定会对她“鲁莽”一番了,因为我已经同她有了第一次呀。可是现在,我却愣在那里,不敢越雷池一步。收拾完了,她到洗手间去哗啦啦地开水龙头洗手,直逼我又想做出荒唐事的冲动来。她出来后才说要我陪她去趟广东。我问去干什么?她说去把阿军的尸骨捡回来。我问她还有谁同去,她说还有六爷。

没说的,阿军是我的铁哥们,去把他的尸骨捡回来,我是义不容辞的。于是我爽快地答应了翠香的要求。第二天,我就与翠香、六爷一起上路了。

六爷平常坐我的车,都是争着坐0号位的。全屯人平常也知道他的这个脾气,只要见他要坐车,大家就不会去争。可这回不知道怎么回事,他人没上车,就高喊说他要坐后排,他近段时间晚上事多白天犯困需要睡觉。

翠香对六爷的举动很自然地报以微笑,然后就上了0号位坐下来,并对我投来少有的一瞥,让我的心似有五味杂陈的感觉。

六爷是一位上了年纪的人,虽然常年当道公,生活过得很滋润,但他的体力还是不如我辈,车刚走了一会儿,他就真的犯困睡觉了,还响响地打着呼噜,并把我放在车后排的毛巾被裹了一身,似乎忽略了我和翠香的存在。

要是以前,这可是我渴望得到的机会,因为这等于是车上只有我和翠香“两人”了。可是现在就不同了,我不敢多看翠香一眼,因为在我追她却又追不到之后,我的心思已经非常无奈地转到了另外一个女人的身上去了。

翠香好像还是以前的那个样子,没有任何情绪上的变化。面包车不时要换档,我的手也不时地碰到翠香的腿,我发誓,那是没有故意成分的,纯粹的技术动作。翠香的反应,仍然同往常一样,我碰到她,她就退一下,之后在车辆的狂颠之中,身体又恢复到常态,害得我每每变档的时候,还得碰到她,而她,仍然会退一下。

我不得不没话找话地同翠香聊天,因为六爷就在车后排睡觉,谁知道他这是假睡还是真睡?六爷可是一个见多识广的人,什么事都见过,什么事都做过,我不能在六爷的眼皮底下出现异常,更不能在翠香的旁边出现异常,尤其是,我曾经对翠香“鲁莽”过,如果我异常了,六爷会看得出来的。

开了一天的车,总算到达广东阿军出事的地方了。我们三人并没有急着去阿军的墓地,而是决定在宾馆开房住下休息,长途奔波真的让我们都疲惫不堪了。

我抢着跑去宾馆服务台开房,因为我时常在外,熟悉办理住宿的流程。我只开了两间房子,一间是翠香的,一间是我和六爷的。六爷看到我只开两间房子,用疑惑的目光看了我一下,还做出狡黠的样子,好像在说,小子,你假装什么呢?

我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帮六爷提着装有道公用具和衣物的袋子,招呼说先进房洗漱一下,然后再到街上找吃的。

“我有打呼噜的坏习惯,阿桐,怕你睡不着呢。”

“六爷,没事,我累了能睡着的。”

“那么多的人,翠香就只叫你跟来,你应该知道吧……”

“六爷,我的车可以做任何用途,不像别人的车怕犯忌,这道理,六爷比我清楚呀。”

“哼,我不知道哦……”

想当年六爷就是一个风流汉,我理会他的话中话。好在我真有点累了,加上晚饭时特意要了一杯小酒,此时有点醉意朦胧,倒到床铺上就睡着了。半夜里醒来,我静听着邻床的动静,无声无息的。我慢慢转动头去瞄,妈呀,没见着六爷。我突然坐起来,心里惶惶地想,去哪啦?

