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山学院外国语学院,安徽黄山,245041)
继《夜访吸血鬼》之后,安妮·赖斯又取该小说中一个人物角色莱斯特为主人公,创作了《吸血鬼莱斯特》。两部作品都同样采用了第一人称。《夜访吸血鬼》中,通过路易的叙述,读者看到的莱斯特,是个冷血、残忍、专制、集各种罪行于一身的撒旦,而在《吸血鬼莱斯特》中,通过莱斯特自己的叙述,读者了解到这个人物性格发展的脉络,以及历史社会的因素在他身上留下的印迹。他的一切行为,在这里都得到了一个合理的解释。因此,从这个层面上说,《吸血鬼莱斯特》是莱斯特在为自己正名,然而,作品的宽度远不只这点。
小说伊始,20世纪,沉睡多年的莱斯特被现代摇滚乐唤醒,自我意识苏醒,获得重生。面对这个全新的世界,莱斯特决定做一名摇滚巨星,以便能在旧金山举办首场音乐会,吸引所有吸血鬼的到来,同时还交代了自己撰写自传的主要目的:为了让凡人了解吸血鬼,向世界宣告他们真实的存在,并对由此可能触发的人类和吸血鬼之间的伟大斗争毫无畏惧。在自传中,莱斯特回忆了他的早年教育和历险,自己被马格纳斯变成吸血鬼的过程,他将母亲变成吸血鬼的原因,他与黑暗之子的斗争,他和尼古拉斯、阿曼德的爱恨情仇,他通过马略了解的吸血鬼的秘密等,一个个事件让莱斯特、加百列、尼古拉斯等作品人物具有了性格的厚度。通过自述的展开,读者了解到了他们作为人类的过去和作为吸血鬼的现在,以及过去留给现在的烙印。也正是过去与现在的这种传承,让读者看到了他们面对世界的荒谬感,以及他们对待荒谬的态度,或追求自由,正视荒谬,勇于反叛,或消极逃避,自杀终了。
荒谬感是存在主义哲学家们共同关注的话题。加缪认为荒谬来自人和世界之间的沉默的对立。人们希望存在有意义,世界合乎理性,然而在不可避免的死亡面前,人生毫无意义,世界也毫无理性。荒谬正是来源于这种矛盾和冲突,是人心可以体验和经历的[1](387)。机械的生活、异己的世界以及与他人的隔绝感都容易诱发荒诞感的产生[2](6)。在《吸血鬼莱斯特》中,正是这种麻木的生活,局外人的隔绝感主宰了莱斯特的整个人生。
莱斯特出生于一个没落的侯爵家庭,他的父亲是一个狂暴、自私、功利的人,注重实际;他的母亲虽然内心深爱着莱斯特,外表却很冷漠,遥远;他的兄弟们对待他的方式简单而又粗暴。在这个冷漠的家庭中,他意识到自己变得无足轻重,并形容自己的生活寂静得如死水一般的将他推上绝境。他试图去建立与家人的联系,他从靠打猎一个人为整个家庭提供食物中获取满足感,证明自己存在的意义;他为村民消灭了狼群,然而,当他筋疲力尽地回到家中,迎接他的却是兄弟们的讥讽嘲笑,以及对他的孤立,这构成了最后一根稻草,他对家人彻底地绝望。他也有两次找到过归属感,一次是在修道院,他想以此打破自己单调的生活。另一次是在剧团,观众的掌声让他觉得美好,然而两次都被他自私的父亲以保全家族爵位的尊严为由拖回了家。因此,当有着相似经历的尼古拉斯出现在他面前时,他们互相吸引,彼此仿佛在对方身上看到就是另一个自我。
打破这种平静的是吸血鬼马格纳斯的到来,一个新的“父亲”般的人物。马格纳斯将他变成了吸血鬼,成了他在黑暗王国象征意义上的父亲。可是,在将莱斯特变成吸血鬼后,马格纳斯就自我毁灭了。与生前不同的是,这一次,他不仅仅是被父亲抛弃了,而且再也无法回到他那个古老的家庭,也无法回到他和尼古拉斯的家。这样的陌生化、偶然性让他无论是在精神还是肉体上,都再次陷入孤独无援的境地,心生荒谬。因为,“一个能用歪理来解释的世界,还是一个熟悉的世界,但是在一个突然被剥夺了幻觉和光明的宇宙中,人就感到自己是个局外人。这种放逐无可救药,因为人被剥夺了对故乡的回忆和对乐土的希望。这种人和生活的分离,演员和布景的分离,正是荒诞感”[3](626)。
