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大学 王 宏
《牡丹亭》全名《牡丹亭还魂记》,简称《还魂记》,也称《还魂梦》或《牡丹亭梦》,是中国明代戏曲家、文学家汤显祖(1550—1616)的代表作,与《西厢记》、《长生殿》、《桃花扇》并称中国古典四大戏剧*另一说是《牡丹亭》、《西厢记》、《长生殿》、《窦娥冤》)并称为中国古典四大戏剧。。汤显祖字义仍,别号玉茗堂山人,在中国文学史和世界文学史上占据重要地位,与关汉卿、王实甫齐名,被誉为“东方的莎士比亚”*2000年,联合国科教文组织将汤显祖列入世界100 位文化名人之列,并定于 2016 年在全球范围内共同纪念莎士比亚、塞万提斯、汤显祖逝世 400 周年,这表明了汤显祖在世界范围所享有的崇高学术地位。。汤显祖一生著有《牡丹亭》、《邯郸记》、《南柯记》、《紫钗记》,合称“临川四梦”,其中以《牡丹亭》最为著名,艺术成就最高,在思想内容和艺术成就方面都达到了中国古典戏剧的巅峰*汤显祖曾自豪地说: “一生四梦,得意处惟在牡丹。”。 《牡丹亭》取材于话本小说《杜丽娘慕色还魂记》,描写杜丽娘和柳梦梅凄美的爱情故事, 其文字之优美绚丽,声腔之动人心弦,至情之超越生死,为昆曲史上的奇葩,一经问世,便“家传户诵,几令《西厢》减价”,不但为众多才士所称赏,而且在社会上引起轰动*据说当年就有娄江女子俞二娘读《牡丹亭》而哀感身世,含恨而死;杭州女艺人商小玲演此剧时想到自己的遭遇,悲恸难禁,猝死在舞台上。。在中国文学史上,《牡丹亭》与元杂剧《西厢记》同为中国古典戏剧最著名的爱情剧,其艺术水平堪比同时代莎士比亚的《罗密欧与朱丽叶》。
本文将考察《牡丹亭》在海外的传播、特别是其英译概况,并对白之、张光前、汪榕培《牡丹亭》英文全译本进行比读,分析不同译者所持的翻译理念、翻译原则和翻译策略对译本的影响,探究译介以《牡丹亭》为代表的中国古典戏剧的最佳模式。
《牡丹亭》所描写的幽婉动人的爱情故事不仅让国人如痴如醉,肝肠寸断,而且早在17世纪就已远传海外,引起惊叹连连。
正保三年(1646),日本三御文库即已收藏明刊本《牡丹亭记》(臧懋循改本)六本。臧改本刊印清晰、插图精美,这是《牡丹亭》首次传播到日本。到了20世纪初,岸春风楼翻译的《牡丹亭还魂记》于 1916年由日本文教社出版;宫原民平译注的《还魂记》由东京国民文库刊行会出版,收入《国译汉文大成》第10卷(1920—1924);铃木彦次郎和佐佐木静光合译的《牡丹亭还魂记》由东京支那大学大观刊行会出版,收入《支那文学大观》(1926—1927)。10年间出现如此多个译本,由此可见《牡丹亭》在日本的受欢迎程度。此外,日本文学家山口大学教授岩成秀夫译了《还魂记》并在《中国戏曲演剧研究》一书中对汤显祖的作品进行了全面深入的研究。该书于1972年由日本创文社出版,极大促进了《牡丹亭》在日本的传播。
自20世纪以来,《牡丹亭》的各种外文译本相继问世。1929 年,徐道灵用德文撰写《中国的爱情故事》,其中就有关于《牡丹亭》的摘译和介绍,该文载《中国学》杂志第4卷(1931),这是《牡丹亭》首次译为西方文字。据《剧学月刊》第3卷第31期记载,1933 年,著名汉学家、北京大学德文系教授洪涛生(Vicenz Hundhausen)将《牡丹亭》部分曲目译成德文,其翻译的目的是为了演出的需要。1937 年,他翻译的《牡丹亭》全译本题名为《还魂记,德译本汤显祖浪漫主义剧作》分别由苏黎世与莱比锡拉施尔出版社出版。《牡丹亭》的法文译本《牡丹亭·惊梦》1933 年由巴黎德拉格拉夫书局出版,这是法国里昂大学文学博士徐仲年教授的选译本,收录于他翻译编著的《中国诗文选》。 《牡丹亭》法文全译本由安德里·莱维(André Lévy)于 1999 年在巴黎出版。《牡丹亭》俄文译文出现的时间较晚,孟烈夫于 1976 年出版的《牡丹亭》俄文片段,收入《东方古典戏剧》(印度、中国、日本)一书。(栾英 2011: 2)