我于是赶紧穿上衣服,一步并作两步地走上三楼翠香住的房间去,屏住呼吸听着,但里面没有任何动静。在我万分困惑的时候,翠香回来了。

“我跟六爷去坟地了,明天一早就可以捡拾,捡拾完就可以返回了。”

“也不叫我一声,醒来不见了六爷,就跑来找你呢。”

“刚才是叫了,见你睡得香,就不大声叫,你也累了呢。”

“吓了我一跳。”

“没事,你回去休息吧,五点钟就要到坟地呢。”

我回到房间的时候,六爷还坐着。

“小子,睡得好香呀。起来去哪啦?哈哈哈……”

“不见六爷,就起来找找,以为出了什么事呢。”

“刚才到坟地去做法了,明天可以赶早呢。”

“我好混,做法我却不到场,阿军知道了会不高兴的。”

“你也信这个?”

……这句话从别人口中说出来,根本就没什么,但从六爷的口中说出来,我感到忍俊不禁。

六爷躺下睡觉,我也躺下了。此时,六爷再次呼噜震天,扰得我无法入睡。

“为什么就只叫你去?阿军在屯里有好几个哥们呢。还有呀,阿军这边的人也没有跟去,她要干吗呀?”手机收到短信,我打开看着,是柳妹发来的。

“应该说,是我的车子可以随便用吧,别人的车是不愿拿来做这等事的。”

“你悠着点吧,不过有六爷在一起,我才不怕呢。”

“放心好了,我想你!”

“嗯,我也好想好想你!”

说实在的,我原先是倾心于翠香的,追得很投入。但我发觉,翠香总是一副不冷不热的样子,甚至是我都把她那样了,她还是这副样子,所以我认为自己跟她是没有什么希望了。亲友们都在动员我尽快解决个人大事,也在那个时候,柳妹总是喜欢向我靠近,所以我就决定接受她了。

我重新恋爱的事,到目前为止,只有我和柳妹两人懂得,旁人无从知晓。现在手机短信,在农村也能发挥很大的作用呢。

在约定起床的时间到后,我们就出发去坟地了。坟地已经存在了好几年,翠香都不曾来祭扫过,但坟墓却被保护得好好的,旁边还残留着有人曾经上香祭扫的痕迹。不用说也知道,那肯定是阿军在广东这边的老相好祭扫的。

昨晚翠香、六爷来坟地做法的痕迹也很明显,坟地四周插满了香,坟头摆有肉菜、果品、纸衣、冥币之类的东西。六爷口中喃喃了一会儿,说可以动了,我就拿起带来的工具,刨开坟土,掀起腐烂的棺材板,将尸骨捡拾,用草纸抹干净,放入金中。不一会儿工夫,就收拾停当了。

这时突然有一位女子的哭声传来,一个与翠香年龄相仿的女人出现在我们的面前。她跑过来抱住装了尸骨的金,泪水纷纷,悲切不已。我见过这个女人,她就是小老板的妻子,后来同阿军好上的那个女人。当年来处理阿军后事的时候,她也是哭得死去活来,令翠香好生难堪。

我看了看翠香,只见她脸色惨白,表情冷漠,神情严肃。

“哎哎哎,你,在干吗呐,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不能乱来哦。”六爷不知所措地对来者说。

我呆呆地站着,不时地环视他们几个人,不知如何是好。是呀,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来者一直在哭,没有说出什么话来,似乎她也是无法用语言来说些什么吧。当来者哭声渐小时,翠香用坚强有力的双手,夺过对方手中的金,义无反顾地坐进了我的面包车。六爷也仓促地上了面包车。来者扑向翠香,被我双手拽住。我将来者控制住,慢慢地跟她说:“妹子,什么也不用说了,好自为之吧。”

我趁来者不注意的当儿,将她一推,迅速地上了面包车的驾驶室,将车门关紧,不顾车外人的狂嚎,开车驶离了坟地,窜上公路就仓皇狂奔了。

之所以要狂奔,是因为我们离开坟地的时候,那个女人也在嚎哭之中匆匆忙忙地上了一辆轿车,那可是一辆宝马,如果她要追,追上我们是小菜一碟。但显然她情绪不对,我从后视镜中清清楚楚地看到,她的车一后退,就碰到了大树,往前一开,又撞到了路边,车子就开不动了。不过,她本人应该没有什么大碍,所以我只管开快车离开了。

我故意将车开上另一条路,不直接走来时的路,我想,那女子要是追,她应该就追向我们来时的路,我不得不同她来个“捉迷藏”,否则在公路上来一个“追尸大战”,我们就“输”定了。

在车上,翠香双手抱着金,一言不发。车子开了好久了,六爷才怯生生地问我:“阿桐呀,出来那么久,她应该不追了吧?”

