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政治哲学艺品的莎士比亚史剧与悲剧

2014-03-20 20:02王化学宋伟杰2
武陵学刊 2014年4期
关键词:凯撒哈姆雷特罗马

王化学,宋伟杰2

(1.山东师范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014;2.泰山学院 管理系,山东 泰安 271021)

一般而言,中外古今那些堪称伟大的文学作品往往是饱富政治激情的时代之音,因为人作为社会动物——无论有意识还是无意识——政治诉求即使不是首要那么也是主要;政治关系乃所有复杂社会关系之纲,抽出了政治灵魂的作品十有八九是贫弱的。几十部莎剧证明了这一点,尤其是史剧和悲剧。

毋庸置疑,莎氏史剧与悲剧比喜剧更深刻或更富价值,特别在思想内容方面;它们大抵取严肃的政治题材,充分展示了作家深邃的历史眼光和政治洞见。

不妨把莎翁对历史的看法定义为英雄史观,莎剧毫不含糊地揭示出民族命运的决定者是王公贵族。以史剧来说,10部作品都取材英国历史,《约翰王》(1594年)事件发生最早,反映13世纪初期英法与罗马教廷的矛盾;晚就的《亨利八世》(1612年)事件发生亦晚,即16世纪20年代初英王废王后娶安·波琳为中心引发的国内外复杂政治斗争,并以伊丽莎白公主的诞生为结束。其它8部均触及英法“百年战争”尤其国内“玫瑰战争”期间关系国祚王运的重大事件。介入这些事件的风云人物,无论好的或坏的,无一不是野心勃勃欲操控历史的贵族们。作为一个爱国者和人文主义者,剧作家关注民族命运,以史鉴今。史剧的基本主题是谴责封建割据,批判血腥战争,鞭笞暴君暴政,呼吁国家和平统一。莎氏史剧既忠实历史,又不拘泥史实,出色地展示了历史的大场面包括各种社会力量错综复杂的矛盾冲突,同时塑造了鲜明的人物形象和英雄性格。一系列杰出的历史剧,颇有说服力地向观众透露出这样的信息:至少在国家由割据走向统一的过程中,作为政治精英,王公贵族乃是决定历史命运的主导力量。当然,所谓政治精英,并不意味着全都是被讴歌的英雄,恰好相反,莎翁之笔鞭笞多于歌颂;这里“精英”一词是中性的,甚至也包括那些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政客们,不过为了说明国家政治生活的导演者是纵横捭阖、握有统治权力的王侯显贵而已。

史剧中最先完成的是三部曲《亨利六世》(1590~1591年),作为卓越历史家的莎士比亚深邃的政治洞察力得以令人惊叹与尽善尽美的展现。当历史处于紧要关头,各种政治势力犬牙交错、国家政权危在旦夕、君主地位岌岌可危,内外交困、危机四伏、存亡未卜之际,大师从一团历史的政治乱麻中轻易抓住头绪,理出纠结所在。作品在描写对法战争(“百年战争”末期)时,塑造了一位顶天立地的英雄形象塔尔博(上部)。与那些觊觎王位的公侯不同,这位以民族大业和国家利益为重的老军人非但显示了真正的骑士风骨,而且表现出极高的政治智慧,勇赴“鸿门宴”一节把将军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勇敢机智描写得感人至深,而与儿子一起光荣战死的场面更让人肃然起敬!战争的结局虽然英国人失败了,但那是因为权臣们内讧倾轧的结果。该结局说明,执掌政治、军事、外交的权贵即使是政治精英、国家栋梁,然而一旦利欲熏心,也必然将国家引向灾难。

