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伴

2014-03-21 08:30陈川
民族文学 2014年1期
关键词:老头子女婿

此刻,秦满腹的怨怒一股股上冒,冲得脑袋发胀发木,却只能迁怒于已经不能开口自辩的死老头子。如果不是他暗中作祟,她何以会糊涂至此,既暴露了他们之间暗通曲款的隐秘,又眼睁睁听任家产蒙受损失?以致一大早就遭到女儿女婿的抢白和嘲笑,臊得她老脸通红,无地自容。

这天早晨和平常没有什么不同,秦也毫无异样的感觉。在米黄色的窗帘泛出一抹灰白的时候,秦照例起床洗漱,然后开始忙碌一家人的早餐。熬稀饭、煮鸡蛋、热牛奶、蒸馒头或麦粑荞粑包谷粑,要么炒好臊子,切细葱蒜,烧开一锅水,等着下面条或者烫绿豆粉。这看起来繁琐,对秦而言简直不算个事,像进入电脑程序一般有条不紊,没多久便准备停当。就在她忙完了坐在餐桌边享受片刻闲暇的时候,幺女惊乍乍从卧室蹿了出来。

“妈,妈,把我的衣服收到哪去了?”她只穿了内衣,光胳膊光腿的,满脸的不高兴。在这深秋时节,光是看一眼秦就感到飕飕寒气横扫而过,连打冷噤。

“我哪里会乱收嘛。快去穿衣服,天这么冷!”秦一脸的诧异和怜爱。

“见鬼了,我明明脱在床头柜上的嘛。”幺女跺跺脚,撅着嘴满屋找。幺女婿也趿着拖鞋跟了出来,同样只穿内衣内裤,惶眉惶眼地嘀咕:“衣服呢,衣服呢?”

“怎么在这里?哎呀,糟了!”在客厅,幺女先是一愣,继而惊叫起来。

客厅的落地窗开了半扇,白纱窗帘在晨风中轻轻翻卷。沙发边,衣服散乱一地,还有女儿女婿的挎包、公文包、电脑包。钢化玻璃面的茶几上,两个摁灭的烟头特别触目——家里是没人抽烟的,昨晚无疑有不速之客光临,而且从容不迫。秦一直在厨房忙乎,还没来得及进客厅收拾打扫,眼前的景象让她目瞪口呆。

女儿女婿慌忙翻看衣兜和皮夹,几千元现金、几张购物卡和笔记本电脑已无踪影,连衣兜里的零钞也搜得干干净净。小偷还算有一点职业操守,没有顺手拿走对他没有多少用处的身份证和银行卡。手机虽被盗走,两张卡却留在茶几上。

幺女一屁股瘫坐到地板上,失声抽搭起来。

近段时间,马喇城窃案频发。秦散步时听到一帮退休老头老太婆聚在一起热议,说时下的小偷手段高明,随身携有迷香,撬开窗户燃着香朝里慢慢吹去,屋里的人立即昏睡不醒,任他自由来去了。大家说得绘声绘色,秦觉得玄乎,并未当真。客厅的情景使她联想到了街头的传言,一阵凉意袭遍全身。难道真有那么回事,我们家也遇到了?这样想着,她头脑有些发蒙。

“妈,你不是说睡觉很警醒吗,未必就没听见一点响动?”幺女似乎想起了什么,抹抹泪,抬眼盯着母亲,问话里不乏抱怨。

秦自然感觉得到,而且还听出了弦外之音——你住在这里,就有责任看家护院,否则就纯属一个只吃闲饭的人。她心中有些不快,也没细想,脱口便道出了实情:“是听见的,还以为是你爸来了。”当时,迷糊中的她还十分感激老头子的光顾,心里暖暖的,一动不动生怕惊走了殷勤的游魂。

“哎呀妈哟,那肯定就是小偷呀,怎么这么糊涂嘛!你硬是想得出来,我爸怎么会半夜三更来这里?把小偷当我爸,也恍惚得太离奇了,再想他也不至于这样嘛。”幺女心痛失窃的钱财,说话也没了分寸。一旁的女婿哼了一声,嘴角一翘,挂上明显的讥笑。

随着脸上一阵热辣,秦的脑袋嚓嚓炸响,立即昏昏沉沉如坠迷雾了。她隐约记得女婿用座机报了警,不久几个警察出现在家里,四处拍照丈量,提取指纹脚印,还询问过她听见响声大约是在什么时间。随后女儿女婿早饭也没吃,沉着脸摔门而去。秦虽然憋屈,倒是没有忘记自己的职责,帮外孙女瑶瑶穿衣洗脸,哄着她喝牛奶、吃鸡蛋。面对丰盛的食物,自己却一点胃口也没有。

把外孙女送到实验小学的学前班后,秦埋着头往回疾走。路遇熟人,她不仅没像往常那样热情地打招呼,对别人的问候也充耳不闻,慌慌忙忙还差点被一辆人力三轮车剐倒。回到家,径直走进自己的卧室,往床沿一坐,直直地盯着老头子的遗像,泪水潸然而下。

黑色的相框里,是一个秃顶的老头,光亮的脑袋边缘残留着稀疏的白发;鼻孔宽大,几根鼻毛依稀探出,把他邋遢而随和的个性显露无遗;一双眼睛真诚坦荡,眼角的皱纹因微笑而加深和延展,面容也因此焕发出一种温和善良的神采。但此时此刻,在秦眼里竟面目可憎,尤其是那种嬉皮笑脸的轻佻和隐藏在笑容后面的嘲弄让她忍无可忍。

姑且不说幺女的埋怨有无道理,事件本身已使秦深深自责,内疚不已。心想当时只要起来吆喝一声,或许就可以惊走小偷。再者,把窃贼误认为是老头,好像自己一大把年纪了还离不得男人,早晚都在思念,一张老脸往哪儿搁?她深恨自己的糊涂,更归咎于老头子的造访,不由怒从心起,朝他啐了一口。

呸,你倒是利手利脚走了,留下我孤零零的不说,还想起方作弄人!你硬是会找时机,不早不晚偏偏在这个时候,让我在儿女面前出丑,叫我今后怎么抬得起头!你安的是啥子歹心?平时闷葫芦一样话不说屁不放,慈眉善眼装好人,现在看来其实是烂心烂肺满肚子坏水。呸,狗日的鬼老头,死老头,老不死的丑八怪!秦越想越气,根本不理会是否罪在老头,竟然恨恨地骂出声来:“你死老头还笑,看老娘以后怎么收拾你!”

老头依然微笑,但眼神闪闪烁烁似乎透出几分不安,几分呆傻,简直跟生前遇到类似情况时的表情一模一样。

老实说,对于老头子的辞世,秦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悲切。

老头也算命苦,刚退休不久便患上了尿毒症。本来可以安享儿孙绕膝的乐趣,老两口却不得不舟车劳顿四处求医,还在儿子联系的省城大医院住了两个月。但除了换肾,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费用昂贵不说,年龄偏大、肾源紧缺都是难题。最后还是回到马喇城,靠药物透析维持生命。在最后的日子,剧烈的疼痛让老头生不如死,只有注射杜冷丁才能安静片刻。秦用毛巾替老头拭去爬满秃顶的汗珠,看着那双充满求生渴望和痛苦的眼睛,内心疼痛的程度并不亚于老头。几十年的共同生活已经使他俩成为难以分离的连体人,不仅可以感知彼此间的温暖,连痛楚也互相感应传递。她相当清晰地看见热腾腾的元气从他的秃顶一丝丝袅袅而去,觉得自己身上的热量也在渐渐消散,时时感到一股股阴冷的寒气步步紧逼。当老头永远闭上眼睛的那一刻,她甚至有一种释然的感觉,长长地吐了口气。一了百了,对他俩无疑都是一种解脱。两个女儿呼天抢地,哭作一团。从外地赶回为老头送终的大儿子眼眶湿润,默默地垂手而立。只有她紧攥着老头子渐趋冷硬的手,似乎已经意识到阴阳相隔的凄凉,试图把他死死拽住,继续留在身边;但面无表情,一声不吭,冷静得让人不可思议。