我回答说:“六爷,我们是在往另一个方向走,她要是真追,我们和她就越走越远了。唉,回家的路也不顺畅呀。”

“你真是个聪明的好小子!只是,我们会耽误时间呢。”

“时间倒不会耽误,只是要多走上百公里的路程,人要累点而已。”

“她会不会继续追,追到我们老家呢?”

“应该不会的吧,要是这样,那简直就是个疯子!”

“……”

“停车,返回墓地!”这是从翠香嘴里吐出来的话,我和六爷都听得很清楚,弄得我们两个目瞪口呆。

“翠香,这办事的时辰……”六爷征询着她的意见。

“回去!”翠香的语气显得不容置疑。

这一走一回,前后用了三个多钟头。当我们三人重新回到坟地的时候,眼前的景象让我们惊呆了:只见一座新的坟墓已经垒起来,坟墓四周插满了正在燃着的香枝,坟前摆有各种各样的祭祀用品……

很显然,阿军遇到了一位多情的女子!

翠香将金安放在新坟墓的顶端,并从车上拿来香枝,点好火之后,也插在坟墓的四周。六爷这时还是做着他认为需要做的法事,在一旁喃喃着只有他才会懂得的话语。我是一个局外人,我必须给自己这样定位!此时就只好拿着随身带去的工具,给阿军的“新坟”加了点土。

不到半个钟兴,仪式完成了,翠香抱着金,又给我发号令:“马上返回!”

我得令,当然就上车启动车子了。我们三人就此又上路返回了。

不过,如此折腾一番之后,我们一行还是觉得有点疲惫。六爷总是怕误了回老家做法的时辰,一再催促我快点开车。而翠香却一声不吭,我不得不对面包车来个鞭打快牛了。也许车太颠簸,六爷吐得一塌糊涂,一副死去活来的样子。翠香显然也难以承受,天渐暗的时候,她便提议找个地方休息。我们在路边一家旅馆门口停车,开了两间房子,然后到旅馆餐厅点了几个菜,一边喘息,一边吃点东西。

“六爷呀,阿军已经在外那么多年了,再多些时辰也没什么的,您就只管好好休息吧。”这话从翠香的嘴里说出来,让我感到很意外。

六爷用手指算了算,说:“好吧,我会处理好好的。”

我不知道他所谓的处理指的是什么,因为我也好困了,我也想休息呢。

“至于阿桐,我就不多说了,我对你还客气什么呢?”

听到翠香这句话,我心里好乱好乱。我不知道她所说的“客气”指的是什么,我也不想去想指的是什么,因为同翠香打交道几十年了,到现在我才觉得自己根本就没有进入她的内心世界,我是无法去想的。

我感觉,自己的内心是那样的空荡荡。

我们吃罢晚饭,就进房间休息了。六爷一倒头就呼呼大睡,我也很快进入了梦乡。

半夜醒来,六爷还在呼呼大睡。我猛然记起,装阿军的金是放在车上的,而且我的这辆破车的车门锁早就坏了。都说旅馆很忌讳有这档事,如果被发现了,他们会毫不客气地赶走我们的,特别是广东这边,对什么都很迷信呢。我惊出了一身冷汗,马上悄悄地爬起来,走到停车场,摸到车子旁边看着。这时我看见,翠香正端端正正地坐在车上,默默地守候着那个金,守候着阿军。

我打开车门,默默无语地坐到金的另一边。

“翠香,你去休息一会儿吧,我来看。”我说。

“不用,还是我来看吧。”

“那,我就在这里陪你吧,反正睡不着的。”

翠香见我坐了下来,心情好像放松了许多,此时就闭上双眼休息,并很快地,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

