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 慧
(渭南师范学院人文与社会发展学院,陕西渭南 714099)
《故事新编》表现出的荒诞与崇高
延 慧
(渭南师范学院人文与社会发展学院,陕西渭南 714099)
《故事新编》整个是一个戏仿。它是以今人的和哲学的眼光透视自然与文明的对话、英雄圣贤与俗世民众的对话。对话的不成功不和谐和令人发笑的悖谬特点象征着这个世界的荒诞性。生活的真即是崇高。一方面因为其难能,一方面因为其强悍。美是单纯而脆弱的,美止于理想,或者合于理想的境地。
荒诞;生活;审美;崇高;真
审美是美学的一个维度。阅读鲁迅的小说,读者的感触往往是深沉而浓烈的。在释卷之后作品所触发的情感才是作品所能够奉献和应该传达的内容。艺术的功能是通过感性形式关照人类世界。小到一滴眼泪,大到一幅历史的长卷都能够成为一件艺术品。鲁迅在许多地方都嘲笑了“为艺术而艺术”的观点,《采薇》中的表达也是他信手拈来的批判。艺术在鲁迅这里毫无疑问是为人生的。
《故事新编》虽然是写古代历史和传说的,但每一寸墨迹也都同时映照着当代社会的人们,其中的多篇小说均是在悲壮崇高的氛围中拉开帷幕。相比于“为艺术而艺术”一般会以审美为旨归,鲁迅的小说大多是审丑的。通过呈示丑,引起读者的警醒和思考,进而引起人们对现实中丑的批判和改造。
荒诞主要是指“那些表现在情节与人物行为上违反常理与理性的情况”[1]。《故事新编》是以今人的和哲学的眼光透视的自然与文明的对话、英雄圣贤与俗世民众的对话。对话的不成功不和谐和令人发笑的悖谬特点象征着这个世界的荒诞性。关于自然与文明相遇时对话的无法达成也许并不在作者的创作意图之中,甚至只是笔者的误读。但是仍然是可以在文本中找出许多很鲜明的例子来说明这个观点。
《补天》中塑造了女娲这位中国古代神话中的人类母亲的纯朴、崇高的形象。女娲的自然纯朴,对人对世界都一无所求,这实际上显示着自然的本质特色。其中形成最鲜明对比的不是伟大与渺小,神与人的力量差距,而是自然的世界和人为的世界的鲜明对比,自然人的女娲与文明人间黑白分明的对比。在女娲开始造人前有这样一段描述:
伊想着,猛然间站立起来了,擎上那非常圆满而精力洋溢的臂膊,向天打一个欠伸,天空便突然失了色,化为神异的肉红,暂时再也辨不出伊所在的处所。
伊在这肉红色的天地间走到海边,全身的曲线都消融在淡玫瑰似的光海里,直到身中央才浓成一段纯白。[2]2
在女娲完成了补天的使命后又有这样一段描述:
风和火势卷得伊的头发都四散而且旋转,汗水如瀑布一般奔流,大光焰烘托了伊的身躯,使宇宙间现出最后的肉红色。[2]11
这里面共同的一个描述性词汇是“肉红色”,且在后面这一段中用了“最后”一词来强调。这表达了作者对自然状态的人的赞美。如同人们会赞美婴儿的表情和身体,艺术家会赞美人体的美与高贵,却不会执着地去欣赏某一种作为修饰的衣裳。鲁迅在这里用鲜亮色调的笔触正是对人自然状态的高度赞美。这前后略异的两段文字同时也显示出了女娲的辛劳和奉献。她从美丽、丰盈且精力充沛的生命状态转到殚精竭虑地快要把最后一口气耗尽而倒在地上的状态。她自己无所收获,也不会想到其伟大的意义,似乎这一切的燃烧和奉献只是该做的事情或者说一种乐趣。正因为行动的难能和无关于功利,女娲树立了一个至高无上的母亲的榜样。
