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文升 苗族,广西作协会员,百色市作协副主席。迄今共创作100余万字作品,在国家、省、市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40余万字。
(一)
哑巴先是喉咙痒痒,恨不得吼上一嗓子,紧接小肚子一紧一急愣,就呜呜哇哇抽脚迈出了门槛。
夜风很凉,哑巴站在漆黑里对着虚空痛痛快快哧出了大股的快意。这股快意持续太久了以至当尿完时,忍禁不住打了个寒战,喉咙也倒吸了一股冷气,心才安详,两个拳头便对着夜空狠狠地划了几下,自己也不懂这动作是为什么。
罗支书很窝火哑巴。窝火归窝火却冤家路窄每天总要碰上。这不,刚怀抱着家伙悄悄摸到寨中偏又给碰上,像老天爷有意安排。罗支书蜈蚣咬腿似的急抽腿,但躲不了了,因靠得太近,只好身不由己移动着身体朝几步外的哑巴摸去。
哑巴是起来撒尿的,脏人就是屎尿多。现才三更天,天像倒扣的锅底,全寨人都不会在这时醒来,鸡在笼子或树丫上打盹,狗趴在门前,马牛羊还在栏里立正休息,偏你个死哑巴起来撒什么尿?罗支书真感这死哑巴时刻都是个威胁,甩不脱的鬼影。于是想着、摸着、挪着、手就摸到了腰杆上的家伙,恨不得先给哑巴一码子,才解心头的不快。
说哑巴威胁是真有点威胁。比如前年乡派出所和县公安局一起下寨收缴枪械。罗支书缴了。支书一缴,村社长不得不缴。村社长一缴,村民社民不敢不缴。罗支书所在的蓝靛寨最先完成任务,全蓝靛村二十一个寨也就齐刷刷跟着完成。为此罗支书得到了乡上县上的表扬。
可就在蓝靛寨召开全村表彰会那晚,派出所蓝所长在场,所有村干及二十一个社长和蓝靛寨一百多号群众都在场。可哑巴硬是站起对着罗支书一会指手一会画脚,还总竖起个指头,再把两手放在脸前,左手托枪,右手食指勾扳机,左眼眯紧,右眼大睁,然后“叭”的一声,唾沫星子四溅的同时右肩像真挨了一枪托,整个肩膀剧烈震动。做完动作,哑巴指了指蓝所长,又指指众人,嘴里咝咝哧哧,煞是干急。
“哑巴说什么?”罗支书问会场上人员。
“我们也听不懂。”众人附和。
罗支书又高声问:“有谁能听懂,给翻译翻译?”
众人摇摇头。
杨社长走近哑巴,和哑巴比划几回合后,拉拉自己的耳朵,拨弄了硕大喉结,然后说:“哑巴大概讲这枪一旦交缴,以后寨子有盗贼虎狼什么的咋办?意思是一个寨子或一个村最好留下一杆?”
“不行,绝对不行。”罗支书说。
“对,要留就每户都留,不留统统上缴。”很多人附和。
“可哑巴……”罗支书欲言又止。
“咳,管他呢,我们全寨嘴甜眼好可做得点像样工的人的意见还顾不上采纳,哪还顾得他。支书你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办。大家说是不是?”杨社长捏捏喉结说。
众社民齐声说是。
杨社长就是杨社长,关键时刻总能给罗支书解围。哑巴这时还坐在那儿脸红脖子粗地憋气,像被抓住七寸了的吹风蛇咝咝喘气,就是没法解脱。
看来一个残疾人要和正常人交流真不容易。罗支书不屑于哑巴一眼,滔滔不绝继续开会,眼睛却一再乜斜杨社长:杨社长呀杨社长,我本早该退了,但一想到二十几年也这么过来了,熬到现在才终于每月有几百元补贴,难道就这么的拱手送你?容我再干几年吧,到时我会向上面举荐你的。说实话你有文化,年轻,有闯劲,把这村交给你,我放心。
表彰刚结束,罗支书又唠唠叨叨附加说了些退耕还林和计划生育等村事,又再说一堆村外大好形势,然后才在一串嗝声中打住。支书一打住,杨社长便叫蓝所长讲,可蓝所长表示不讲,说该做的都已做,还啰唆什么。于是杨社长续了话头对蓝靛寨群众说了一番如何贯彻落实罗支书的讲话精神等,会议才咿嘘解散。可哑巴却坐在地上赖着,直到杨社长关门了,哑巴才不得不扶着麻木的两腿离去。
“这哑巴,不谙世事,不懂村事,却装懂。要是他会讲会听,这村这寨还不交由他统治?他要不得到统治,一准把全村搞得呜呼哀哉。”罗支书说。
“对的,以后不管他了。此人光棍一根吊肚腩,嘴巴爱怎么就怎么,憋死也懒理他。”杨社长说。
“是,莫管他,喝酒去!今晚的酒嘛我买单就是。”蓝所长对罗支书和村长及各社社长们说。
一帮村社干便拉拉扯扯去了罗支书家。
(二)
哑巴看见罗支书踩着暗影走来,且肩背上还真背着家伙了,哑巴更吃惊。哑巴先定住气,然后一步跨过去站在了路中间,很不客气地又做:两手放胸前,左手托枪,右手食指勾扳机,左眼眯起,右眼大睁,嘴里“叭”的一声吼,意思打了,然后大概由于枪的后坐力过猛,在枪响的同时打枪者也中招。哑巴怕罗支书真不懂,还直接滚地后痛苦挣扎——以前森林还完好猛兽还多时,那些拿火铳的人要想把野兽打倒,得在枪管灌满铁砂甚至小角铁或铁链或三角铁,再多灌两倍火药,枪才有力。但因火药太多,后坐力大,枪响的同时打枪者也呼的倒地——这叫两边倒,兽倒,人也倒。
其实罗支书很懂哑巴意思,但佯装不懂。平时跟哑巴单独在时,他不会输给哑巴的。但想想让了也无妨,一个哑巴又能做得什么?因此罗支书便总不把哑巴的话当回事。记得前年,也就在一个半夜,当罗支书背着从县城一个不起眼的黑市偷买来的一支火铳神不知鬼不觉地摸进寨时,也是被哑巴撞见。人啊霉气来了莫说撞上哑巴,就鬼也会撞着。反正这哑巴时常总像夜游神整晚地在寨中游弋。那时候,也就是罗支书买来火铳的前几天,罗支书和派出所蓝所长吃饭闲聊时得知全县要收缴枪支了。精明的罗支书便上县城偷买了这支火铳。所以赶夜回来一因县城离这五六十里路难以赶早回到。二是他觉得这支家伙千万不能让人看见。可偏被哑巴撞上。这以后哑巴便总对这事不依不饶。
罗支书为此恨透哑巴。日你娘,今晚就让你又见到了又怎样?全寨没一个人见到,你又能喉咙咝咝扯出象牙?操你娘偏和我过不去。就算你说我的枪后坐力把我震跌,可我装火药少点不成?可你分明不是这意思。好在你还很笨,头大的字不懂半个,卵卯不分,要不派出所一旦破译你的鬼话,我岂不遭罪?罗支书叭的吐了泡口水,抬腿一下跨过哑巴身子,向寨口摸去,心里又大骂了一句:先把你胯下的那杆磨得亮点倒是真。endprint
趴在地的哑巴呆望着罗支书远去的背影,摇摇头,然后支起腿爬起来傻愣愣站在暗夜里吐气。
其实哑巴起早并非屎尿多,他是想赶早走路看是否还会碰上个把竹溜,然后捉了带去一处秘地。不想冤家路窄,碰上了罗支书。
来到寨口,瞥一眼那块斜插在地头于黑暗中耸立的大石碑一眼,罗支书便挚诚地向着那蔸谓之神树的大叶榕闪去。这蔸榕树的根须很多,密密麻麻,根就是须,须就是根,根须交错,俨然一片树林。根须上香炷很多,现又多了个红点,青烟袅袅,很神秘。
烧完香,罗支书抬头看了看黑得一塌糊涂的天空,天空没半粒星子。罗支书再瞪大叶榕一眼,然后径直向空旷的前面山谷摸去。山谷很黑,如同后边的山寨没点光亮。山谷两边有大小不一的一些山口。山口也一派灰蒙。老天着实是倒扣的锅底。
走在这样的夜,罗支书不怕会碰上人。罗支书想如果碰上,要么是野人要么是疯子。野人喜欢于夜黑中像阵风地在空旷的山谷飘荡,而漆黑的夜亦是疯子们的乐土。因此罗支书不担心会被人撞上。罗支书想如果事成了,那头野猪被打倒,他才赶回来把那副挂在房梁上好些年了的铁锚拿上山,然后装模作样摆弄一通,就什么都可圆得去。当然明眼人也会看出破绽,特别是那些老猎手。可老猎手都老了,再懒得去判明这野猪究竟是被枪打中或铁锚夹着。年轻些的呢只要不超过五十岁全跑光了。蓝靛寨如此,野猪坪如此,魏家湾如此,全村二十一个寨皆如此。按地域管理,为了下寨子处理事情方便,罗村长分管全村下片十个寨,罗支书分管上片十一个寨。可现今不论下片上片,寨寨成用的劳力全外出打工,只留下些婆娘,留下些像没娘没爹的留守儿,留下些没牙失听失聪了的老人。现在啊要真打中那头野猪,想找几个人上山抬下来都难,哪里还有人会有闲心去判明是枪打或被铁锚夹中?对,先把现场糊弄好,把枪藏好,然后才叫杨社长和寨上几个老人,必要时也可叫死哑巴一起把野猪扛下山。那时你哑巴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毕竟我已为山寨除了一大害。又何况杨社长不说,你哑巴就喉咙咝咝喘上几大箩又有屁用。