和马喇城的大多数夫妇一样,他们既没有轰轰烈烈的爱情,也没有波澜起伏的人生经历。平凡得就像山坡上一株杂树、一棵野草,一点也不引人注目,甚至忽略过去也无大碍。在喜欢蜚短流长的马喇人看来,没有任何可以引发谈兴之处。他俩经人介绍互相认识,往来一段时间后觉得彼此合适,便各自向所在单位打报告申请结婚。婚后的日子平淡而甘甜,生儿育女,共同构筑一个简陋但温馨的小巢。偶尔也吵嘴赌气,最终以老头涎着脸告饶和死乞白赖求欢而和解。岁月不居,一晃就过了几十年。街坊都说他俩越来越有夫妻相,连说话的腔调、走路的姿态也有几分相似,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恩爱夫妇。这话听着舒服,至于恩爱不恩爱,秦倒没有特别的感受,只是觉得心里踏实,没有生活发生变故的担忧,习惯于稳定带来的安宁和恬适。尽管拖儿带女劳累辛苦,生活拮据费尽心血,她也没有太多的怨艾,似乎人生本来就该如此。当儿大女成人,日子也过得越来越宽裕的时候,老头子却撒手而去,留下她孤单地度过余生。

按马喇城的习俗,妻子是不能送亡夫上山入土的,否则就会让人耻笑,被视为有急于改嫁的企图。所以直到三天之后,秦才在儿女的陪同下,慢慢爬上处于仰头山半腰的墓地。新垒的土坟周围砌了石块,四处散落着烟花爆竹的残屑,旁边还有一堆花圈燃烧后的灰烬。秦捧起一把黄土,朝坟头撒去,泪水终于滚落下来。这时候她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失去了生活中最重要的支撑,感到形单影只的孤独和软弱。

“妈,这棺地我们已给土地户交了定金,你百年之后还是来陪爸,好吗?”幺女指了指老头子墓穴边的空地,用征询的口气说。

秦揉揉眼,转头四顾。这是一片荒弃的坡土,渐渐成为事实上的墓园。散布的坟茔错落凌乱,朝向不一。有的墓碑崔嵬,昭示着后代的兴旺,有的则是无人照料的荒冢。一丛丛芭茅草在暂无亡人栖身的隙地疯长,风一吹便如灵幡招摇,簌簌作响。

“嗯,这里好,还热闹嘛,打麻将也不愁找不到搭子。”秦说,脸上现出一抹淡淡的笑意。

失窃的第二天,女婿请来工人,把家中所有的窗户都安装上防盗栏,宽敞的阳台变成了一只兽笼。阳光照射进来,便被切割成一块一块的散落在仿木地板上。虽然迟迟没有破案的消息,但蚀财免灾的说法盛行不衰,好像窃贼的行径倒成了善举,让人觉得似乎还因此占了便宜。这种心理确有奇效,宽慰和淡定随之而来,生活也恢复了常态。

老伴走后,秦就住进了幺女家,一来人多热闹以便排解孤独,二来帮助料理家务,接送上学前班的外孙女。空闲时便去邻近的西沙茶馆搓搓麻将,五元钱输赢包干,既不伤筋动骨,又可以藉此打发独自在家的寂寞。日子平静有序地流淌,寡居生活在她看来不但没有什么不便和苦闷,反而还省心了许多,不必挂牵老头子的饮食起居和头疼脑热什么的。然而,当清晨醒来,习惯性地推搡身边还在发出徐徐鼾声的老头而每每落空的时候,一种寂寥、一种失落便漫进心头,终日郁结不散。

从麻友的调侃中,秦方才醒悟一种变化正在她身上悄然发生。在麻将桌上,她许多时候忽然心不在焉,久久打不出一张牌。

“秦,该你出牌了。十挨九放炮哦。”麻友催促道。

“哦,该我了嗦?”秦回过神,但思绪还像风筝一样悠游在空中,一时半会儿难以回落到牌桌上,顺手便打出一张绝不该打的牌。

“咦,你不是在收筒子吗,怎么又开出来了?”

秦定神一看,果然把快做成的一把清一色打掉了,懊悔不迭。

“嗬,走神了,肯定是想老头了吧。现在还是安心打牌,要不输了钱还不晓得是怎么回事。要想,回家了捂在被窝里慢慢想去。”牌友笑着打趣。

“想他个屁,一辈子烦死他了!”

话虽这么说,其实心底深处,老头子鬼头鬼脑常常在那里出没,搅得她想东想西,意乱神迷。她不知道阴间的天气如何,担心不善照料自己的老头子不会适时添减衣服。她不知道那边有无供他栖息的居所,如果没有,就只能四处游荡,真正成为孤魂野鬼了。想到这里,一阵辛酸涌上心头,心绪飘飞,上天入地追寻而去。她沉浸在无端的臆想中,以至丢魂失魄心慌心悸。有时到茶馆刚刚落座,便觉得把什么重要的从不离身的东西忘在了家里,慌忙回去寻找。翻遍了她房间的衣柜箱子,还在其他经常进出的屋子搜索一遍,没有发现要找的东西。定定一想,也不明白自己到底要找什么。有时才从茶馆离开,又立即折身返回,在她坐过的地方左盯右瞧,问麻友看没看见她丢的东西。麻友说没见她带什么来,问是不是丢了钥匙或者钱包。她摸摸身上,硬硬的都在。这样的情形不止一次两次,麻友们于是嘲笑她是丢了魂,被老头子牵走了。若有所悟的她讪讪一笑,自嘲道:“唉,人老忘性大。看来我硬是癫狂了,不中用了,该死了!”

渐渐,秦对人多的地方产生了惧怕的心理,仿佛那里布满陷阱,稍不留神就会当众出丑,惹人笑话。她时刻提醒自己少说话,在人前开始变得畏葸谨慎,木讷寡言。与以往风风火火的行事风格相比,简直变了个人。除了必要的交际,她更乐意独处。这样神经不必绷紧,可以避免走神失态的尴尬,任凭自己心骛八极,在天堂冥界随意神游。

于是,独自在家是她心情最为放松的时候。尽管看上去十分牢固的防盗栏给人被囚禁的感觉,但束缚不了秦的心猿意马,照样自由自在奔腾驰骋。有时看着防盗栏,忽然想到什么,一丝诡秘的微笑倏的在脸上闪过。只有她清楚,它挡得住蟊贼,却挡不住痴情的幽灵。一到夜深人静之时,老头子便像风一般毫无阻拦地穿越防盗栏,降临她的房间,与她喁喁私语,鸡鸣时分才万般不舍地离去。

过年了,一家老小热热闹闹齐聚在幺女家,宽敞的客厅一时显得狭小拥挤。对家庭而言,老人是一面旗帜、一个象征,就像具有超强魔力的磁石,会把散处各地的儿孙们吸引到身边。

为筹备这顿年饭,秦忙了好几天。往年这时候,老头子会背一个竹背篼,屁颠颠地跟着她去采购年货,帮忙淘米择菜洗香肠,乐呵呵比孙辈还兴奋。有一个绝对听从支使而且从不厌烦的人给自己打下手,秦也不觉得有多累。现在不同了,只有她独自谋划几荤几素几盘几碗,连个商量的人也没有。儿女们嫌麻烦,早就提议去邻近的咪佬酒楼包席。她怎么也不同意,说麻雀也有个三十夜,要回它的窝,在家团年才是真正过年,才像一个家。

一张圆形桌面被两个女婿抬进客厅,稳稳地搁置在方桌上。这桌面很有些年成了,是当年老头子专门托人在乡下挑选上好的楠木做成,刷了五道名扬马喇的大路坝土漆,黑亮亮照得出人影。七碗八碟陆续端上桌,大女家的外孙也去屋外燃放了鞭炮,噼里啪啦为年节添了些喜庆和热闹。马喇人吃年饭,先放一挂鞭炮是必不可少的,既庆贺一家人的团聚,又为来年祈福。这里还有过“赶年”的习俗,也就是提前一两天过年。相传马喇当年的土司奉朝廷急诏举兵勤王,眼看年关已近,但君命不可违,只好传令土民提前团年,翌日便踏着晨霜荷戟出征。以后相沿成习,所以从腊月二十八开始,团年的鞭炮声便在马喇城次第爆响。

一家人纷纷入座,秦解下围腰,拿来一只碗、一双筷、一个小酒杯。她默默地把菜往碗里拈一点,再斟上儿子从省城带回的茅台酒,单独摆放在茶几上,说:“请你们爸一起团年吧!”这叫献饭,逢年过节或是生日忌日,邀约亡故的亲人共享美酒佳肴。