人在《补天》中既是自然象征的女娲的造物,却也是一群装备着可笑的文饰的小东西。他们既会弄来铁甲做斗争的行头,又会弄出似乎并不方便生活的长衣长袍作为文人的行头。还会发明那“很光滑的青竹片,上面还有两行黑色的细点”,且叫嚣着“人心不古”和“禽兽行”。女娲造出人之后听到了“Nga!Nga!”“Akon Akon”“Uvu,Ahaha!”这些她是完全听得懂,而且也听了很高兴的语言。但是后来的人类发明了文字,这些都是女娲无法听懂和理解的。单纯而平和的女娲在天地间只做了有限的几件事情——创造生灵,维护和平,使生灵得以延续。她又如何能够理解人们的想法呢?婴儿的一声啼哭、一个微笑是很容易理解的,但是成人说的话的确常常是无法为孩子们所理解。尚处自然状态的人和文明化了的人怎么就有这么大的差距呢?这或许是鲁迅反思的一个内容,也是这篇文章一个意图。
在《奔月》中自然在遭遇了人的破坏后变得贫瘠,同时人的生活也陷入窘境。《理水》中的禹及其帮手与文化山上的学者、朝廷考察官员形成了自然与文明的对立。从他们的外貌特征已经看得出自然人与文明人之间的落差。禹治水的方法是从实地考察中来的“导”这种符合自然规律的办法,而大臣和学者只会空谈和照搬,对于现实问题并无解决和改善的功用,文章极显其荒诞,灾难来临的时候,飞机向个别身份特殊的人投送面包。
《采薇》中通过伯夷、叔齐为捍卫道德与气节,不食周粟而向自然求生存,最终却倒毙在别人的讽刺中,讲述了人的自然属性强大的作用力,反照出道德人的脆弱,也写出了各色群众的伪善。人的生命本质决定了他需要相对充足的食物才能存活,而人的社会本质决定了他离开社会和人群很难独善其身。但是伯夷、叔齐出于自己的信仰操守,不愿意与新的朝代合作,结果把自己逼上了首阳山,食薇菜的绝路,最终背离了人的自然和社会的双重属性。
《出关》除了像《采薇》一样体现了人的自然属性相比于道德属性的强捍,它从哲学的高度概括了自然之道和人之道在个体身上的对立。老子说孔子的道是要走朝廷的,而自己的道是要走流沙的,说的正是这个意思。他认为最高的道是自然之道,而人之道是以不平等的、残酷的斗争为根本法则的。在对道的理解上,老子深谙人之道,但是他还是选择了逃避斗争,顺从天之道。鲁迅这样写一方面通过油滑的手法去制造对老子、孔子的讽刺,另一方面大概反讽那些不能理解哲学并反说自己能正确地实践哲学的那些人。
我们选取《故事新编》中的许多点并较详细地作了分析,只是为了说明自然环境、人的自然属性与人类的文明,包括了他那一整套的伦理道德、意识形态、理想追求、相互依存又相互排斥的社会属性相对比、相遭遇时所产生的激烈的不相容和悖谬性。对人类文明的批判是现代性的核心精神之一,而把这种批判坚持到底也是后现代性的体现。对于思想家和社会批判者而言画一个理想的圆以求对世界达成一个圆满的解释并非最有价值的事情,把目光始终专注于变化的现实,把问题和思考都指向未来和一切可能的困难,以求得更好地解决现实问题。换句话说,不断地追问真正的问题、求索更好的答案这才是最重要和最有价值的事情。
以下对英雄圣贤与俗世民众相遇以及对话的故事作一分析,这其中有些时候是形而上与形而下的对立,也就是哲理与经验的对立。除了《铸剑》外的诸篇都明显地体现了这种对立,同时通过那种不成功的对话体现了这个世界的荒诞性。
《补天》的女娲属于创世神话中的英雄。以往的文学史和传说中她都是被赋予无以复加的神圣性的。她是人类的母亲,是创造了丰功伟绩且死而后已的。女娲创造人时的无私、辛劳,且对于子女不计美丑高下等同视之的特点正成了以后人类母爱的特质。但是女娲创造的人却做些什么呢?学仙的吃了许多金玉的粉末,在这天崩地裂的时候狼狈地吐了一地,连同着鱼肉与松柏树叶。就这样的时候他们说什么呢?