(三)
黑。山寨的夜被一大团漆黑包裹。一些野物在对面坡叫春,令人心烦。友顺家的躺在床上睡不着。睡不着就伸手摸枕头下那叠厚厚的纸。那是钱,好几万块。看这钱就又发呆了。唉,以前没钱时好想,现才明白钱比起其他还是第二位的。
夜,干吗如此深长?醒无数次了天还不亮。旧历七月二十八了,没月亮。要在平时总有一挂挂月光如白纱从篱笆间隙伸来,或犹如出生才半年的小狗伸着稚嫩的舌头舔吮床上的这肉身,舔得撩撩痒痒的,好想!可今夜没月光,那梳弯月已多个晚上不出现。没月光,可心里却还想还烦。人哎怎么成这种。
想着烦着就把身子摆平,两手又无意间抓胸,指头在那些丘壑滑翔,人也就进入了似梦非梦。模糊中有自己男人的影子出现,但只一会就消失,换成另一副脸孔,也是男人脸,却不是自家的。这脸飘来荡去,时清晰时模糊。呀这脸孔不该不识,像是罗支书,对,是罗支书。
支书不错呢!至少自家死鬼失踪后是支书带人来看几次,以后还单独来十几次。支书每次来,自己都想冲过去拥抱大哭。女人很懦弱,支书是这方的领主,不对支书哭对谁哭?那抱吧。可一抱去,脸孔又生变,就又退回来。谁的脸?晕,傻傻一张,但诚实,诚实到分明口干也不懂问要一瓢生水喝。这脸孔啊还总不断很可笑地把半路或老林中碰到的小野狐野鸡、竹溜一类的大小野物搬来到屋外一放,就悄悄走。以致每隔几天早晨起来都会看到有小野物来到自己门下,自己便吃惊不已,自己也不得不吃得油嘴滑齿的。
手指继续胡乱滑翔着慰抚,可越抚越烦。越烦就更加不用睡了。就想:来吧,来啊——身体一绷,口里忍不住就真喊了:“友顺,死鬼友顺,来,回来,你给我回来,你不来谁来——”
喊着叫着,就自个翻滚折腾,像真被犁了,却怎么也犁不到底。越不到底就越挺了去。但挺也白挺,因真没个底了。
突然“叽—叽—”几声,咦,像有果子狸在尖叫,把梦给碎了。莫非他真来了?还牵着一只小果子狸来?于是骨碌爬起打开门,却没有,人没有,鬼也没得。外面依然黑古隆冬。看不到那张傻傻的脸孔出现,十分恼火了。把门嘭嘭关好,转回,手再次伸进枕下把那叠钱抽出来瞪,眼角大淌泪,然后撕扯床单迷糊了去……
走了一会,就过了那狭长山谷。接下来就到野猪下来糟蹋苞谷的坡地。天虽黑得全像被蓝靛染,但眼前苞谷地一片狼藉的惨景还依稀可辨。罗支书弯腰捡一捧苞谷秆抱在胸,低声叹几声,然后把苞谷稞稞丢掉,继续沿着边坡走一会,就进了黑呼呼的森林。
走在森林里,虽身上背家伙,但心很虚。背上的家伙东磕西碰的,罗支书担心走火,因此把它取下紧抱在胸前。其实这只是本能反应,火铳还没上火药呢。再往深处走,森林更黑得呜呼哀哉。这会就算天亮也不会看到了。
仅仅是在前些年,森林还不是这样子。但近年森林是越来越茂密了。当然这不是罗支书的功劳,也不是杨社长和社民们的功劳。这功劳一小半是由于实行退耕还林政策,更多的却是由于一寨连一寨的人们纷纷外出打工,没人砍柴烧才出现的景况。与此同时各山寨人口少了,森林中动物却多了。野生动物一多麻烦事也就来。这不,蓝靛寨、唢呐寨和野猪坪三个寨交界处的好几片坡地接连闹野猪毁损苞谷林事件。群众汇报给三个社长。可两个社的社长外出打工了,只蓝靛社的杨社长在。但杨社长却不想理这种事,还说等收了苞谷也要外出打工。为此罗支书和杨社长争执起来。争执的焦点是罗支书不想让杨社长也去。杨社长在全村也是有威望的人,如果杨社长也外出,余下的十来个社也会纷纷仿效,那么全部二十一个社长都走光了。而事实上每个小寨的社长也都曾偷偷外出打短工。有七个社的社长去年更是已出去广东打长工一年到头不见踪影,只春节时像来访样的见上一面。可年初还没来得及会见大家开个春耕会议,社长们半夜又溜了。他们的理由也很充分:社民全一窝蜂外出了,留下我们有何用。何况留下来,你支书是村上干部,每月有四百块补贴,你可不做什么都有米油盐肉吃,可我们呢。话说到这份上罗支书就理亏。罗支书也曾给两个社长做处罚,发动群众投票弹劾,但他们也无所谓。现在啊这些人对于当官做社长一点不留恋,一撤完职马上像卸下盔甲,不几天就轻轻松松往外去了——兴许外面真有一桌龙肉在等?endprint
(四)
森林真的黑,越走越像掉进了无底深渊。罗支书多么想有一丝光线射来,但没有。现已判不明哪是天哪是地。唯一还可辨的是地下很湿也沾脚。外面苞谷林干得要死,想叫老天落几滴雨以给那些还未熟透的苞谷一点滋润,却没有,苞谷林哧哧冒烟,可这里却雨水嘀嗒像在下一场没完没了的绵雨。罗支书顷刻像落汤鸡。罗支书想要不是友顺家的,他才不愿遭这份罪呢。想到这罗支书就权当友顺家的正站在前面的野猪坡如带雨的花瓣笑眯眯惹引他勇往直前。嗨,为了自己心仪的人,男人嘛啥虎胆不生?这么想才有了稍许安慰。
一寨寨一拨拨的男人全往外走,村寨社会就不稳定。不稳定主要表现在那些头发长的婆娘们。她们虽口口声声支持男人外出打工,说男人如果不懂外出找钱还算什么男人,但内心的苦楚只有她们自知。男人们每月都会有几百块钱寄来,但很多东西却不是区区几百块钱能补偿得了的。罗支书是无意中发现这点女人秘密的。
三年前,一次处理蓝靛寨群众林地纠纷,明明是魏丰家的把面积占到罗老三家的地界,杨社长却处理不了。叫村长来也处理不了。反映到罗支书这,罗支书溜达了半天更不好处理。因罗老三是自己家门,弄不好会认为是帮了宗族人。罗支书决定报给乡上处理。不想天傍黑,罗支书正走在回家路上,魏丰家的却挡住了路。魏丰家的说,支书,你也累一整天了,到家坐坐吧,也没什么,就喝口生水哦。说的也是,真口干舌燥了,罗支书就想去喝口水也好。处理事情嘛就算公平处理也不至群众家的门也不进。但进得门去才发觉这家就只有魏丰家的一个女人。罗支书问孩子呢,魏丰家的说全寄宿乡上中心校了,不然来回十多里路读不成书的。罗支书才有些愕然,想抽腿走人,但经不得人家一片热情就屈腿坐下,喝了半瓢生水。待喝完水,魏丰家的就已在灶上架锅烧火做饭,甚至说已下了两个人的苞谷米。还说吃几口饭才走,人嘛哪有不吃饭的,人走到哪都要吃饭,就算你判的不公也要吃几口饭。魏丰家的说了十几个几口饭把罗支书的脚给粘住了。魏丰家的煮饭菜很利索,三下五除二就已锅开饭半熟。罗支书抬起沾涩的脚还想走,但魏丰家的却用身子来拦,动作暖昧,眼睛楚楚得像雨后花瓣,令罗支书头晕,还有些感慨,便不由自主把那只跨到门外的腿给拉回。
山寨很寂静哦。大些的小孩全寄宿乡上小学或村完小了,每家每户只有一两个老人一两个妇女,及些个把鼻涕当粉条不断舔进嘴还不能上学的小孩。这点罗支书原来也懂,现在更清楚。
接下来的事使罗支书有了犯错或犯罪感。事情发生后罗支书感觉到的不是欣快,而是像身子死了一半。但细细想来:这错或罪要说有,罗支书也只承担一半责任。俗话说女人不摇尾男人难下水,罗支书自我安慰,但还心惊肉跳。那时饭才刚煮熟,没吃半口,才刚把脚从门外抽回,罗支书就已读出魏丰家的那份渴望。魏丰家的眼睛和身子在罗支书面前热闹地一起转动,像要转出些许热气来把他熏倒。女人的那份半遮半掩的渴望只有精明的男人才会悟出。罗支书明察秋毫,悟了,明白只稍添点柴,魏丰家的这灶火就会大旺起来。
“唉,你家男人也不回来看你两三眼?”罗支书说。
“两三眼?半眼也没得,先别提他啦。”魏丰家的说着转身把门闩插了。两人就心照不宣。不一会那不很稳的木架床就震天动地。两人都想让响声小些,却都自制不得。床一直响了一顿饭工夫,才在几声撕裂样的大响后像散架的一辆破车突然停息——这是和以往与自家的绝对不同的一种崭新体验。罗支书第一次体验到了这种热浪,很难言说了。如果硬说怕只有火山爆发的情景才比得。但其实火山爆发时的情景罗支书也没见过,因那个位于几十公里外的大交威山顶的火山口听说已有十代人不见爆发。罗支书现在是这么想罢。就在热浪最高时两人岩浆大喷井,女的甚至咬了罗支书肩膀一口,随即陷入昏迷。男的则像落下火山口瞬间成灰。待两人醒来,魏丰家的才发现伤着了男方,于是急急在屋角找来几挂蛛网给伤口敷上止血,并一再问痛吗痛吗对不起了。罗支书人生第一次感受到了这种水深火热,哪还懂痛。
末了,魏丰家的说:“支书,还得请你多多关照了。我家魏丰在电话那头是喊打喊杀,说若处理不好,要带一帮黑老广来杀马家几个人。但喊两年了也不见他半个影子。说到这种就杀人又有屁用,还得仰仗支书大义灭亲,要不我家那几分地永远要不回了。”说着一挂长泪掉地。