如果说作为人的莱斯特无论做什么都是徒劳的,因为在时间的巨人面前,任何人都只是矮子。那么,看看莱斯特变成永生的吸血鬼后的生活,荒谬的存在似乎不受时间空间的制约。作为凡人的时候,当父亲将他从修道院带回家,他被剥夺了学习的权利,当父亲将他从剧院带回家,他被剥夺了艺术表达的权利,当他打败了狼群却没有一个家人相信他的时候,他被剥夺了被理解的权利。而作为吸血鬼,当他的吸血鬼之父选择自杀而不是教他知识的时候,当他作为吸血鬼的表演让观众惊慌失措的时候,当他打败了黑暗之子女巫团的时候,他也正是被剥夺了这些权利。因此,他的吸血鬼生活就是他荒谬的凡人生活的一个再现。
事实上,不仅从莱斯特的经历中可体验到荒谬的存在感,小说中其他人物,如莱斯特的母亲加百列,以及他最好的朋友尼古拉斯等,都可视为荒诞感的标志。加贝列与她的丈夫毫无共同语言,生孩子的时候,她更是体会到了极度的孤独。徘徊在妻子和母亲的角色之间,她最向往的是自由。然而现实是她被疾病折磨得快要死去,无法回归故乡,也无法去向往的土地。又如尼古拉斯,他曾经疯狂地迷恋了小提琴,一心只想成为乐手,但是他的父亲砸了他的小提琴,还威胁说要弄断他的双手。当他变成吸血鬼后,因为对血的贪婪失去控制,阿曼德为了阻止他砍掉了他的双手。于是,尼古拉斯逃不开他的宿命:不论发生什么,不管是凡人还是吸血鬼,他都注定残废。
面对荒谬,是逃避还是反叛?加缪预见到了人面对荒谬时的那种无力感,以及荒谬可能对人产生的消极影响。面对荒谬,人们或消极厌世,走向自杀;或寄希望于来世以逃避现实[1](393)。在艰难的生与安宁的死之间,后者似乎变得更容易。尼古拉斯就是这样一个角色。因为父亲埋葬了自己成为小提琴乐手的梦想,他一心只想报复父亲,为了让父亲生气和蒙羞,他离家出走。在哀求莱斯特将自己变成吸血鬼后,面对吸血鬼王国的“荒谬”秩序,他找不到摆脱荒谬的出口,任由自己灵魂深处的黑暗作祟,最终在绝望中自杀。加缪反对用自杀来逃避荒谬的人生,也反对寄希望于未来,用相信“来世”来摆脱现实[1](395)。他主张要在荒诞中奋起反抗,在绝望中坚持真理,追求自由。赖斯曾说莱斯特是天生的吸血鬼之王,而从荒诞哲学的角度来说,莱斯特更是真正的加缪英雄,集反抗、自由、激情于一身,他被人遗忘,孤独但对自己忠实到底。
莱斯特的荒谬感最初来自他的冷漠的家庭,他总觉得如果与家人们对抗,他就不是一个好人。而要成为一个好人,他必须被家人打败。这种好与坏的矛盾让莱斯特痛苦不已。然而,他并没有因此而放弃自我,他作了很多反抗来改变自己的生活,追求自己想要的自由。比如逃离,“我曾经有两次想带着破碎的双翼,逃离这样的生活”[4](11)。当他最终和尼古拉斯一起逃到巴黎,他终于过上了快乐平静的自由生活,摆脱了儿童时代的孤独,在巴黎剧院里,他实现自己作为演员的梦想,找到了他需要的自我。作为人类,莱斯特的反叛成为其摆脱荒谬的正确出路,读者看到的是一个充满勇气、向往舞台和掌声的贵族在被剥夺了他本来会有的光明和美好后,他对命运的反抗;而在黑暗王国中,读者同样看到是一个被剥夺了光明和美好的吸血鬼对自我的追求,对存在的呐喊。
