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之则行,舍之则藏”非孔子之说考

2014-03-20 18:44杨德春
安徽开放大学学报 2014年3期
关键词:尧舜颜渊颜回

杨德春

(邯郸学院 中文系,河北 邯郸 056005)

《论语·述而》第十一章云:“子谓颜渊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惟我与尔有是夫!’子路曰:‘子行三军,则谁与?’子曰:‘暴虎冯河,死而无悔者,吾不与也。必也,临事而惧,好谋而成者也。’”[1]此文“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存在诸多疑点,疑非孔子之说,现考论之。

《论语·雍也》:

哀公问:“弟子孰为好学?”孔子对曰:“有颜回者好学,不迁怒,不贰过。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则亡,未闻好学者也。”[1]71

颜回短命死矣,死时年仅32岁。弟子颜回生于公元前522年(鲁昭公二十年),卒于公元前491年(鲁哀公四年),时孔子61岁。

《史记·仲尼弟子列传》云:

回年二十九,发尽白,蚤死。孔子哭之恸,曰:“自吾有回,门人益亲。”鲁哀公问:“弟子孰为好学?”孔子对曰:“有颜回者好学,不迁怒,不贰过。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则亡。”[2]

《史记·仲尼弟子列传》明确记载颜回年二十九,发尽白,蚤死。即颜回年二十九而卒,发尽白是颜回死时之状态,年二十九而卒自然是蚤死。司马迁绝不可能记发尽白时之年岁而不记死时之年岁。《索隐》按:“《家语》亦云‘年二十九而发白,三十二而死’。”《孔子家语》所谓“年二十九而发白,三十二而死”不可信。

《史记·仲尼弟子列传》云:“颜回者,鲁人也,字子渊。少孔子三十岁。”[2]2187颜回年二十九而卒,是年孔子当为五十九岁。《史记·仲尼弟子列传》引用“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唯我与尔有是夫”之后即言“回年二十九,发尽白,蚤死”。孔子言“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唯我与尔有是夫”之时当距回年二十九蚤死不久,即当在颜回生命历程之最后阶段。

《史记·孔子世家》:“定公十四年,孔子年五十六,由大司寇行摄相事,有喜色。……于是诛鲁大夫乱政者少正卯。与闻国政三月,粥羔豚者弗饰贾;男女行者别於涂;涂不拾遗;四方之客至乎邑者不求有司,皆予之以归。”[2]1917该年孔子不会言“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唯我与尔有是夫”之语。

定公十五年,孔子年五十七,《史记·孔子世家》:“孔子遂适卫,主于子路妻兄颜浊邹家。卫灵公问孔子:‘居鲁得禄几何?’对曰:‘奉粟六万。’卫人亦致粟六万。”[2]1919该年孔子不会言“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唯我与尔有是夫”之语。

哀公元年,孔子年五十八,《史记·孔子世家》云:

将适陈,过匡,颜刻为仆,以其策指之曰:“昔吾入此,由彼缺也。”匡人闻之,以为鲁之阳虎。阳虎尝暴匡人,匡人于是遂止孔子。孔子状类阳虎,拘焉五日,颜渊后,子曰:“吾以汝为死矣。”颜渊曰:“子在,回何敢死!”匡人拘孔子益急,弟子惧。孔子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2]1919

该年孔子不会言“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唯我与尔有是夫”之语。

哀公二年,孔子年五十九,《史记·孔子世家》云:“孔子去曹适宋,与弟子习礼大树下。宋司马桓魋欲杀孔子,拔其树。孔子去。弟子曰:‘可以速矣。’孔子曰:‘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2]1921该年孔子不会言“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唯我与尔有是夫”之语。该年颜渊卒。可见,颜渊卒前五年间舍之则藏无从谈起,孔子谓颜渊之“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惟我与尔有是夫”在孔子之生命历程中没有其可能产生之现实条件,即孔子在当时不可能说此话,如此则其必为伪作。

《孟子》卷十三《尽心章句上》:

