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买买提神苏甫·阿曼吐+巴赫特·阿曼别克

每当从喧嚣而拥挤的城里回到我滴过脐带血的故乡时，我就情不自禁地定睛仰望那座坐落于家乡南面、利剑般高耸入云的大山痴情地发呆，不望得两眼疲倦心情绝不会感到舒坦。只要一望见那座巍峨的大山，自己幼稚的童年就会像倒影一样展现在我的眼帘，那些奶奶在漫漫长夜里讲述的故事，又将撩起我对往事的回想，在幼小的心灵里筑起的父亲英勇高大的形象，如同影像般从眼前掠过。

我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也许是自己小时候太愚钝的缘故，到我懂事的年纪也未曾打探过自己的父亲到底是何许人也。我整日的所作所为就是蹦蹦跳跳地追逐着牦牛犊蹦，可以说我的幼年是在无忧无虑的戏耍中度过的。当年奶奶和母亲也未曾提及父亲死因方面的事情。我后来才渐渐领悟到她们的用心良苦，善良的她们不想在我幼小的心灵深处烙下阴影。这件隐瞒多年的秘密，后来终于被幼时的伙伴们无情地揭穿道破。

我依然记忆犹新，那是我未到上学的年龄，有一天，我同伙伴们一大早就掷羊拐骨玩，一直玩耍到黄昏。有一位伙伴，他年纪比我们稍大，个头比我们稍高，在一帮伙伴当中可谓鹤立鸡群。我不知因何跟他争抢起羊拐骨来，所有的麻烦便从这件事情惹起。我记不清到底跟他面红耳赤地争执拉扯了多久，他奋力地把手中的羊拐骨抛向远处，辱骂道：“去，你这奸细的狗崽子，跟你爹一样嗅闻着去找回那些羊拐骨吧！”

我周围所有的伙伴哄堂大笑起来，而我犹如遭晴天霹雳一般，哑口无言不知说什么，恼羞成怒的我顿时失声痛哭起来。然后愤怒地向着四野抛去我手中的所有羊拐骨，拔腿朝着家里拼命地奔去。我嚎啕大哭着破门闯进了屋子，奶奶惊恐万状地跳起来，一把将我搂进了怀里，用袖口擦拭着我的眼泪，急切地问：“我的小马驹呀，你怎么啦？”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由于哭得太厉害，喉咙已被噎塞，只是不停地抽泣。一想起那个伙伴的话语，哭得更是撕心裂肺。奶奶和母亲搞不明白我为啥如此伤心痛苦，使得她俩一时间手足无措，心急火燎地围着我团团转，不停地追问着：“有人打你了吗？骂你了吗？”但是，我始终摇晃着脑袋，只是不停地哭。当过了一阵子后，我的哭泣有些减缓，眼泪也开始渐渐枯竭，然后我急促地喘息着开口问道：“奶奶，你说！我爹到底是什么人？”

奶奶却急切地反问我：“你快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看上去，她老人家的神情好奇又惊愕。

我却恼羞成怒道：“一个伙伴说我是‘奸细的狗崽子！”

我看到奶奶的表情霎时变得阴沉，眉头也耷拉了下来。抚摸着我额头的那只干瘪苍老无力的手，开始隐隐约约地颤抖起来。但是，让我惊讶的不是这些。

“奶奶，你说，我爹到底是什么人呀？”

奶奶依然没有回答我。我便把目光投向了母亲，原来母亲正躲在一个角落默默落泪。我慢慢地来到母亲的身边，殷切地问她：“娘，你为什么要哭呀？”

我用胖乎乎的小手，轻轻地擦拭着母亲珍珠般洒落的泪珠。此刻，母亲把我一把抱在了怀里。我的内心不知为什么，被怀疑和疑虑所笼罩，迷茫得什么也没有搞明白，再次沉浸于困惑和伤感之中。自从我渐渐长大懂事以来，未曾见到过奶奶如此伤心和痛苦，也没有目睹过母亲如此悲痛落泪。我心里感到纳闷：“奶奶为何要如此痛苦？母亲为何要伤心哭泣？”百思不得其解。从这情景看来，隐藏着一个无人知晓的谜团。

不久母亲松开怀里的我，对奶奶说道：“娘，还是您自己告诉他吧。”

我便满怀期待地凝视着奶奶的眼睛。但是，奶奶的情绪越来越消沉，酷似嘴唇被粘合一般沉默不语。我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奶奶的眼睛，一滴眼泪从奶奶凹陷无光的眼窝深处，缓缓地流下睫毛、滚落在她的衣襟上。

沉默许久后，奶奶低声对我说：“孩子，我们到门口去吧。”她哑着嗓子，发出微弱的声音。我便跟随奶奶走出屋子，来到了门外。

奶奶用颤抖的手，指着坐落于家乡南面的巍峨大山问道：“你望见那座大山了吗？”