如今,《牡丹亭》已被译成了十几种文字,而且还在东京、柏林、巴黎、莫斯科、伦敦、纽约等世界各地舞台上演,在国际上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牡丹亭》的英译起步较晚,但却大有后来居上之势。迄今为止,各种全译本、改译本、选译本、编译本等已有14部之多*本文没有包含李真瑜(改编)、李子亮(英译)青春绣像版《牡丹亭》(高等教育出版社,2010)和滕建民(改编)、顾伟光、(美)马洛甫(英译)《牡丹亭故事》(五洲传播出版社,2012)。,本文将对其中的12部进行点评。
1)《牡丹亭》最早的英译本是改译本。由哈罗德·阿克顿(Harold Acton,1904—1994)选译的《春香闹学》载于1939 年上海《天下》 杂志社出版的英文期刊《天下月刊》 (T’ienHsiaMonthly)第 8 卷 4 月号。阿克顿在译者序言中介绍了《牡丹亭》的故事情节,把之与《琵琶记》并称为明朝南戏的杰作。但《春香闹学》并非直接源自《牡丹亭》55出,而是其第7出《闺塾》的京剧改写本。因此,该译本不具有昆曲的特点,也不能反映《牡丹亭》的原有面貌。
2) 《牡丹亭》的第2个英译本是选译本,由1960年杨宪益、戴乃迭夫妇(Yang Xianyi 1915—2009,Gladys Yang, 1919—1999)完成,刊登在由北京外文出版社出版的《中国文学》(ChineseLiterature)1960年第1期。杨、戴夫妇的翻译基于吕硕园删订本《牡丹亭》而成。在吕硕园删订本中,原来汤显祖《牡丹亭》的55出被合并为43出。而杨、戴又只从中挑选了《标目》、《闺塾》、《惊梦》、《寻梦》、《写真》、《诘病》、《闹殇》、《拾画》、《幽媾》、《回生》、《婚走》11出。由此可见,该译本也未能反映《牡丹亭》全貌。但相比阿克顿译本,杨、戴译本囊括了《牡丹亭》的主要剧情,因而被认为是《牡丹亭》的重要选译本之一。
3) 《牡丹亭》的第3个英译本则是编译本,由翟楚、翟文伯(Chu Zhai,1906—1986,Winberg Zhai, 1932—)父子完成,刊登在1965年纽约阿波顿世纪出版公司(Appleton-Century)出版的《中国文学瑰宝》 (ATreasuryofChineseLiterature) 一书中。该译本其实是在杨、戴选译本的基础上加工而成,只收了《标目》、《惊梦》、《寻梦》3出。但翟氏父子所用的版本却是通用的汤显祖《牡丹亭》通行本,这与杨、戴所用的吕硕园删订本有较大差异。于是,翟氏父子“需要以自身翻译理念对杨、戴译本进行校核、修改,同时又必须将吕硕园版本中删除的大量信息予以补译。仔细观察翟氏父子的译文,可以发现整个编译过程主要表现为改译、重译、补译三种形式”(赵征军 2013: 66)。
4)《牡丹亭》的第4个英译本也是选译本,由美国汉学家、伯克利加州大学中国文学及比较文学讲座教授西里尔·白之(Cyril Birch, 1925—)完成。白之选译了《牡丹亭》的《闺塾》、《惊梦》、《写真》、《闹殇》4出戏并收录在《中国文学选集》(II)(AnthologyofChineseLiteratureVolume2:Fromthe14thCenturytothePresentDay), 于1972年由纽约树丛出版公司(Grove Press, INC.)出版。该译本体现了白之作为长期研究中国古典戏剧的专业人士的学术品位和鉴赏力以及白之作为译者的翻译理念,即尽量维持译文表达的充分性和可接受性。为此,白之对文化信息的处理常常是能直译就直译,如遇阅读障碍则文内加注。一方面,传递了文化信息;另一方面,保持了译文的可读性。著名汉学家傅汉思认为,白之的翻译“维持了较高的准确性和文学性,给中国文学爱好者极大的享受”(Frankel 1973: 510)。该选译本曾多次再版,作为大学教材在英语世界传播。