到了戏的中、下两部,为争夺王权而形成的红白玫瑰两大贵族集团的自相残杀大跨度升级,当事者的政治手腕不能说不高明,不过权欲蒙了眼,陷入于非理性,因而也就难逃灭亡厄运。此剧中部以很大篇幅写一场规模巨大的人民暴动,但暴动却为擅长谋略的贵族玩弄于股掌。在大师笔下,人民还仅仅是一股缺乏政治主体意识的盲动力量,故难脱被利用之命运。此次暴动本是白玫瑰集团核心人物约克公爵派走卒凯德发动,以对付政敌属于红玫瑰集团之王室的,此冒险家极善煽风点火。然而声势浩大的暴动却未能经住克列福的一番巧言妙说:你们为何不去打法国人,那样非但有利可图、获得一份战利品,而且还能获得爱国荣誉。于是暴民纷纷抛弃凯德转到红玫瑰集团一边。这是语言的力量,也是政客的伎俩。莎士比亚深刻地揭示出,人民运动的弱点在于,他们像一盘散沙,其同情也好愤怒也罢,是不稳定的;他们极易受华美约言的影响,更不必说对王权存在幻想。可以断言,剧作家的英雄史观使他根本不相信普通百姓在政治上有何作为。后来的悲剧《凯撒》《科利奥兰纳斯》《哈姆雷特》等作品中,都有类似的关于民众的漫画式描写。

通常认为《亨利四世》(上、下两部,1597~1598年)和《亨利五世》(1599年)是莎氏史剧之代表作,作家试图描写或者塑造较为理想的君王形象,以正面体现他关于王公贵族作为操控历史发展之决定力量的思想。诗人渴望开明君主,但历史上确实鲜有其例,不得已才求其次,因为亨利父子绝非十全十美:前者登基有谋篡之嫌,后者则一度轻狂孟浪。但剧作家突出其内心的自省意识,如写亨利老王不时扪心检讨,治理国家、体恤民情堪为贤明;在位两次平复内乱,身先士卒不失王者气概。再如写太子哈尔(即亨利五世),虽与一帮鸡鸣狗盗之徒胡闹于市井,令朝廷汗颜,可关键时刻却倍显英雄本色,随父远征,建功立勋,终于成长为一代贤明君主。《亨利四世》下部写老王临终前与太子谈论王冠即权力问题的戏可谓经典,含义复杂,对政治责任、欲望与野心、亲情与义务之类均有微妙的折射,对认识统治者之于国家政治的神圣义务,独有深刻之处。

纵观莎氏史剧,不能不惊叹剧作家把准时代脉搏,写出典型环境下的典型的政治策略,特别是,他十分清楚文艺复兴时期马基雅维利主义在由纷乱走向统一过程中的现实性与合理性。这是伟大的洞见!其笔下的君王形象莫不如是,最典型的莫过于为践王位杀人如麻的理查三世,一个权谋与机变的能手,娴于政治权术的政客。

单就体现马基雅维利政治学不择手段以达目的这一核心理念而言,《理查三世》(1592年)刻画的理查王堪当标本。其阴险狡诈、冷酷毒辣的个性特点仿佛专为马氏学说而定制。他六亲不认,残忍血腥地除去六个王室成员包括王位继承人——其胞兄或王侄,连带诛杀他们身边的保护者。待登上宝座的障碍一一清除,便腾出手让朝臣俯首听命,办法就是罗织罪名惩办御前大臣,杀鸡给猴看;最终踩着一具具尸体践临王位。每一步都经过深思熟虑,既效法狮子的威猛,又学习狐狸的狡诈,还不忘指示朋党营造拥戴其登基的“民意”好使篡位显得名正言顺——政治手腕玩得何其娴熟!如果仅仅将其看做嗜血成性的暴君,那实在是太低估了他。

如此灭绝人性的形象,在莎剧中并非唯一,“四大悲剧”里的克劳迪斯、麦克白、伊阿古、埃德蒙与其无异,他们没有任何道德观念,欲望实现乃最高追求。但他们精力充沛、性格强悍,更善察言观色、审时度势,或不妨说,禀赋政治智慧。文艺复兴是个需要巨人而且产生巨人的时代,理查三世者流当属其类,不过是“黑色巨人”罢了。

理查三世式马基雅维利主义者的行动似乎表明,在某些严峻的政治关头,瞅准时机、迅猛出击,不给对手丝毫喘息余地,才是制胜之良策;同时还要随时保持高度警惕,戒除骄傲、忘乎所以之情绪。当然也有其反面形象,那就是优柔寡断、目空一切,懈怠且不具警觉性;《理查二世》中的理查,就是这样一个例子。