“我看见了。”

“你如果看到的话，那座大山就是你的父亲。”

我却不信，反问道：“怎么会呢？那是一座大山而已。”

“你现在无法理解，没有关系，当你长大后自然会明白。”

奶奶仰望着大山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嘟嘟囔囔地自言自语着。然后，长叹了一口气，牵着我的手重新回到了屋里。我发现母亲依然在伤心地落泪。奶奶把我抱在怀里，坐下后语重心长地开口道：“孩子，我来给你讲讲你父亲的身世吧。”

她老人家便开始讲起我父亲的故事：“孩子，你的父亲真的是那座大山。他真的多次从敌人的屠刀下拯救过我们，并且赋予我们再生的机会……”

“很久、很久以前，危机四伏战火蔓延的岁月，物欲熏心的人们勾心斗角，互相争夺对方的牲畜财产和山水草原，烧杀掠抢。在无数次的流血冲突中，不知丧失了多少生命，也不知道多少人失去了儿孙、父母，像丧母的驼羔般哀鸣。也有野蛮的侵略者闯入与世无争的家园，制造过说不尽道不完的惨剧。就在那动荡不安的岁月，有一天深夜，一帮劫匪闯入了我们的家园。在刺耳的嘈杂声和使人毛骨悚然的恐惧中，我们从甜蜜的熟睡中被惊醒。在漆黑的夜里侵袭我们的野蛮家伙们，追求的只是财富，而并非人命。我们借着漆黑的夜色，抛下家产开始四处逃命。当时，你父亲忽然化作那座巍峨的大山，把我们纳入了大山博大的怀抱。你父亲的身躯变成了供我们藏身的沟壑和岩洞。我们便隐藏在那些沟壑和岩洞里躲过一劫，等到劫匪们离去后才下山回到家园，捡拾着残留的家当又继续着艰难的生活。但是，你的父亲从此化作了那座巍峨的大山……”

奶奶，给我讲述过很多类似的故事。大山象征着父亲的神勇强大，博大善良，坚韧不拔……反正，她经常喋喋不休地讲述，关于我父亲化作大山的故事很多，实在是没完没了。我经常把双手支撑在双膝上托着下巴，或者躺在奶奶的怀里聆听着她老人家的故事熟睡过去。自从那时起，我幼小而天真的心，开始坚信自己的父亲的确化作了大山。矗立在家乡南面的那座高耸入云的大山，在我眼里显得越来越亲密可爱，显得更加神秘无比。

不久，我便踏入校门上了小学。每当伙伴们谈起各自的父亲时，我回答他们自己的父亲是“大山”。然后，将奶奶讲的故事，一字不落、绘声绘色地讲给伙伴们听。在聚精会神地聆听自己故事的伙伴们面前，夸耀“我的父亲就是这般神勇”，得意的我经常会骄傲得喜形于色。但是，我的这一骄傲并没有维持多久。当我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我的这一骄傲忽然被无情地击垮摧毁。

当时，我已经有些懂事了。有一天，一位同学向我们的语文老师提问道：“老师，人能化作大山吗？”

老师听罢扑哧一笑，回答道：“人是不会变成大山的。人类及动物们的尸骨，在特定的条件下也许会变成化石。你怎么问起这些？”

我的心当即“怦”了一下，萌生一种不祥的预兆。不知为什么，我忽然紧闭起双眼。但是，耳朵里清晰地听到那位同学说：“海拉提经常称‘自己的父亲是大山，说他爹很久以前就化作了大山。”

听罢，我不知自己怎么跳起来的，冲着老师大声嚷道：“老师是真的，是我奶奶亲口告诉我的。”

老师沉默良久后，示意我和同学坐下。然后缓步来到我身边，用手抚摸着我的头，又用手掌轻轻拍了拍我的背，让我坐了下来。他重新回到讲台转过身以庄重的神态说道：“同学们，自古以来人是不会化作大山的。但是，海拉提奶奶讲的故事，从另一方面讲也是对的。因为，我们柯尔克孜族有一句‘山为父，水为母的千古名言。这是先辈们传下的古训哲言。我们这个民族自古以来盘踞于大山深处游牧，畅饮着哗哗流淌的清澈山河水长大，祖祖辈辈依山傍水繁衍生息至今。我们柯尔克孜族人的生息从来没有离开过大山和江河……”

之后，老师又讲了些什么我不记得了。我两耳嗡嗡直叫，我的整个身心犹如崩塌一般，对自己的父亲到底是否是大山将信将疑，对奶奶欺骗自己感到无比愤慨，只想痛哭一场。但是，我克制着自己没有哭泣。下课后，我在同学们的推搡和呼唤下缓过神来，立刻背起书包，撒腿朝着家里跑去。照着自己的习惯投入奶奶的怀中后，嚎啕大哭起来。