5)《牡丹亭》的第5个英译本仍是选译本,由英籍华人、爱丁堡大学博士、剑桥大学东方学院教授张心沧(H. C. Chang, 1923—2004)完成,收入《中国文学: 通俗小说与戏剧》(ChineseLiterature:PopularFictionandDrama)一书,由爱丁堡大学出版社(Edinburgh University Press)于1973年出版。张心沧选译了《牡丹亭》中的《闺塾》、《劝农》、《肃苑》、《惊梦》4出戏。她在译者前言中称: “我的首要任务是尽可能传递在原文中捕捉到的意义。在诗词翻译中,尽量贴近原文形式和意象,甚至是努力再现原文风格。”(Chang 1973: ix)张心沧的翻译的确做到了理解准确,表达贴切,因而受到学界的很高赞誉。美国汉学家夏志清就认为,“如果将他们(指张心沧、杨宪益、白之译文)稍做比较,便能证明张博士翻译小说、戏剧是何等地卓越!”(Hsia 1974: 282)张心沧也因《中国文学: 通俗小说与戏剧》的出版荣获1975年法兰西文学院颁发的第101届“汉学界诺贝尔奖”——“儒莲奖”。
6)《牡丹亭》的第6个英译本是全译本。这是在众多选译本、编译本、改译本问世之后,《牡丹亭》的首个全译本,由白之在美国安德鲁·梅隆基金会(Andrew W. Mellon Foundation)赞助下完成,并于1980年由印第安纳大学出版社出版。白之的全译本以其流畅、地道的英语著称。为了忠实再现原作的文化内涵,他对原作中的人名、曲牌名都采取了意译。除此之外,白之抛弃了传统的格律和押韵,用自由诗的形式来翻译《牡丹亭》中的唱词部分和诗体部分。白之全译本与之前节译本很大的不同是增加了大量注释来解释中国文化,全书脚注多达300多处。另外,白之还对节译本的误译进行了修正。白之全译本在传达原文风格特别是谐音、双关语、暗讽等方面付出了巨大努力并取得很大成功。白之的全译本受到汉学界同仁的一致好评。芮效卫称赞道,“白之能一次又一次在英语中找到与原文对等的双关词语,成功完成挑战。我认为这种成就简直就是一个奇迹。” (Roy 1982: 694)奚如谷称,白之的译文“熠熠生辉,极具可读性,整个翻译既忠实于原文的意义和语旨,同时具有自己的文学价值”(West 1983: 945)。宣立敦甚至认为,“白之翻译的《牡丹亭》足以与霍克斯所译的《红楼梦》相提并论。”(Strassberg 1982: 279)但白之深知翻译没有最好,只有更好。22年后,他又对自己的译文进行了打磨,修订了全译本第一版中的许多不当之处,于2002 年在同一家出版社出版了《牡丹亭》英文全译本第二版的修订版*白之的第一版译本在理解上有一些谬误之处,例如第一出《标目》开头【蝶恋花】曲中“玉茗堂前朝复暮”一句中的“玉茗堂”是汤显祖于万历二十六年(1598)从遂昌辞官归家以后,新建用来写作、会客、家宴和演戏的居所,以玉茗花而命名。玉茗花即白山茶,又名玉仙花。白之在第一版译本中翻成了 Hall of Limpid Tea,把“玉茗花”理解为“清澈的茶汤”,显然是理解有误,白之在修订版中对此做了修改,译为 White Camellia Hall。(栾英 2011: 7)。
7)《牡丹亭》的第7个英译本也是全译本,由中国科技大学人文与社会学院张光前教授于 1986 年完成,1994年交北京旅游教育出版社出版。这是《牡丹亭》的第二个全译本,也是中国学者的首个《牡丹亭》英译本。身为中国古籍翻译专家,张教授除了翻译《牡丹亭》外,还翻译过《太平广记选》(1998 年由外文出版社出版),《南柯记》(2003 年由外文出版社出版) 等中国古典作品。张教授的古文功底十分扎实。与白之相比,张译本自然在原文意思的理解和表达方面更为准确。张译本运用莎士比亚素体诗(blank verse)的格式,以抑扬格为基本节奏来翻译《牡丹亭》中的唱词和诗句。但就译本语言的流畅性而言,张译可能稍逊于白之译本。汪榕培曾评论道,“张(光前)先生在繁重的教学工作之余,历时多年将这一巨著率先在中国译成英文,是功不可没的。”(汪榕培 2000: 35)张光前先生后来又对自己的译文进行了修订,于2001年由外文出版社出版了《牡丹亭》英文全译本第二版。
