阚绪良
(安徽大学 文学院,合肥 230039)
王有卫教授长期从事语言文字的教学和研究,有多种论著行世,产生了良好的社会影响,获得了学术界的广泛好评。荣休之后,王教授退而不休,继续思考语言文字的有关问题,笔耕不辍,发表了关于规范汉字的系列论文,最近他针对社会上对简化字的不同声音,撰写了《细说规范字》(安徽教育出版社2014,246页)一书,这既是他学术生涯一个阶段的总结,也是规范字(简化字)研究可喜的收获。
本书原名《细说简化字》,后来为了符合国家有关文件的规定,改为《细说规范字》,书名虽有变化,内容却没有不同。在本书之前专门研究简化字的专著不多,多为简化字探源之作:李乐毅《简化字来源》(华语教学出版社1996)、张书岩等《简化字溯源》(语文出版社1997)和邵鸿等《简化汉字解说》(齐鲁书社2010)。为看清《细说规范字》的特色,我们以“仓”字为例作一比较。(为便于比较,四本书中所收录的历代书写的字形图一律省去。)
张书岩等《简化字溯源》94页:
“倉”的简化字。东汉《说文解字》中有古文奇字,清朝刊行的《目莲记弹词》《金瓶梅奇书》等书中,“倉”的写法,与“仓”字形相近。(图144,212页)
李乐毅《简化字源》26页:
“仓”字是一个约定俗成的简化字;它也作为另一些简化字的偏旁。
“仓”字的简体最早见于东汉许慎的《说文解字》,在这本书里作者把它作为“倉”的“奇字”(见①)。在北宋郭忠恕的《汗简》中也有这个字的两种简体(见②
在清代的通俗文学刻本《目莲记弹词》和《金瓶梅奇书》中都把“倉”字或“倉”旁写成现行简化字“仑”〔侖〕旁相似的字形(见“倉”⑧ 、“沧”⑨ 、“苍”⑩ 、“舱”⑪)。
为了与“仑”字相区别,1956年公布的《汉字简化方案》确定以“仓”字为“倉”的简化字和简化偏旁(见⑫)。
要注意别把“仓”和“仑”混淆起来。
由“仓”字类推得出来的简化字有:(绪良按:以下省略)
邵鸿等《简化汉字解说》14页:
[倉]之简。仓库。从古文奇字变。按:《说文》:“倉,榖藏也。倉黄取而藏之,故謂之倉。从食省,口象倉形。,奇字倉。”(见图1)从其奇字“”变化简作“仓”。另清刊本《目蓮記彈詞》、《嶺南逸史》简作“仑”(见图2),与今“仑”的简化字同。
王有卫《细说规范字》15、16页:
一、字形源流:甲骨文(绪良按:所收录字图省略,下同),金文,楚帛书,说文奇字,说文,睡虎地简,史晨碑,玉篇,目莲记弹词。
二、规范:1.国家:仓。2.港台地区:倉。3.台湾地区行书:倉。
三、解说:仓,规范字。今拟:仓,象形字,像露天圆锥形粮食库形。上面“人”为仓库的顶盖;下面“”jié为圈粮食的“稻旋子”的轮廓化。这种露天圆锥形粮食库在20世纪50年代的农村普遍存在。笔者家乡那时各个乡政府都设立粮站。粮站的粮仓,多为露天粮仓。这种粮仓是选择不受水浸的高地,掺杂生石灰并平整压制后,作为粮仓的底部用稻草铺垫以防潮,然后用“稻旋子”从里面一圈一圈螺旋式盘旋围住粮食。到了顶部,把粮食堆积成圆锥状,并在圆锥状粮食上像盖茅草屋一样建造一个“人”字形仓库顶,再在“稻旋子”围成的圆筒状粮仓墙壁缮上稻草或麦秸秆,以防雨(如图2,取自网络图片)。“”像“稻旋子”圈粮食形。其中的“”,代表“稻旋子”的阴面圈;乚,代表“稻旋子”的阳面圈。“稻旋子”或称“旋子”(如图1),一般是用芦苇编织的长方形片状物,分露天仓库用和室内用大小两种,小的宽度50~80厘米,长度在七米以上。大的宽度可达1米以上。
仓,繁体作“倉”,《说文·仓部》:“倉,穀藏也。倉黄取而藏之,故謂之倉。从食省,囗象倉形。凡倉之屬皆从倉。仺,奇字倉。”甲骨文从亼,从户,从口。从甲骨文看,《说文》所谓“从食省”,不确,字中间的“ ”当为“户”,即仓库的门;囗,仓库的础石。《说文》所谓奇字“仺”,与规范字“仓”形近。