初秋深夜的天空,月亮似乎分外的皎洁。透过月光我看到,翠香是那样的安详、美丽、动人。我直怪自己命运不好,这么好的女人,先是被阿军娶了去,让我失落了好一阵子。后来我有机会了,向她发动了很大的攻势,并对她做出了很荒唐的事来,但她总是对我不冷不热,让我困惑不已。都说爱情需要缘分,我跟她没缘,当然也就没分了,唉……

一种难以言语的感觉,死死地堵住了我的心口,让我好生难受。我真想跑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去,面对苍天大呼小叫,面对大地捶胸顿足……我想起我的新交女友柳妹总说我这人时常发癫,我其实就是一个疯子!

小旅馆的保安显然发现我这车有点异样,就拿着手电筒照过来,人也跟着走过来。我用车上的毛巾被将金盖好,还装着跟翠香靠得很近的样子,并把车窗摇下,笑着说:“兄弟,没什么事。”说着将两张百元钞票塞到他的手上。保安接过钱,嘟囔了几句:床上不搞车上乱搞,真是怪事!

保安走开后,我迅速恢复先前的样子。这不是做作,我本来就是堂堂正正的一个人,虽然以前我曾经对翠香动过粗,但我总还认为自己是堂堂正正的。但我如此靠近她,心情早已激动不己,我却要装作平静。而且必须如此。因为阿军的金就在旁边,我要尊重死者。然而我的心里又充满着矛盾,毕竟自己曾经那么地爱她,却无法向她表达,不能向她表达。我呀,真的是愁结百肠,焦虑不己!

然而翠香还是翠香,她淡定自若,不动声色,没有惊骇,没有波澜,没有做作。我不得不承认,她简直就是一个圣洁无瑕的女人,完美得无法找到恰当的语言来形容!

我们终于回到贯龙屯了。车子刚驶入村头,就有阿军的族人在路上迎候,三声沉闷的爆竹声,似在向全屯人告知:阿军回来了!

阿军的族人早已经布置好了道场,六爷和他的徒弟们卖力地做着法事,一本本厚厚的道法经书,由他们从头至尾,有节律地念唱着。参加祭祀活动的人们,按照六爷的指点,做着这样或那样的动作,意示着欢迎阿军从此回到家乡,不要再去当孤魂野鬼,要求阿军从此安分守己,不要祸害邻里,不要干扰亲人的生活等等。

法事活动做了三天三夜,阿军的尸骨才被安葬入土。由于阿军死时年龄未到36周岁,按规矩不能同祖辈安葬在一起,因而,他的遗骨,被安葬在离村子较远的一个偏僻地方。

我曾说过我和阿军的关系是非常铁的,可是他死后我却想同翠香结合在一起,还猛烈地追求她,在坟前,我的内心突然感到很内疚。

都说朋友妻不可欺!说句实在话,我并没有想侮辱翠香,一点也不想,这是真的。但我还是把她那样了,到现在,一切的辩解,都显得那样的苍白无力,显得那样的虚伪无比。我不想辩解,我要用行动,向阿军赔不是,向翠香赔不是,要不然,我就无法得到他们的原谅,也就无法开始我的新生活,因为我的内心已经接受柳妹了,我得把以前的欠缺尽可能地给予相应的说法。

翠香要我同她去广东将阿军接回来,我想这是我改过、赎罪的一次机会,也是我的一份责任,所以我爽快地接受了任务。去广东的整个活动,我尽心尽力,想尽一切办法将事情做好。事实证明,我是很好地完成了任务。

随着阿军的回来,感觉对不起阿军、对不起翠香的愧疚心理,满满地占据了我的心,让我无法得到安宁。

我的秘密女友柳妹呢——我只能说她是秘密女友,因为我至今还没有对外宣布过——她对我去广东接阿军的尸骨回来,心中怀有芥蒂。同时她还发现我这段时间精神恍惚,表情异常,就逼迫我另找六爷做法事,以为是我不该去接死人回乡。六爷神秘地问我为什么要做?我找不出别的理由,只好蒙他说,我想找一个女人做老婆,请您给我指点指点吧。