实际上,团年饭早已超越了果腹充饥的意义,而是亲人间互相祝福的一种仪式,所以往往说得多吃得少,图的是一种气氛,一种心情。秦在接受儿女三家人轮流的敬酒后,分别给孙字辈发了压岁钱,然后招呼大家趁热吃菜。满桌的菜全出自秦之手,自然是几十年一以贯之的家常风味。什么青菜牛肉、泡椒鸡杂、洋芋焖酸肉、素炒荒瓜鱼、海椒炒折耳根、苕粉炖腊猪蹄、荞芭菌鸡汤……儿子品尝着,露出一副解了馋的满足相,啧啧发出感慨:“还是妈做的菜香啊!”从小由母亲的厨艺所培养出来的胃口,许多人终其一生都难以改变。或者说味道已在其次,更重要的也许是勾起了秘藏在心底的回忆和依恋。

“那你经常回家嘛,想吃什么,妈给你做。”秦开心地笑了。

“唉,我做梦都想,就是身不由己呀。”他大学毕业分配到省城的机关,在那里成家立业,几年前就当上了处长,成了名副其实的省城人。而他生长的马喇城反而退到其次,变成了故乡,最多也就是“老家”而已。他一年难得回来两次,即便回来也落脚宾馆,当地官员和儿时朋友的宴请不断,回家看望老人的时候多是打着酒嗝,偏偏倒倒,醉眼蒙。秦担心他醉酒伤身,每打电话都忘不了叮嘱几句。

临近黄昏,马喇城吃年饭进入了高潮,鞭炮声此起彼伏。有的人家还燃放起尖啸着冲上半空才爆出巨响的花炮,空气被震荡得嗡嗡直颤。这时候,秦无意间瞥一眼茶几上为老头子准备的酒杯,发现酒水在微微浪动,似乎有人轻轻碰触,试图端起来啜饮。她的心猛跳几下,定睛细看,却又平静如初。她环顾左右,脸色阴沉下来,对儿孙们的劝菜敬酒极为勉强地应酬,心思已不在饭桌上了。恍惚之间,在客厅通往厨房的拐角处,秦隐约看见一个模糊的身影晃来晃去,在激烈的炮仗声中战战兢兢,左避右让,一副犹疑惊恐、苦不堪言的模样。一定是老头子!以她对老头子个性的了解,这样的古怪行为非他莫属,所以她十分肯定自己的猜想。她知道,老头子对过年的盼望无异于懵懂的孩童,因为阖家团聚彰显了血脉的传承、家族的兴旺,让他体味到功臣般的喜悦和骄傲,是他一年中最快乐的日子。现在虽然去了另一个世界,但魂魄不散,依然眷恋这世俗的欢乐。可是,客厅里阳气太盛、声音太吵,他无力与之抗衡,所以才在她眼前显出张皇苦恼的魅影。她心领神会,微微一笑,暗自揶揄:你还是有怕人的时候哈?过了一会儿,目睹老头子的可怜相,又于心不忍,于是匆匆咽下几口饭,对儿孙们说:“我饱了,先下桌去。你们慢慢喝,慢慢吃。菜要热一热的话,喊我一声。”说罢起身端走茶几上的献饭,踅进她的房间,一一摆放在遗像下。在她看来,这里稍微安静一些,老头子也许可以少受干扰,安心享用了。这时,她分明看见,老头子的眼睛闪出感激和欣喜的光芒。

饭后,秦被簇拥在客厅沙发的中央,老老少少一起看电视、嗑瓜子、吃水果。儿女们谈论的话题无非是股市、房产、汽车之类,秦插不上嘴,便叫难得一见的长孙坐到身边说说话。长孙已上高中,上唇依稀长出一抹茸毛,稚嫩的脸上明显露出淡漠的神情,好像这里的一切与他毫不相干。他只顾低头玩他的手机,手指不停地快速按动,不得已时才抬起头嗯嗯啊啊应付两声,目光游移不定。虽然身躯近在咫尺,但心思远在天外,让秦觉得很难亲近,一下子兴味索然,懒得再说什么。

没多久,大家发现秦靠在沙发上闭了眼睛,发出轻微的鼾声。

不知从何时起,随着夜色的降临,秦便多少有些恐慌——那是一种被忽视被冷落的悲凉,一种多余人的惶。

幺女婿是马喇城文化局的副局长,忙于喝酒应酬。偶尔在家也是窝在书房上网玩“斗地主”。除非有人叫出去喝夜啤酒,不到凌晨时分是不会下线关机的。幺女要么逗着哄着瑶瑶背诵唐诗宋词,恨不能立即把女儿培养成当代的李白杜甫,要么就出门打麻将,半夜才归。秦清洗完餐具,习惯到河滨公园溜达一圈,回来便独自守在客厅的电视机前消磨时间。她对电视节目没有特别的喜好,拿着遥控板不住地换台,以至于看了半宿的电视,脑子里没留下丁点印象。只是那闹哄哄的声音和变幻不定的画面,使她觉得屋子里不至于太过冷清。

更多的时候,她早早就上了床。早春的武陵山区依然寒冷,被窝里还凉浸浸的冰人。秦不习惯电热毯和电暖壶,儿女给她买来也弃之不用,说皮肤干燥,周身发痒。她不愿意舍弃传统的方式,一直用玻璃输液瓶灌满开水暖脚。这样不仅节省、安全,还是她和老头子多年的习惯,她从心里头觉着适意舒坦。

滚烫的玻璃瓶在两只长满老茧的脚掌间搓来搓去,不时被烫得嘶嘶吸气。热气从脚底循循上行,身子渐渐暖和。一会儿,背后的肩胛骨下痒痒起来。她绕过手去却够不着,不禁气恼。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心想如果老头子还在身边,哪会劳她自己动手?她睡意全无,在黑暗中大睁着眼睛。

老头子年轻时就读于涪州农校,学的是畜牧兽医专业。毕业后分配到马喇兽医站,一辈子与猪牛羊马打交道,除了医病,顺便也替人劁猪骟羊。他曾经对秦说过,一生没做过什么亏心事,最对不起的就是那些被他阉割了的牲畜,剥夺了它们爱的能力和上天赋予的快乐。有时瞥见牲口雾蒙蒙的泪眼,心中也十分不忍。秦笑说你既然这般菩萨心肠,何不把自己也阉了抵罪嘛。老头说我倒是没啥舍不得,只怕有的人不干,找我扯皮哟。秦捶打着他,笑骂道:你以为自己硬是金包卵嗦,离了你就活不下去了?随后两人便如乱麻般缠在一起,滚成一团。

因为工作的缘故,老头子常常奔波在乡下。几十年下来,马喇的山山岭岭都被他的双脚丈量过,村村寨寨都知晓这个身材不高、头发稀少、技术精湛的兽医。多数人尊称他“医生”,也有人叫“劁猪匠”,还有人干脆调侃他是“摸卵匠”。但不管怎么称呼,他走到哪里都不会饿饭,乡民们把他当成远游归来的亲人,尽其所能热情款待。

回到家里,却立即摇身变成一个勤快的丈夫和慈祥的父亲,以此减轻未能完全尽到家庭责任的愧疚。他主动帮忙做家务,担水挑煤之类的重活由他承包不说,洗衣洗菜也干得有滋有味,对旁人说他是由前世妇人转生的嘲讽不以为意,一笑了之。和儿女们嘻嘻哈哈游戏打闹尽显父爱的温和宽广,玩“藏猫猫”或者“瞎子摸鱼”便是他取悦儿女的拿手好戏,总是一副呆头呆脑、憨态可掬的模样。他乐于装扮“瞎子”, 用布条蒙着眼睛瞎摸一气。其实两个回合下来,布条已悄悄往上挪出了一条缝,一仰头便见偷觑的目光从底下贼亮贼亮地闪出,伺机左顾右盼。可照样摸错对象,始终捉不到真“鱼”。子女们笑他的愚笨,屋子里一片欢腾。

到了冬季的夜晚,烧一锅热水,用大大的木盆盛了,一家人围坐着烫脚。弥漫的水汽中,大大小小的脚板红彤彤的在盆里搅拌搓擦,不时你踩我一下,我挠挠你的脚板心,水花四溅,欢声飞扬。别看老头子外表大大咧咧,细心体贴起来总使秦倍感温暖。他不声不响率先擦干脚,把输液瓶灌满开水,先上床去捂热被窝。待秦招呼儿女们睡觉后,揭开被子,一股暖烘烘的气息让人心荡神怡。她钻进去,拱到老头子怀里,往宽厚滚热的胸膛紧贴上去。老头子哎呦一声,口里直嚷嚷冰死人冰死人,手脚却没有推拒避让,反而舒臂搂抱,她冰凉的身子立刻融化成一汪盈盈的水。秦也不是省油的灯,轻易就可以敷衍过去。身子暖了,背又痒起来,她扭动着要他抠抠。肉实的手指在她背部游走抓挠,指甲修剪得平滑整齐,毫不伤及皮肤。指力也轻重适度,准确到位。手指所到之处,一阵酥麻,一阵颤栗,直爽到心里去。她静静地享受这种乐趣,间或情不自禁发出惬意的哼声,感觉到这是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刻。一天的劳累随着他不厌其烦的轻挠被一丝丝抽走,慵软重重围裹着她,意识渐次模糊,安然沉入梦乡……