的确,《理查二世》(1595年)与《理查三世》形成鲜明对照,两个理查王性格差异迥然分明,结局也就自然完全不同。理查二世刚愎自用,一戴上王冠便忘乎所以,以为他是天之骄子,没人能够推翻他;但更大的弱点是患得患失。他放逐堂弟海瑞福德公爵波林勃洛克,又剥夺其继承权,使后者寻得借口起兵欲讨回公道。一意孤行、丧失民心的理查众叛亲离,自感无力回天,只好无奈地出让王位。新王登基,称亨利四世。

在这出戏里,理查王的暴君性格没有贯彻到底,他在政治上显得不够老辣,仅剥夺对手的爵位财产却不消灭之,在那样一个群雄争霸的封建时代,就等于为失败埋下伏笔。波林勃洛克则刚好相反,他卧薪尝胆、养精蓄锐,以图东山再起;他很善于打扮自己,用足了“受害者”名分,置对手于不仁不义的暴君境地,名正言顺地发展、壮大自己的所谓“正义之师”。怎么不可能取胜呢?他夺得王冠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诛杀理查,尽管后者已谈不上还有什么威胁。虽然莎氏写他后来作为国王时常忏悔自己的“谋篡”之罪,其实不过作秀而已。从本质上说,亨利四世与理查三世真正是一路货色,同为马基雅维利式的谋略家与政治家,只不过一个按正面的理想君王塑造、一个按反面的无道暴君刻画罢了。

莎氏悲剧共10部,公认代表剧作家的最高成就。这些杰作表现重大的政治事件或政治人物,基本主题在于揭示理想与现实不可调和的矛盾,或者说理想的幻灭,折射社会政治生活的复杂性和严酷性。它们以所谓“性格悲剧”著称,大抵描写某一尊贵人物陷于某一困难境地,然后性格上某种弱点或偏见显示出来,成为造成其悲剧的根本动因。主人公的行动往往不仅关系个体而且关系整体(国家的、民族的命运),作家就此着力刻画其生存活动的全部世界包括内心世界。所以这些主人公,无不处在尖锐斗争的中心,也无不具有巨大的精神上的勇气;既体现了文艺复兴时期的巨人性格,也反映出诗人的理想。

作为社会运作主控力量的政治人物,其基本素质体现在两个方面:思想与行动。莎剧完美地表达了这一观念,悲剧《哈姆雷特》和《裘里斯·凯撒》有着最为鲜明的表现。“思想的英雄”哈姆雷特,“行动的英雄”凯撒、勃鲁图和安东尼,这一系列的悲剧英雄,无不淋漓尽致地展示了作为政治精英的优秀品质。

《哈姆雷特》(1601年)可谓莎剧至品,有“戏剧王冠上最耀眼的钻石”之誉,迄今仍被视为最伟大的悲剧,四百多年独领风骚。

总括地看,视哈姆雷特为文艺复兴时代人文主义思想家典型的观点占主流。笔者认为这把握住了形象的实质,因为哈姆雷特非但受过人文主义教育,而且尤其善于思考——围绕现实、人性和人生,是个学者型的王子,尽管其武功同样了得。因之,该典型人物应主要定义为思想家,一位思想的英雄。

人是靠思想成为万物之灵的,人的行为也是靠思想决定与驱动的,拥有思想才有可能拥有一切。早在古希腊时代,柏拉图在《理想国》中提出“哲学家王”的概念起,禀赋思想智慧的政治家才是最理想的统治者之理念就深入人心,成为西方政治文化的核心理念之一。