六爷并不知道我想找的女人是谁,在他的潜意识里,那女人一定是翠香,他的理由就是,阿军那么多的铁哥们,翠香就只叫我陪她去广东,还有什么能够说明问题呢?于是他就对我说,你找对了,她是那样的孝顺贤慧,打灯笼也难找到呢。

六爷做法事的时候,顺便把我和翠香的命也一起算了算,他意味深长地说:“你们可是很好的一对呢……”

听了六爷的话,我哭笑不得:谁不想娶她呀,可是……

柳妹还夜夜用手机短信同我聊着,没完没了的,我们已经达到谈婚论嫁的程度了。只是因为曾经有了同翠香做的那档儿事,让我小心谨慎,让我特别地保持本分,至今不敢同她有过身体上的接触。我敢断定,只要我开口,我就可以同她有着灵与肉的完全结合,这一点是不容置疑的。然而,我总感觉还有一件事未了……

我这人并不迷信,但因为同翠香有了那档儿事,而我又不能同她结成小两口,这就迫使我不得不对阿军说上一两句道歉话,这是我最近一段时间以来的内心规划。因此在一个月明星稀的晚上,我开上我的面包车,悄然来到阿军的墓地,给他点上几支好烟,摆上一瓶好酒和一些果品之类的东西,然后跪在墓前,声泪俱下地说:“阿军,我不是人,你原谅我吧……”

我明显感觉到有人在我的旁边动了一下,我吓得转身一看,是翠香!翠香将我推开,扑通一声跪在墓前,平静地说:“阿军,你真是一个该死的家伙!我对你的感情是那么的深厚,那么的一心一意,可是你,你却在外面花心,还想甩掉我,你这人真的是好狠毒呀!”

我的脑瓜轰轰作响,我不敢相信,这样的话竟然是从翠香的嘴里说出来的。翠香呀翠香,你不是辛辛苦苦将他接回来的吗?怎么现在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呢?

翠香还在说着她的话:“这些年来,我忍气吞声,做着一个妻子、母亲、儿媳应该做的一切,我对你,坦坦荡荡,问心无愧的呀。这圆圆的月亮可以作证,在你旁边的阿桐可以作证,我对你,对家,是完完全全地投入的,没有一点掺假。”

我这时特别心虚,怕翠香在我之前将我的“鲁莽”之事,当着阿军的面给说出来。

翠香继续说着:“阿军呀,我不想让你永远在外受苦,成为屯里人所说的孤魂野鬼,我、阿桐和六爷就将你接回来了,虽然你命运差劲,进不了祖坟,但是你终于回家了。为这一点,你应该感谢我,感谢阿桐,感谢六爷!”

此时此刻,我心里非常忐忑,不知道接下来她要说什么。她说:“阿军,活着的时候,你就不要我了,那么现在,我嫁给别人,你不会有意见吧?”

听到这句话,我似乎肝肠断裂,心如刀绞,她原来拒绝我,不理会我,躲避我,是因为已经有了新欢呀,怪不得她对我的种种作为,总是那样的置若罔闻!

虽然我知道我的爱情没戏了,我也不会强求她了,因为我已经认可了柳妹,但知道真相后的感受,还是让我如坠深渊,万般孤独,绝望至极。

然而就在我伤心之际,翠香却突然拉着我,要我和她并排下跪。她这一跪,就久久不起,我只听到她咽嘤的低泣声。我心里直纳闷:你就要同别人结婚了,这是你自己同阿军说的,为什么要我同你一起跪?难道你要亲口将我与你的那档儿事告诉阿军吗?要是这样,阿军可不会原谅我!我要亲口对他说,只有这样,他才会原谅我,阿军的这个脾气,我是清楚的!

就在我刚一张口,还没有说出来时,我的后背,不知被谁重重地踹了一脚,我极为恐怖地倒在了阿军的墓前,心想一定是阿军踹的,他饶不了我。接着,却又听到一个女人失声痛哭的声音,和蹭蹭蹭跑开的声音,我和翠香急忙站起来看,只见斑驳的月光下,远去的是柳妹的背影……

责任编辑 陈集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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