第二天再处理时,罗支书狠狠撸了一顿罗老三和罗老三家的,还指着来帮腔的罗家几兄弟鼻子大骂,说根本没一丝证据表明魏丰家的地是占到罗老三家的地。说大山苍茫,风吹草低,多一尺少一尺常有,大家要互谅点。如果寸土必争,不仅影响邻里和睦甚至还会带出人命。你罗老三说是你家的地,给举证看,你举出证地就归罗家所有。别看我姓罗,但处理公事不会含糊,不会偏袒任何一方。虽说我公权力在手,这却是上天赋予,如果偏袒自家人,我还会当二十几年的官吗?你们也不要总仗着我是姓罗的就到处欺负人。第三天罗支书再把罗老三家人一起招来,再狠狠撸一顿:“欺负人家一个弱女子了呀。你们也敢在我面前横行霸道了,不知羞耻了你们。说实在人家男人在外打天下钱多的是,人家也不在乎这几分毛地。但凡事得讲理。你们趁人家男人外出就四处侵占人家那点点毛地,这点地能解决几个人肚饿?也不想想这么做了你们还算人吗?要不讲理以后到你们有理时也不用再找我了。我虽是罗家人,但这次不会帮你们了。”罗支书直骂得罗老三一家人和一杆子兄弟抬不起头。
最后罗老三只能坦言失败。其实在一个村,支书说什么就是什么。你有本事可告到乡上县上。可基本上没人有这本事。很多的事到支书这级就已落实。一件案子不管多大小只要不是杀人放火,就看支书愿不愿决断。只要支书乐意下决断,就不会有人再胡闹。
一边走在黑乎乎的森林,罗支书还像在梦中,像在那种颠狂的水深火热里,还黏乎乎回味。再设想要不是为了那头该死的野猪,他断然不会起这么早来野猪坡做事的。罗支书曾大义灭亲过一回,现想来那是小事一桩了。今天他将面对的是一头凶猛的猪,一头独种大野公猪,未免身上发毛。他知道他孤身一人上野猪坡,这和几十年前一部叫什么名字的电影里的那个杨子荣孤身上威虎山,应是一样心情。因有了视死如归的决心,他才有勇气断然上坡来和野猪决战。endprint
天真的黑得很像把头伸进蓝靛缸。看样子森林上的天空早亮了,森林里却永没有天亮。沿一个小黑色峡谷后就直上野猪坡。这儿他白天已来研究过两次,甚至想要是野猪碰上自己就好了。可查看两天了没碰上。只看到野猪一些乱七八糟的蹄印和鼻子拱土留下的一洼洼深浅不一的拱迹。他断定野猪也睡眠的,且是在野人谷睡大觉,天要亮了才下山。他于是才决定带着枪赶去一个野猪下山必经的坳口。就在那个长着密密麻麻橡树的小坳口,他发现了野猪新旧不同的密密麻麻足印。对野猪,它或它们躲在哪人类很难发现。人类打野猪,想采取捣毁野猪窝的办法根本行不通,所以只能在野猪来路上和野猪干起。猎人都知道人要想安铁锚让大野猪踩中很难。因大野猪身上带有神。这样的野猪已不是任何名义上的猪,而成半神半猪了。又何况一头大野猪真要被铁锚夹中,所爆发出的力是十只老虎都比不了。只因野猪不怕痛,活着的意念特别强,它是不愿乖乖让人类俘获的。它总会使力把腿足迅速扯断,然后逃命而去。从这点讲野猪特别是凶猛的大野猪比之于虎狼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所以多年前人要想把野猪制服,要么挖坑让野猪掉下去成困兽,要么拿火铳装多几倍火药,野猪才会毙命。何况神猪鼻子还很灵,像在鼻尖安了探雷器,哪里安铁锚哪里有铁味或人味,都会察觉——这份灵验比早年看到的一部叫什么的电影里小日本鬼子工兵的探雷器还准。所以野猪被猎人的铁锚捉到的几乎少之又少。而现在罗支书所以还决定要在野猪中枪后安铁锚,也只为掩耳盗铃,做做样的。
(五)
天真的很黑。其实也可说不叫天黑,而叫森林很黑,黑得伸手难见五指。脚该踩哪不该踩哪全凭感觉。杨社长现在也在走黑。开始他以为是在梦中,最后确认并非梦,而是真真正正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夜路。
杨社长一边攀悬崖一边扯小树气喘吁吁。他想这会他像个孤鬼在森林飘浮了。还记得以前森林也这样黑甚至比现在更黑。但曾几何时森林全给毁了。那时公社要生产队搞集体副业使小队能有钱买化肥种苞谷,把十几架山的树林全砍倒拿来烧几十窑石灰。副业没给几个队富裕,相反生长上万年的森林却给毁了。还听说大炼钢铁那些年也是森林大毁灭过一次。但那时杨社长还没出生不晓得。但小时候毁掉森林烧石灰的事还记忆犹新。以后人口爆炸,山界也没分,人们大量砍柴如鬼剃头,哪密砍哪里,还开荒种苞谷。后来的后来就没了森林。可近年森林又慢慢浓密。就在三年前的一天夜里,寨子对面的孕肚山先是出现野鸡报晓,紧接着喜鹊也来到后岭唱歌,一些个爱叼蛇的仙鹤也常像飞机群在天空出现。最令人哭笑不得的是,杨社长和老伴从街上买来两只母鸡想养殖致富,母鸡抱回家后不错,每只下四十多个蛋,接下来也孵出崽。看着八十多只活蹦乱跳的鸡崽崽,两口子喜形于色。但杨社长左看右看总觉不对劲。他发现这些小鸡崽的冠和以往的鸡有点不同。果不其然,待鸡长到两斤左右刚好可用来待客,也刚商量要拿去街场卖时,不想那两天这些鸡全呼啦啦上了山,再没回来。不仅不回来,还把鸡母亲也劫持上山。杨社长追到山上发现自家三个鸡仔正在灌木丛扑腾找食,却追半天追不上。回到家他对老伴说我们那两只母鸡被野公鸡偷配,不会回来了。听这一说,杨社长家的立马号啕大哭七天七夜。不过从生态讲这倒令人欣喜,证明森林开始好了。问题是随着森林的密茂,有人甚至说看到人熊虎影。人熊么指的浑身长棕色褐毛的人不人熊不熊的高大怪物。人熊高大,但要胜算他也不是不可能。这得靠智慧。你的智慧超过人熊,人熊就会是你桌上菜。要差过人熊,就成为人熊掌里肉。虎么就是那种俗称“烂草黄”的花斑虎。此种虎不论走到哪都有鬼魂跟着。想打到虎得先想办法把走在虎前面的鬼魂除掉,否则一个带鬼魂的虎是人不可战胜的。嗬嗬,有人看到虎影不算,甚至同时看到虎脚印和粪便及虎毛。一天,一头小牛更被什么东西吃得只留下一副骨头。于是人们谈虎色变。县上省上科考队一拨拨开来。前年以来五同乡达茶村拿拉社一个叫孟正菲的找虎向导更把家安在山上,想虎想懵了,借了一架破傻瓜机拍摄到七十多张“虎照”,从而引来天底沸沸扬扬,也开了新闻发布会。最终:虎照是假,全是用老虎年画给仿出。孟叔为此付出代价,真是找虎不成被虎咬了:孟叔犯诈骗罪诈取省里一万块奖金。最可怜的是孟叔以为后面还会有百万奖励源源而来,花钱大手大脚,把那一万块奖金全用来招待闻虎而来的万国记者。最后赔不起,只好用一年刑期抵。
杨社长想,有虎无虎,一就一二就二,没必要骗人骗钱嘛。我就碰上老虎也不给照相,而先把虎胡须给拔了。老虎要伤害我,可拚一下。现没枪了的确难对付。但也别以为虎总厉害,虎其实也有失手时。比如你把虎骗落平阳,虎身上的鬼魂不起作用,这时的虎算不了什么,只管把虎当成一只羔羊抱回家。又如在阱圈装上小狗,虎不知是计就跳进圈,身后的机关一咔嚓,虎就跑不了。这时又有谁说你作假?咿嘘得很哪,老虎事件才过去一年,蓝靛寨和唢呐寨、野猪坪寨三个寨子现在又闹野猪。想想野猪原本算不上什么国家保护动物,后又听说属于二级保护。但二级么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杨社长才想到要亲自去弄弄,也就没什么罪恶感。再说野猪连连糟蹋好几个寨的苞谷,人心惶惶。正因这样,群众都把希望寄托在他这半新半老的猎人身上。捕野猪得讲技巧。野猪对于人除怕人扛着的黑乎乎火铳,其他一概不怕。但野猪还不懂人还有另一招:安铁锚。虽有人对铁锚捕野猪不以为然,但说来说去还是铁锚管用。野猪中铁锚就想走也走不了了。如要走非要把腿弄断不可。好啊这次弄断一只,那次再弄断另一只,再凶残的野猪终究不是人的对手。