莎士比亚塑造了许多帝王形象,雄才大略者与阴险狡诈者都有,但未曾见有哈姆雷特这样深邃的思想与高拔的品质的形象。无可否认,哈姆雷特被赋予极丰富复杂的性格内涵,寄托了作家最美好的政治与道德理想,惟其如此,其悲剧才更让人唏嘘扼腕。长于思考与分析的王子,具思想家的全部素质,所以由个人不幸想到普遍苦难,由宫廷阴谋看到时代混乱,从而把复个人之仇提到重整乾坤的高度。何以一下子便从“小我”跳到“大我”?天生具有的政治责任心的思想家性格使然!作为惯于思考的王子,哈姆雷特具有极高的政治家素质,所以他深知自己肩负的重任,不仅仅只是为父伸冤,更是匡正朝纲。他目光敏锐、由表及里,对社会和人心的黑暗洞若观火,深知恶的强大力量绝非轻而易举就能铲除。人们责备王子优柔寡断、行动迟缓,殊不知作为思想家的他关注的是更深层次的问题,即人心何以不古?谋篡、背叛、阿谀奉承、趋炎附势何以如此普遍?父亲被害不过个别现象,“时代脱节”才是普遍趋势,他关心的更是如何根除社会病症,找到根源和疗治方略。这是一国之帝王的思维方式,而非狭隘复仇主义者的鼠目寸光。归根结底,极富骑士风度的哈姆雷特乃思想、学问和修养至高的仁人君子、哲学家王,而绝非动辄拔刀相向、粗鲁蛮野的赳赳武夫,或单纯的复仇主义者如雷欧提斯。以王子的性格,类似谋杀的复仇方式正是在其意识深处所鄙视的。哈姆雷特悲剧的实质在于,如何找到那合于公道、包括复仇在内的朝政拯救之路,以人神共认的方式把弑君窃国者送进地狱。其全部思想和行动都雄辩地证明他在分秒必争地为解决这一根本问题而战斗,可惜未及遂愿。在他,或许还不甚清楚,其实他寻找的,是如何正大光明地把罪人交给法律,用人类理性与正义原则的体现——法律的利剑,惩罚罪恶、伸诉冤屈、整饬纲纪。严峻的现实没有给他足够时间完成探索,反作了过度思考的牺牲品。

然而哈姆雷特以他悲壮的死,对尊严、品格、忧国忧民的使命感和热情激昂的思想力量,唱了一曲不朽的赞歌。

一位思想的英雄,一位因思想而贻误了复仇时机因而也贻误了重整社稷乾坤机会的“哲学家王”的悲剧!当然促成悲剧结局的原因还有很多,但悲剧英雄沉醉于思想探索,甚至将探索过程无形中代替了目标的方式也是不可忽视的因素。更应该看到,王子痛苦的思索乃由高贵的天性、光明磊落的品质所规定,形而上的荦荦大要想得多,实用主义的措施想得少,他似乎停滞在人生与人性的层面难以自拔。这均源自其高贵的心性和对庸俗现实的鄙视,夹在高尚的政治理想与卑俗的谋略方术之间,类似如王子这样洁白无瑕的个性气质通常舍后者而就前者,然而现实的法则往往是,理想惨遭破灭!

哈姆雷特对个人使命保持心灵上的绝对纯洁,这是莎剧中所有贵族都无以比拟的。他并不缺乏对付如克劳迪斯那样的阴谋家的智慧。然而事实是,小人总能得逞而君子常遭暗算。“默默忍受命运的暴虐的毒箭,或是挺身反抗人世的无涯的苦难,通过斗争把它们扫清,这两种行为,哪一种更高贵?”[1]341哈姆雷特关于人生意义的思考表明他对现实有着清醒的认识,以其高贵的天性他当然并不惧怕死亡,但死能一了百了吗?“未知”令人担心,不选择“死”的真因是“梦”(“在死的睡眠里还会做些什么梦”)。世间充满不公、痛苦与灾难,可是人们仍然要活着遭遇苦难……哈姆雷特的思想由个人而及全人类——这就是思想家的使命,不为自己,而为天下苍生。多么高贵而伟大的灵魂!思想的英雄照亮苍穹,即使他陨落了,但他的光——思想之光——写在了历史里。

《裘里斯·凯撒》(1599年)取材罗马旧事,出色地表现了共和国末期惊心动魄的政治变故,如一份描写贵族权谋运作的教科书,深入探讨专制集权、贵族民主与群众情绪之间错综复杂的矛盾关系,以非凡洞见和卓越技巧,升华为一部鲜有比并的政治哲学历史悲剧。它对理解政治斗争涵义,感受谋略、机变、权术、行动之于政治斗争的作用直若醍醐灌顶。剧中每个人物之作为,无不以政治原则和意识到的历史意义为依据,行事又无不显示出个人品质与政治动机的密切联系;而所有戏剧要素似乎都力图雄辩地证明亚里士多德那个伟大而经典的定义“人是政治的动物”。

