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教改革中的“救赎确据”与《第十二夜》

2014-03-20 20:02杰森格雷克曼著朱宾忠钱宇明译
武陵学刊 2014年4期
关键词:清教徒新教情书

杰森·格雷克曼著,朱宾忠,钱宇明译

(1.香港中文大学英语系,香港;2.武汉大学外语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2)

发生于16世纪的宗教改革,不仅改变了欧洲的社会面貌,而且将很多有趣的神学观念引入(或者至少是再次引入)到欧洲人的神学意识中。其中包括了这样一些观念:人类的一切活动及思维都带有约翰·加尔文称之为“邪欲”的东西,一种先天的、不可磨灭的、无处不在的原罪;人类在堕落前已经注定要堕落的命运(即上帝在创造世界之前早已经定下了谁上天堂,谁下地狱);由于人的原罪无所不在,其自由意志只能引导他走向堕落。另一个令人激动而又不安的新观念则是“救赎确据”,即人们可以确信他们是“受选者”之一,肯定可以上天堂,获得永生,而不是恶棍,等着下地狱,陷入万劫不复之境地。这种理念当时不仅在全欧洲,而且在莎士比亚时代的英格兰都广为新教徒们所信奉。

这种“救赎确据”的哲学对早期诸多宗教改革家为何如此重要,并非本文主旨。但是,我愿意提出一个可能的原因,那就是,新教徒,尤其是加尔文教徒们,特别强调人类原罪深重而又普遍,这就要求信徒们在自我救赎的信念上也必须同等强烈而坚定。而根据新教所信奉的预定论,即上帝早在人出生之前便已预定谁将得到救赎这一观念,是否有这样一份希望就显得尤为必要。1559年,加尔文在谈到新教徒们的两难处境以及随之而来的对于“救赎确据”的需求时,这样说道:

仰望上帝时,人要么能问心无愧接受裁判,要么心怀下地狱的恐惧而惴惴不安。所以除非我们怀有坚定不移的正义感,而这种正义感作为一种支撑我们灵魂的力量又能让我们坦然面对审判,否则谈论正义没有任何益处。只有当我们的灵魂里有了这样一种力量,使我们在上帝面前不再害怕,使我们能欣然接受裁判,我们才会知道,我们找到的正义是货真价实的正义。[1]

如果你们熟悉加尔文派的五点论(首字母缩写为TULIP),那么你们就知道其中的“P”代表的是“圣徒式坚韧”,就是说,既然上帝已在创世之前——或者根据另外几个版本的新教教义所说,在人类离开伊甸园的那一刻——便已决定了谁将获得救赎,那么,对他们来说失去上帝的“恩典”是不可能的。于是,确切知道自己能得到救赎就成为了莎士比亚那个时代许多新教徒的最高目标,而新教神学家和布道者们也的确向信徒们保证:获得神选之人只要坚忍不拔,不管来自内心或者来自身外的苦痛折磨有多少剧烈深重,信者终将苦尽甘来。

以下列举了一些16世纪宗教改革者们关于个人有可能获得“救赎确据”的论断。坎特伯雷大主教乔治·艾伯特于1600年写道:“这个(指救赎确据,引者注)可安慰受伤的灵魂和受煎熬的良心——这并非因为耶稣基督是全部世人的救星,而是因为他是我个人的救星,因此之故,我成为愈加良善之人。”[2]威廉·帕金斯,英国最有名的加尔文教徒之一,对“救赎确据”的可能性则更加坚信不疑:“只有那些蒙选之人,而且是所有蒙选之人,不仅完全可能,而且确确实实会得到救赎,此生此世,直到永远。”[3]这些“救赎确据”的支持者通常会引用一些《圣经》中的文字,例如当圣彼得面对波涛汹涌的大海,纵使有耶稣本人向他保证,他仍然因害怕淹死而不敢下脚时,耶稣对他所说的话:“你这小信的人哪,为何要疑惑呢?”(《马太福音》,第14章第31节)

很显然,获得这种确据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在宗教改革发端之初,马丁·路德为这样一种可能性而欣喜:个人凭信仰即可获救,而无需教会伸出援手,于是他向世人宣告说“单凭信仰”便足以使人得到救赎。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这样的得救途径似乎对于新教徒来说太过容易了:打个比方,如果某个恶贯满盈的邻居就像你一样坚定不移地相信自己能得到救赎,那么你又怎能指责他身处歧途呢?

