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孝全
(文山学院 人文学院,云南 文山 663000)
在古典诗词当中,诗人为了表达不同的情感,抒发相应的情志,往往会用特定的物象来表达情意,作用在于烘托氛围,营造意境。区分一首诗或者一首词的优劣主要在于其是否有无境界。无境界者不成诗亦不成词。朱光潜说:“诗的境界在刹那中见终古,在微尘中显大千,在有限中寓无限。”[1]104唐代王昌龄也曾说过,诗有三境:一曰物境,二曰情境,三曰意境(《诗格》)。而境界则是通过意象来表现的,中国传统诗论的意象实指寓情于景、以景托情、情景交融的艺术处理技巧。“一个境界如果不能在直觉中成为一个独立自足的意象,那就还没有完整的形象,就还不成为诗的境界。”[2]58“意象”是中国传统美学的核心范畴之一,诗歌之所以能够超越时空臻达永恒,所依托的乃是“意象”的力量。王国维也说:“诗人必有轻视外物之意,故能以奴仆命风月;又必有重视外物之意,故能与花鸟共忧乐”[3]63。在诗词当中,作者将内心情感倾注于外物,使万物皆着我色,达到情感升华和自我超越。在所有古典诗词中,“辘轳”意象主要表现在唐宋诗词当中,虽然数量不多,却也能在诗人的笔墨之下复活起来。“辘轳”象征着人生的喜乐愁苦、悲欢离合、思人恋情等情感,表现出古代文人的爱情观念、人生价值和理想追求。
辘轳作为井上汲水装置是古代家庭生活中最常见的工具,如今在农村还偶尔可见。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排调》:“顾曰:‘井上辘轳卧婴儿。’”北魏贾思勰《齐民要术·种葵》:“井别作桔橰、辘轳。”原注:“井深用辘轳,井浅用桔橰。”“辘轳”不仅是古代中国科技的结晶,更是作为一种意象被文人们赋予生命的特质,并与晓天、金井、梧桐和青丝等意象进行组合,形成整体意象群,表达不同的情感,抒发相应的情志。
汲水多在清晨,辘轳摇动有声打破拂晓的宁静。因此,古典诗词中借“辘轳”指代清晨,天刚明的时候,并且用来感怀时光。例如李郢《晓井》:“桐阴覆井月斜明,百尺寒泉古甃清。越女携瓶下金索,晓天初放辘轳声。”明确指出了时间是“晓天”,从视觉和听觉两个方面来描写越女汲水时的袅娜姿态。李贺《美人梳头歌》:“西施晓梦绡帐寒,香鬟堕髻半沉檀。辘轳咿哑转鸣玉,惊起芙蓉睡新足。双鸾开镜秋水光,解鬟临镜立象床。一编香丝云撒地,玉钗落处无声腻。纤手却盘老鸦色,翠滑宝钗簪不得。”赞美西施的诗词不乏经典,而这一首诗则是描绘晓梦之中的西施被辘轳转动的咿呀之声惊醒,睡眼迷离,姿态慵懒,对镜梳妆的动人场景。又如陆游《风月吟》:“去日如驰衰有验,万事惟当就收敛;可怜未与酒相忘,风月婆娑犹不厌。有时清夜行中庭,幅巾藜杖影伶竮,松风十里吹残梦,萝月三更照半醒。河倾鸡唱吟未已,爽透发根清入齿。晨光底事不贷人?辘轳汲水啼鸦起。”诗人在这里感念时光的流逝如同辘轳循环旋转,不知不觉又是新的一天的到来,人也随着时光的运转一天天衰老。再如秦观《御街行》:“银烛生花如红豆。这好事、而今有。夜阑人静曲屏深,借宝瑟、轻轻招手。一阵白苹风,故灭烛、教相就。花带雨、冰肌香透。恨啼鸟、辘轳声晓。岸柳微风吹残酒。断肠时、至今依旧。镜中消瘦。那人知後,怕你来僝僽。”秦观的仕途人生几乎是行走在贬谪的道路上,飘泊,离恨,独醉,断肠,夜间无眠,辘轳声响,原来又天亮了。辘轳,在此也就成了明确的时间概念词——清晨。