老头子,你什么时候又能给我煨脚抠背呢?秦在心里发问,目光投向墙壁上的遗像。从窗帘渗漏进来的微光依稀勾勒出室内物体的轮廓,相框勉强可辨,面庞却模糊不清。秦固执地凝视着,坚信老头子会作出回应。因为在她的记忆中,哪怕是说了就丢到脑后的任何一点小小的心愿,老头子都会当作天大的事铭记在心,总会在某个时候给她带来意外的惊喜。

心情的好坏与季节的变化似乎没有太多的关系。在这阳光明媚、万物复苏的春日里,秦一家就因为瑶瑶的一场不大不小的疾病,一个个忧心忡忡,阴郁沉闷,好像还处在难熬的寒冬时节。

最初是典型的感冒症状,头痛发热咳嗽流鼻涕。吃药打针之后有所好转,但一直喘吁吁的断不了根,好像胸腔和喉头始终淤积着粘稠之物,呼噜呼噜的杂音令人揪心。半个多月过去了,看遍了满城名医也没见效。瞧着外孙女像老人一样哮喘不已,声音不再脆生生的清爽甜美,秦愁眉苦脸,着急得话都不想多说。

这天晚上,一家人都在客厅无聊地看电视。因为牵挂女儿的病情,幺女和女婿也没了出门应酬和打麻将的心情。秦把瑶瑶搂在怀里,几次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态,犹豫了好久才终于说出了口:“你们买点香烛纸钱,去给瑶瑶的外公上上坟吧。”

“现在哪是时候,清明节还没到嘛,平白无故上啥子坟?”幺女说。

“昨晚上,她外公给我投梦来了。我看见瑶瑶和她外公一起逗着一条小花狗,公孙俩耍得好欢喜。”小孩生病,按马喇民间的说法就叫“装狗狗”,所以这个梦并不难解析。

“小狗狗,在哪里?我要!”尽管精神不振,但一听说有新的玩伴,瑶瑶马上来了兴致。

“要得,好久叫你妈去买一条沙皮狗回来。我看对门张家有一条,蛮逗人喜欢的。”秦苦笑一下,心疼地摩挲着外孙女的头发,继续对幺女说,“我猜外公是想瑶瑶了。他过世前,你们不晓得他是好稀奇瑶瑶啊!去上上坟,让他好好保佑我们瑶瑶。”

“你就信这些!我爸走后,你是越来越神神鬼鬼了。瑶瑶生病,和上不上坟有啥子关系嘛!”幺女撇撇嘴,颇不耐烦地说。

女婿也不以为然:“如果上坟就能治病,医院恐怕都要关门,医生都要失业咯。”

“不管信不信,上个香烧个纸也错不到哪里。好,你们不去我去,不相信离了你们就做不成事。”秦赌气说。其实她早就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他们怎么可能像她这样深谙老头子的心思呢?

第二天一早,秦把瑶瑶送到学校后,径直去北门的农贸市场买了香烛。穿过一条斜街便出了城,开始爬坡。黄泥土路顺着田坎和土埂蜿蜒而上,望上去时隐时现,不时被一畦麦苗、一坡油菜所遮蔽。秦走一阵,已有些气促。偶尔站下来歇歇气,也没有兴致观赏风景,只是打量离目的地还有多远。

到了老头子坟前,秦上了香烧了纸钱,还像从前一样用责令的口吻叽叽咕咕了一通。她直起腰,仿佛完成了一件大事,顿时感到一阵轻松。转身往山下看去,半个马喇城尽在眼底。阳光无遮无拦地洒落铺展,软绵绵的散发出慵懒的气息。坡地里的油菜花渐次开放,金黄的色彩疏密不一,一块浓一块淡,感觉得到春天的步履趔趄而紊乱。秦的心境敞亮了许多,脸上的阴霾在阳光下渐渐蒸发消散。

不可思议的是,瑶瑶的病竟霍然而愈,第二天就不再咳喘。是巧合,抑或是冥冥之中真有神佑?谁也说不清楚,连女婿也露出将信将疑的迷惑神情。只有秦心底亮堂堂的,体会到久违了的自信和快乐。她并不否认药物的疗效,但十分肯定老头子也在暗中助力,功不可没。自此,她越发笃信老头子没有走远,他留恋这个家,永远不舍离去,以一种悄然无声而又无处不在的方式参与着家庭的生活,长期与家人厮守在一起。

老头子一周年忌日刚过,秦察觉家里的气氛骤然变得诡异起来。女儿女婿们嘀嘀咕咕商量着什么,见她过来便噤了声,投向她的目光也怪怪的,似笑非笑,意味深长。幺女给她哥哥几次打电话都躲到阳台去,似乎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内容。秦隐隐觉得,一起不为她所知的秘密事件正在策划、酝酿之中。不过她十分坦然,不去刻意打探。因为她信得过儿女们,都是成家立业的人了,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他们心里应该有数,用不着她这个老太婆去瞎操心。

这天早晨,幺女特意安排秦晚上多炒几样菜,幺女婿要请他的老领导来家喝酒,临出门前还笑笑地嘱咐:“妈,来的是贵客哟,把你的十八般武艺都亮出来哈!”

“妈这两刷子你还不晓得,只怕给你们丢脸。”秦嘴里这样说,心里还是当回事。送了瑶瑶,便去菜市场买回原材料,用心准备了一桌家常菜。

傍晚下班后,幺女婿把一个老头带进家里,介绍说这是刘县长,过去的老领导。老头穿着整齐,笑容和蔼,灰白的头发光滑平顺,显然精心梳理过。他曾经是分管文教的副县长,已退休多年。

饭桌上,刘县长起初还略有些拘谨,两杯酒下肚后才恢复常态,举止变得潇洒自若。他盛赞秦厨艺高超,说得秦都有些脸红。幺女婿频频给他敬酒,说感谢老领导过去的栽培。刘县长谦让说主要靠年轻人自己努力,自己不过尽了点举荐之力。到后来,在酒精的刺激下谈兴大发,什么话题都可以接过来条分缕析,说个一二三四,一如过去在主席台上那样口若悬河,神采飞扬。几个大人不好扫客人的兴,陪着笑脸,一味点头称是。瑶瑶早就溜下席,抱着刚要来的一只小白猫,到她自己的房间玩去了。这只猫给瑶瑶带来了新的快乐,宠爱有加,甚至睡觉也要搂在怀里,大大小小的洋娃娃被冷落到房间的角落里。

刘县长终于放了筷子,还自嘲说饭菜太可口,他饿痨饿相的样子让大家见笑了。秦起身准备收拾,不料幺女把她按到沙发坐下,说:“我去洗碗,你陪刘县长摆摆龙门阵。你们老年人谈得拢,有话说。”

秦错愕不已却又不便声张,百般无奈地并腿坐着。一双手搭上膝盖,无聊地按捏。隔一会儿便礼节性的朝客人笑笑,笑得极为勉强,连自己都觉得面皮僵硬难看。坐在长沙发另一头的刘县长把她的不自在视为难为情的表现,不但不介意,反而心中窃喜。他笑盈盈地主动问这问那,其谦和热情的姿态更像是这屋子的主人。秦漫应着,一眼瞥见茶盘里的苹果,仿佛见了救星似的,忙取来一个慢慢削皮,借此掩饰手足无措的窘迫。削好一个递过去,刘县长边说客气话边伸手接了,吧嗒吧嗒吃得有滋有味。

女儿进厨房洗涮也罢,女婿也莫名其妙尾随进去,好久不见出来,只传出他俩嗤嗤的笑声。秦觉得憋闷,又无事找事削起苹果来。刘县长连忙阻止,说再也吃不下了,边说边揉搓微微凸出的肚腹。秦不管不顾继续削皮,说:“吃嘛,多吃点,还有。”

直到女婿回到客厅,秦才如释重负。这陪客的滋味也不好受哇,无话找话,累死个人!她想。

又坐了一会,刘县长说着感谢的话,起身告辞。幺女婿客套地挽留了几句,然后送他出去。幺女儿把客人送到门口,折回来傍秦坐下,陪她说话。在她的印象中,女儿好久没这样了,心中升起丝丝暖意。

东拉西扯了一阵,幺女儿才触及正题:“妈,我爸走了一年多,你现在习惯没有?”