母亲习惯性地问我：“我的小马驹，你到底怎么啦？”

“你向我撒了谎，人是不会变成大山的！”

奶奶惊愕地问道：“是谁说的？”

我把当天发生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奶奶。奶奶耐心地聆听完我的所有讲述，当我讲完后她紧闭着双眼，颤抖着嘴唇，开始唠唠叨叨起来。当时，我怎么能理解奶奶的情感和心情？我又死皮赖脸地纠缠着奶奶逼问道：“奶奶，你说，我爹到底是谁？！”

奶奶慢慢睁开了紧闭的双眼，那不停地颤抖的嘴唇也渐渐平静下来。然后，望着我如饥似渴的眼神，凝视了一阵子后，撇开我的目光长叹一声，以无奈的口吻开口道：“你让我讲，我就全告诉你吧，宝贝。事到如今，我们一直隐瞒着你。生怕讲了会伤着你幼小的心灵，怕你因为自己‘没有父亲感到沮丧，而丧失顽童的天性。不过，孩子你今日的一再追问，便成为打开这个秘密的钥匙。”

这回，奶奶没有讲述她那古老的传说故事，而是一本正经地开始述说我父亲的真实身世。

“当年，你出生刚满一周岁，你父亲他就过世了。在这之前，家里加上你一家四口，虽然过得不算十分富裕，但是，生活还算过得去，平静又安详。你过世的父亲，生来眼睛里容不得一粒沙子，生性爱打抱不平，是助人为乐的好人。”

“有一天夜里，你父亲领来了一位徒步者。那时候正是‘文革期间，当时别说是往家里领人，人们就是互相见面打招呼都会提心吊胆生怕惹是生非。那一天，由于是在夜里，所以我们并没有太担心。那位徒步者在家里急匆匆地吃过饭后，跟你父亲一道出门消失在了夜幕里。你父亲第二天凌晨才回到家里，我们也没有产生过任何别的想法。你父亲也没有讲多余的话。就这样，又平静地过去了一天。但是，谁还会料到一场突如其来的灾祸正等候着我们？当天深更半夜，当我们熟睡之际，突然被什么人疯狂敲击房门的声音惊醒。正睡在摇篮里的你被惊吓，嚎啕大哭起来。当你父亲刚一打开门，就涌进一帮‘闯将们，把家里翻腾了个底朝天，把屋内搞得一塌糊涂，当没有搜出任何东西后，便五花大绑着押走了你父亲。无奈的我们只好挥泪嚎哭着留在了家中。第二天，在乡亲们当中传出‘由于苏云拜在家里窝藏里通外国分子，被警察抓走了的话。我们也没有搞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灾祸。我们到处打听你父亲的下落，听说当天夜里就被押到了县里。我们又能奈何？只好哭哭啼啼地呆在了家里。当过去三天后，曾经跟随你父亲来过的那位徒步者，在夜里再次拜访我们家，当他得知你父亲被捕的消息后，他非常气愤，悄然离开我们家消失了。从此以后，我们再也没有见到过那个人的身影。后来我们得知他是从山下逃出来的、一位被人诬陷的传承民族文化的知识分子，当他来到我们家乡时蹊跷地遇到了你父亲。当你父亲了解到他的不幸遭遇后，因为同情把他隐藏在了被我称之为你父亲的‘大山里。你父亲被押到县里的监狱后一直闭口不言，拒不交代自己的窝藏‘罪行，扛着各种逼供和折磨，三天后终于支撑不住在监牢里断了气……”

“孩子，这就是你的父亲。他是为了保护一位传承民族文化的知识分子而死的。你父亲的死，虽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耻辱也罢，但是担心会伤害你年幼的心灵，一直没敢告诉你真相。孩子，你今天终于解开这个心结了吧。”

看来，奶奶毕竟见多识广，她老人家的这一安排无疑是对的。就这样，我也知道了自己的父亲到底是谁。从这一天开始，我讲给同学们的故事有了新的变化。从此，我开始以自己是“大山般神勇，意志坚强者的血脉”来不断激励自己。

后来，奶奶也与世长辞，永远地离开了我们。我努力学习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了师范院校，毕业后留在城里工作了。命运就是如此的蹊跷，在人生道路上总会遇到意想不到的偶然。我与当年父亲为之献出年轻生命的那一位知识分子巧遇了。他虽然听说父亲悲惨的遭遇，但是一直没有勇气面对我们家的人。如今他已经是一位满头银发、德高望重的学者。他不仅像接待自己的孩子一般热情地接待了我，而且我们两家现在是好邻居，相处得非常融洽与和睦。

责任编辑 陈集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