又:徐中舒《汉语古文字字形表》收录了如图3的金文,释为“ 、稟、廪”字,并在书眉上注曰:“此字象两大石上架木堆积禾穗而新月在旁,正禾穗露积在野之形。”有卫按: ,lìn,小篆上从“ ”正是粮仓的顶盖,《通志·六书略一》:“ ,即廪字。方曰倉,圜曰,上象其蓋。”下从“回”,《说文》认为“ ”字中的“回象屋形,中有户牗。”其实“回”即本文所说的“稻旋子”或称“旋子”,非门窗,表示此种粮仓是由“稻旋子”围圈起来的圆柱形。回,金文作 或 形,正是“稻旋子”的形象。徐中舒所谓“两大石上架木堆积禾穗”,笔者认为应是表示这个放粮食的仓库的地基是用石头铺垫的,以防粮食受潮,非石上架木。木质结构的房子,一般为方形或多棱形,要形成圆柱形比较难。“新月”表示粮仓是露天的。
综上,规范字“仓”是在“倉”的奇字“仺”和“ ”的基础上改造而成的。
1.稻旋子实物2.露天粮库3.父乙(绪良按:图省略)
仓,为可作简化偏旁用的规范字,并按有限类推简化形成规范字15个:(绪良按:以下省略)
相比之下,张书、邵书简略,姑且不论。李书较详细,也只是介绍“仓”字不同时代的写法,而王书全面而详细,这体现在:一,罗列有关字的各种字体;二,解释形音义,不仅解说简体字的构形,也解释繁体字的构形,在释义时,还要言不烦地举出若干书证;三,解说字形,与作者自己丰富的生活阅历结合,令人信服。前人常用“前修未密,后出转精”来形容同类书的后起佳作,拿它来形容王书也是合适的。
我们说王书“后出转精”是有理由的,理由之一是罗列有关字的各种字体,这是张书、李书、邵书没有做到的,这样做有两个好处:一,读者看到有关文字的各种代表性字体,就能直观感觉到字体演变的原因和轨迹,这样做能把有关问题说清楚,也是为读者考虑。当然,这种做法并非本书首创,而是沿用了台湾《中文大辞典》和《汉语大字典》的做法。二,把有关字的各种字体排列在一起,打字方便,排版也方便;如果分散在行文中交待说明,于己于人均有不便,可谓一举数得。此举虽小,却体现了作者用心的细密,可以视为本书的一个特色。
本书的第二个特色是解说详细。这是本书作者有鉴于其前三书的缺失而设计的结果,也是学术进步的反映。汉字形音义的研究始自汉代许慎的《说文解字》,其后相沿不绝,清代乾隆、嘉庆时的学者以《说文解字》为中心,研究汉语言文字,达到了空前的高峰。1899年河南安阳出土甲骨文,为汉字研究开辟了新天地,学者们致力于此,取得了丰硕的成果,在有些问题(包括汉字)的解读上超越了前人,这些成果为本书的写作提供了坚实的基础。本书旁征博引,充分吸收了有关成果,这样的例子俯拾皆是,不烦列举。可以说,如果没有这些研究,本书的写作是难以想象的。但是本书对于前人的结论并不是照单全收,而是有所选择,并且有所发挥,前者如本书讨论“无”和“元”的区别,在引用诸家之说后说:
无论是由“元”变形为“无”或由“天”变形为“无”,都是人的变形。元,表示人头;无,表示舞蹈。天,表示人的头顶,引申指人头上的天空。王育说的“天屈西北为无”,他看到了“天”与“无”的区别在于:“天”为两条腿都伸直的人形,而“无”字为一条腿伸直,一条腿弯曲的人形,故说“天屈西北为无”。这句话应改为“天屈一足为无”。舞蹈舞蹈,手舞足蹈。無,甲骨文、金文强调的是手舞;无,强调的是足蹈。足蹈动作中一个极具表现力的动作就是腿的伸屈,而“无”字正是一条腿伸,一条腿屈。故笔者将“无”字看成是象形字,像舞蹈时腿时伸时屈的形态。本义为舞蹈,借为有无的无字。(180页)
后者如对《说文解字》“丑”字的发挥,《说文解字》“丑”条下说:“丑,纽也。十二月,万物动,用事,象手之形。”本书做进一步解释:
从小篆字形结合《说文》的解说看,丑当是用手指或者手掌搓绳子的形象,以手指与绳子交叉会意。农历十一月至正月,属于农闲季节。农闲不闲,农民要做好春耕的准备工作,尤以农具的准备最为重要。农具与耕牛的连接以及筐子等都需要绳索。农具一般多年才更换,而绳索因为是草质或麻质,一年使用下来都废弃了,都需要在农闲时自己准备。(27页)
又如对“卖”字解说:
卖,繁体作“賣”,本作“ ”,会意字,从出,从買。隶变将“出”写成了“土”,如《居延简》等;米芾、赵孟写成了“士”,后来定型作“士”。“土”旁、“士”旁均为“出”旁之讹。规范字改用“十”旁,即指草标,体现中国草标广告文化传统。(121页)