“金井”,宫廷或者富贵人家常常在井边装有雕栏,词中多用于暗示秋怀、秋意、闺怨等感伤情绪。诗词中,常把“辘轳”和“金井”两种意象组合起来,给人整体审美享受。在以“辘轳金井”抒发情感的诗词中,莫过于南唐中主李璟的《应天长》:“一钩初月临妆镜,蝉鬓凤钗慵不整。重帘静,层楼迥,惆怅落花风不定。柳堤芳草径,梦断辘轳金井。昨夜更阑酒醒,春愁过却病。”以及南唐后主李煜的《采桑子》:“辘轳金井梧桐晚,几树惊秋。昼雨新愁,百尺虾须在玉钩。琼窗春断双蛾皱,回首边头。欲寄鳞游,九曲寒波不溯流。”前者写春愁,后者写秋意。这两首词都是以宫中女子的口吻来抒发深闺怨愤及其对宫墙外自由生活的向往之情。而另一首借“辘轳金井”将离恨写得痛彻心扉的是纳兰容若的《如梦令》:“正是辘轳金井,满砌落花红冷。蓦地一相逢,心事眼波难定。谁省,谁省,从此簟纹灯影。”在写尽了人生初见的旖旎柔情后,又透出一种深深的惆怅。诸如此类还有“急雨初收珠点。云峰巉绝天半。辘轳金井卷甘冽,帘外翠阴遮遍。”(毛滂《河满子》)“阑干外,梧桐叶底,金井辘轳声。”(毛滂《满庭芳》)“梦忆江南,小园路迥。愁听。叶落辘轳金井。”(方千里《侧犯》)“月皎惊乌栖不定,更漏将阑,轳辘牵金井。唤起两眸清炯炯,泪花落枕红绵冷。”(周邦彦《蝶恋花》)“墙外辘轳金井。惊梦瞢腾初省。深院闭斜阳,燕入阴阴帘影。人静,人静,花落鸟啼风定。”(晁冲之《如梦令》)“辘轳金井”所组合的整体意象在这些诗词中体现的是作者对情感的体验和对情趣的超脱,也是贵族式的情感释放和情趣向往。
中国人喜欢在水井边种植梧桐。作为一种意象,它最早出现于《诗经·鄘风·定之方中》:“定之方中,作于楚宫,揆之于口,作于楚室。树之棒票,椅桐梓漆,爱伐琴瑟。”梧桐在秋天也是最早落叶的树木,所以文人在咏叹秋季时,除了用“金井”这个意象与之复合外,更多的是与“辘轳”这个意象复合,甚至三者连用。这里只谈“辘轳梧桐”这个复合意象。张籍《楚妃怨》:“梧桐叶下黄金井,横架辘轳牵素绠。美人初起天未明,手拂银瓶秋水冷。”用梧桐辘轳来表达对美人的爱慕和怜惜之情。吴文英《风入松》:“一番疏雨洗芙蓉。玉冷佩丁东。辘轳听带秋声转,早凉生、傍井梧桐。欢宴良宵好月,佳人修竹清风。临池飞阁乍青红。移酒小垂虹。贞元供奉梨园曲,称十香、深蘸琼锺。醉梦孤云晓色,笙歌一派秋空。”这首词上阕用“辘轳梧桐”来写秋景的舒爽清凉,下阕写诗人与佳人共度良宵,描绘把酒笙歌的场景,抒发对秋天的热爱,感慨美好生活的短暂。陈允平《华胥引》:“涵空斜照,掠水轻岚,满天红叶。雁泊平芜,凫依乱荻声唼唼。寂寞金井梧桐,渐辘轳伊轧。明月纱窗,夜寒孤枕应怯。吟老西风,笑衰髯、顿疏如镊。锦笺勤重,频剔兰灯自阅。多谢征衫初寄,尚宝香熏箧。愁忆家山,梦魂飞度千叠。”这是戍边将士的内心独白,眼前秋意正浓,不知归期,摊开家书,捧着征衣,对亲人满是怀念之情。陆龟蒙《井上桐》:“美人伤别离,汲井长待晓。愁因辘轳转,惊起双栖鸟。独立傍银床,碧桐风袅袅。”这一首则是描绘思妇的哀愁之作,因思念而引起的无限孤独之感。文人们缘物托情,给予“辘轳梧桐”生命的灵性,也会孤独,也会寂寞,更会愁苦。“辘轳梧桐”通常转达的感情有,对秋天的赞美,秋夜怀人之情,失意文人的孤独落魄。