8)《牡丹亭》的第8个英译本是选译本,由美国哈佛大学中国文学和比较文学教授宇文所安(Stephen Owen, 1946—)完成,美国W·W·诺顿出版公司1996年出版。宇文所安在编译《诺顿中国文学选集》时,选译了《牡丹亭》中最具梦幻色彩、最富真情的3出戏: 《惊梦》、《玩真》、《幽媾》以及汤显祖的《作者题词》。在翻译《牡丹亭》时,宇文所安遵循的原则是尽量“将文本英语化”(to English these texts),对于原文中可能造成读者阅读障碍的表达方式进行了归化处理。比如,《惊梦》中花神曾说了一段话: “杜小姐游春感伤,致使柳秀才入梦。咱花神专掌惜玉怜香,竟来保护他,要他云雨十分喜欢也。”在翻译时如照搬“惜玉怜香”和“云雨”,这对于不熟悉中国文化的英美读者就会造成阅读障碍。宇文所安为此分别处理为have a special tender spot for fair young maidens和lovemaking。同时,宇文所安在翻译过程中十分尊重中国文化传统,千方百计以恰当方式展示“中国情调”和汉语的独特魅力。为了有效传递《牡丹亭》诗词唱腔的艺术魅力,他采用自然而灵活的英语形式重塑系统差异,与各类不同形式的中国诗歌相呼应,将原文长短交错、多言夹杂的诗词唱腔内涵一展无余。(赵征军 2013: 99)宇文所安的这个选译本在收入其编译的《诺顿中国文学选集》出版后,曾长期在英语世界和西方国家被选用为大学教材,极大地促进了《牡丹亭》在国外的传播和影响。
9)《牡丹亭》的第9个英译本是改译本。该书首先由南京师范大学陈美林教授根据汤显祖《牡丹亭》改编成小说故事,再由匡佩华、曹珊译成英文,以英汉对照的形式收入《中国古代爱情故事》系列丛书,于1999年由新世界出版社出版。全书图文并茂,改编者考虑到海外读者的阅读习惯,对原剧进行了重新改写。然而,文学体裁的不同导致写作表现手段的迥异,改写者必须遵守不同体裁的艺术规则和特定审美要求,因此该书与其说是“改写”,不如说是“再创造”,除了主要故事情节得以保留,原剧的诗词唱腔等已无踪迹。全书附有原作简介,帮助读者了解汤显祖和《牡丹亭》剧情。原来为50出的剧本被重新分章立节,改编成只有14章的通俗读物*陈美林改编故事版《牡丹亭》为: 第一章 延师教女;第二章 塾师受经;第三章 游园思春;第四章 画像寄情;第五章 以身殉情;第六章 梦梅访友;第七章 病困旅途;第八章 情魂自献; 第九章 沟通生死;第十章 掘坟救人;第十一章 临安应试;第十二章 移师求淮; 第十三章 母女相遇;第十四章 全家团圆。,再由英译者译成现代英文。把戏剧改编成故事出版,古而有之,莎士比亚的戏剧就曾被改写为故事集《莎士乐府》广为流传。该改译本的出版值得鼓励。
10)《牡丹亭》的第10个英译本由汪榕培教授完成,这也是由中国学者署名的《牡丹亭》第二个英文全译本。该书首先在2000年由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出版,随后在当年收入《大中华文库》,由湖南人民出版社和外文出版社共同刊印出版。汪榕培从1996年开始翻译 《牡丹亭》,前后历时3年有余。为了对汤显祖生平和创作的感性认识,他曾在1999年3月专门到汤显祖故乡江西省抚州(临川)市去考察。汪榕培为自己的译文制定的翻译原则是“传神达意”。为了不让原文浓郁的文化色彩成为行文的包袱,他对剧中大量文化词语进行了淡化或透明化处理。为了准确再现原著的风采,汪榕培努力用英语进行再创作,以体现原著文字的优美,故而把散体对话或独白部分尽量译成明白易懂的英文。与此同时,在翻译唱词和诗句的时候,在不影响英语读者理解的前提下,尽可能地保持作者原有的意象,否则就宁肯牺牲原有的意象而用英语的相应表达方式来取代。对于原文的诗体部分及唱词部分,汪译本以抑扬格为基本格式,采用了多种不同韵式。