孟子谓宋句践曰:“子好游乎?吾语子游,人知之亦嚣嚣,人不知,亦嚣嚣。”曰:“何如斯可以嚣嚣矣?”曰:“尊德乐义,则可以嚣嚣矣。故士穷不失义,达不离道。穷不失义,故士得己焉。达不离道,故民不失望焉。古之人得志,泽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见于世。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3]

《荀子·君道》云:

请问为人君?曰:以礼分施,均遍而不偏。请问为人臣?曰:以礼待君,忠顺而不懈。请问为人父?曰:宽惠而有礼。请问为人子?曰:敬爱而致文。请问为人兄?曰:慈爱而见友。请问为人弟?曰:敬诎而不苟。请问为人夫?曰:致功而不流,致临而有辨。请问为人妻?曰:夫有礼则柔从听侍,夫无礼则恐惧而自竦也。此道也,偏立而乱,俱立而治,其足以稽矣。[4]

《荀子·君道》主张为人臣之道在于以礼待君、忠顺而不懈。人臣无论如何修身也不可能成为人君,此为与孟子之根本区别。

《荀子·君道》云:

请问兼能之奈何?曰:审之礼也。古者先王审礼以方皇周浃于天下,动无不当也。故君子恭而不难,敬而不巩,贫穷而不约,富贵而不骄,并遇变态而不穷,审之礼也。故君子之于礼,敬而安之;其于事也,径而不失;其于人也,寡怨宽裕而无阿;其所为身也,谨修饰而不危;其应变故也,齐给便捷而不惑;其于天地万物也,不务说其所以然而致善用其材;其于百官之事、技艺之人也,不与之争能而致善用其功;其待上也,忠顺而不懈;其使下也,均遍而不偏;其交游也,缘义而有类;其居乡里也,容而不乱。是故穷则必有名,达则必有功;仁厚兼覆天下而不闵,明达用天地、理万变而不疑;血气和平,志意广大,行义塞于天地之间,仁知之极也。夫是之谓圣人,审之礼也。请问为国?曰:闻修身,未尝闻为国也。君者,仪也;民者,影也;仪正而景正。君者,槃也;民者,水也;槃圆而水圆。君者,盂也;盂方而水方。君射则臣决。楚庄王好细腰,故朝有饿人。故曰:闻修身,未尝闻为国也。[4]233-234

我认为,“古者先王审礼以方皇周浃于天下,动无不当也。”当断句为“古者先王审礼,以方皇周,浃于天下,动无不当也。”方乃用于书写之木板,《礼记·中庸》:“文武之政,布在方策。”[5]郑玄注:“方,版也。策,简也。”[5]1440“方”用为动词,后省略“于”,蒙下“浃于天下”而省。“皇周”即周,《诗经》有《皇矣》以赞周之先王,《毛序》云:“《皇矣》,美周也。天监代殷,莫若周。”[6]“浃”乃流通之意,《淮南子·原道训》:“不浃于骨髓。”[7]高诱注:“浃,通也。”[7]35《荀子·君道》所云之“古者先王审礼,以方皇周,浃于天下,动无不当也。”当解释为:古者先王审礼,以皇周之礼即周礼为天下之法式,通行于天下,(按周礼之法式)动无不当也。《荀子》此文之意即《春秋穀梁传》所谓:“考礼修德,所以尊天子也。”[8]研究周礼、修养德行,皆以尊周、尊天子为旨归,此为《春秋》大义之一。

《春秋》隐公十一年:“十有一年,春,滕侯、薛侯来朝。”[8]30《春秋穀梁传》:“天子无事,诸侯相朝,正也。考礼修德,所以尊天子也。诸侯来朝,时,正也。犆言,同时也。累数,皆至也。”[8]30修德就是个人品德之修养。《钦定春秋传说汇纂》云:“此诸侯朝鲁之始。”[9]诸侯朝鲁实为天子衰微,《春秋穀梁传》强调诸侯相朝为正,根据是考礼修德,所以尊天子也。传说孔子修《春秋》,但《春秋》无片言只字言修德或修身,只有《春秋穀梁传》在尊天子之前提下言修德,在尊天子之前提下言修德遂为《春秋》大义之一。