“青丝”又作“青索”“青绠”,是缠绕在辘轳上用来汲水的绳索,顾名思义就是“情思”。“辘轳青丝”暗指“情思缠绕,收放自如”。传达着思念、感怀、回忆、惋惜和爱恋等情意。常建《古意》:“井底玉冰洞地明,琥珀辘轳青丝索。仙人骑凤披采霞,挽上银瓶照天阁。黄金作身双飞龙,口衔明月喷芙蓉。一时渡海望不见,晓上青楼十二重。”这是一首感怀诗作,感怀功成名就的意气风发,对青楼中人的迷情依恋,运用奇特的想象,有着浓郁的浪漫主义色彩。他的另一首《古兴》:“辘轳井上双梧桐,飞鸟衔花日将没。深闺女儿莫愁年,玉指泠泠怨金碧。石榴裙裾蛱蝶飞,见人不语颦蛾眉。青丝素丝红绿丝,织成锦衾当为谁?”写一个深闺女子对自由恋爱的憧憬,希望可以与意中人配对成双的美好愿望。苏轼《辘轳歌》:“新系青丝百尺绳,心在君家辘轳上。我心皎洁君不知,辘轳一转一惆怅。何处春风吹晓幕,江南绿水通珠阁。美人二八颜如花,泣向花前畏花落。临春风,听春鸟。别时多,见时少。愁人一夜不得眠,瑶井玉绳相对晓。”这首《辘轳歌》直白易懂,表达爱意大胆直接而不矫揉造作,用“辘轳青丝”来写一个16岁的美丽女子对一个男子的爱恋之情,因为不能时常在一起而充满惆怅与愁闷的心境。“辘轳青丝”这个复合意象,在表达爱情这个主题上,拥有其独到而深刻的方式,表达得热烈,收放得自如,奔放之中不失含蓄,含蓄之中暗藏狂野。
“辘轳”又作“鹿卢”,指鹿卢剑,是一把上古名剑,“以鹿卢名剑,当是取圆首剑的柄部形状与鹿卢圆轴的形状相似”[4]225。最早见于汉乐府《陌上桑》:“东方千余骑,夫婿居上头。何用识夫婿?白马从骊驹,青丝系马尾,黄金络马头;腰中鹿卢剑,可值千万余,十五府小吏,二十朝大夫,三十侍中郎,四十专城居。”自古宝剑配英雄,拥有一把利器能使英雄们在战斗中所向披靡,借这把辘轳宝剑来展现男子汉的英姿雄发,抒发大丈夫的豪迈气概。
爱国主义是一个永恒的话题,贯穿于整个人类历史。中国传统文人的思想里总是少不了驰骋沙场,仗剑去国的英雄情节,同时也有着怀才不遇,明主难求的英雄感伤。历来武人弄墨和文人动武就是两场蹩脚戏,只有少数人既能文又能武。故而很多时候,文人们只能做着英雄梦。所以,当“辘轳宝剑”这个意象与文人们的意志相契合以后,他们便把这种英雄情节和英雄感伤寄托在辘轳剑上,用这个独特的意象来表达精忠报国思想。
英雄情节,是作为个体的人希望能够一展抱负,开创事业,不怕艰难困苦,不在乎牺牲,敢于同敌人拼命,而且认为人的价值只有在不断斗争中才能体现的理想愿望。中国传统文人无不把个人命运、国家前途和民族利益三者紧密地联系起来,希望能够大展宏图,建功立业。他们把个人私情上升到对国家人民的热爱之中,必要的时候可以为国捐躯。对于英雄的歌咏,是他们对驰骋疆场立不朽之功的美好寄托,而辘轳剑正是这种英雄情结的象征。韩翃《赠张建》:“结客平陵下,当年倚侠游。传看辘轳剑,醉脱骕骦裘。翠羽双鬟妾,珠帘百尺楼。春风坐相待,晚日莫淹留。”这是一首游侠诗,诗人通过对往事的回忆,写了年轻时的潇洒不羁,喜欢结交江湖侠客,迷恋于江湖柔情,向往游侠的快意恩仇。而他的另一首《寄哥舒仆射》:“万里长城家,一生唯报国。腰垂紫文绶,手控黄金勒。高视黑头翁,遥吞白骑贼。先麾牙门将,转斗黄河北。帐下亲兵皆少年,锦衣承日绣行缠。辘轳宝剑初出鞘,宛转角弓初上弦。步人抽箭大如笛,前把两矛后双戟。左盘右射红尘中,鹘入鸦群有谁敌。杀将破军白日馀,回旃舞旆北风初。郡公楯鼻好磨墨,走马为君飞羽书。”这首诗气势雄浑,豪情万丈,开篇就说“报国”,一个勇武的将军形象跃然而出,给人以“强将手下无弱兵”的感觉,帐下兵勇士气高涨,所向披靡,胜利在望。类似的还有常建《张公子行》:“日出乘钓舟,袅袅持钓竿。涉淇傍荷花,骢马闲金鞍。侠客白云中,腰间悬辘轳。出门事嫖姚,为君西击胡。胡兵汉骑相驰逐,转战孤军西海北。百尺旌竿沉黑云,边笳落日不堪闻。”杜牧《重送》:“手撚金仆姑,腰悬玉辘轳。爬头峰北正好去,系取可汗钳作奴。六宫虽念相如赋,其那防边重武夫。”刘沧《边思》:“汉将边方背辘轳,受降城北是单于。黄河晚冻雪风急,野火远烧山木枯。”这些诗作均是描写征战的场面,都是借辘轳剑抒发作者的豪情壮志以及理想追求。