一株株苦楝树、五倍树和大橡树从眼前飞过。有些少见的银杏树像穿着惹眼的绸布躲在更阴处。野猪还没见影子,但杨社长认为野猪必定要经过那小坳口。这坳口历来是有名的野猪垭。早年森林还好时,野猪也都躲在野人谷里安家落户生儿育女,也总从野猪垭下来然后过一个山梁就直下苞谷地。说来野猪真不够朋友。大家都同居山里,别的动物至少不吃苞谷,但野猪常下山糟蹋人种下的苞谷。特别这次更是一头独种公猪,凶巴得很。好些妇女见到它说简直和牯子牛般大,两后腿间的那犁地筋也很了得,在它飞过寨中时这物件能扫倒一大片鸡鸭,或拍死地上的小狗小羊,只不过她们说起这种有点不便,只好脸红脸黑支支吾吾。这头野公猪大概从哪里落荒逃来的。因这儿虽森林慢慢好了但还没发现成群野猪。这头野猪逃来这带后,不仅时常糟蹋坡地上的苞谷,还耐不得寂寞,夜里会出其不意下到寨里跳进猪栏糟蹋母猪。当狗的吠叫声响成一片时,当人们醒来仗着狗势想追赶或看看野猪面目时,它早完事,轻松地逃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线十分粗壮漂亮的尾巴在暗夜中慢慢隐去。或最后看到的只是被它的那物件扫倒在地的鸡鸭。母猪们则在圈里可怜地颤抖,弄得家家户户谈猪色变,是可忍孰不可忍。endprint
现在受命于数寨群众请愿,还有……唉,还有暂时不能说出口的原因,杨社长单枪匹马上野猪坡要和野猪干了。杨社长曾想喊罗支书一起来,但这罗支书一年到头总是个大忙人,得那几百块补助后大概很不好意思,因此总跟着乡上的中心工作转,一会是发动群众种烤烟一会是推广苞谷良种一会央求群众种美国油葵一会退耕还林一会拉救济物资一会搞茅改瓦大会战一会收缴合作医疗费一会计划生育丈量村级道路陪同上面视察地头水柜,他就像太阳,上面射来的千万条光针统统穿他了,比国家总理还忙,就平时想找他来喝几碗都难,何况要冒黑冒险来这种。杨社长也曾想叫哑巴,但哑巴到森林里除嘴巴会像吹风蛇样发出咝咝啊啊,还能做什么?叫哑巴来只会误事。当然如果野猪中招,叫哑巴一起来用棍棒把野猪打死,再把野猪拖下山是可以,那是后话。杨社长和哑巴及罗支书共住一寨,即蓝靛寨。全寨原本五十六户三百多人,很热闹。可星转斗移,如今寨里人烟稀少,堪称女儿国。能算得上男人的也只他们三个。想到这不免悲从胸来。哑巴不能来,罗支书不能来,杨社长就没办法再找到别的男人。因寨子真没男人了。有的也只是几个还在县城读高中初中的学生,但他们刚开学。就算碰假期他们也未必有闲心上山,因他们要补课,要考大学。虽这些年来村上的大学生没一个安排工作,但大学仍然像灯塔不到长城非好汉,哪会有时间赶山?想来想去只能一人上山了。唉,要在往年哪里出现了野猪,一声令下,上百人围山,像在森林过梳子,一群猎狗打前站,这阵势都可把野猪吓得腿软。可现在没办法。寨上真除十几个快六七十岁老人几十个读一到三年级的小学生,再没像样男人。
(六)
杨社长本也想外出打工的,但那次挨支书撸一顿后又不敢出了。因自己多多少少还看到希望的。明年支部换届如果像支书所说的推荐他接班,那么去不去外边打工也已无所谓。毕竟背井离乡并不好。看吧去打工后家家户户成了留守儿童团,村村成了老人突击队,寨寨成了新编娘子军。有一车半车救济物资进寨,就是老人突击队搬运,你还真担心一床棉被或半张毡子什么的都会把老人压在地爬不起来。那些娘子军啊说到要叫她们也和他一起去赶山打猎,去和山上的野物打交道则个个怕得要命,好像那些野物真像传说中的野人会和女人交配生出野崽一样。真的女人就这回事,用她们来做其他可以,但用在山上明显不对。
现在想想除了支书,自己该是洪常青了,好不伤悲。吹啦不干了,不干了。狗日,要我做早年的一部叫什么来着的电影里的洪常青守一帮叽喳,不干了。待把这头野猪猎杀后无论如何也要赶末班车去广东了。那里虽不见得遍地黄金,但一个月少说也会寄得几百块钱来家。如果在家一个月都找不到百块钱。拿什么找啊?一年才熟一次的几斤烂桃李,舍不得吃了拿去卖掉的几十斤霉苞谷,几背篓青菜,几十个嫩南瓜。哼,连母鸡小鸡都会往山上跑呢,又奈何得?!那些猪?牛?无非是省吃俭用把零用钱装进猪牛肚,最后来收盘,根本没钱可赚。自己外出打工年纪是大些,但不出去又能做成哪样?
哼哈,支书以前说得可好,说过几年就把位子让出。说几次了也过几个几年了,可支书哪让贤?还总抱位子不放。看来支书要抱到老抱到死了。支书才不想要什么接班人呢。以前支书也曾培养过两个,可全失败了。不是接班人做不对,而是支书恋权,把接班人弄得好惨:一个被诬贪了小寨拉电线款发疯了落下天坑没了踪影;一个被告多占退耕还林钱,从那座望夫岭高峰跳下,死时面相都认不得。望夫岭么其实原本不叫望夫岭,而叫孕肚山。以前哪个女人不孕,只要爬上那岭烧香祈求,肚子总会大,因而得名。但由于近年好多村寨的女人总爬到那座山岭眺望东边,祈求丈夫在远天不出事,每几天就有一个或一拨妇人上去下跪烧香祈祷,有人便把这山改称望夫岭。这是妇人才上的岭,而这所谓的接班人竟也爬上去,纵身一跳摔死了。真令人唏嘘扼腕呐。所以对接班这事虽罗支书说多了,杨社长却不会当真。因一旦你把它当真说不定你也快完蛋了。更不用说特别近一年来村干部补助又上涨,每人每月可领四百多块。钱是不多但白得。想想没什么投资,成天还到各寨子吃喝,还白得钱,这美差还真要祖坟冒烟才是。想到这杨社长感到很心寒。
森林很黑,雾气很重。野猪要下山也该到要动身时候了。野猪睡哪,人无法找到。人要找虎窟狼窝易,但要找到野猪窝比登天还难。所以说野猪很狡猾。别看它们呆头呆脑,但很精灵。这头野猪看来是由于别处追打了,把它老婆崽女打死,也把它兄弟赶跑了,才不得已逃来避难的。令人欣慰的是它只是一头独猪,来了就来了,除把猪威发泄在苞谷地,下寨子强奸几个老母猪,它是没办法壮大队伍了。但没办法是眼前,如果又从哪里跑来几只骚野母猪,就不得了了。想起老辈人跟野猪斗的惨痛经历,杨社长不寒而栗。那时人围野猪野猪咬人,人追野猪野猪伤人,人拔野猪獠牙野猪扯人肠子,这样的事时有发生。只后来人发明了铁器枪械火药,野猪从此走下坡路。
身上的铁锚哐啷响。杨社长害怕震醒震跑野猪,因此把些树叶包裹铁锚,才又慢慢放进袋子,气喘吁吁爬山岭,忘记了森林里是否还有其他可能会威胁他的野物,只管爬啊爬。森林的滴水把身子湿透也不觉,眼前幻化的是那头大猪已被夹住,于是就在野猪垭,他抡起板斧和野猪激战了。一斧斧猛敲野猪脑壳,野猪呢暴跳如雷凶相毕露展开一对獠牙一下下要咬脱他小腿肉,他一而再再而三躲闪,一次次趁野猪不备斧头又拼命敲了去。
(七)
现在一想起就要收野猪的小命,罗支书很亢奋。没什么,大不了野猪打不死,和野猪拼命一回罢。但想想要是战胜野猪,后果也很甜蜜。这甜蜜嘛只他知道,天下不会有第二人知道了。要说能嗅到点味道的只有哑巴。就那个在自己手下的杨社长也只是个二百五,更不会知道。哼,他要精明,支书位子也早是他了,或原本就是他,不至由我一人独霸二十多年。人家乡上书记乡长像走马灯换了一茬茬,可很少有人想到要把他们这些村支书换下。最近八九年村长副村长和文书会计们换届倒也好,也一茬茬下来。乡长书记是靠上面把一个个给赶走,村长副村长文书会计是被下面的群众投票给刷下。唯他这村支书可是过了一年又一年,巍然不动。哧要动也是自己动,自己不动,谁敢动。想着这,支书感到自己是山中霸主了。在他导演下,嘿,这个村的那些村长副村长又算哪样,还不一个个土八路庄庄重重宣誓上任,又一个个灰溜溜下台。endprint
打野猪,要打野猪啦。且是一头可能四百多斤重的独种野公猪。要平时想起一个人去打这样的野猪,都叫吹牛逼。但现在不说打野猪,打老虎人熊也不怕了。可惜没老虎哩。曾喧闹一时的虎照谁知竟是假。喧闹一时的人熊也假。唯野猪是真。只惜没人对野猪感兴趣,没说找到野猪会奖励多少,否则他早赤手空拳把野猪给拿下。但现在激起他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欲除掉野猪的,比上面的奖励要诱人得多。想起这个诱惑,他既伤感也兴奋。
山寨人外出打工一拨拨,村村寨寨几成空城,按也按不住。再说上面说了搞劳务输出是解决贫穷的唯一最快途径。县长在一次四级干部大会上说了全县四十八万人,外出打工二十四万。打工一年寄回的钱三点三个亿,相当再创一个县。所以尽可能让群众外出打工。以这村为例先去的几个精明过头的年轻人。接下来带动十几个几十个。后凡有点文化懂门路的都去。最后没文化的也去。虽部分去了每天熬十五六个小时适应不了,跑回来的路费都要家里寄去。但打工太诱人,人家去你不去,说明你没出息。正像女儿大了要嫁出,好意思呆家么?跑回来的人又去。去了就不好意思再回来。最后中年人也全去。
“你家陶五去了?在的哪个大街市?”