《孟子》抽象地谈论考礼修德,不以尊周、尊天子为旨归,所谓修身则人人皆可以为尧舜。《春秋》之作在尊王,《春秋穀梁传》阐发《春秋》尊王之大义,孟子未得《春秋》之真传,荀子晚年得《春秋》之真传,《荀子·君道》作于荀子晚年居于兰陵之时。[10]其所言修身以尊周、尊天子为旨归。孟子未得《春秋》之真传,修身不以尊周、尊天子为旨归。孟子云:“修身见于世。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达则以尧舜自居,以王天下为旨归。

《论语·宪问》第四十二章:

子路问君子。子曰:“修己以敬。”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人。”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以安百姓,尧舜其犹病诸?”[1]204

修身则可以做到安百姓,尧舜还怕难于做到呢?目中无王,其必为伪作,其来源当为孟子之所谓修身则人人皆可以为尧舜论,故《论语·宪问》第四十二章当作伪于孟子之后。

《论语·述而》第十一章所云之“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比孟子所云之“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更加抽象化,实即脱胎于孟子所云之“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即《论语·述而》第十一章所云之“用之则行,舍之则藏”之产生必晚于孟子之“修身见于世。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其为伪作也必无疑。

首先,《论语·述而》第十一章所言“用之则行”与“舍之则藏”非人人可以为之。此非一般通行之处世原则,所以,惟我与尔有是夫!即只有孔颜二人能够达到。孟子言修身则人人皆可以为尧舜,即人人可以如尧舜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孔子表彰尧舜禅让之制,欲人人能行禅让,焉能言此?《论语·述而》第十一章所言与孔子之主要思想矛盾。

其次,此话与事实出入太大。颜渊从来没有被“用”过,自然也就从来没有“行”过,孔子所谓“用之则行”无从谈起。

孔子周游列国期间,颜渊许多同学已当大官,年龄比颜渊小一岁之子贡,早已登上政坛,大显身手。年龄比颜渊大一岁之冉雍,亦早已成为季孙氏之家臣,独当一面。颜渊只能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自得其乐。

孔子说颜渊“用之则行”,这完全是违心的不实之词。“用之则行”对于孔子自己倒较合适。从鲁定公九年到十二年,孔子自中都宰始,继之而为司空、继之而为司寇,于齐鲁夹谷之会摄行相事。夹谷之会后,孔子行强公室、弱三桓之政,仕途之上,阻力重重,孔子步履维艰,遂于鲁定公十三年周游列国。孔子仕鲁四年,艰难行政,可以言“用之则行”,孔子实当之无愧。

至于孔子谓颜渊“舍之则藏”,则颜渊亦实当之无愧。孔子曾称赞颜渊之贤,《论语·雍也》记载:“子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 也 不 改 其 乐。 贤 哉,回 也!’”[1]75但 孔 子本人则不然。孔子确实真正被“舍”过,但是却没有“藏”过。

总之,孔子确实“用之则行”,但却未“舍之则藏”;颜渊确实“舍之则藏”,但却从来未“用之则行”。如此则孔子绝不会言“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惟我与尔有是夫”这样与事实完全不符之言。故《论语·述而》第十一章系伪作。

[1] 邢昺.论语注疏[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87-88.

[2] 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1959:2188.

[3] 孙奭.孟子注疏[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355.

[4] 王先谦.荀子集解[M].北京:中华书局1988:232-233.

[5] 孔颖达.礼记正义[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1440.

[6] 孔颖达.毛诗正义[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1017.

[7] 刘文典.淮南鸿烈集解[M].北京:中华书局,1989:35.

[8] 杨士勋.春秋穀梁传注疏[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30.

[9] 康熙钦定.钦定春秋传说汇纂[O].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10] 杨德春.荀子思想三期发展考论[J].船山学刊,2011(2):94-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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