英雄们的骨子里总有一股不服输不言败的傲气,宁可悲壮地死在战场上也不愿偷生于温柔乡。他们几乎都有着辉煌的过去,然而或因年老或因伤残而不能再上战场时,他们就会觉得英雄无用武之地而产生“廉颇老矣”的感伤。同时,也有着一部分文人因为自己满腹经纶却得不到重用,空有英雄之志却无英雄之用而引发“冯唐难遣”的愤慨。这两种都是英雄感伤的具体表现。皇甫曾《赠老将》:“白草黄云塞上秋,曾随骠骑出并州。辘轳剑折虬髯白,转战功多独不侯。”这是诗人随军的经历,通过回忆性的描绘来赞扬老将军的高洁情操,一生转战沙场,胜仗无数,却不愿意封功不愿意称侯,只感怀岁月难留。因为感伤才容易产生回忆,一种岁月不饶人的末路感伤。同样是英雄末路、满怀感伤的还有韦庄《平陵老将》:“白羽金仆姑,腰悬双辘轳。前年葱岭北,独战云中胡。匹马塞垣老,一身如鸟孤。归来辞第宅,却占平陵居。”英雄是不甘寂寞的,寂寞会让他们感觉到比敌人更可怕,他们不怕敌人但最怕孤独。这首诗前四句描写一个战斗英雄的形象,突出表现其大无畏精神,后四句写其卸甲归田后的生活现状,犹如孤鸟,唯独一匹马相伴,突出表现其孤苦伶仃和重回战场的心愿。另外,范仲淹《上都行送张伯玉》:“上都有圣人,日月一以新。晔晔天下才,西才尧舜宾。百谷望东浸,万星依北辰。直者为之辕,曲者为之轮。一材不复遗,况此席上珍。南山张公子,气象清且淳。怀有绮绣文,朝无瓜瓞新。寸心如铁石,不羞贱与贫。买臣起白社,贾谊富青春。实此金辘轳,去去延平津。”范仲淹是北宋少有的全才型人物,既能文亦能武,上马是将军下马是宰相,他是一个真男子真英雄。这首诗采取比兴和用典来说理,是诗人对朋友的恳切勉励和真诚劝诫,当今君王是圣明之主,只要自身拥有真才实学,即使一时被埋没了,总有一天会得到重用,会有施展才华的机会,不能自暴自弃。
圣人立象以尽意,宗白华说:“中国的体系强调‘象’,‘象如日,创化万物,明朗万物’。”[5]308也就是说,是文人创造了意象世界,而正是这个意象世界照亮了一个充满生命和情感的世界。作者通过对外界事物的感知,选定一个具体的物象,把自身的某种感情色彩与所选物象相融合,由此创造出一个独特的艺术天地。这样做的目的在于使读者在品读诗词时能根据这个艺术天地在内心进行二次创作——不仅还原诗人的所见,还可以给读者留下无尽的想象空间。古典诗词中的“辘轳”意象,是诗人情感外化的具体表现形式,它负载着诗人的创作情感以及精神寄托。在诗词的世界里,作者以生活常景来抒发生命体悟,用普通意象来寓意感情体验,或悲欢离合,或辛酸苦楚,或喜怒哀怨,或炎凉冷暖。“辘轳”作为古代常见之物,始终如一地蕴含着深厚的人文情怀,成为中华民族心理深层的文化记忆和文明烙印,承载着天地与时空的流转。千百年来,“辘轳”更是作为意象的使用,在古典诗词中转动,咿哑不绝。
[1]朱光潜.诗的境界[M].北京:金城出版社,2006.
[2]朱光潜.诗论[M].北京:北京出版社,2005.
[3]王国维.人间词话[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
[4]钟少异.龙泉霜雪·古剑的历史和传说[M].北京:三联书店出版,1998.
[5]宗白华.艺境[M].北京:北京出版社,19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