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小说中色彩语码“红”的隐喻认知研究

2014-03-20 20:46:48孙淑芳
渭南师范学院学报 2014年1期
关键词:隐喻鲁迅颜色

孙淑芳

(云南师范大学职业技术教育学院,昆明650092)

现代认知语言学认为,隐喻是一种人们普遍使用的认知手段和思维方式。当我们用颜色作为代码去表达和解释其他认知域的对象时,便形成了颜色隐喻认知。鲁迅少儿时期经常看的绍兴“大戏”和“目连戏”在角色装扮上,喜用红、白、黑为主的颜色隐喻角色的身份、性格、品质等的认知方式,对鲁迅小说的艺术审美和思维方式产生了重要的影响。经研究发现,鲁迅小说中大规模地运用了众多色彩语码,即颜色词。如果就颜色的基本层次范畴和低层次范畴而言,鲁迅小说中共使用76种颜色,使用颜色次数共721次。其中,红色所占的比例为17.34%,仅次于白色和黑色,是鲁迅十分重视的色彩语码之一。

一、中国国民精神病态的隐喻

“红”的原型意义是指火或血的颜色,属于颜色域。综观鲁迅小说,色彩语码“红”的隐喻内涵基本上为贬义。鲁迅喜欢将“红”的原型语义特征投射到他关注最为深切的整个中华民族的国民性和传统文化上,由此产生了“中华民族存有痼疾”的隐喻内涵。从颜色隐喻认知机制来看,颜色隐喻构成的基本条件有两个:一是语义冲突;一是相似性。“红”与没有颜色的中华民族痼疾,形成了语义冲突。关于“红”与“中华民族痼疾”的相似性,鲁迅曾经用一个十分经典的譬喻指出:“那时候,只要从来如此,便是宝贝。即使无名肿毒,倘若生在中国人身上,也便‘红肿之处,艳若桃花;溃烂之时,美如乳酪’。国粹所在,妙不可言。”[1]334中国人将肿毒表现出来的症状“红”视为美,将中华民族的传统文化看作妙。“红”与“中华民族的传统文化”就中国人而言,这两者在心理上是相似的,都会让人感到喜爱。而就鲁迅而言,这两者在心理上的相似之处则是厌恶。根据鲁迅的经典譬喻,我们可以透视出鲁迅关于“红”的个性化隐喻认知。鲁迅认为像桃花一样鲜艳的“红”,是肿毒病理变化的表征,意味着炎症凸现、病情加重。“从来如此”和“国粹”是中国国民所信仰的传统文化,而在鲁迅眼里则为中华民族的陋习、糟粕、野蛮文化。鲁迅将肿毒病理变化的“红”的意义特征投射到“中华民族的传统文化”上,就形成了中华民族传统文化存有痼疾这一隐喻意义。这是艺术隐喻的一种方式——讽喻。在鲁迅小说中,“红”常常被作为病理变化的外在表现来隐喻中华民族的痼疾。

中华民族的痼疾在鲁迅小说中主要体现为中国国民精神上的痼疾,具体来说,红色隐喻中国国民精神病态和精神创伤,这体现了鲁迅对色彩语码“红”的个性化隐喻认知。在封建社会中,中国国民在礼教的束缚与压抑下,精神发展遭受严重的损害和扭曲。鲁迅以其独特的关注视角将中国国民的精神病态分为两种:一是自我情感的压抑,导致精神上的麻木与虚伪;一是由于精神麻木而导致对别人精神痛苦的漠视及对弱者精神上的摧残。而这两种精神病态往往又是密切相关、互为因果隐喻的,自我的压抑促成对别人的摧残,别人的摧残常常促成对自己更深的压抑,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处于这样一种恶性循环之中。