剧作家抓住罗马人之所以为罗马人的优秀品质,着力表现罗马文明的精神层面。凯撒等“力行者”乃权力代表,彼此斗争之结果,正是当年罗马人要正视的事实:拥有强大品格者更具有优先性。

必须承认凯撒的伟大。他以盖世功勋赢得霸主地位,使罗马强盛。看他讲话的语气、走路的步态和待人的姿势,一派帝王之风!“我永远是凯撒。”这种目空一切、绝对自信的口气,在一般人是狂妄,但对一个征服者来说则是十足英雄气概。不能否认,凯撒的面目是复杂的,因为勃鲁图斯作为德行、自由和正义的代表也参与了谋杀,这无疑为刺杀行为增添了合理性,凯撒被推向专制暴君的位置了。这在价值判断上或许导致某种混乱,一方面是作为征服者凯撒的高大,一方面是作为公民自由捍卫者布鲁图斯的英明,孰是孰非,各有所依。剧作家强调谋杀的正义性,让行动者认识到:后人“将要称我们这一群为祖国的解放者”[1]140。但结局是他们失败了,客观上反而使“凯撒精神”扬了名。商讨刺杀大计时布鲁图斯曾感叹:“啊!要是我们能够直接战胜凯撒的精神,我们就可以不必戕害他的身体。”[1]122透出的涵义分明是“凯撒精神”不可战胜!实际上,凯撒专制并未开始,尽管对元老院的权力构成潜在威胁;所有刺杀理由皆出于对“凯撒精神”的畏惧及其延展性所带来的“被专制的惶恐”。这倒像“凯撒精神”杀死了凯撒,同时他的死又使“凯撒精神”获得光辉。不过,刺杀举动作为“自由反抗暴政”的象征,同样昭示出一种政治行动的价值取向,因为在共和派眼里,罗马传统不容颠覆,即使一丁点被颠覆的征兆,也要消灭于萌芽。

与凯撒相比,作为罗马首席执政官的勃鲁图斯有“孤独的圣人”气质,仁厚、智慧、冷静,恪守规范和秩序,具强烈的责任心和使命感,是元老阶层最德高望重者,一个道德理想典型。俄国哲学家舍斯托夫指出:“他对刺杀极端厌恶,甚至对计划干的事情的性质所要求的说谎和伪装都无法忍受。他本想避免流血,然而责任所在,他只能顺从。”[2]作为罗马权贵的优秀代表,其精神境界成为批评家关注的焦点,因为毕竟谋杀之于一个德行高尚者是不和谐的。但如果与哈姆雷特相比,那么即可发现,两个高贵者的气质方面还是存在较大差异:在沉思和行动之间,哈姆雷特徘徊踌躇;勃鲁图斯则适时决断,刺杀行动按其缜密计划一步一步成功实施,坦然沉着、坚定不移。因此,前者更是思想的英雄,闪烁着理想的光辉;后者则如逻辑严谨的行为艺术家,透示出罗马人脚踏实地的品性。

勃鲁图斯并不缺乏政治激情,只是这种激情被凯撒的光辉遮蔽了。他太了解凯撒,深谙其仿佛历史赋予的神性,如猛狮一般招惹不得。然而他又具罗马贵族与生俱来的傲岸品格,或许这使其于内心深处并不甘屈居凯撒之下,果若如此,那么他接受凯歇斯的刺杀动议,犹豫就可能只是伪装。既然谋杀所给出的理由并非真实,尽管可能指向正义,然而单凭想象的可能性去刺杀一个深受人民拥戴的执政者,如果没有足够膨胀的政治野心是很难下此决心的,更不会为凯歇斯所引诱。接受凯歇斯的建议,必须找个理由以壮大内心、消除畏惧、增强力量。问题在于对付凯撒这样的巨人,即使找到刺杀动机仍然徒劳。以是观之,其谋刺行动,真正的根源是政治野心,而非德性使然。在血淋淋倒下的尸体面前,德性如泡沫般飞逝了。罗马贵族崇尚行动,假如他认为可以做到,就义无反顾地去践行。勃鲁图斯的悲剧在于,行动与判断出了偏差。在这里,剧作家揭示了政治行为中个性品质与动机之间微妙的复杂联系。