11)《牡丹亭》的第11个英译本也是选译本,汪班先生选译了《牡丹亭》中的《游园》、《惊梦》、《寻梦》、《拾画》4出戏,收入其翻译的《悲欢集》,于2009年由北京外文出版社出版。《悲欢集》精选在国外经常上演的10种昆曲,共26出戏,包括《牡丹亭》、《长生殿》等,以英汉对照形式出版。该书的一大特点是所有内容均译自场上演出本,以流畅、浅显、优美的文字把昆曲经典展现在英语国家的读者面前。作为演出本的英译文,首先必须清楚明白,让观众一目了然;其次,译者必须熟悉昆剧演出,译文的戏剧效果才能拿捏得准确。译者汪班先生已在美国定居50年,精通中英两国语言文化,长期从事中译英。2003年,获纽约市政府颁发“对文化有特殊贡献最杰出公民奖”。现为联合国语言部中文教师,纽约昆曲社顾问兼首席翻译。余秋雨先生曾称,汪班完全符合对《牡丹亭》英文演出本译者的要求,“这个人必须精通中国古典,精通得能够自由表述;这个人又必须有纯熟的英语能力,纯熟到让西方观众一听就产生感应;这个人还必须充分了解戏曲表演,知道什么样的表情动作最适合配上什么样的语言。这个人就是汪班先生。”(摘自汪班《悲欢集》封底文字) 白先勇先生评价说: “汪班的昆剧选译,生动活泼,趣味盎然,处处透露巧思,很容易引起观众和读者的共鸣。”(摘自汪班《悲欢集》封底文字)
12)《牡丹亭》的第12个英译本由许渊冲、许明翻译。该译本是汉英对照舞台本,2009 年由中国出版集团和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联合出版,2012年由五洲传播出版社和中华书局联合再版。许渊冲、许明选译了《牡丹亭》50出戏的22出,即《标目》、《言怀》、《训女》、《腐叹》、《延师》、《怅眺》、《闺塾》、《肃苑》、《惊梦》、《慈戒》、《寻梦》、《诀谒》、《写真》、《诘病》、《诊崇》、《闹殇》、《冥判》、《拾画》、《玩真》、《魂游》、《幽媾》、《欢挠》。许渊冲一贯主张译者要在翻译过程中贯彻“三美”原则,即译文不仅要表达出其表面意思,还要表达出其深层含义;不仅要表达出原作的字间之意,还要传达出言外之意;不仅需要创造性地再现原文的节奏和音韵之美,而且必须行文灵活多变。为此,他对剩下这22出戏与《牡丹亭》“情理矛盾”无关的人物、情节和唱词等进行了大刀阔斧的删节,“精简后的内容和主旨变得异常单纯,即专门描写杜丽娘为追求爱情、出生入死的艰难历程。”(赵征军2013: 167)
《牡丹亭》目前已有三个全译本。它们分别是白之(1980)译本、张光前(1994)译本和汪榕培(2000)译本。由于三位译者的译本都是以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徐朔方与杨笑梅校注的《牡丹亭》为翻译底本,因此,三个译本就有了可比性。
“曲词”即唱词,是《牡丹亭》文本的主体部分,是诗的语言和音乐的结合。汤显祖擅长以典雅的曲词,来抒写人物内心激越奔放而又婉转回环的情感。全剧犹如一首优美的抒情诗,既优美绚丽,也倾泻了炽烈、忧伤、思念、倾慕等真挚而复杂的感情。曲词的编写字斟句酌,体现了很高的文学水平。在翻译时,怎样让译文读者懂之、好之、乐之,这是摆在《牡丹亭》英译者面前的一个难题。且看白之、张光前和汪榕培对《牡丹亭》第18出《诊崇》中下面这段曲词的翻译。
【一江风】
〔贴扶病旦上〕
〔旦〕
病迷厮。
为甚轻憔悴?