最近十几年来,学术界重视俗字的研究,取得了很多重要的成果,代表作为张涌泉的《汉语俗字研究》,本书多处征引了张书的结论和有关材料,如“义”字条讨论它的来源即引用《汉语俗字研究》作为其立说的根据(201页)。
作者的选择和发挥都是以作者的学养和生活阅历为基础的,如果没有丰厚的学养,对前人的诸多说法就会无所适从;如果没有丰富的生活阅历,也难以跨越时空去了解古人。同样,如果没有勇于求新、求知若渴的精神,作者也不会跟踪学术界最新动态。类似前人的例子本书所在多有,有心人自可从中汲取所需。
当然,本书并非完美无缺。本书付印前,笔者拜读过,并提出了自己的看法,承蒙作者好意,在书中有关地方加以标明。书成之后,有蒙作者惠赠,笔者重新拜读一遍,收获良多,也有一些和作者不同的看法,现在提出来,求教于本书作者和学界同道。下面我们打算谈论三个方面的问题:简化字字形分析;字形变化的系统考察;吸收已有成果方面的问题。
关于简化字字形分析。本书作者在自序中说:“简化字字形的依据一直是个有争议的话题。眼下要给这些简化字字形做出一个没有争议的解说也就比较难。然而,给已经确定为规范字的简化字形作出合理的解说,又是一个回避不了的问题。为此,笔者不避可能引来的非议,放胆对上述482个规范字字形试做解说。”(2页)作者知难而进的精神是可嘉的,在这种精神指导下所作的有些解说也是能让人接受的,如“帮”字,本书说:“从巾,邦声。”(5页)“宝”字,本书说:“从宀,从玉。”(6页)“笔”字,本书说:“会意字,从竹,从毛。”(8页)“尘”字,本书说:“会意字,从土,从小。”(22页)“灯”字,本书说:“从火,丁声。”(37页)“赶”字,本书说:“形声字,从走,干声。”(53页)“沟”字,本书说:“形声字,从氵,勾声。”(55页)但是有些字形的解说,笔者认为还有待进一步斟酌,如“办”字,本书说:“会意字,从力,从八。”(3页)“动”字,本书说:“会意字,从云,从力。”(40页)“顾”字,本书说:“形声字,从页,厄声。”(57页)“礼”字,本书说:“从示,从乚。”(102页)“齐”字,本书说:“从文,从 。”(134页)“权”字,本书说:“从木,从又。”(146页)“岁”字,本书说:“从山,从夕。”等等。
关于字形变化的系统考察。本书在论证汉字变化是具有系统的观点,在解释有关字的时候,往往论及由此字而作类推简化的字,如讨论“贝”字,就提到由此字而类推简化的153个字。(7页)由“参”字而作类推简化的字10个。(14页)由“长”字而作类推简化的字10个。(19页)由“东”字而作类推简化的字98个。(21页)由“齿”字而作类推简化的字18个。(25页)由“单”字而作类推简化的字20个。(33页)等等,体现出作者具有整体观念,这是十分可贵的,但是还不够。我们在考察汉字字形变迁时还应该考虑到另一种类推:形体相似的字或相关的字之间的互相影响,如“层”字,本书说:“层,会意字,从尸,从云。尸,这里代表房屋,云,云气的云,因云分层,故以云作形旁会房屋多层之意。”(17页)其实,如果把它和“尝”“动”“会”等字联系起来考虑,那么“云”只是一个符号(或记号)。又如“刍”字,本书说:“会意字,从力,从彐。”(27页),其实,如果把此字和“当”“灵”联系起来,那么“彐”也是一个符号。又如“对”字,本书说:“从又,从寸。”(43页),其实,“又”只是一个符号,“鸡”“汉”“劝”“仅”“戏”“叹”“邓”“艰”“难”中的“又”均是。