“日子嘛,两个人是过,一个人也是过,有啥子习惯不习惯的?”

“我们几姊妹各忙各的,很少陪你。晓得你很孤独,给你找个老伴煨脚要得不?”幺女以调皮的口吻说,又似玩笑又似试探。

“嘿,你爸把我折磨了大半辈子,刚刚轻松,又找些虱子到脑壳上搔嗦。”秦笑了。

“妈,说真的,我们商量了,给大哥在电话上通了气,他也很赞成。我们想给你找个伴,陪你说说话,互相有个照应。”幺女一边说,一边凝神观察秦的反应,“你看刚才那个刘县长怎么样?他老伴死了两年,儿女都已成人没得拖累,家境比较好。我们觉得你两个还很般配,你说呢?”

幺女的一席话,听得秦惊心动魄。原来他们鬼鬼祟祟的,是在谋划诱娘改嫁的事哟!

“莫再说了,老头子才走好久,你们就算计着把孤老太婆扫地出门哪!”秦脸一沉,忿然说。

“妈,我们也是为你好哇!”幺女表现出从未有过的耐心,比三比四地劝说,“现在是什么时代了,还那么封建?我有个同学的妈妈,也是找了个后老汉,对老太婆照顾得很好,儿女们也很省心。这哪样不好嘛!”

“哦,我晓得了。你们是不是嫌我老了,是负担?是累赘?好,我搬出去一个人住总可以吧!”秦自觉伤感,嗓音也高了许多。

听见客厅里的嚷嚷,瑶瑶跑了过来,见秦气鼓鼓的,便偎了上来:“外婆,怎么生气啦?”

“你妈不要我了,要赶我出门。”

“不准不准,我要外婆,我要外婆!”

“还是瑶瑶乖,心疼外婆。”秦一把搂过瑶瑶,转怒为喜,笑容里夹了些许凄凉,些许感动。

老头,你的儿女们要给我另找婆家了,你说好不好?秦凝望着相片,喃喃轻语。

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屋子里显得空空荡荡,很静。只有小白猫悄无声息满屋乱蹿,不时在秦眼前划过一道白色的光影。她打扫完房间,心绪不宁,便坐到自己的床边,和老头说说话。

老头那温和得略带呆相的微笑溢出了相框,蕴含其间的理解、宽容和善意显露无遗。但只有秦能看出隐藏在笑容后面的几许酸涩,几许妒忌。

你不说话,就以为我不晓得你的心思,你那点小九九,还瞒得过我!(秦不无得意地笑了笑)其实,我也晓得,儿女是好意,怕我孤单。现在孤老太婆嫁人也不羞人,马喇城里我晓得的就有好几个,日子也过得和和顺顺。还有嫁了一个又一个的,也没得哪个笑话。可是,我连这个念头都没起过。为啥子?还不是你这个鬼老头太坏了,把我的心偷走了,霸占了,占得满当当的,哪里还有缝隙让其他男人挤进来?我心里清楚得很,在这个世上,除了你,再没有哪个男人像你那样疼我让我!再没有哪个男人心里只装着我,依赖我,离不开我!只有在你面前,我才觉得踏实,觉得自己能干,觉得离了我,你就会像娃儿一样丢魂失魄、无着无落。这滋味,我喜欢啊!就连你要走了,也万般舍不得我!我晓得你的意思,只是没有说穿罢了。

老头子临走前几天的一个晚上,睡到半夜,一只手哆哆嗦嗦探进她的汗衫。那只手冰凉无力,在她干瘪的摊搭在胸膛的乳房停留了一阵,然后在身上慢慢游走、抚摸。她醒了,没有声张也没有动弹。尽管她觉得鸡皮疙瘩直冒,但对一个垂死的人,一个肉体行将消失的人,怎能忍心去阻止他对肉体以及依附于肉体的美丽生命表达最后的迷恋和渴望?手一寸一寸在皮肤上移动,间或在某处停歇片刻,似乎由此触发了久远而温暖的回忆。渐渐的,她感到一股激情在那手指间复苏、颤动,迸射出一股暖流在她身上浸润开去,身子随之松软下来不再僵硬。她睁大眼睛,在黑暗中望着天花板,沉浸在安详而又酸楚的情绪中。手掌摸索着重新爬上一只耷拉着的乳房,轻轻抓捏、抚摩,久久不舍松开,仿佛那是上天赐予他的人间罕有的奇珍异宝。忽然,抑制不住的啜泣传进耳朵,紧挨着的干瘦躯体微微抽搐。她强忍着哽噎,一动不动,生怕自己的情绪影响老头子,使他更增伤感。良久,老头子似乎冷静下来,凑在她耳边抖着声音说,晓得你早就醒了,让我再给你抠一次背吧!她再也忍不住,一把捉住那只干枯的手,紧紧握住,听任泪水从眼角源源不断地涌流……

老头子,你在听没有?你是好是歹说句话嘛!你不是不晓得,过去不管我多烦躁、多生气,只要你安慰几句,劝导几句,气就消了,心就安了。你光盯着管屁用,开腔呀,我想听你说话!秦眼巴巴看着,盼着。

明晃晃的阳光在窗外闪耀,投映到玻璃镶嵌的相框便白亮晃眼,影像因视角的变化而忽明忽暗,模糊不清。在斑驳的光影中,秦突然发现头像似乎在摇晃,欲从框子里挣脱出来;嘴唇微微翕动,好像急于倾诉而仓促之间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言辞。

“喵——”不知什么时候,小白猫溜到了秦脚边,不早不晚恰在这时发出一声长长的嘶叫。也许它无意中察觉了墙壁上蠢蠢欲动的幽魂,不由自主惊叫起来。秦浑身一激灵,眨了眨眼,只见镜框里的老头子一如平常那般安静死板,但她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眼神里惊魂未定的那一丝慌乱。传说游魂最忌惮猫类,所以马喇城办丧事,绝不允许猫儿进入灵堂,生怕惊扰留恋家园的亡灵。秦大失所望,不禁鬼火直冒,顺便一脚狠狠踢去。小白猫猝不及防,在地板滚了几滚,叽叽叫唤躲进了瑶瑶的房间,钻进床底久久不敢出来。

毫无疑问,秦过去对爱情的理解极其模糊和简单,无非是两人看得顺眼,然后共同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生儿育女,操持家务,相伴到老。现在,如果有人告诉她爱情是心心相印的默契、是长相厮守的承诺、是绵绵无尽的思念的话,那么同样毫无疑问,秦必然会意识到现在差不多开始恋爱了。年轻时糊里糊涂的她,竟然在年逾六旬的时候才体会到爱情的滋味,她自己都觉得滑稽可笑,不知道是幸运还是悲哀。但不管如何,她内心甜蜜而充实,好像每一天的阳光都那么新鲜,那么别有深意。她陷入温柔的情网不能自拔,也不愿脱身而出,深深迷恋上这种爱的感觉,哪怕爱上的只是一个无影无踪的亡灵。

阴阳两隔,睡梦成了他们的幽会之所。在那里,看似不可逾越的鸿沟被他们用缕缕情思编织出一条通衢大道,任其自由穿梭来往。老头子频繁地光临她的梦境,有时居然活生生坐在床边,安静地倾听她的絮叨、她的嗔怪、她的幽怨。他那服服帖帖的恭顺模样,给了她女王般高高在上的骄傲自信,快乐和幸福涨满胸间。她甚至能真切感受到那略带大蒜味的温热呼吸在面颊拂来拂去,那么熟悉,那么令她迷醉。即便从梦里醒来,愉悦的感觉仍然滞留不去,在心头久久萦回。有时梦醒后立即起身拉开窗帘,张望星光寥落的夜空,目送那渐行渐远的一缕清风。要是一连几天没有在梦中相聚,她便怅然若失,一天到晚打不起精神。

刘县长又到家里来了两次,每次都拎一袋水果,态度一如既往的谦和诚恳,大有非秦不娶的决心。因为心理上的排斥,秦怎么也看不顺眼,觉得他就像一只讨好而饶舌的八哥。她常常为自己的这个比喻暗自窃笑。只是话未挑明,秦还是堆着笑脸,客客气气地款待。她这一辈子,性子虽然偏于急躁,做事干脆利落,但为人友善,言行举止很少令人难堪。一天,一个曾在同一个单位工作过的老姐妹突然找上门来,没聊两句就说到了刘县长。说他如何心肠好唷,待得人唷,家底厚实却不铺张唷,归根到底是百里挑一的好老头。秦不用细想便知道是刘县长请来撮合的媒人,表面不动声色,心里却怨恨刘县长的自作聪明:黄瓜还没起蒂蒂儿,就闹得满城风雨,一张老脸还要不要了!老姐妹重三遍四好话说尽,末了感叹道,能嫁给他,真是秦前世修来的福啊!秦微微一笑,说:“我福浅,一个男人还消受不了,他不怕我克夫吗?”顺便还戏谑了一句,“既然那么好,要不你嫁给他?”老姐妹一噎,眼珠一转,随即笑骂道:“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还倒打一钉耙,老娘硬是猫抓糍粑脱不了爪爪!”