吸血鬼莱斯特明知对凡人和吸血鬼而言,他都是一个游离于两个世界之外的“他者”,但他依然没有放弃“建立与他人的联系”的尝试,找到自己存在的意义。他希望借与尼古拉斯的友情来找到自我,于是将其变成吸血鬼,希望这份友情,能如当初拯救他的凡人生活一样,拯救他的吸血鬼生活。然而,这一行为只让他更加孤独,因为他发现吸血鬼尼古拉斯不再是他曾经认为的另一个自我了,事实上,他与他迥然不同。他向往光明,而尼古拉斯向往黑暗,他渴望生,而尼古拉斯渴望死。尼古拉斯的性格发展,巧妙的衬托了莱斯特的性格。他们都来自同一个村庄,有同样粗鲁的父亲,在他们的社区里同样觉得被边缘化,拥有同样的恐惧。在他们动身去法国的时候,他们几乎不分彼此。然而,当他们变成吸血鬼后,他们灵魂深处的东西显示了出来。尼古拉斯衬托了莱斯特的强大及道德感。莱斯特也曾渴望靠亲情来对抗永生的孤独,然而,母亲加百列的凡人生活都是在压抑中度过的,她不希望她的永生也以同样的方式度过。对于现在的她来说,她喜欢乡野胜过繁忙的街道,喜欢以大地为床胜过人工的棺材;她对自由的渴望胜过对人类血液的渴望。因此,虽然担心莱斯特,她还是选择离开,尽情享受穿梭在灌木丛和森林之中的自由[5](45)。
“荒诞的人只能穷尽一切,并且穷尽自己。荒诞是他的最极端的张力,是他以一种孤独的努力不断保持着的张力,因为他知道,在这种日复一日的意识和反抗中,他显示出他的唯一的真理,即挑战”[3](660)。莱斯特从不迷信黑暗王国的秩序,认为那些规则都是毫无意义的,真正的自我身份需要自己去寻找。小说中阿曼德,巴黎吸血鬼的领导者,盲目遵守着吸血鬼法则。当他因为莱斯特违背了法则而攻击他时,莱斯特嘲笑他,并告诉他这些法则都是没有意义的。当阿曼德试着与他和加百列成为一个新的家庭,做他的追随者时,莱斯特拒绝了,尽管他们都很强大,但是阿曼德与他太不相同了。在他眼里,阿曼德自始至终是一个奴隶。阿曼德和莱斯特都经历了多年的被排斥和被孤立,他俩之间的差异,再一次体现了莱斯特内心的强大,以及反叛者的高贵。
反抗荒诞的意义也随着莱斯特自我身份的获得而显山露水。小说中马瑞斯的出现弥补莱斯特父亲的空白,他给了莱斯特所需要的所有东西:知识、归属和爱,帮助他了解自己的使命,让他的存在变得有意义。在20世纪,莱斯特获得重生,一方面,在黑暗王国中,读者看到的是一个全知全能的黑暗之子;另一方面,在人类世界中,读者看到的是一个拥有巨大唱片发行量的摇滚明星,他向人类世界宣告他真实的存在,对于人类和吸血鬼可能因他的这些行为而爆发的战争毫无畏惧。在世界的荒诞中,这位加缪英雄却并不绝望和颓丧,他用自己的经历证明了反抗对于摆脱荒谬的意义。
[1]徐崇温.存在主义哲学[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6.
[2]冯瑞娜.二十世纪西方文学中的荒诞研究[J].中国知网硕士论文数据库,2013.
[3]加缪著,郭宏安译.加缪文集·西绪福斯神话[M].译林出版社,2001.
[4]安妮·赖斯著,顾炜译.吸血鬼莱斯特[A].《译林》2007年增刊(春季卷).
[5]Smith,Jennifer.Anne Rice:A Critical Companion[M].Westport,CT:Greenwood Press,19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