“去了,早去了,叫什么东莞?或广东?鬼晓得。你家熊八呢?也去了?”
“嗬,大年三十晚刚吃完年夜饭,天还未亮就爬起跑了。赶晚怕找不到好工呢。”
“哦。那是哪天赶回来过节的?”
“哪天,腊月二十九晚吧。还差点赶不到呢。早知回来的人很多,一路都是冰啊雪啊的差点随车滚下路坎,我就不用他赶回来那么苦。”
“他在的哪个街市?”
“我哪懂,说是叫什么海南或南海,反正靠近一个很大的街场广州。”
“啊呀这也真是。你家老哥好像去五年了?”
“是啊对啊,五年了,五年了。”
“我家也去四年了。男人要不外出找钱,还叫什么男人。男人就应该出门找钱啦!”
“是,是。只要找得钱给孩子读书,我们在家也有油盐吃,就很高兴了。又不是死了,是活的。久不时能打个电话到支书或村长那里,再转话过来,我们就放心了。”
“是,是,我要是男人,也外出做工。”
“我也是,也一样。”
以上这些,都是出自娘子军的嘴。罗支书听无数次了。话虽如此,但话中还有话,却非一般人听出。罗支书不懂县上是怎么想这种事的。但他已感到危险正步步逼近。这种逼近是他无可奈何的:因孕肚山变成望夫岭了。久不时,罗支书会听到从那岭上传来声声欲止不止的哭。站在苞谷林深处听着这似真似幻的女人哭,罗支书拿手指塞耳朵。
唢呐寨的罗友顺去打工,也去的外省。每月寄回家一千八百元,这是轰动全村的事。往时见到有人寄回家的钱也不过一个月八百或一千,有的仅三四百。但罗友顺一下子每月一千八,月月不误,寄了两年整。罗友顺打电话来说明年开春后可能每月要寄回两千。为此罗友顺家的好高兴。这样就不只是解决两个孩子读书吃饭问题,不几年也能起洋楼了。罗友顺家的每天都在做梦:梦见山坳里,苞谷林中耸起一幢五层白洋楼。山里冰雹多,有时一场冰雹来,屋上片瓦不留,地下堆堆瓦砾,很可怕。以前还没“茅改瓦”时虽也打雷下冰雹,但天上落下的冰颗颗一接触茅草就像敲在棉被上,软了化了,或咯咯沉闷响几声后从茅草上慢慢滚下屋檐,没造成危险。但自山上没了茅草,户户茅改瓦以来,来一场冰雹就像打了一场战争,家家瓦砾遍地,哀鸿遍野。因此罗友顺家的想起一幢平顶白洋楼是可理解的。然而万万想不到洋楼的钱还没凑够,罗友顺便在一次矿难中再没出得地面。为此罗友顺家的整天都在哭,还总对着罗友顺寄来的那几万块钱发呆。罗友顺家的还很年轻,才二十八岁。
罗支书和乡上干部去看望矿难家属罗友顺家的时,她的脸色已经很黑很白,哭成了泪人,整个肩胸一颤一颤,一哭就跑过来把支书抱住,喊:“老天爷呀老天爷,这事怎么会落到我们家呀。支书,你做父母官的要为我作主呀,我家友顺可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天老爷呀……”
友顺家的那个哭惨,乡领导和支书也不免跟着掉泪。
再过一段时间罗支书又去看望这可怜女人。支书一进家,女人又是一阵脸黑脸白颠来倒去地大哭,似要把肠子哭断才罢。罗支书说:“改嫁吧,天无绝人之路呢,改嫁找个好婆家嘛!”
“支书呀,你个青天大老爷,你唱得好听,但怎个嫁呀。你不是女人不懂,啊呀我们女人做姑娘时都还没好命,还嫁不好,现在是鸡蛋破壳身子不成身子,老也老了,会有哪个要。再说现世男人全跑光了,哪还有男人。我的青天大老爷,大领主……”
罗支书又再掉泪。
罗支书最见不得女人掉泪,因此抬腿就走人。再说她一个寡妇,呆在她家久了不好,她又总哭哭啼啼,被人听见更不好。
然而过了一段时间,泪流干后,友顺家的就开始脸色复苏。赶场时见到罗支书,也没了往时的伤悲,还邀支书常去家坐坐,说友顺落难后要不是支书连连去安慰,只怕她早跳天坑了,哪还活在世?说那话时是真感激罗支书危难中救了她。因此罗支书后来又再去看望几次。每次去,友顺家的像越来越光鲜,早忘了先前的痛苦。她真把支书当亲人了,甚至,咳。
(八)
森林确实黑得很。有一阵罗支书可说是踩着雨水前进的。雨水荡涤着罗支书的身子。有风从深处赶来,森林便像水缸碎裂样的嗡嗡响,整个森林在舞蹈,想把人簸倒。一只猫头鹰或果子狸从树间飞过,尖细的脚爪从罗支书脸上掠过,留下一堆抓痕。罗支书想,要不是为友顺家的,他才不会发癫似的走森林,才不愿去与野猪拚,不会被这些夜间飞行物按摩脸。唉友顺家的好可怜。但想想最可怜的是现在的他自己。看来这头野猪非猎杀不可了。而原本这野猪要是糟蹋的不是友顺家的苞谷地,他也犯不着要和野猪较量的。说来真像触电,一来二去,先是可怜友顺家的,同情友顺家的,悲悯友顺家的,再后就有些想法在里面。友顺家的才二十八岁,还嫩白着。然而这么个女人竟很难再找到心仪。为此罗支书不得久不时要去安慰。这么几番下来,小寡妇把支书的心拴去不少。友顺家的自罗支书密密看望后不再哭,脸上甚至有了些许笑容。这种带点伤悲的笑像暴雨后初霁,就成了哭美人。哭美人能惑死男人。罗支书便对友顺家的动了念头,由同情变成傻乎乎的爱情。罗支书清楚这种爱是见不得光的,因此他不太敢有所作为。只友顺家的真越来越光鲜,所以后来罗支书就才想到要进一步深入调研。调研课题有二:一想弄清究竟有否哪个男人接近了这女人。因为据说肤白肤黑的女人只要和了男人,得男人圣水养颜,女人肤色会慢慢红起来。可结果除偶尔碰上那个死哑巴的一双死眼一直缠在罗支书后面偷窥(鬼魂,无非又想多抓我把柄罢)外,别的男人是不见;二想了解这女人是否真喜欢自己。可友顺家的却说:我家友顺刚死,我要为他戴孝,我劝支书你不要有那个心,尽管这样我还是很感激你这些时日常来看我安慰我,使我对生活有了信心,所以,所以你要真有那心也得等一年。而在这年里你要有所表现。罗支书问,我要如何表现?友顺家的说很简单,你得做些付出。如何付出?罗支书再问。友顺家的说:你得把那头野猪弄来给我就可以,我好久吃不上肉了。友顺家的漫不经心地说。哈——罗支书心中一亮。他发现友顺家的眼睛更亮闪了,整个的人儿雨后花,他就搓搓手,傻傻地望,咽了咽喉结。endprint
该死的野猪,哪家苞谷地糟蹋不好,偏是友顺家。罗支书走在雨林里不断感叹。罗支书想起这阵子竟是为了一个小寡妇上刀山下火海,连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了。时序催人变哪。而这样的事情最初却源于去年杨社长怎么也处理不了的一桩事。正是那桩事才引发罗支书明白一个天大道理:女人渴!