不消说,女儿女婿也是刘县长热心的说客。连儿子也打来电话,说是一个不错的归宿,不要因为顾虑太多而错失良机。秦始终不为所动,一口咬定没有考虑的必要。其实,儿女们哪里知道,与其说是他们劝说无方,不如说是他们的父亲过于强劲、过于伟岸。老头子用他诚实勤劳和宽厚仁爱的一生筑起了一堵厚实的墙,既为他们的母亲遮风挡雨,又成功地抵御了外界的袭扰,成为她永恒的温暖坚实的依靠。

秦自己意识不到,她的精神世界越来越封闭,就像关进一间密不透光的黑屋,白昼与黑夜的交替无法感知,幻觉与现实的界限趋于模糊。与亡灵的对话和交流已经成为内心的需要,就像一日三餐之于肠胃一样必不可少。当她独自在家的时候,客厅里电话座机的铃声一响,立即手忙脚乱奔过去接听。她一直有一个预感,说不定哪天老头子会从遥远的地方给她拨打电话,担心自己动作迟缓而被挂断。她渴望听到那曾经熟悉的嗓音,听到能让她舒坦熨帖的话语,心怦怦乱跳,手也颤抖着似乎拿不住话筒。但传来的声音总是让她神情黯然,不是幺女儿安排做什么事,就是女婿打招呼不回家吃饭了。不过,这始终没有动摇她的信心,坚信某一天那期盼中的神秘电话一定会拨打过来。

中午是最清闲的时候,自己随便吃点什么,便打开电视,靠在沙发上边看节目边打盹。小白猫已有教训,本想进客厅溜达溜达,但蹑手蹑脚走到滑门边,最多只敢朝这边悄悄瞅一眼。秦的眼睛要闭不闭的,头不时一偏,时断时续的轻微呼噜声交织进电视的音响中。

恶婆娘,你好清闲哟!

是鬼老头子吧,你躲在哪里?秦听出了老头子的声音,但眼前是铺天盖地的茫茫白雾,浓得能绊住身子。她什么也看不见,不知道声音来自何处,只是感觉到嗡嗡的回音颤颤悠悠传得很远。

嘿嘿,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你那么精明,不会猜不到吧?

你个死老头,我没闲心跟你藏猫猫。还不出来,就给我滚远点,莫惹我心烦!

唉,还是这么恶啊!好好好,惹不起你这个恶鸡婆。老头子虽然声声叹息,但隐含在言语之间的臣服和依赖让秦洋洋自得,微笑在渗出少许梦涎的嘴角漾开。

秦的眼睑滞涩发沉,像抹了糨糊一般拉扯不开。她一次次努力睁开眼睛,想看看老头子到底身在何处。老头子一如既往地诚实守信,立即出现在她眼前。然而这是她不曾料到的现身方式,大吃一惊,迷迷瞪瞪不知道是真是假——老头子活灵活现在电视里说话做事,一举手一投足都那样逼真。他怎么进了电视,怎么演的故事还那么熟悉?她大惑不解,但不及细想,便被一幅幅画面深深吸引,内心所感受到的亲切让她满足和沉醉。

呃,这不是那次吵架的事吗?在秦的记忆里,两口子吵架的次数屈指可数,而那次她尤为生气,气他的自作主张,气他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无赖。每月发了工资,老头子总是在第一时间爽爽快快交给她五十元,留下一块五毛钱养衣兜,还豪迈地说男人身上不能没有钱。其实这点钱也基本不由他来支配,架不住儿女们的软磨硬泡,要不了几天就变成葵花籽、柿饼、苕麻糖之类的零食进了他们的肚子。这天早已过了交饷的时间,见他仍然不声不响,便问是怎么回事。他支支吾吾好一阵,才从兜里掏出三十元来。她“嗯”了一声,眼光斜斜地扫过来,他额头就汗珠直冒,支支吾吾说不出所以然。既然扯谎扯不圆,不如心一横,干脆坦白交代,要怎么样就怎么样。原来他去看望病重住院的一个乡村兽医,见其家境贫寒已交不起药费,便偷偷交了二十元让其继续治疗。这在当时可是一个不小的数目,节省一点可供一家人粗茶淡饭过上十天半月。他们家也不宽裕,她费尽心机打紧盘算才能勉强度日。老头子的行为无异于从她心头剜去一块肉,她怒火冲天,跺着脚一顿臭骂,什么败家子丧门星假善人打肿脸充胖子,凡是能想起的刻薄恶毒的言语像吐枇杷籽般一股脑儿倾泻而出,以至恨不得舀碗水和着把他生吞下去。他皮笑肉不笑地任她数落詈骂,一副逆来顺受的窝囊样子。见她声音越来越高,才瞅瞅门外嗫嚅着说:小声点,别人听见多不好,以为你硬是恶鸡婆呢!我只是想,我们不过是过几天紧日子,救命更要紧嘛。好了,莫怄了,我每顿少吃碗饭要得不?虽然她知道这是屁话,但心里一酸,竟如一股劲风激荡,怒气顿消……

我是恶鸡婆吗?你就服我这包药,还舍不得我呢,是不?她又在电视里看见了老头子病中的情景——脸色蜡黄的他半躺在床上接受每天一次的透析,目光默默地追随着她忙进忙出的身影,流露出隐隐的悒郁和感伤。她瞟一眼已经瘪得贴在一起的塑料透析药袋,便洗了手,用酒精擦拭处理他腹部药管周围的皮肤,敷上新的棉纱,撕下一绺绺胶布固定妥帖,动作娴熟得不亚于任何护士。老头子感慨道:天下哪里去找你这么能干的婆娘啊!声音虽然细弱,但充斥其间的真诚和感动使她顿感自豪。她笑着回应,你不是嫌我是恶鸡婆吗?他说:家有恶妻是个宝呀!全凭老天眷顾,让我和你这样好的恶婆娘过了几十年。我还想好好过下去啊!说罢,注视着她的那双眼睛飘起一片湿雾……

小白猫在秦面前的异常表现,引起了幺女的关注和好奇。她观察到,喜欢满屋乱钻的它从不进秦的房间。有时和瑶瑶正玩得兴起,只要秦一露面,调皮欢愉的活泼劲硬生生地刹住,转为委顿畏缩,蔫头耷脑躲进瑶瑶的怀里,褐色的眼睛一愣一愣闪出惊恐。

“妈,你把猫咪怎么了,这么怕你?”幺女见此情状,不免生疑,便问。

秦怔了怔,神色有些不大自然地回答:“没把它怎样啊。”

“哼,我不信。要没有虐待它,不会是这个样子。猫咪不会说话,可晓得哪个对它好,哪个对它坏。”

“外婆坏,不准欺负我的猫咪。”瑶瑶听见她的宠猫也许受了委屈,嚷嚷起来。

“没有,没有。”秦矢口否认,心里却一阵愧疚。那一脚是踢得太狠,伤到它心里去了。怪谁呢?要怪就怪那死老头子,是他惹的祸!

