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树江
六爷要走了。
六爷闭着眼,气若游丝,仿佛风中的破油灯随时可能灭掉。
家人问六爷有什么愿想,六爷不吭声。邻居回家找个菜团子,六爷不张口,只是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别人不明白,儿子知道,六爷是想喝杯茶。
吃的都没着落,到哪里去弄茶呢?
茶曾经是六爷的早课。每天早上,六爷天不明就起来,洒扫庭院,收拾利落,又去村边水井挑来第一桶水,然后用平时攒的硬柴,把水烧到滚开,把壶烫了,茶泡上,坐那,眼睛半睁半闭地品味。那浓浓的香气醉人心脾,六爷笑得那么醉心。经过茶水的滋润,一天下来,六爷眉眼间说不出的精神,仿佛每个毛孔都透着舒服,精气神那叫一个足。
六爷喝茶的讲究,在村里出了名,十里八乡能挂上号。据说早年六爷曾在南方一个茶肆当伙计,学了一套茶经。在那期间,还进火海救了一家人的命,那家主人听说他是茶楼的伙计,二话没说,就把家传的茶具送给了他。
那套茶具,据说是景德镇的瓷。问及细节,六爷总是闭口不言。六爷以茶论道,以茶交友,每天都要给壶里加满茶水,说是养壶。曾有人出高价要买,六爷坚决不卖。
六爷在茶上做足了功夫。喝茶的器具从不让人动,请谁坐下品一口,那是天大的面子。不管五冬六夏,六爷总要用从井里新挑来的第一桶水,用陶制泥壶烧水,烧火的柴禾也有讲究,要硬,就是要用那有硬度结实的干柴,绝不能用麦秸、稻草之类,叫什么一新,二陶,三硬气,四匀,五咂。水是新挑的,用陶制的泥壶,柴要用结实的,火不大不小匀和,小口小口地咂品。喝茶从不喝头遍,说是去苦头;喝时只倒大半杯,说是人生不可太满;茶是品的,不能狼吞虎咽的。那回村长娶儿媳妇,想要借六爷那套茶壶长长脸,六爷坚决不答应。
六爷以茶论道,以茶喻人,讲陆羽的茶经,讲许多庄家人未听过的新名字,还讲一些庄稼人半懂不懂的诗,如“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贵从活火发新泉,活水还须活水烹。”总是一套一套的。
六爷成了权威,谁家买了茶,总要请六爷去品上一品,只要六爷轻轻点上一点,那是莫大的欣慰。
公社新来了一位书记,早听说这样一位茶仙,带了上好的龙井,六爷小心拿出那套茶具。书记一看那茶具,眼睛立刻直了。不久有人上门试探六爷,要出高价买那茶壶,六爷知道是书记派来的,头摇得像拨浪鼓。
然而,渐渐六爷的头就摇不动了:村里的烟囱大多不冒烟了,六爷依旧黎明即起,然而茶没了,少了精神不说,身上也有些浮肿,村里一片饿声。听说上级拨下一批救命的粮食。一天,六爷揣着那宝贝出了门。
第二天,公社杨干事亲自来村里每人发了十斤口粮,古夷村破天荒又有了烟囱生烟,人的排泄物中又有了粮食气味。
是谁这么大的面子让公社这么开恩?村干部往自己身上揽功,人们不信,都饿出好几条人命了,有那本事,早去要了。有人传说书记得了六爷的宝贝,这才开恩。
六爷到底病倒了。儿子知道是少了茶水的滋润,可树皮都掺了粮食吃了,哪来的钱去买茶?
与六爷同嗜好的八爷端着茶壶来了:老伙计,我就知道是你,一把茶壶,救了全村人过了一道坎!吩咐六爷儿子:烧点热水倒进去,这壶养出了茶山,没茶照样有茶水味。
六爷闻到茶味,眼里有了少许精神,像当年品茶一样,轻轻地点头……
门外有人进来,是公社书记!书记附在六爷耳边轻轻说些什么,又拿出一样东西:正是六爷那把茶壶!书记说:这宝贝就是当年我父亲送你的,见他成天念叨,我就一心想找回这宝贝,没想到父亲见到茶壶,把我狠狠训了一通,逼着我来归还您,要不是年龄大了,他一定亲自来见您,这不,他老人家托我捎给您的茶叶。
六爷一下来了精神,等烧好的开水泡上书记带来的新茶,六爷品了一口,仿佛换了个人似的,一下来了精神。
六爷从鬼门关上走一遭回来,活得比原来还要精神。
第二年,村里有一段时间不见了六爷踪影,一打听,六爷去南方看公社书记的老爹去了,什么也没带,就带了那把壶。
选自《天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