如果说安东尼演讲前的勃鲁图斯是为政治激情驱策而沉着谋杀的实施者,其行动与德性是背离的;那么安东尼演讲后,对自己的行为及性质有了清醒把握、对凯撒的认识得以深化或升华,清明的理性战胜虚妄的野心,一个真正高贵的罗马贵族勃鲁图斯恢复了他的本相。

至于安东尼,并非如一般的历史印象那样不过一介武夫,或如他后来与勾魂的“尼罗河巫女”沉溺私情不能自拔而贻误大业的浑汉,在这出戏里,他是曲伸有度的雄辩家、老谋深算的政治家和指挥若定的军事统帅,谋略、勇气、果敢、忠诚……构成一个非凡英雄的素质无一缺如。

在公众讲坛哀悼凯撒的演说是表现安东尼过人的雄辩才能和机变权术的精彩之笔。尽管以个体而言,他瞧不起人民,但他却十分在乎群体力量。因此这演说与其是对死者的盖棺悼词,不如说是挑起民众实施诛灭叛党的煽惑动员。安东尼野心勃勃,之前所以支持甚或怂恿凯撒称帝自然有其小算盘:届时极可能成为罗马的二皇帝。眼下凯撒倒地了,他则成了继承其事业的主选,如果处理得当,把握好火候,勇敢出击,那就有可能一跃而为未来帝国的头号人物。这念头肯定刺激并鼓舞他,因之无论出于对凯撒复仇的感情,还是从自己的政治前途打算,要掀起一场暴动而剿灭贵族共和力量的决心是坚定不移的,他急需做的不过是如何掌握并随意驱使那能成就一切也能毁坏一切的民意而已。恰恰在这儿,安东尼表现了足够的智慧、毅力与果敢——他是将才,更是政才。

不能不说安东尼把演说雄辩之术发挥到出神入化的程度,他是那种真正的演说家,追求的不是自我陶醉,而是于听者内心掀起波澜。须知演说也是罗马文明的要素之一,乃罗马精神的重要载体或表现方式;罗马人几乎是天生的政治家,雄辩则是政治舞台上最基本的技巧,秀才口藏百万兵,只不过在罗马,秀才也往往是将军,凯撒是,安东尼也是。深刻理解历史哲学的莎士比亚让这位非凡的罗马大将带上了更多马基雅维利特点,与勃鲁图斯那种多少有几分天真的政治理想主义绝然不同,安东尼尤具罗马人务实的性格,前者昭示给民众的是自由这抽象的理想,而后者的王牌则是凯撒遗嘱上许诺的“七十五个德拉克玛”。有了这个坚实的现实基础,才动用情感逻辑打动人,而非像勃鲁图斯那样始终以理性逻辑说服人。用体贴人民的直接利益说事,最终达到目的,的确显示他不独是巧妙的演说家,更是清醒的政治家。他拿人民作手段,作实现个人野心之杖,关心的却绝非人民或罗马利益;民众思想不成熟时,往往只是一种盲目力量。例如本剧中,市民们到底没弄明白,凯撒党尽管公开以人民意旨标榜,其实却从根本上违背之,他们要建立的独裁制,等于褫夺公民意志,而人民错把敌人当成朋友。历史上许多正义事业却难得成功之悲剧,原因经常出在这里。

莎士比亚是敏锐的艺术家,也是卓越的政治家或者政治观察家。深谙政治艺术奥秘的他借古喻今,传达的智慧真理超越时空。

(第三届武汉大学莎士比亚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

[1]莎士比亚.莎士比亚全集(5)[M].朱生豪,等,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4.

[2]舍斯托夫.钥匙的统治[M].张冰,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2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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