和野猪坪只隔一个山丫的伍家冲一个女人叫黄桃,疯了,硬把一包包的苞谷生吃掉。这和野猪有什么两样?吃完就脱光衣裤满山跑。
当杨社长看到伍家冲的这媳妇光着身子跑来跑去时,他很有些惧怕。因为伍家冲的社长外出打工,伍家冲便有人想到要请隔壁邻寨的杨社长去调解,以化解那女人胸中的那团闷气。伍家冲离蓝靛寨的确只隔个山丫,抬头不见低头见,低头不见吼上一两声也会听着,所以杨社长就不得不去,但还怕。但想想这疯女从不带刀伤人,因此才不怕。当杨社长见到疯子时,疯子还在边唱歌边说着只有她才懂的呜里哇啦。
黄桃所以疯了全因来了一封广东那边的公家信惹起的。信上说她家男人伍七在深圳因去街边按摩院泡脚被抓,要劳教两年。信这么说说也就算了,问题是罗支书把信作了公布。当罗支书把黄桃家的事在社村干部大会一说,全村人便都懂得了这桩嫖娼丑事。其实罗支书原本很不想在会上说这种,更不想这么公布,但因村上先前就已有男人一而再再而三地犯这种,支书和村长便想要借此开会通报让各家女人管好自家男人。说男人一出门就牛了,你们要像拴牛样的拴他们,拴不住也拴,那根牵牛鼻的绳索一刻也不能松。松了他就会跳下路坎啃别家青庄稼了,罗支书谆谆告诫所有的妇女说。但这一来黄桃经不得人们窃窃私语,就头胀,挖不少生姜切成片片敷头也不好,不久就疯。黄桃疯前说去打工的有千千万,人家都不上妓院,可我们家的为何上?原以为公家抓了关几天,打他屁股几板后放人就可以,可竟要劳教两年,这劳教不就是劳改么?
黄桃一边疯着奔跑,边哭喊:“嫌了,嫌我身体了。我皱,松,干,不成用。不成用就是不成用。你可以抛下我和小孩去玩白嫩。别家男人不懂玩,别家男人外出打工都忍得,就你忍不得。与其那样玩不如快点滚蛋回家。你个猪狗牛马不如,牛马都还懂选节令发情一年搞一次,不在路上乱来,可你却大摇大摆去街边搞起,不障眼不遮羞,猪狗不如,回来,给我滚回来,看我不把你那二两的阉飞。看吧玩吧嫖吧,滚进牢房了没,滚进劳改场了没?我早说了男人是管不住自己东西的。当初我就没同意你去,你一定要去,那么我说犁喂犁喂,犁白嫩喂,犁来犁去碰上能绞断鸡巴的阴齿了没,撞鬼了没,呜……呜呜……”
但即使黄桃怎么哭怎么咒,黄桃家的却不会马上得回来了。
唉,做村社的工作的确好难啊,黄桃的男人刚获知去劳教,又听得洞顶寨罗二妹家的又被抓,罗二妹又在全村丢丑。这女人又活生生疯掉,把裤子穿在头,把衣服裹下身。都是成这种,杨社长感到全身一阵阵发麻。
杨社长想人呀在村里都是好好一个,怎么一出去就坏了。杨社长想不通。因此当他去伍家冲见到黄桃时,他一句话也不懂怎么说,不懂如何处置。杨社长想不懂处置就不处置了,反正伍家冲又不是自己的辖地,黄桃也不是自己的社民。再说这女人疯,全因罗支书和村长把她家的丑事公开了才如此的,解铃还需系铃人,还是让支书和村长来摆平吧。这么想就只是直接舀了大瓢的生水喝光了就走人。
那天,罗支书在街上喝了几口酒后就有胆量去伍家冲,想看看黄桃,因要不去还真不好,谁叫他是村干哪。杨社长既处置不下去,也就该轮到自己了。
罗支书想着就去了。一进黄桃家,罗支书就想抽脚回来。因屋里也只黄桃一人。
“唉呀,支书,进来进来。既来了怎不进屋。进来吧,看你。唉呀我给你倒一碗甜酒消消渴。”看得出黄桃虽疯了,但对支书还认得。罗支书只好听从她安排坐下。黄桃把一碗甜酒送上。
罗支书原本在街上喝了一斤多土酒,现在虽喝的是甜酒,但也能尝出辣度。他本想拒绝,但还是不好拒绝,只好一点点抿着一边听黄桃怒火满腔地控诉丈夫的种种恶行。
说着说着天就黑。黄桃又煮起饭菜,要罗支书留下吃点饭再走。要在平时只要去看望人家,人家男人在,罗支书肯定会留下小喝两口。但黄桃家男人不在,黄桃又不给罗支书走。罗支书进退两难,但最终决定留下。
谁知一餐饭下来,黄桃已醉意迷离,蠢蠢欲动。罗支书啊也避不了天底男人骨子里本身就有的坏毛病,抵挡不得。
“孩子呢,他们不回来?”罗支书还心存疑虑。
“唉,全上乡中心校了,寄宿,星期六才回来。今天才星期三哩。”黄桃说。说话时胸口已很低,眼睛已望眼欲穿罗支书心胸。
罗支书凭借酒力壮胆,胸心深处轻哼一句早年一部电影里的唱词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纠纠就一把将黄桃揽紧。黄桃一阵抖,把罗支书拖着,两人就倒在一架木床上。罗支书气宇轩昂,左冲右突,黄桃颤抖不已却又像一弯扁担奋力上挺。一阵阵热浪袭来,罗支书感到很心旌。而这心旌又是他和自家的结婚二十多年也没有的。黄桃一阵阵颤抖加抽缩令罗支书按捺不住,终于在女人一阵抽心的憋和快速蠕动后,罗支书怒发冲冠,一使劲,床垮了。罗支书也完全瘫了。
“这床不稳。”罗支书一甩手抹抹汗说。
“是,是不稳。”黄桃口干舌燥。
“我帮你重新弄一张新的,用那种榄木,也就是人们常用来做砧板的那种木头,很硬的。”罗支书说。
“再来。”黄桃说。
“再来?不行了。”罗支书很被动很狼狈。
“不嘛,我还没嘛。”黄桃娇嗔。
“真不行,要行也得休息一会。”罗支书实话实说。
“哦,那算了。”黄桃说着抽起裤子。
“你啊,和我家那个不同,一点不同,很什么。”罗支书一边说一边系裤子。
可裤子还没系好,黄桃突然蹲地呜呜大哭。
罗支书愣了。
“你不哭,不哭,你哭什么?”罗支书说。
“呜呜呜呜。”黄桃还是大哭不已,且声音越来越大。endprint
“小声点不行吗?寨人听见多不好。”罗支书劝道。
但黄桃还是大哭,直哭得罗支书毛发立起。罗支书用手想蒙黄桃的嘴,没蒙成,嗷嗷的哭声还是很紧张地从指缝挤出来,并向外蔓延开去。罗支书这时很后悔自己刚才的鲁莽。罗支书认定是中计了。天啊自己要丢丑,犯错了。千不该万不该不要喝了酒去人家家啊。人家一个妇人在家,你又一脚踏了进去。就算是人家故意设的陷阱,你就是有理也讲不清了。人家安了铁锚,你还能往哪逃。罗支书冒着冷汗。
“你啊,我错了。我承认错了不行吗?你哭什么呢。说吧你想要多少钱,只要我能做到。”罗支书说,罗支书想失财免灾。
“呜呜,不是这个,不是这个。”黄桃说,越说越放声哭,就再顾不上寨人听不听见。
“那,我向你下跪了,行不!这事你可不能说出去啊,说出去,可毁了我和我一家了。我,现在就下跪,求你了。”罗支书说着扑通跪下。
罗支书明白,是因他没救得黄桃丈夫,还公布了黄桃家的丑事,因此遭报复了。
“不是这个,真的不是。”黄桃又说,说着更大哭不止。
“天,不是这个,可你这样的哭,肯定是这个。你就不能原谅我吗。难道你要把我送进牢房不可?你男人伍七都进去了,你又再送我进去岂不太什么。我求求你不得吗?哦!?”罗支书全身冷汗不停。
“不是,不是。”黄桃哭喊。哭声大得不像话了。最后罗支书吼了:“那你要我怎样,说吧!”