针对这一问题,人们给出了各种各样的答案。首先,英国的新教牧师们并不鼓励信众去思考他人灵魂所处的环境。其次,更为重要的是,获得“救赎确据”的过程开始具备了“图示”的特质,藉此,“实验派预定论者们”就以一种足够敏锐的洞察力审视自我灵魂所处的状态,来区分自己到底是真得救了,还是在自欺欺人。经过“救赎确据”的几个阶段,比如从事一份职业(给人生一个目的)、为自己的罪孽陷入痛苦甚至绝望、认识到人无法自救而只能凭上帝及耶稣的恩典而得救——一个好教徒就可以确定自己到底能不能得到救赎了。

然而,尽管许多新教徒们对寻求“救赎确据”十分细心——他们把灵魂当作沙子用筛子筛一遍,以便分出哪些是罪孽,哪些是光荣——光荣来自于神的怜悯、恩典和恩选——却仍然有人对这种追寻“救赎确据”的行为加以鄙视和嘲弄。文艺复兴时期的罗马天主教会就明确表示,任何相信“救赎确据”的人都只不过是在自欺欺人而已,很多新教徒也持相同的看法;事实上,“清教徒”这个词当初就是用来讥笑那些自觉高人一等的极端新教分子的(也就是所谓的“holier than thou”,意即“自命清高”)。这个词常常用来指这样一些人:他们看重“救赎确据”并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宣称他们已经确认蒙选。

现在我们来看莎士比亚和他的《第十二夜》。戏里有一个叫马伏里奥的人物,在我看来,“救赎确据”现象就是以一种喜剧的方式生动地体现在这个人物身上的。马伏里奥是美丽而又富有的奥丽维娅的管家,他为人骄傲,被人戏弄之下,以为女主人对他有意,有心嫁给他。人们普遍承认,马伏里奥在戏中是被塑造成一个清教徒的,虽然侍女玛利娅在剧中特别澄清马伏里奥并非真正的清教徒,而只是个“追风赶潮的家伙”(2.3.147),(很明显这样的澄清言论是为了安抚观众中有可能坐着的清教徒,虽然他们对看戏并不感兴趣)。然而,马伏里奥所拥有的一些特质,例如他的严谨、他的自律,特别是他在人前的优越感,这些都让他成为了一个在莎士比亚那个时代十分经典的清教徒形象。

为了强调马伏里奥身上的那种清教徒特质,莎士比亚设计了这样一个情节:一封伪造的情书,正好掉在马伏里奥必经之路上。马伏里奥果然上钩,他看了情书,确信奥丽维娅小姐爱上了他。然而,这件事发生的过程并不只是表明存在着细读之误读这个现象。马伏里奥很在意这封信,尤其在意从信中读出爱情的意味,读出针对他个人的爱情表白,这种关注和强烈的需要与清教徒阅读《圣经》时的关注和需要如出一辙。清教徒们希望在阅读《圣经》时能获得救赎的确据感,即经文中的“救赎”是确确实实针对他们的,是专门对他们说的,而不是对芸芸大众、对其他也会得到或即将得到救赎的人说的。因此,马伏里奥先生就像其他那些寻求确据的新教徒一样,迫切地希望能找到他得救的确定证据。于是,那封情书中的神秘代码(“MOAIdoth sway my life”意即“我的命掌握在MOAI的手里”[2.5.109])就一定是指他。

能不能牵附到我的身上?——慢!

M,O,A,I——M,马伏里奥的意思;M,嘿,那正是我名字的第一个字母哩。 (2.5.126-7)

而如果这封“圣书”没能满足他的愿望,他就会“稍微把它变通一下,就可以适合我了,因为这几个字母都在我的名字里”(2.5.140-1)。马伏里奥这荒谬的生搬硬套与热切的清教徒的做法一般无二,他们在阅读《圣经》时是寻章摘句,字字推敲,希望在其中找到自己获得救赎的确切标记。

对这封情书一再研读为马伏里奥的“顿悟”提供了恰当的条件。这是一个基督徒们十分看重的神奇瞬间,可一直追溯到圣保罗的身上,当其时,经义的晦暗不明和理解上的莫衷一是在一刹那间变得明白晓畅,令人豁然开朗。这就是“救赎”的确证,藉此,人们相信,虽然只在瞬间,上帝的恩典已然降临。在宗教史上,这是比较常见又极富戏剧性的瞬间。而马伏里奥的“顿悟”无疑是恰如其分地戏仿了圣奥古斯汀的经历。当时,他闻童谣“拿起书,读一读;拿起书,读一读”而发生顿悟。不过,对奥古斯汀而言拿起书是拿起《圣经》,对寻常人马伏里奥来说,拿起书就是拿起情书。

莎士比亚继续用比喻说事,他用马伏里奥这位“顿悟”者来展现获得“救赎确据”这一行为的本质和后果。马伏里奥的语言在语气上与莎剧中其他恋爱人物一样,带有初识爱情滋味的乐不可支、妙不可言的意味,但是就他的恋爱而言,观众知道他要栽个大跟头。他兴致勃勃地宣称自己已经获得重生,将洗心革面(“我要弃绝那些鄙贱之交”[2.5.162-3])。这意味着他将经历一场宗教洗礼,或者至少努力向纯洁迈进一步。马伏里奥一再声明这样的天赐良缘与他自己的努力无关(“感谢上帝,我微笑,我行动,全由您吩咐”[2.5.178-9])。此举与新教徒们的做法如出一辙,此辈坚信一切恩典均源于上帝之恩赐,而非来自罪人之作为。