瑶瑶把小白猫放到地上,说:“去,到外婆那里去,她不敢打你。她有好多好多好吃的东西。”

小白猫站着不动,迟疑着,眼睛定定的。最终因为曾经遭受的皮肉之苦还深深刻印在记忆里,被恐惧所压倒,四肢擞擞抖动,慢慢着后退;身子紧张地微弓,瞪圆的眼睛充满高度的警惕,做好了随时窜逃的准备。

幺女扑哧笑出声来:“看它怕你的样子,还说没虐待?这不,现相了吧?”瑶瑶更是不依不饶,坏外婆死外婆地嚷个不休。

秦的脸忽然赭红,现出掩饰不住的尴尬神情。她勉强笑了笑,自嘲道:“猫咪也势利,嫌我老了,不中用了,只认你们两娘母。唉!”说罢,悻悻地转身走出客厅,略有些伛偻的背影显得落寞而沮丧。

十一

秦的失踪,对她的子女来说,既觉得事发突然,又似乎早有预感。

连日来,秦神思恍惚,老是丢三落四的。动作也显得呆笨迟缓,与平常做事麻利的风格判若两人。有一天甚至忘了去接放学的瑶瑶。要不是学前班的老师打来电话,她会一直在沙发上呆坐下去。

这天吃完晚饭收拾完毕,暮色已浓。见幺女没有出门打牌的意思,秦便打声招呼去河滨公园散步。时令已是深秋,夜晚的天气开始转凉,幺女提醒她多加一件衣服。通常的情况是不到九点,秦就会回家。幺女把瑶瑶安顿上床,坐在客厅看电视。看完两集连续剧之后,无意间抬头瞥一眼墙壁上的挂钟,时针已快指向十一点了,才猛然醒悟母亲还未归家。她感觉不妙,心异常地蹦跳几下。她知道母亲从不用手机,无法联系,忙给姐姐挂电话,询问是否在她家。姐姐的回答更加剧了她的慌乱,冲进书房朝正在网上“斗地主”的丈夫一顿狂吼:“没天没日的就晓得耍!妈还没回来,你管不管?赶紧去西沙茶馆看看,是不是在那里打麻将?”

幺女婿愣了愣,瞄一眼电脑显示屏右下角的时间,也意识到情况异常,下了线匆匆出门。不一会儿就独自回来了,说丈母娘不在茶馆,老板还说好久不见秦光顾,以为生病住院了哩。

幺女越发着急,一个接一个不断拨打电话,联系那些平常走动比较频繁的亲戚朋友,最终获得的只是一些关心和安慰的话语。

大女儿大女婿脸色沉重地赶来,进门就问有没有新的消息。幺女刚好拨通了哥哥的手机,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电话的另一头,焦虑不安的情绪通过声音传过来,更增添了一种大难临头的恐慌气氛。

稍微冷静一些,他们七嘴八舌开始分析种种可能。是不是最近劝母亲改嫁过急,惹得她心烦意乱?要么恍恍惚惚,不慎跌下了河堤。如果是这样,她散步时不算太晚,河滨公园人来人往如过江之鲫,总会有人发现并传来消息。要么是不满意幺女的奚落,赌气回到了她的老屋,但那房屋早已出租,一时半会儿不可能搬去。要么是离家出走,到外地去散散心,可是出门时一如平常,没有任何远行的迹象。最后,是他们最不愿意去猜想的情形——老人家情绪低落,悲观厌世,选了一个僻静之处,追随老爸去了。他们谁也不愿作如此揣测,但又不由自主地一齐想到了那可怕的结果。他们面面相觑,眼睛流露出同样的疑虑和绝望。

正打算报警,幺女婿脑子里突然灵光一现,说:“呃,是不是去了老汉的墓地?”

黑灯瞎火孤身一人爬山去冷秋秋的墓地,有这种可能性吗?除非是神志不清、精神错乱,正常人谁都不会做出这样的荒唐行为。但联想到秦近段时间神不守舍的情状,谁也不能把这种可能完全排除。抱着侥幸的心理,他们决定分头寻找,两个女儿沿河滨公园搜寻一遍,两个女婿则结伴上山碰碰运气。

这晚的月亮皎洁明亮,冷冷地闪着寒光,照在地上便如洒了一层明霜。山路影影绰绰,依稀可辨。两人按亮手电筒,光柱时而在土路上晃悠,时而又射向路边的草丛、沟坎。山野阒无人迹,他俩的脚步声和喘气声压过了秋虫的鸣叫,显得夸张、突兀。

“恐怕是白走一趟,摸黑走山路,老太婆怎么得行?”掉在后面的幺女婿说。

“还是去看看,心不甘嘛。”性格敦厚的大女婿说。

“说来也怪,老头子一走,老太婆就变了个样,好像魂儿也被老汉牵去了。是不是老两口一起生活久了,互相有什么感应喽?”

“你问我,我又去问哪个?莫去操心鬼才晓得的事,赶紧走,夜已经很深了。”大女婿在前面加快了脚步。

愈往上走,夜风愈大。尽管周身开始发热,但冰凉的山风扑打面颊,有一种紧绷绷似将开裂的热辣感觉,耳朵更是痒痒的发烫。到了墓地,风在层层叠叠的墓穴间回旋冲突,发出类似呜咽的怪叫。他俩对望一眼,确认还有活人相伴,借此互相壮胆。

老头子墓前,隐约有一团黑影。抖抖战战的电筒光照射过去,竟然是一个坐在地上的人,看那侧影,好像就是他们的岳母。他俩大骇,已顾不上内心的恐惧,飞跑上前。果然是她,盘腿而坐,目光散漫,嘴唇青紫;缭乱的头发随风飘舞,如厉鬼般狰狞可怖;电筒光直射她的眼睛也一眨不眨,毫无反应。

“妈!妈!”他俩迭声喊叫。

秦身子微微弹动,啊的一声,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仿佛才从梦中惊醒过来。她瞠眉瞠眼望着女婿,似乎根本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妈,你到底怎么啦!”大女婿急得带了哭腔,脱下外套披在秦身上。随即蹲下身子,拉起她的两只胳膊搭上肩,背起就走。幺女婿照着电筒,紧随其后……

十二

马喇城素有活人被鬼牵的传说——某人夜晚回家经过一片坟塘,平时只要一小时的脚程就可抵达家门,但走了半夜依然看不见熟悉的房屋。他颇为奇怪,以为自己脚力不逮,于是闷着头加快步伐赶路。拂晓时分亮了天光,他才猛然发现自己一直在坟塘原地绕圈子,吓得浑身冷汗直冒,慌不择路奔逃而去。

秦的这次遭遇极有可能成为又一实例,引起天生好奇的马喇人的浓厚兴趣。由于秦一家人口风很紧,尚未扩散开去,只是在一定范围悄悄流传。

事实上,秦也说不清楚那晚的诡异经历。她记得到河滨公园散步,按惯常的线路,沿着河堤从西沙桥到黔州桥溜达一圈。快走回家的时候,在一排香樟树的浓荫下,遇见一个看似面熟的老姐妹,但怎么也想不起她的名字。老姐妹问秦想不想见见老头子,说走不了多远就可以见到。说罢便转身而去,走几步又回头招招手。秦的心情自不待言,双腿不由自主地跟着迈了出去。蓦地,周遭的街景、行人、树木、河流悉数消失,漆黑一片,仿佛进入了一个幽深的洞穴。黑暗中,只见一团神秘的亮光,笼罩着老姐妹那飘忽虚幻的背影,一直向前飘移。她紧跟上去,感觉步履也莫名其妙变得轻盈……

记忆就此中断,后来发生的一切,秦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没有留下一丝一毫的印象。至于为何在崎岖的山路摸黑行走而不至于跌倒,为何在乱坟堆里又准确地找到了老头子的墓穴?秦说不清楚,儿女们也无法作出合情合理的解释,只能归因于发生了奇迹。倒是经常周旋于酒席的幺女婿感同身受,说可能类似于酩酊大醉的情形——酒后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怎么回的家,甚至与人吵架斗殴,第二天醒来竟全然不知。按他的说法,叫神经短路。那一时段虽然彻底失忆,也许是由于潜意识的引导,言行举止在旁人眼里也没有太多的失格之处,有时甚至能够完成正常状态下怯于完成的事情。

秦是不是神经短路,旁人无从知晓,她自己也未必明白。她不想再为事情的因果真伪徒费精神,但事情本身给她带来的困扰却使她不得不认真面对。最明显的是子女们对她的态度,客气而小心,好像她成了一只瓷瓶一碰即碎似的。他们不再撮合她与刘县长的婚事,生怕惹恼了她又生出什么不测的事情。少了一天到晚的聒噪,耳根倒是清静了,可是心里却很别扭。她从子女们的眼睛中看得出来,他们把她视为病人,一个神经出了问题的病人。她力图做好家务来驱散他们心头的阴影,但只要女儿女婿在家总抢着做,让她插不上手,只好像一个闲人呆在客厅百无聊赖地看电视。就连瑶瑶也不如从前那般亲近,清亮的眼睛里夹杂了与其年龄绝不相称的忧戚和畏怯。

“瑶瑶,来外婆抱抱。”

“不,外婆有病,累了,病会加重的。”

“乱说,外婆有啥子病?你看,这不是好好的。”说罢,还夸张地伸展几下胳臂,笑得十分坦然自信。

“妈妈说的,这里。”瑶瑶一边说一边指了指自己扎着小辫的脑袋。

儿女们的猜疑和担心终于从小孩的口中漏了出来,秦的心一阵抽紧,交织着惊愕、委屈与愤怒。她愣了片刻,怏怏地说:“莫听你妈的,她是胡说八道!”