黄桃哭着一步跨来,把罗支书紧搂,把胸又贴过来。
罗支书大惊失色。
黄桃又脱,边哭边脱边说:“我男人在外面不回来,不为这个家作主,也不为我身子作主。我什么也可忍得,但身体忍不得。他去外面三年了平均回来不到十天,却叫我守几亩荒坡,一栋破房,几个盆桶两个小孩。我什么都不计,但身子耐不了这份寂寞。他在外不会找不到女人犁,想想我也能理解,但犁多了就出错了,忍心让我这身体丢荒,呜呜呜呜。”
罗支书又一阵惊吓。末了经一轮心绪调整,才又完满地给了黄桃一次灌溉。这次不在床,而在那几块先前贴地了的床板。
最后,黄桃见天墨黑,就送罗支书出门几步,然后说:“谢了哦,我不能再送你了。”
罗支书回家后三天做不成正事,还唯恐黄桃在用计。
过几天平安无事,罗支书又去黄桃家,还带几斤猪肉。黄桃说:“你呀,你以为男人出外面不想女人?想的。但人家个个想个个去泡那个脚洗那个头,脚杆老萤都泡薄泡烂头皮都洗秃洗翻了,没挨抓,就我家挨。我想他既那样太过,我也要报复。以为我们女人不想,想哩,也是忍的。因为他不爱我才去嫖。别家男人因为爱家,所以忍得,就算去偷吃,人家也乖巧,能躲过。他不爱,所以忍不住,放纵了,又太笨卵,躲不过……”
罗支书说:“你家去逛妓院这事,我可一点帮不上忙,也不懂要从哪帮起,你要我如何才报答得你。”。
“你这样子对我好就是,不用你再做什么。”说着,两人又倒在地板一次。
当转回家后,罗支书于欣快中多少又还是心有余悸,却也着实感到自己也应试着帮黄桃试办点事的。于是次日罗支书也不和村长商量,便以村里名义写了一封信:
某市公安局某某分局:
我村民伍七外出打工,本应遵纪守法,自坚道德操守,但伍七目无国法,为非作歹,嫖娼作孽,扰乱一方,罪该万死。但念及家中还有两个十岁以下小孩需照顾,伍妻闻知此消息后又已发疯,因此我村委和村支部建议贵局以党一贯以来的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政策为尺度,宽大为怀,放过伍七一马,责令其改过和下保证书不得再犯,重罚几千元算了,可否?请贵局明鉴。
某省某县某乡某村民委员会(盖章)
某县某乡某村党支部(盖章)
2008年9月20日
信用快件寄出一个月,就得到了那个市公安局某分局的回信,回信很简短,只两字:扯蛋!罗支书把公家的回信给黄桃看,黄桃笑了。
不久,黄桃苞谷也不理,给门挂锁,丢下小孩,找老公去了。去不到一月又转回来。大概找不到,这回是真真正正的疯了。每天都在苞谷林跑,在好多寨子的苞谷地奔走或转圈圈,不分白天黑夜,光身子,一见男人就身不由己地扑过去。每每记起时,也会爬上望夫岭哭上两声或吼上半嗓子的山歌。
(九)
森林真黑得不行。杨社长滑了一跤。滑第二跤时顺势滚下三十米,又爬上来。亚热带雨林常年滴雨,各种喜欢在潮湿中过日子的爬虫,手怎么都碰很肉麻。
杨社长没想到自己竟会来打野猪,且独自一人来。他断定只要赶早,一定碰上野猪从野猪垭走过。野猪从野猪坡走下苞谷地总经这坳口,他要赶早把铁锚下在这儿。想起要能安上野猪才叫好玩。那时他会叫哑巴和罗支书,还有寨上十几个六十多岁老人来抬。一想起野猪就全身亢奋不已。他想这次无论如何一定得把这狗日的打下去。因不这样如果有哪里的骚野母猪逃来,难免一两年野猪数量就会超过人。
打得野猪后应分给谁?野猪是他一人安铁锚打来的,要分配给哪家多少斤他说了算。唉要是那两兄妹没死,最应分给他们。可怜,因父母外出打工,十五岁的哥哥找野蘑菇来煮,两兄妹吃了中毒死几天了,有臭味甚至产蛆了才发现——这些都是杨社长感到最痛苦的。
当然,虽然罗支书对自己很冷淡,但也要多给他几斤。因多少罗支书以前也给过他帮助,比如入党,又如推荐他当社长。想这想那又想到前几天。就在前几天杨社长正在山道走,突然一不小心被女疯子黄桃给拦住抱紧。
杨社长见黄桃披头散发,衣裤很脏,但血色却旺,满身浸透着一种抵挡不住的诱惑。杨社长说我既不懂处置你的事,也不会安慰你,你就这样在路上吓我?这哪行。你花痴也应花给别个,我不是那种人。说着使力挣脱疯子赶紧拔腿跑。他是精神正常的人,不能和疯子一般见识。因如果有什么,疯子可以讲得清,自己是讲不清的。杨社长为自己还能有这份明智高兴。endprint
就在杨社长拔腿跑时,他见苞谷林深处哑巴的一双眼正警惕地瞪着。杨社长想,险!要是我动坏念头,哪里躲得过哑巴的眼?话虽这么说,杨社长还是在心里大骂:鬼魂啊来凑什么热闹。你来保护她,或也想偷腥?你个哑巴也想女人呀,鸡巴毛。
哑巴先屏气一会,然后使出胸力“叭”的大吼一声,上路了。
天黑得不好伸脚,但还得快点伸。因寨里两个算是男人的人都出去了。先一步是罗支书,后一步杨社长。刚才在寨口哑巴见罗支书不睬他,还昂扬一双骡腿走,哑巴就气得尿急,撒了,黑夜中哧啦啦响。撒尿结束屎又急,就蹲下进行二部曲。但第二部只到一半,有一团黑影又摸来,且走得急匆匆,哑巴吃惊不小。哑巴想:我待要看是何人。来人近了,是杨社长。杨社长身上没背家伙,肩上却挂个大麻袋。麻袋在暗夜里低垂。哑巴知道杨社长不是背麻袋去赶街的,赶街不可能走那么早那么急。也不可能背麻袋去外村找粮,杨社长家还不至到这步。那么,和刚才的联系起来,哑巴就想一定也是去的山上了。难道罗杨商量好了一起上山?上山又是为什么?突然,像黑夜中来个闪电把哑巴胸部拍照一下,便马上想通:哥俩一定上山捕猎。嗬,一个背枪一个背麻袋,几乎一路走,朝一个方向去,不去打野物还能去做什么?联想到近来几个寨子好多户人家的苞谷地遭到恐怖袭击,哑巴懂了,他们一定是去打野猪。想到打野猪应人越多越好,而他哥俩却,却。想到这哑巴十分窝火,鸡巴屎了——哑巴深胸暗骂一句,急急中断第二部曲,抽裤子,绕过寨口那块碑,步在两个暗影后面。
天很黑,森林没一丝光线。哑巴像在空中悬浮,又像梦游飘飘渺渺,怎么走都原地踏步。那两个黑影却越来越远,已不可能跟上。哑巴拍拍脑壳抄了近路。他知道那两人一定去的野猪坳。野猪很狡滑,在平时你在坡边守,它偏不下来。不守它又下。吃了苞谷不算,还糟蹋得狼藉,原本直立的苞谷稞断臂露腿、落牙烂衫、折腰断头,尸横遍野、渣汁成河。哑巴想,野猪对苞谷林搞恐怖袭击,一定是那两颗獠牙痒,把苞谷当磨石了。想到这哑巴也恨得牙痒,巴不得把野猪皮撕了。哑巴知道打野猪没枪不行。但哑巴也知道罗支书这种偷藏枪支的做法是和上面的要求违背的。哑巴深知他说了不下几十遍了,但支书却装聋作哑,好像哑巴是胡说八道。家家户户统一收枪时,哑巴知道。罗支书家中藏有一支火铳,哑巴也知道,寨上其他人却不知道。不论哑巴比划多少遍谁也不懂,哑巴像咽了半瓢黄连。哑巴认为支书哄了寨人村人,也哄了派出所蓝所长。虽说火铳不是意义上的枪,但一点火,“砰”的就满天飞去铁条铁三角架铁砂铁块等,威力实在巨大,能把一头野猪当场丧命。因此火铳还要算是枪。正因是枪,各家各户凡有火铳的都上缴了,唯罗支书这支新火铳还躲在支书手里头。
道路真的滑,有一段路生在一片泥污,黏糯的泥巴僵完脚趾又把脚跟拴。哑巴走得磕磕绊绊。一定踩中几株有毒蘑菇了,哑巴摔一跤,屁股沾黄泥,一股蘑菇味升腾,很呛鼻。头一晕,整个森林便像在转动转圈。哑巴两手抹抹裤子,口里咝哧两声骂什么才又上路,向不可知的深处摸去。那些个巨大的树身不时痛击额头,冒起一个个包。青老不一的藤蔓不断拉扯小腿,某些勾刺更动不动“哧”一下把裤管撕去一片。哑巴感觉路太难走,像绑十几个秤砣在河中艰难前游。
神灵附体的野猪每次所走的路线肯定不会是直桶桶。但哑巴也知道有上处地方无论野猪怎么走总要经过,那便是野猪垭。多年前在哑巴还不是哑巴时他就懂那山垭,那是老辈人常伏击野猪的地方。山垭那边有个很深的野人谷,很少有人会去到那谷里。后来有段时间有人曾尝试到里面烧炭,但到底里面蚊虫大得像蚂蚱,出来身上红一块紫一块的,再没人敢去。叫野人谷却没野人,却常是野猪天堂,野猪生儿育女的乐园。而从野人谷出来走下野猪坡,得经过有名的野猪垭。过了那坳口后野猪肯定又是一次走一个地方。野猪很警惕人类。野猪明白人与它们不共戴天,时时都想收它们的命,因此每走一次路从不轻易落脚。