打不破愁魂谜。
梦初回,
燕尾翻风,
乱飒起湘帘翠。
春去偌多时,
春去偌多时,
花容只顾衰。
井梧声刮的我心儿碎。
白译:
BRIDAL DU (enters, ailing, leaning on the arm of FRAGRANCE)
I
Fever deepens,
so frail yet failing still,
and still no answer
to the riddle that torments.
Returned from dream to watch
swallows buffeted by breeze
that tosses rustling blinds
of bamboo flecked with tears.
How long since spring departed,
how long since spring departed
that beauty should fade so fast?
Dry paulownia leaves beside the well
Scrape on my heart.
张译:
(Enter Liniang, sick, and supported by Chunxiang)
[A Favorable Wind]
LINIANG:
Benumbed by a lingering disease,
I wonder how I grew so thin and pale.
There lies a mystery I failed to solve
—a dream fanned up by the swallow’s tale,
A vernal breeze that chafed the bamboo shades.
Spring, however, has left for quite some time,
quite some time.
and why does the flower of life still decline?
The rustling of the phoenix tree beside the ancient well
scraped the old scars on my tender heart.
汪译:
(Enter Du Liniang in illness, supported by Chunxiang)
Du Liniang:
(To the tune of Yijiangfeng)
I feel so dizzy in disease.
Why am I not feeling well?
The reason is hard to tell.
When I woke up from my dream,
I saw the swallows in the sky
And bamboo blinds nearby.
I watch the spring depart,
I watch the spring depart.
While flowers fall apart,
The rustling tree-leaves break my heart.
首先,我们发现三位译者对这段曲词的曲牌《一江风》的处理各有差异。曲牌名只是标明曲调和填词样式,与曲词的主题无关。白之采用罗马数字标记曲牌,并在附录中标注I对应的就是Yijiangfeng,这种处理方法简洁明了。汪榕培将曲牌名的语音信息译出,并辅之说明其功能,让读者一目了然。而张光前将《一江风》的语义信息译出,但没有另外加以说明,这似乎没有必要。
下面是对三位译者对该曲词词语的理解和翻译的逐行分析。
病迷厮。
为甚轻憔悴?