真是像他们说的那样吗?老头!我怎么没啥子感觉,脑壳不痛也不糊涂,也没有颠三倒四,打胡乱说。要说不舒服,倒是不如以往精神,身子有些发软,有时候软得门都不想出。这和脑子应该说没啥子关系嘛,你说是不?你给我出出主意,怎么才能让他们相信?免得他们疑神疑鬼的,一天牵肠挂肚,碍了他们的正事……

秦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到自己如此孱弱,如此的孤立无助。她无处诉说,只有求助于老头子,在他遗像前呢喃低语。历来极有主见、说一不二的她居然在老头子面前放下了架子,眉头紧蹙,神情有几分无奈、几分可怜。这时候她才发现,沉默不语的老头子原来是这般坚毅,这般强大,就像一尊百魔不侵、法力无边的金刚,让她膜拜,并从中获取信心和力量。

十三

儿子开车专程回了一趟马喇,把秦接到省城的医院作检查。

谁都没有料到,秦这一进医院,竟然差点儿出不来了。检查是从头部开始的,什么脑电图,什么CT扫描、核磁共振,出来的报告均显示未见异常。儿子看了报告单,悬着的心终于稳稳地落回原处,笑着对秦说:“这下放心了,还以为你脑子出了毛病呢。”

“脑子有没有毛病,我自己还不清楚?你们一天胡思乱想的,我看着都着急。”秦也觉得欣慰,因为儿女们不必再为她担忧了。

本来就此打住,震惊和痛苦的时刻或许可以延迟到来。但儿子说来都来了,不妨作一个全面的体检。秦稀里糊涂跟着儿子从这个科到那个科,一天下来竟比做家务还累。

在儿子家等待检查结果期间,她天天盼着回到马喇去。她觉得城市越大,越是冷冰冰地拒人于千里之外。看见的是密密的高楼、拥堵的车流和潮动的人群,就是看不到一张熟悉的面孔,听不见一句亲切的问候。好在老头子不嫌路途遥远,悄悄地尾随而来,不时在小区浓密的树丛闪出身影,或者夜深时在她客居的房间飘来飘去。让秦困惑不解的是,他的面容不似以往那般明净灿烂,布上了一层灰暗的迷雾,透露出内心的焦灼和哀戚。秦以为自己离开马喇太久引起了老头子的不满,宽慰他说:“着什么急,要不了几天就回来了。”

但是,秦并没有做到说话算话,她一时半会不能离开省城了。检查发现血液有问题,进一步化验检测,最终的结论是白血病晚期。

对亲人隐瞒病情是人们的惯常做法,总以为病人脆弱得不堪一击,绝望的心情会摧毁意志,加速死亡的来临。儿子也不例外,在秦面前故作轻松地说血糖有点低,需要住院治疗。她躺到了血液科的病床上,挂上了输液袋。她不知道已经用上了化疗药物,恶心呕吐,头发大把大把脱落。她身心俱疲,疑窦渐生。当女儿女婿外孙们整整齐齐赶到省城来探视时,她已经明白了几分。进而联想到老头子不曾有过的古怪表情,从另一个不为他人所知的渠道印证了她的猜测接近事实。不再东猜西疑,秦的心境反而趋于平静。死亡对她来说,不过是如同搬家一样换个地方居住,何况那里还有一个日夜牵挂的人在等她。她让儿子告诉她实情,说一大把年纪了,没有什么承受不了的。可儿子还是心有顾虑,期期艾艾,搪塞说你不是喊脑壳昏身子软吗,确实是血糖低了,没啥子大毛病,输一段时间的液就可以恢复。

哄鬼哟,以为你妈是憨子,啥都不晓得!秦心里暗暗发笑,不过儿子既然不愿说实话,她也用不着戳穿他善意的谎言。

“哦,那好,你们几兄妹就不用担心了。输液嘛,哪里不是一样?明天你就送我回马喇,就是明天,回去方便些。”她说。口气听起来和缓,但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其实,她担心的是死在省城会被火化,她要留下完整的躯体回到老头子身边。

见母亲去意已决,儿子只好忍着隐痛,答应她的要求。此前,医生已经给他交了底,说再怎么治疗也不会出现奇迹,只是徒增病人的痛苦和不菲的费用而已。

十四

秦十分清楚,她即将不久于人世了。她迅速消瘦,失去血色的脸上隐隐泛青,但神情自若,甚至还浮现出某种不可名状的沉静与安宁。

在马喇医院住了一段时间,秦受不了没日没夜的输液。还有那浓重的来苏味充塞着胸腔,似乎五脏六腑都被熏染得浊臭不堪。她是个要强的人,带着这样的怪味去与老头子会面是她不能忍受的。几十年的日子虽然过得简朴,但始终干净清爽,她不想让老头子见到她邋遢肮脏的身子。在她的坚持下,幺女只好把她接了回去。

最后的日子平静而温馨。子女们轮流看护,陪她说话。床上躺久了,就被搀扶到沙发斜倚一会。

这天,秦看见小白猫畏畏缩缩瞅着她,便叫瑶瑶抱过来。在她怀里,小白猫最初像落入虎口般紧张,四肢僵硬,微微抖动,眼睛闪烁着明显的惊愕和恐惧。秦笑了,笑容有些惨淡,柔声说道:“你记恨心还大嘛,就那一脚,你要记我一辈子呀?”边说边颤着手指轻轻捋顺它的皮毛,“莫怕,就是想欺负你,我也没那个力气了。对不起你了,我给你赔个不是,行了吧?以后好好陪瑶瑶耍,天天都开开心心的,要得不?”

小白猫似乎听懂了秦的话,身子松软下来。眼神褪去惊恐,换上了一种柔和亲近的目光。它往秦怀里轻轻一拱,撒娇似的叫了一声:“喵——”

到后来,秦浑身的骨头僵硬疼痛,已经不能放平身子睡下去了,终日半躺在沙发上,神情坦然地等待最后时刻的来临。她已经不能进食了,干裂的嘴唇仅靠棉签沾湿水不时浸润一下。那天她忽然想起什么,叫幺女把老头子的遗像取来让她看看。她端详了好一阵,自言自语说:“一年半了,不晓得变了样没有?”也许,她是在作行前的准备,要最后确认一下老头子的相貌特征,并牢记在心,以便到了那边,不至于在茫茫的魂灵中认错了对象。端着遗像的幺女双手一颤,把脸背了过去,不想让母亲看见自己脸上簌簌滚落的泪珠。

临终的前一天,女儿们在给秦拆换被套时,发现沙发的坐垫上遗留下少许的排泄物,被挪到一旁的秦也看见了。她神色平静,面无赧色,淡淡地对身边的子女们说:“喔,你们往后的日子还会红火的!”她的声音虽然微弱,但神志依然清醒,因为在马喇人的心目中,这种情况象征着老人留下了财富,预示了未来的兴旺,是可遇不可求的大吉大祥的征兆。

十五

“你在哪里?我来了,我来了……”

弥留之际,秦眼神昏蒙,青白皱缩的嘴唇微微蠕动,反复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子女们围在她身边,心悬了起来,倾着身子凝神谛听。连听带猜勉强明白了她的意思,意识到留给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他们噙着眼泪,一声接一声呼唤:“妈,妈——”

秦的嘴角轻轻抽动一下,似乎正在勉力作答,一丝满足在脸上掠过。随后,一种急切而又不乏喜悦的表情浮现出来,稀薄而不稳定,似乎风轻轻一吹就会飘散。最终,这种表情凝固下来,永远留在青白瘦削的脸上,看上去好像她急于去赶赴一个早已约定的聚会。

责任编辑 安殿荣

作者简介:陈川,土家族,1960年生,重庆黔江人,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现供职于重庆市作家协会。1982年开始发表作品,已出版小说集三部,其中《梦魇》获第四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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