“救命……臣等……是学仙的。谁料坏劫到来,天地分崩了。……现在幸而……遇到上真,……请救蚁命,……并赐仙……仙药……”他于是将头一起一落的做出异样的举动。[2]6
这些人借着各种各样的理由进行着残酷的战争,胜了便是天实祐德,败了则是天不祐德,这便是俗世民众贪欲的体现和荒谬却又始终如此的逻辑。
《奔月》的后羿,《理水》的禹,《采薇》的伯夷、叔齐,《出关》的老子,《起死》中的庄子在我们的文化中都是英雄或圣贤的形象,也就是一些有强大的行动能力的人和巨大思想力量的人,但是他们高贵的才能在遭遇平凡生活中平凡的人们时实在是有劲使不上。这里客观上也有了一种后现代写作中的祛魅的功效,即把历史上人为地为伟大人物制造的光环拆卸下来,鲁迅并非要彰显或肯定世俗群众的强大解构力,而是悲叹英雄与圣贤的悲凉境遇。德性与信仰是普通民众不大会理解的东西,因此虽然伯夷叔齐的高风亮节在后世知识分子的传播中成了美德的象征,但是作为个人的民众却未必能看懂。
《起死》中的庄子更显得滑稽。《庄子》一书呈示给我们的是一个善于思辩,洞悉自然与人事中一切哲理的人,是一个潇洒飘逸的庄子,这与鲁迅《起死》中的庄子相差很远了,在《起死》中“鲁迅将庄子描写成了一个令人啼笑皆非的人物”[3]。人类的本性似乎注定了人们常只用还原的办法去理解自己新接触到的事物和知识,于是,用具体的生活现象去验证哲理成了人们常做的事情。形而上学本身有荒诞的成分,这也是鲁迅《起死》篇批判的一个对象。“齐生死”在此刻当下自然是荒诞的,所以人们才会畏死恋生。蝴蝶与庄周在哲学的高度上都是一种存在,但是此刻谁也成不了谁。英雄圣贤们在面对平凡生活、平凡的人们时常常变得宏大不起来。他们或者被妖魔化或者被神圣化,总是做不了那个真正面目的英雄或者圣贤。鲁迅以后现代的批判精神,尖锐地嘲弄了英雄崇拜、圣人崇拜、贵远贱近的人们等等一切的宏大叙事和迷信。通过展示小人们、虚伪的人们与琐碎生活强大的腐蚀力为英雄和圣人们奏一曲悲歌,为他们的时代划了一个句号。
上文以大量篇幅分析了《故事新编》带给我们的一些荒诞的现象,这是“鲁迅对人性深刻理解和精当提炼的结果”[4]503。这启示着崇高的问题,对何谓崇高提出了严峻的一问。在西方美学中,崇高是美的一种形态,即为客体与主体的矛盾在事物中所呈现的客观状态,本质是在对象上体现出客观必然性与人的自由意志之间相互的对立和冲突。崇高是在巨大的矛盾冲突中获得其价值的。艺术如果只是为读者带来开怀一笑便大功告成,那艺术不会走到一个高度,不会被人们敬仰。但是“为艺术而艺术”的艺术、为生理快感而表演的艺术如果不能关涉现实并激起人们对生活和自然的关照和反思,那它的魅力是短暂的,且容易被忘却的。
美学的领域中审美只是一部分,而且包含着审丑,其实美学的审视对象何止美丑两个呢?生活的领域中就不只有美有丑,更有各种各样平凡的存在,艺术虽然有突出、放大的特性,却也不必只表现美或表现丑。艺术本身是要映照生活的,而生活是无比丰满与复杂多样的。
人们习惯上的审美对象是艺术,当然随着发展逐渐地包括了艺术化的人和艺术化的生活。我们且只谈艺术。在艺术之中什么是美的,什么是崇高的呢?显然,《故事新编》不是以激发读者的笑声为目的的,也不是以唤起愉悦感为目的的。《故事新编》“在摆脱正统的思想观点,摆脱各种程式和俗套,摆脱正常、习惯和众所公认的东西,为用新的眼光观察世界,体会一切现存事物的相对性,体会一种完全改观的世界秩序的可能性创造条件”[5]。