1.自我情感的压抑。在鲁迅笔下,“红”常常成为某种压抑的象征或隐喻。在鲁迅小说中,我们会发现很多人物的眼睛是“红”的,甚至是肿得通红。如,中年闰土的眼睛周围肿得通红(《故乡》);陈士成劳乏的双眼红·肿着(《白光》);顺姑的“眼眶还红·肿了两三天”(《在酒楼上》)。这里的“红”并非只是单纯的生理结果或病理症状的描写,它被鲁迅赋予了深刻而特别的隐喻意义。“红”象征着中国国民精神上的一种病态——人物的自我压抑,而“红肿”则暗示着自我情感的深度压抑。闰土和他的父亲眼睛都肿得通红,固然是因为他们在海边劳作,终日被海风吹而形成的生理结果,但是鲁迅却从这表面的症状透视到人物的精神状态。“红”隐喻的是农民在历史与现实因素的双重摧残下因生活贫苦而产生的精神苦闷。这种苦闷对于只知一味劳作,毫无觉醒意识的闰土来说,只是心理觉得苦,但又表达不出来。众多的天灾人祸将成千上万闰土一样的人苦得像木偶人了。陈士成眼睛红肿是因为整日筹谋科举应试,劳乏所致。“红”隐喻的是封建社会下层知识分子深受科举制度毒害,但又不觉悟的精神病态。顺姑眼眶红肿正表明了她自己追求美不可得,并不为父亲所理解的伤痛而压抑的心理。顺姑因想要一朵红色的剪绒花而无处得到,转而用“哭”来发泄自己追求美而不能实现的内心情感,但却引来父亲一顿打。“红”隐喻着中国女性深受封建禁欲主义思想束缚的精神悲苦。除以上人物之外,我们还可以看到,《阿Q正传》中的老尼姑和《在酒楼上》的吕纬甫的眼睛也是红的。在赵秀才和钱洋鬼子来静修庵革过命之后,阿Q又来革命时,老尼姑的双眼是通红的。“红”的隐喻意义是,在当时黑暗的社会环境中,即使是像尼姑庵这样的佛门也不免劫难,老尼姑为再无清净之地而悲恸。吕纬甫对“我”诉说心中的苦闷时,他的眼圈不免微红。“红”的隐喻意义是,觉醒的知识分子被迫放弃理想和自我意志,屈服于传统而产生的精神苦闷。

在鲁迅小说中,我们不难发现,长时间自我情感压抑的这种精神病苦必然导致精神上的麻木与虚伪。鲁迅常通过颜色隐喻来揭示人的这些精神病态。《端午节》中身为教员的方玄绰因清高既不肯参与索薪大会,也不肯亲领工资,致使生计困窘,向同事借钱又被拒绝,遂带有报复性地让小厮上街找店家赊酒。酒赊来之后,两杯酒下肚,方玄绰本来青白色的脸上即刻泛了红。“红”折射出的是方玄绰精神胜利的兴奋与得意之情。方玄绰虽然没有参加索薪大会,而且在同事索薪成功之后也不愿意放下清高的架子去亲领,但是他最终熬到了仍然像往常一样由会计科分送的发薪结果,获得了坚持的胜利。实际上,这只是方玄绰自欺欺人精神上的胜利,他以表面上的清高掩饰了自己缺乏斗争勇气的本质。方玄绰让小厮上街赊酒,并抓住店家希望多还账的心理,料定店家不敢不赊,否则就以分文不还的结果惩罚他们。酒果然不出所料被赊来了,这是方玄绰在精神上的又一大胜利。方玄绰为人处世的方式从根本上体现了阿Q式的精神。因此,“红”隐喻现代中国的一些知识分子表面清高实为阿Q精神的麻木灵魂。

自我情感的压抑也必然导致虚伪的情义。在《弟兄》中,鲁迅十分注重对患病的弟弟靖甫脸色变化的描写,这一变化也是通过哥哥张沛君的观察呈现出来的:满脸通红→似乎更通红了→更觉得通红了,出现更红的点子→没有昨天那样通红了。这里的红色变化过程不仅暗示的是病情的发展变化过程,更是鲁迅用以透视表面上“鹡鸰在原”的兄弟情意的试金石。从表面上看,张沛君对弟弟病情所表现出来的紧张焦虑的情绪和不惜重金请西医治疗的行为着实令人感动,但关心病情的背后隐饰着关心经济来源的真实内心和狰狞面目,外部红色症状的发展变化其实正是张沛君内心深处“本我”的发酵过程。可以说,这里的“红”就是鲁迅有意凸显的一处“肿毒”,隐喻着在封建家族制度和礼教制度中家庭毫无真情可言的残忍本质。而这种自私、残忍的本质,在平时却总以虚伪的面目示人,令众人羡慕佩服,实际上这种虚伪也是自我情感的深度压抑。