最后谈谈吸收学术成果方面的问题。本书充分吸收学术研究成果,触处皆是,不烦列举,但是一个人的见闻有限,挂一漏万,在所难免。比如“尔”字,从“爾”到“尔”的演变,本书语焉不详。(45页)实际上,吕叔湘《近代汉语指代词》在讨论三身代词时已论及,吕叔湘说:“汉晋以来,草书里久已把‘爾’写作‘尔’。如《淳化阁帖》卷一托名汉章帝书‘遐邇一体’的‘邇’即作‘迩’,卷六王羲之书有很多‘尔’字,……尤其《旦极寒》一帖,草书的成分很少,但其中的‘想小爾’及‘小噉物便爾’字皆作‘尔’。我们可以相信,南北朝人写这个字已经跟现代的情形相似,除必须工整的场所作‘爾’外,通常就用‘尔’。”①吕叔湘《近代汉语指代词》3页,学林出版社,1985.又如“家”字,本书在引用诸家说法之后说:“这些材料也可证明,‘家’即家畜,是人驯养的动物,所以有的字形加‘爪’,后来‘人’变为‘宀’形,后世遂误解为居所。”(77页)以现有诸多字形考量,说“宀”为“人”之讹不确,更何况学术界已基本达成共识,认为“家”是猪圈,许进雄说:“起码从商代起,猪已习惯饲养于有遮盖的地方。同时,猪与人都为杂食,粪便都是很好的有机肥料。人们就因为方便饲养于自己所住的有檐盖的地方,与厕所为邻,便利肥料的搜集。”②许进雄《中国古代社会》82页,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8又如“梦”字,本书说:“梦的繁体,本不指睡梦,而是指昏暗不明。”(124页)对其中的“目”(繁体“梦”中有“目”)未作解释。对此,刘文英已给予很好的解释,他说:“人的眼睛凡有所见,眼球必然要活动。而眼球活动时,上下睫毛跳动最为显著。回头我们再看甲骨文梦字中那只大眼睛三根睫毛,同向一边曲折,这不正是表示眼球在动吗?梦不但是人在睡眠中模模糊糊有所见,而且是眼球活动有所见。如果把这一点同现代发现的做梦眼球快速运动联系起来,您不觉得很有深意吗?”③刘文英《梦的迷信与梦的探索》161页,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又如“让”字,本书引用美国学者罗杰瑞的说法,罗杰瑞说:“让,是一个新的形声字……声旁‘上’初看起来令人费解,因为‘上’是sh声母,‘让’是r声母,很可能这个简化字来自吴语地区,吴语‘上,让’读音相同。”罗杰瑞的说法当然是正确的,但是未举历史材料作佐证,实际上,吴语“上,让”同音明代已如此,明代张位《问奇集》中《各地乡音》中说“吴越:打为党,解为嫁,上为让,辰为人,妇为务,黄为王,范为万,县为厌,猪为知。”丁邦新解释其中“上为让,辰为人”说:“显示禅、日两母不分,也正是现代吴语的情形。”④丁邦新《中国语言学论文集》100页,中华书局,2008又如“为”字,本书不采用许慎的解释,采用罗振玉“役象以助劳,”诚然正确,但是没有解释清楚为什么甲骨文“为”中有大象的原因,徐中舒通过研究发现,周代以前气候较温暖,加以森林未尽辟为农田,象可以在华北许多地区生息繁殖。周代以后,气候转冷,不再恢复过去有过的温暖,象于是被迫南迁,寻找更适宜的环境,同时因其本身及人为的因素,更加速了它在中国的灭绝。《汉书·武帝纪》记汉武帝接受南海贡献的驯象,东汉《说文解字》说象为南越大兽,都说明汉代时除了有限的茂林连江南都很少见到象的活动,象已濒临绝迹了。⑤徐中舒《殷人服象及象之南迁》《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二本第一分,60~78,1930.可以补充的是,“为”在古代汉语里是个常见词,它的构形中有大象,说明当时大象数量之多。又如“压”字,本书说:“会意字,从圡,从厂。圡,同‘土’,汉代隶书常将‘土’写成‘圡’。”(193页)本书解释“压”的字形结构,对否姑不具论,但是说:“汉代隶书常将土写作圡”,隐含着一个判断:简化字“压”来自于汉代隶书。事实恐怕不尽如此,据李荣观察,明代刻本“土”写成“圡”是大量的,从时间系列上讲,明代刻本中这种用字现象对“压”的形成影响更大。⑥李荣《文字问题》56页,商务印书馆,2012。又如“庄”字,本书有关的分析当然有道理,但是失提实际应用中“莊”“庄”的分别,李荣注意到,明刻本中,姓用“莊”,村庄用庄,分别很清楚。⑦同上21页。
当然,瑕不掩瑜,它是目前介绍、研究规范字(简化字)最好的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