《故事新编》中收录8篇小说,其中5篇涉及到中国古代崇高的各式英雄:《补天》中的人类母亲女娲,《铸剑》中的复仇英雄眉间尺,《奔月》中的射日英雄夷羿,《非攻》里的救国英雄墨子和《理水》里的治水英雄大禹,这些英雄的思想核心为创造、奉献和复仇,鲁迅对他们是持肯定态度,他赞赏真正的崇高,歌颂了创造、奉献和复仇,用笔庄严凝重。5篇小说均在悲壮崇高的氛围中拉开帷幕,但又均以滑稽无聊而告终,这正是英雄的悲剧。鲁迅说过,悲剧是将人类有价值的东西毁灭了给人看。艺术作品中的崇高是由于崇高的对象进入艺术中后,与现实产生了距离,由此产生的痛感通过富有力度的意象获得伟大的情感力量。鲁迅的目的是让人们想到生活,反思并进而批判生活的。鲁迅颠覆神圣、暴露琐碎凡俗的人们及其生活,实际上给生活的向上发展以助力。把人们渺小的面目摆出来是让人们走出渺小,大起来,真正地成长起来。在传统的审美中,人们总是追求理想,因此作者的任务就是塑造理想——理想的人、理想的生活、环境。对于表面上看起来完美而和谐的艺术事实,鲁迅是嘲笑的。
鲁迅的小说,无论是《呐喊》《彷徨》还是《故事新编》始终是在呈现生活的真。艺术要呈现生活的事实上不可能比生活本身更真,也不可能比历史更具体,但是艺术以其高度的象征性、典型性使博大无边、万象丛生的生活浓缩于多种艺术形式中,从而使视野有限的普通的人们对生活有更深入的认识。展示生活的真,这就是艺术的崇高。崇高不在道德,而在于平凡人世斗争中取胜的强力。生活的真即是崇高。一方面因为其难能,一方面因为其强悍。美是单纯而脆弱的,美止于理想,或者合于理想的境地。
[1]杜宝君.由《野草》看鲁迅的现代主义文学阐释[J].吉林广播电视大学学报,2010,(2):41-43.
[2]鲁迅.故事新编[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
[3]沈一丁.论《故事新编》中的荒诞艺术体现[J].文学界(理论版),2012,(1):8-11.
[4]朱宝清.中国文学史[M].北京: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 2004.
[5]唐弢.《故事新编》的革命现实主义[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71,(1):3-11.
【责任编辑 王炳社】
The Absurdity and Sublime of New Stories
YAN Hui
(College of Humanity and Development,Weinan Normal University,Weinan 714099,China)
New Stories is a parody.From the philosophical perspective of modern people,it studies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nature and civilization,as well as the dialogues between heroes and normal people.The discordance of their relationships and the amusing paradox symbolizes the absurdity of this world.The truth of Life is sublime because of the difficulty of realizing it and its toughness.Beauty,which is simple and fragile,is close to the ideal.
absurdity;life;aesthetics;sublime;truth
I210
A
1009-5128(2014)01-0070-03
2013-07-10
延慧(1984—),女,陕西绥德人,渭南师范学院人文与社会发展学院讲师,文学硕士,主要从事语言学及应用语言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