2.对他人的漠视与摧残。这种精神病态与第一种密切相关。《风波》中的七斤嫂被寡妇八一嫂公开揭底失了面子,“没有听完,两个耳朵早通红了”,这里的“红”本是七斤嫂在生理上的自然反应,但引起这一生理结果的心理显然是非正常的。七斤嫂对八一嫂的好意劝慰和真诚的公道话完全不能接受,心生愤怒和怨恨,而且这种怨愤的心理立马转为言语上的狡辩和人身攻击。七斤嫂用筷子指着八一嫂的鼻子责问“这是什么话呵”,自己“会说出这样昏诞胡涂话么”,并借打骂女儿指桑骂槐,“谁要你来多嘴!你这偷汉的小寡妇!”显然,鲁迅用“红”隐喻的是中国民众将封建礼教长期对人的情感所造成的压抑,转为对弱者进行泄愤与摧残的一种精神病态。在《药》中,当酒客嘲笑孔乙己因偷书被打的事时,孔乙己的脸便涨红了,“红”这一生理结果反映的是,孔乙己想要为自己辩解但又难以辩解的焦急而无奈的心情,而这种心情本身就意味着病态:孔乙己极力欲维护封建礼教制度下读书人的体面和虚伪,但现实生活和事实又使他无法维持下去。因此,“红”隐喻着深受科举制度毒害的旧知识分子自视清高而不自知的病态心理,也喻指无聊看客以揭人伤疤、触人痛处为乐事的残酷心态。

鲁迅在其杂文《暴君的臣民》里曾一针见血地指出:暴君治下的臣民往往比暴君更暴、更残酷,他们具有渴血的欲望,拿他人的痛苦作为赏玩的乐趣和精神上的慰安。[2]384确实如此,在封建专制下的中国民众,表面上看起来胆小怯弱,骨子里却充满着对他人的渴血的欲望,残暴而血腥。正是基于对中国民众鞭辟入里的认识,鲁迅在小说中即用“红”象征中国民众渴血的残忍与吃人的麻木,而“红”在中国传统文化中隐喻革命、牺牲、壮烈的意义则被遮蔽。可以说,鲁迅小说中的“红”具有一种反传统文化价值的批判力量,批判的正是一群赏玩、咀嚼“牺牲”的精神麻木的看客。如,在《药》中,刽子手康大叔用手撮着的人血馒头是鲜红的,老栓烧烤红馒头时用碧绿的荷叶包裹,用红白相间的破灯笼作燃料,烧出红黑的火焰;革命者夏瑜的坟上有一个红白的花圈。在《示众》中,钉在电杆上的牌子是红的,而上面的字是白的。由此可见,鲁迅善于将红色与其他颜色放在一起使用,以碧绿、白、黑这些与红色构成鲜明反差的颜色,将红色衬托得格外引人注目,甚至说是刺眼。于是,“红”的隐喻意义自然也就倍受重视。

在鲁迅小说中,我们还可以发现一些“红鼻子”的人,如,《明天》中经常在咸亨酒店喝到深夜的“红鼻子老拱”,《在酒楼上》中脸上长着十分惹眼的“红鼻子”的酒客,《示众》中挤着看囚犯的“红鼻子胖大汉”,《采薇》中为打探武王出兵伐纣消息而“鼻子冻得通红”的叔齐,《理水》中为禹的存在与否争论得“鼻子红·到发紫”的学者。鼻子位于面部正中位,本来就很突出,再加上是“红色”的就更为显眼。鲁迅为什么要凸显“红鼻子”呢?尽管鲁迅没有直接表明对“红鼻子”的态度,但是他在《铸剑》中所写到的眉间尺对“红鼻子”的态度很值得关注。当眉间尺用芦柴将老鼠按入水中又松开,老鼠挣扎着向上爬时,鲁迅对人物进行了议论:“他近来很有点不大喜欢红鼻子的人。但这回见了这尖尖的小红鼻子,却忽然觉得它可怜了。”由此可见,眉间尺对“红鼻子”是厌恶与怜悯的态度。其实,这也正是鲁迅对“红鼻子”的态度,从前文可知,鲁迅对“红”的认知往往是贬义的。在鲁迅看来,红色在病理上是炎症的表象,暗示着中国国民精神的痼疾已经到了非疗治不可的地步了。