打不破愁魂谜。
在白之的译文里,“病”被明晰化为 Fever,张译和汪译则分别是disease和illness。三位译者的处理可谓大同小异。至于“迷”,其意思应该是“困惑;迷乱”(引自《汉语大字典》1595页),而“厮”则应为杜丽娘对自己的蔑称。白之没有直接将“病迷厮”译出,而是泛泛处理为Fever deepens(发烧加重了),张光前译之为benumbed by a lingering disease(由于久病而麻木呆滞),汪榕培的翻译为I feel so dizzy in disease(病中的我感到如此头晕目眩),三位译者都加入了自己的理解和解释。对于“为甚轻憔悴”, 白之的译文是so frail yet failing still(如此虚弱,却仍每况愈下),这似乎离原文原意“为什么我是如此消瘦憔悴”距离较大,另外也没有尊重原文的句式。反观张光前译文I wonder how I grew so thin and pale(不知为何变得如此消瘦、苍白),显示出他对原文的精准理解。汪榕培译之为Why am I not feeling well?(为什么我感到不舒服?)这是对原文的再次泛化处理。而在翻译下一行“打不破愁魂谜”时,我们发现汪榕培的译文The reason is hard to tell(个中缘由一言难尽)仍是泛化翻译,这似乎是为了前后两行曲词的押韵,不得已而采取的变通译法。张光前译文There lies a mystery I failed to solve(我仍未能揭开其中的奥秘)离原文更近了一步,而白之译文and still no answer to the riddle that torments(仍未能解答造成痛苦的谜团),显然更能全方位反映原文所有含义。
梦初回,
燕尾翻风,
乱飒起湘帘翠。
白之的译文共四行,显得有些累赘啰嗦,比如,blinds of bamboo flecked with tears中的flecked with tears纯属无必要的添加。白之译文swallows buffeted by breeze似乎也经不起推敲。根据《新牛津英汉双解大词典》的释义,buffet作为及物动词指的是(especially of winds or waves)strike repeatedly and violently ((特指风或浪)连续猛击),微风(breeze)怎么可能产生如此效果?至于张光前译文则显得过于简化,原文的三行在译文中变为两行,“梦初回”的“初回”被无端省略,“燕尾”(the swallow’s tail)被处理为the swallow’s tale(燕子的故事),也不知出于何种考虑。汪榕培译文与原文行数相同,译文在内容上也与原文基本呈现一一对应关系。如能把“乱飒起湘帘翠”明晰化,则更为理想。
春去偌多时,
春去偌多时,
花容只顾衰。
井梧声刮的我心儿碎。
白之的译文很美。原文“春去偌多时”以具有美学意义的重复形式出现,这在译文中也得到体现,隔行末尾所用departed和heart两词也极为精当,由开音节元音[a:]形成的尾韵传递了一种哀愁,让人浮想联翩,回味无穷。唯一值得商榷的是paulownia一词的使用。该词系拉丁词,又是多音节词,用在诗词中,显得有些学究气。相比白之译文,张光前译文稍有逊色,主要原因是他对原文前两行的理解和处理过于随意,译文缺乏原文所具有的厚重感。当然,张译the phoenix tree比白译paulownia更为可取。汪译保持了与原文行数相同的一贯做法,而且他是以诗译诗,注重音美,逐行押韵,由departed、apart和heart形成的尾韵与白译有异曲同工之处。汪译与前两位译者的不同之处是“井”的意象省略了。
由此看来,三位译者的译文是各有特色,也都有进一步改进的必要。《牡丹亭》曲词的翻译难度很大,不但在语言层面上具有独特的形式特征,在文体层面、文学层面和美学层面上也具有鲜明的个性。在《牡丹亭》曲词的翻译过程中,既需要参考原文特有的表达形式,也需要参照英文诗歌的固有形式,采取某种程度的折中,做出某些方面的妥协,才能达到语言层面、文学层面和美学层面的总体平衡。
《牡丹亭》的宾白包含诗、词、赋和散文体宾白,属符合复合文体,且明显带有雅化倾向。人物开口便见个性,杜丽娘深情雅致,春香泼辣明快,杜宝严峻正统,陈最良迂腐固执。怎样生动传译宾白,做到在翻译时,语随其体,文随其人,体现语言风格和人物个性?请看三位译者对《牡丹亭》第12出《寻梦》丫鬟春香一段上场白的翻译。
原文: 伏侍千金小姐,丫鬟一位春香。请过猫儿师父,不许老鼠放光。侥幸《毛诗》感动,小姐吉日时良。拖带春香遣闷,从花园里游芳。谁知小姐瞌睡,恰遇著夫人问当。絮了小姐一会,要与春香一场。春香无言知罪,以后劝止娘行。夫人还是不放,少不得发咒禁当。
白译:
Miss Fragrance, an it please you,
Milady’s maid alway;
but a tomcat of a tutor
hindered the mice at play
till my mistress, stirred by theSongs,
found an auspicious day
and dragging me behind her
to the garden made her way.