马伏里奥再一次上台的时候,莎士比亚对他的嘲讽更加辛辣。这一次,他佩戴着那副有名的黄袜带,手上拿着奥丽维娅写给他的那封情书,成段地引用信中的文字,活脱脱一副狂热的清教徒吟读圣典的模样,这就特别突出了他那把握十足的感觉:“嘿,一切都符合,一点没疑惑,一点没阻碍,一点没有不放心的地方。完全可以说——可以说一切将如愿以偿,诸事顺遂。”(3.4.78-83)抱着已经得到神选的盲目自信,马伏里奥接下来努力用谦虚来掩盖自己的得意,就像一个优秀的清教徒那样。他说:“唔,成就此事的是上帝,而非在下,感谢上帝!”(3.83-4)他把自己的春风得意归功于上帝,而不算在自己身上,以免让人觉得他“自高自大”,或者“自命清高”,而一般基督徒们正因为此等做派而在获得救赎的问题上遭人攻讦。

不幸的是,事情并未向着马伏里奥预期的方向发展——他本可以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尽管这种可能性很小。这里,莎士比亚是在暗示说,清教徒其实真的离疯子仅有一步之遥。由于确信自己远比他人有价值,马伏里奥坚信没有人能与他相提并论,他声称:“我跟你们不是同样的材质做的。”(3.4.125)这意味着他高于泥巴和水做成的芸芸众生,属于空气与火所组成的上层世界。而他在戏剧最末一幕所遭受的悲惨待遇——戴着锁链,被投入阴暗的地牢里——不仅暗示马伏里奥精神世界的狭小,而且——正如堂娜·汉密尔顿所指出的那样——也暗示英国温和教派人士对清教徒的残酷迫害[4]。剧终时,有人也许会觉得马伏里奥所受的惩罚有些过头,玩笑开得过火了,这时,马伏里奥却说出了他在本剧的最后一句话:“我要向你们复仇,一个都不会放过!”(5.1.377)这句话一说,就表明马伏里奥断然拒斥了社区人们之间团结与谅解的传统,而莎士比亚戏剧,例如《温莎的风流娘儿们》等轻松喜剧,正是以这样一个传统为特色的;这也表明,莎士比亚不愿意让那些死硬的清教徒们进入他的喜剧世界。

确实,在这部戏中,莎士比亚有点冒天下之大不韪,他这样写,不啻是说:一个人把自己想象成蒙神恩选的人,而且还信以为真,深信不疑,那他还不如把自己想象成一个无赖呢。《第十二夜》中的西巴斯辛就是这么一个角色。他相信自己至爱的胞妹已经死于海难,这场海难也使得他流落在异国的海岸边走投无路,而这个国家正以谋杀罪在通缉捉拿他。西巴斯辛很理智地判断自己注定厄运缠身,然而,他身上却有莎翁剧作中常见的所有美德,例如,他坚持与好友安东尼奥分手,他这样说道:

我是个倒霉蛋,我的晦气也许会连累你,所以求你离开我,好让我独自担承恶运吧。 (2.1.3-6)这话清楚地表明,就算在他人生的最低谷,西巴斯辛仍然将他人的需要置于自己的需要之上,并拒绝寻求帮助,唯恐自己的罪孽会殃及好心的伸出援手者。但在最后,正如你们可能期望的那样,西巴斯辛喜从天降,收获了奇迹般的爱情,这份爱情与马伏里奥所经历的爱情一样热烈——只不过西巴斯辛的幸福并非南柯一梦。正好相反,他的爱情是他闯荡天涯的意外收获,而不是孜孜以求的求爱历程的巅峰收官。这一点,似乎突出了 他与马伏里奥的命运的云泥之别。

(第三届武汉大学莎士比亚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

[1]约翰·加尔文.基督教要义:第一卷[M].约翰·T·麦克尼尔,编,福特·路易斯·巴特尔斯,译.费城:威斯敏斯特出版社出版,1960:765.

[2]尼古拉·泰亚克.英国新教面面观(1530-1700)[M].曼彻斯特:曼彻斯特大学出版社,2001:263.

[3]威廉·帕金斯.事关良心[M]//帕金斯.作品集:第一册.伦敦:伦敦出版社,1626:429.

[4]堂娜·B·汉密尔顿.第十二夜:驱邪术之误[M]//汉密尔顿.莎士比亚与新教英国政治.列克星敦市:肯塔基大学出版社出版,1992:86-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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