二、中国传统文化价值观念的隐喻

由以上论述,我们可以看出,鲁迅小说中“红”的隐喻意义基本上为贬义,是与其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主要价值取向相背离的。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红色是基本崇尚色,它不仅具有喜庆、吉祥、幸福的涵义,象征着顺利成功、革命进步、美丽漂亮等,而且还喻指权势、富贵。但是,在鲁迅小说中,有些“红”的隐喻内涵也体现了中国传统的颜色审美习惯。如,魏连殳的祖母年青时喜欢穿描金的红·衣服(《孤独者》);某母亲从阿Q那里为孩子买了一件物美价廉的大红洋纱衫(《阿Q正传》);盛德乩坛的蕊珠仙子穿的衣服是红·袖(《高老夫子》);祥林嫂为反抗再嫁撞破头后,被包上红·布(《祝福》);高老夫子戴的秋帽上专门装饰着红·结子(《高老夫子》);顺姑一直梦想也能像别人一样拥有一朵红的剪绒花,吕纬甫后来奉母命专门买了大红的和粉红的两朵剪绒花送她,她却已经离开了人世(《在酒楼上》);魏连殳死后被穿上的寿衣中,裤子是镶嵌着很宽红条的军裤(《孤独者》);贤良女校校长给高老夫子下的聘书是一个大·红·纸的帖子(《高老夫子》);爱姑被迫离婚,和前夫家互换了旧时订婚的凭证红绿帖(《离婚》);在九斤老太眼中,以前的长毛用来裹头的是整匹的红·缎子(《风波》);中国戏曲舞台上的人物总喜欢穿红着绿,离老远就看见台上红红绿绿的动(《社戏》);公输般寓所的大门上装有红·铜的兽环(《非攻》);慰老爷家里的客人都穿着红青缎子马挂(红青,黑里透红的颜色)(《离婚》)。在以上众多例子中,穿戴红色衣物和使用红色器物的人均为具有传统思想的旧式人物,“红”的隐喻认知意义明显体现了这些传统人物的精神观念,呈现出中国传统的文化价值取向。

红衣、红衫、红袖、红布、红结子、红剪绒花等红色意象隐喻着中国国民对衣物、穿戴色彩的传统审美观念,红色给人鲜亮、喜气、精神、靓丽之感,也有吉利、辟邪之说。红帖中的红色隐喻着喜庆。长毛裹头的红缎子,戏曲舞台角色穿的红戏服,公输般门上装饰的红铜的兽环,以及慰老爷家身着红青缎子马挂的客人中的红色均隐喻身份、地位的高贵。在我国古代,人们将服饰的颜色赋予了等级观念,并逐渐形成了严格的尚色制度。“红”的等级地位是比较高的,仅次于“紫”。就唐朝的九品官制而言,只有那些四品到五品的官员才能服朱(绯)。而与“红”相对应的“绿”在汉语言文化中则隐喻地位低贱,官员着绿则意味着身份低微。“走马看红,冷眼看绿”这一谚语无疑佐证了我国对于颜色的传统文化价值取向。魏连殳死后被亲人穿上的寿衣是一套军装,军裤嵌着很宽的红条,红色即隐喻着革命,这是当时社会环境所赋予魏连殳的精神意义,并非魏连殳真正向往并投身的革命。因此,他躺在不妥帖的衣冠中,冷笑着这可笑的死尸。这里的红色隐喻无疑成为与魏连殳精神意志相违背的最具讽刺的力量。其实,只要我们稍加注意便可以发现,鲁迅小说中具有独立个性的个人、觉醒的知识分子在平时的穿戴、使用上都没有出现红色的衣物与器具。