Now Madam finds her snoozing,
asks what the matter be,
scolds our dear young lady,
then takes it out on me.
What can I say but “sorry,
no more of such liberty”
but will Madam let me off
without solemn vow? Not she!
张译: Attending upon a delicate young mistress, there is a servant girl called Chunxiang. Ever since Master Cat was engaged, the little mouse has lost her shine and had to live low in her hole. By good hap, Mao’s Poems somehow touched an echoing chord in my mistress, so she chose an auspicious day and brought me to the back garden to have some fun. It so happened that the old lady dropped in when she was drowsing. My mistress had a bag of words and I had a full dressing down. What could I say but plead guilty and promise never again to lead my mistress astray. But the old lady wouldn’t let it go at that, and I had to vow and swear.
汪译: I am Chungxiang, maid to serve Miss Du. Miss Du has a tutor who is like a cat watching over the mice. It happens that she was affected byTheBookofPoetryand thus chose an auspicious day to have a walk in the back garden to while away the time. Miss Du was just dozing off when the madam dropped in. She scolded Miss Du and laid the blame on me. I kept silent and then promised never to do that again, but the madam would not let me off and I had to vow and swear.
首先,原文的这段宾白采用六六相对句式,显得对称整齐,读来朗朗上口,属四六骈赋的一种类型。(潘智丹 2009: 193)白之以诗体来译这段独白,做到了在语篇上形成与赋相似的语体。张光前和汪榕培选择用散体来译之,似乎稍逊一筹。白之在译文中有意用了几个古英语词汇,如an(=if), milady(=my lady), always(=always)来体现原文典雅风格,把“猫儿师父”译为a tomcat of a tutor,非常形象生动。白之把末尾的“夫人还是不放,少不得发咒禁当”译为but will Madam let me off,without solemn vow? Not she!,其中的Not she!当属妙译,把春香作为丫鬟代人受过的委屈和无奈表现得淋漓尽致。比较张光前译文和汪榕培译文,张译字数多达124个字,显得冗长;汪译只有99个字,更为简洁。张译there is a servant girl called Chunxiang,其实应改为here is a servant girl called Chunxiang,因为这是春香自己的独白。张译也有精彩之处, 如把“不许老鼠放光”译为the little mouse has lost her shine and had to live low in her hole,虽有添加,但十分合理。汪榕培是词汇专家,他把“侥幸《毛诗》感动”的“感动”一词译为affected by,这比白译stirred by更为精当,也比张译touched an echoing chord更为精练。汪译也有可改进之处,五个句子中,Miss Du出现了四次,显得突兀,后三次均可用she 或her替代。另外,用Madam 代替the madam似乎更为合理。
白之、张光前、汪榕培《牡丹亭》英文全译本各有特色,也各有可改进之处。白之英译有筚路蓝缕之功,而且在西方广受欢迎。由于白之译《牡丹亭》的带动,“(20世纪)90年代后期,西方掀起了一阵《牡丹亭》热”(汪榕培 2000: 843),但白译在准确理解原文方面显然不及张译和汪译*据美国汉学家芮效卫(Roy 1982: 679-702)考证,白之《牡丹亭》译本中的理解错误达50余处。。张光前译本是中国学者独立完成的第一个《牡丹亭》英文全译本,它虽不如白之译本在传达文化色彩上细致入微,但比白之译本更准确,这是中国译者的优势。(蒋骁华 2009: 15) 汪榕培译本是在借鉴和改进前两个译本的基础上完成的,他在传递《牡丹亭》诗体部分和唱词部分的音韵、节奏方面用力最勤,形成了自己的特色。考虑到以《牡丹亭》为代表的中国古典戏剧翻译的艰巨性和复杂性,笔者认为,“借脑共译”, 由中国译者和国外汉学家各取所长,合作翻译*据曹广涛考证,国外从事戏曲英译实践与研究的学者,要比国内多。很多在戏曲研究上有成就的汉学家,都同时是戏曲英译的实践者。(曹广涛 2011: 143),再“借船出海”,由国内出版社与国外出版社联合出版,是未来《牡丹亭》英译的新路径。我们衷心期望这一天的早日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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