由以上可见,中国国民所广泛认同和接受的颜色文化内涵,是与鲁迅个体精神观念相左的文化价值取向,是被鲁迅所否定的传统文化内涵。根据中国传统的颜色审美习惯,红与绿的色彩常常组合在一起使用。鲁迅小说中红与绿搭配使用,隐喻着现实生活中人物传统旧思想的根深蒂固。鲁迅不喜欢“红红绿绿”的颜色,所以他在《朝花夕拾·无常》中认为活无常浑身雪白的颜色,“在红红绿绿中就有‘鹤立鸡群’之概”[3]276。

三、充满生机与活力的原始生命的隐喻

尽管鲁迅在小说中赋予与人相关的“红”的隐喻内涵令人感到十分沉重而压抑,但他对自然光谱色中“红”的运用却“充满了动感,贯注着生命的元气”[4]236,并且自然景物的“红”常常衬以其他颜色,因而更能给人以鲜艳明媚、充满生机与活力之感。如,在《明天》中,尽管单四嫂子的宝儿病重、死亡都让人感到窒息般的沉重,但是早晨太阳光由银白渐变成绯红的颜色又让人觉得充满了希望;在《社戏》中,迅哥和小伙伴们看社戏途中和返程时,遥望和回望搭在野外的戏台均如同仙山楼阁一般,整个被红霞笼罩着;在《在酒楼上》中,如此阴沉清冷的天气中,“我”却惊喜地发现废园里竟有一株山茶树:十几朵红花在暗绿的密叶中热烈地盛开着,在雪的映衬下十分显眼,明艳的就像火一样;在《故乡》中,少年闰土给生活在高墙大院里的“我”讲了许多新鲜事,其中就有在海边可以捡到红的绿的贝壳。在《补天》中,我们可以领略到简直令人震撼的斑斓的自然光谱色:天空是粉红色的,上面飘着“石绿色的浮云”;一边是“血红的云彩”里的太阳,另一边是“冷而且白的月亮”;“桃红和青白色的杂花”;“肉红色的天地”“淡玫瑰似的光海”与“纯白的影子”;石块五颜六色,有白色的、青色的、灰黑色的、红黄色的;女娲炼石补天而使整个天际一片“通红”。在《铸剑》中,宝剑最终炼铸而成之日,当眉间尺父亲开炉时,其景象可以称得上惊世骇人:腾空直上的白气引起地动山摇,白气升到天半就演化成白云,接着又慢慢变成似桃花一般的绯·红·颜色,在周围一切绯红中,两把通红的宝剑躺在那漆黑的炉子中。所有这些自然景物的“红”都明显区别于隐喻着中国国民精神病态的“红”和中国传统文化价值观念的“红”,它是鲁迅竭力彰显与追求的一种自然、健康、热烈、美丽、活力四射的原始生命色彩,这一颜色所隐喻的强健、阳刚而富于生命力的理想世界与灵魂畸形、思想滞后的现实社会形成鲜明的反差与强烈的对比,所以这一“红”常常出现在“梦境”之中,即出现在回忆、幻境、非现实的生活之中。

诚然,在鲁迅小说中,人物普遍缺少生命的色彩,缺少生命的活力与复仇的力量,可谓是阳气少、阴气重,但鲁迅也多少用红色所代表的“健康和生命”的意义来点染麻木、萎缩、僵死的灵魂,处于病态中的生命和灰暗、压抑的人生。如,当子君逃离出封建大家庭与涓生同居,过着安宁、幸福的生活时,她的脸色变得红活起来(《伤逝》);当祥林嫂第一次丧夫到鲁镇做工时,她的两个脸颊还是红色的(《祝福》);与因忙于琐碎家务、操持生计而改变容颜的母亲不同,孩子的嘴唇是通红的(《幸福的家庭》);乡下汉子的脸是紫色的(这里是红得发紫)(《起死》);少年闰土的手是红·活圆实的(《故乡》);为父复仇的眉间尺嘴唇是红色的(《铸剑》);嫦娥尽管营养不良,容颜衰退,但她的嘴唇仍然红得像火一样(《奔月》);兔子总是惹人怜爱的,大兔子的长耳朵是通红的,小兔子浑身都是肉红色的(《兔和猫》)。以上举例中的红色意象都隐喻着生命的活力。鲁迅之所以如此关爱生命、呼唤生命力,是缘于他所处的既无爱也无生命活力的社会现实,缘于鲁迅悲凉无比的心境体验,缘于鲁迅对具有强健魂魄和勇于复仇的女吊的深刻记忆。

鲁迅十分激赏家乡绍兴戏曲中的这一极具特色的女鬼形象,直至去世的前一个月仍记忆犹新,并为此写下了寓意深刻的《女吊》一文。鲁迅认为女吊极具特色之处在于,她是一个浑身充满着复仇精神的鬼魂,比其他任何鬼魂都要更美、更强。而这些内在的精神特色就是通过女吊典型的装扮颜色“红”体现出来的。“红”又与黑、白两种颜色搭配使用,从而使“红”这一颜色更为醒目,更撼人心魄。鲁迅记忆中的女吊总是在悲凉的喇叭声中出场,只见她身着“大红衫子,黑色长背心”[5]640,待她将披着的蓬松的长发向后一抖时,人们才看清楚了她的脸孔:“石灰一样白的圆脸,漆黑的浓眉,乌黑的眼眶,猩红的嘴唇。”[5]641鲁迅特别衷爱女吊红色的装扮。关于女吊穿红衫的原因,鲁迅赋予了自己的理解:女吊上吊自杀,变成厉鬼复仇的时候,身着红色会有阳气一些,便于接近生人,绍兴到现在仍有妇女穿红之后上吊的习俗。[5]640女吊的朱唇也使鲁迅分外青睐,他甚至说,如果这样的女吊真的出现,自己或许会跑去看看的。[5]641由以上可见,女吊的装扮颜色“红”是与女吊的内在精神密切相关的。“红”的隐喻意义是:强健、阳刚、复仇以及生命与活力。这正是现实生活中,中国国民所普遍缺乏的,他们不仅缺乏“阳气”,而且缺乏敢于向黑暗社会和恶势力复仇的勇气。

总之,鲁迅小说中“红”的主要隐喻内涵是与“红”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的涵义相背离的。红色是太阳、火、鲜血的颜色,深受中华民族的青睐,自古以来就形成了中国传统文化中的红色情结,“红”被赋予了很多美好的象征意义。但是,鲁迅对小说中“红”所隐喻的中国传统文化价值内涵却并不认同,这实际上是对中国国民传统思想观念的否定。整体来看,鲁迅小说中“红”这一色彩语码的隐喻内涵与西方文化价值观念更为契合。西方文化中的“红”是一个贬义相当强的词,除少数具有爱与生命活力的褒义之外,其余主要隐喻危险、暴力、血腥、灾害、激进、紧张、淫秽等贬义。“红”在鲁迅小说中的隐喻义包蕴着与中国传统文化价值截然对立的鲁迅个体精神观念,表现出鲜明的反传统倾向,也暗示传统文化的根深蒂固。

[1]鲁迅.热风·随感录三十九[M]//鲁迅全集:第一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2]鲁迅.热风·暴君的臣民[M]//鲁迅全集:第一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3]鲁迅.朝花夕拾·无常[M]//鲁迅全集:第二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4]钱理群.心灵的探寻[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5.

[5]鲁迅.且介亭杂文末编·女吊[M]//鲁迅全集:第六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猜你喜欢
隐喻鲁迅颜色
成长是主动选择并负责:《摆渡人》中的隐喻给我们的启示
文苑(2020年6期)2020-06-22 08:42:04
鲁迅,好可爱一爹
文苑(2020年6期)2020-06-22 08:41:44
《活的隐喻》
民俗研究(2020年2期)2020-02-28 09:18:34
鲁迅《自嘲》句
认识颜色
鲁迅看书
特殊颜色的水
和颜色捉迷藏
儿童绘本(2015年8期)2015-05-25 17:55:54
对《象的失踪》中隐喻的解读
剑南文学(2015年1期)2015-02-28 01:15:08
她曾经来到鲁迅身边
海峡姐妹(2015年10期)2015-02-27 15:13: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