哑巴四十岁了但还打光棍。哑巴明白很多人会认为一个哑巴不会想女人,也不必娶女人。但哑巴自知内心深处还是渴女人,却说不出,只能时时独自嚼黄连。
哑巴生下来时已没了父亲。父亲一九六七年和寨上的所有男人去了八百里外的东边修筑澄碧湖。那是十万人奋战的一座大水库。十数县都来人参与修筑。父亲身子高大,而每人每天粮食定量只一碗稀粥二两干饭。工地一万辆平板车跑来跑去搞运泥巴大竞赛,号子阵阵吹得急,劳动量很大。才去半年父亲就营养不良全身水肿。不久工地又发生脑膜炎流行,父亲更雪上加霜,死了。母亲带他一人过日子。八岁那年得一场腹泻病去公社卫生院,医生给他屁股扎几天过量链霉素后不懂毒害着了耳部哪根经脉,病好后就一直听不清人讲话。久而久之也就讲不成话,成了哑巴。人们的有声世界离他去了,但他却从不曾远离人们。村上寨上搞的哪样活动他没有不参加的。哑巴觉得现在真和多年以前不同了。多年前做工很热,天不亮生产队长就站在寨口接连吼上几十嗓,然后整个小队群众呼啦啦从被窝爬出,来到寨口听政治队长训话,就才排成长龙跟在生产队长后面一起踩着黑暗出工。每家每户还各扛一面大旗插在地头。风吹来苞谷地红旗漫卷。九岁时小队给他半个劳力工分,他干得挺欢。印象最深的是大家盘成一圈圈坐地头吃午饭,讲笑话,打屁。天黑,月亮出来,才又扛着红旗排长龙收工。就算饥荒五六月大家去公社粮所领救济粮也一起出发一起在粮所操场排几天几夜队,很热闹。母亲是在一次背返销粮返家时眠眼走路,走着走着落下路坎一直不醒,几天后走人。母亲走时全寨几百号人都来热闹一天……再后来一家一户小两口做工。饭够吃了却一点不热闹。而寨上的茅草房却越来越多。最后山上茅草不长,没茅草了,家家便想办法打瓦。盖得瓦房后又没多少地可种了。因部分坡地全种上杜仲和金银花。杜仲金银花苗是上面派发。此两物是药材可拿来卖得钱。而那些种杜仲金银花的坡地苞谷产量按每亩三百斤计,上面年年给。不种苞谷也能得到补偿苞谷,不错。可再过几年像一夜间蒸发,人们特别是男人们又全不见,不知跑哪了一年半载没见一次,春节时才见,但不几天又消失。人们打手势告诉他,他们去了很远很远的天边,那里有很多像山样高的高楼,那些地方的钱多得就像捡枯叶容易。哑巴不懂那是些什么地方。但眼前家家户户男人走了,只留下些老人小孩妇女。个别家还老老少少全走光,大门挂一把锈锁。这样全寨只留下三个男人,他算一个。可那两个却不愿把他列进男人里。为此哑巴很窝火,嘴里咝哧吐气,很不服。endprint
走在湿漉漉的森林,哑巴还在继续想零碎事。这些事的确很零碎,却永刻于胸中。过去的事想完了,就剪辑近些的来。男人走光了,却给他带来了些许难忘故事。那次,想起那次哑巴还在后怕。那天光照很好,天空一片粉红,山头、森林苞谷林五颜六色的,很迷幻。为追逐一只既调皮又滑头的竹溜,哑巴不知不觉就跑到喊荒寨地界。这竹溜也真是,别的竹溜逃难是往竹林跑,这只却硬往苞谷林里钻,与哑巴玩捉谜藏。哑巴追半天也没捉到,却口渴半死,全身蔫了饿了,额头直冒虚汗。哑巴顺手扯倒一根苞谷秆啃汁。但还未啃几口却被人抓了。哑巴用手比划:对不起对不起哦,要赔我没钱,这样吧你们跟我去我们寨子把我家的苞谷秆也扯来啃,账就平了。把哑巴俘住的是两个屁股肥敦像箩筐腿杆壮像芭蕉杆的女人,哑巴十分害怕。苞谷林深深,哑巴有理讲不出急得直抠胸。但那两人却不理哑巴的比划,嗨,两人约好似的预备起一出手就把哑巴揿倒,紧紧摁在地,把裤子哧地扯脱,然后不管三下五除二就把哑巴给做掉了,且还轮留。不仅轮留,还每人来几次,直到那两人也疲了,才大大方方在哑巴近旁哧啦啦撒了两大泡尿后消失于苞谷林,哑巴方脱身。哑巴后来脸黑脸白了好几个月,身子干瘦,全身轻得像已散架,一直不敢走苞谷林,不敢走夜路,害怕再遇上这种,也害怕人家男人带斧头扁担来找算账,混混沌沌做了几月噩梦,梦到恐惧时四肢抽筋牙齿不认舌头把舌头咬得渗血像裹了红绸的烂帚。好在几月后没人来找,心才安下来。再后来哑巴也曾在赶街时碰到过那两女人,但她们却已像不认识他,他呢只当是曾做了个很怪异的梦。
不过正因那次事件哑巴终懂男女事,才渴望有自己的女人。所以当他懂得友顺家的天天哭得眼睛红肿,是由于罗友顺在外面做工死了,他就把所有的力气都偷偷使在了友顺家的屋角地头,想尽力帮友顺家的渡过难关。虽他也心存幻想,想着某天她也把他做了,但他压根想不到对方会为了他而感动,愿下嫁他。精诚所至,冬天花开。哑巴的这些举动还真感动了友顺家的,就在不久前两人做了,在友顺家的那片苞谷地,且是给哑巴在的上面,哑巴这才又懂男人是该在上面的——哑巴这次是真正尝到了女人的甜,为此感到生活有奔头了,做事起来更虎虎生风。他决定每天上山打野物,让这女人能在生活中也有油水吃,有力和他狂欢。为此最近两月,他捕得的果子狸少说有七八条,竹溜五只,穿山甲三砣,大鸟十几对。友顺家的想吃什么就有什么,只差没吃到野猪老虎人熊肉了。于是,哑吧就想要真能弄得几斤野猪肉给友顺家的,那更完美。一来可报复野猪路过时踩坏了她家十几株苞谷的仇,二来也显示他没什么野物弄不来——但他知道野猪肉他是弄不来的,因为没铁锚没枪。而现在当他知道罗支书杨社长同时向野猪宣战时,哑巴一阵激动:哼,按老规矩见者有份,哪怕在山脚象征性地助喊几句。这点哑巴懂。当然要能和猎人们一起赶山追到野物,这最好不过,因为劳动得来的果子最甜,汗流浃背弄到的肉才最香。
森林真的好黑,哑巴连连摔了几十跟头,半边裤腿和一只衣袖也不知落挂哪里,才终走近野猪垭。
(十)
杨社长细细查看地下,没见到野猪半个新鲜蹄印。也就是说终于赶在野猪跨过坳口前,成功来到了。他赢得了最宝贵时间。现只需几分钟就安好铁锚。
安铁锚呢是这样:先用镰刀在地下挖个小坑,吐几泡唾水进去,安上铁锚,然后念几句什么“人来无人味狗来无狗影,是人味散尽,是狗影消失”的经文,野猪走来才不察觉陷阱。因野猪特别是两百斤以上的大野猪身上带神灵,不是一般野物。
坑挖完了,唾水吐了,杨社长就想待安好铁锚念完经,把几张枯叶覆盖,他就隐身近旁,然后一头牯子牛大的野猪摇头晃脑走来。因受人经文支配,此时野猪的确很傻,压根不懂这里布有陷阱,只要任何一只脚踩中铁夹,在野猪尚未挣断腿脚前,杨社长就不管不顾挥舞斧头和野猪血拼了。想着站起把麻袋、斧头、镰刀堆放一边,弯下腰把铁锚撑开,轻轻安放,边想,哼,可怖的野猪,这次看你跑。
想着野猪,无意中又联想到了其他:哼哼,我们地方虽传说有虎有人熊,但最终个屁影没得。但这回不假了,那些鸡巴科考队要来就快点来,趁我老杨还没剥下野猪皮,也让你们先给这大猪照照相,免得说我也撒谎。
想到科考队,杨社长还在恼恨那帮古文物考察队。那是一帮头发花白,全戴眼镜的老人。这帮人来的目的也仅为了蓝靛寨口那块烂石碑。碑有人高,在寨口立几百年了,经风雨雪,字迹已模糊。为此两年来这帮老人一直前前后后来了十几次,也把杨社长家粮食吃去不少。但要不给人家吃饭嘛好像也不好。想想人家头发花白,牙齿快掉光,腰都勾完,还大老远一步一挪来,不能不给人家也咽几口苞谷饭。好在大前天这伙人终说以后不会再来骚扰杨社长了,因考察已结束,还丢给杨社长几百块钱说是两年来的伙食费。为感激杨社长配合,他们走前特地给杨社长公布了这石碑的秘密:却原来这碑叫“万古感恩碑”。碑的正上方那五个一直弄不清的大字就是这五个字。模糊得一塌糊涂密密麻麻上千个字说的是蓝靛村的一件大事:清嘉庆八年,大清朝边城泗州府为修筑和加固泗城河堤,以减少水害,叫蓝靛寨一带所有男人全出来做工。不巧的是工程行将结束时一场打摆子瘟病肆虐工地,一千多劳工全染疾死光光。蓝靛村二十一寨妇女们哭天抢地盼夫夫不归,不得已只好请人写下一纸哭御,不断遣人奏送朝廷。历经三年终感动朝廷。朝廷派大员来彻查,却没找到好的办法解决。为平定这些妇人的心中不平,只好立下三块大石碑,碑文记述了事件经过,然后说只要大清王朝还在掌管天下,这二十一寨所有种户皆不用交缴任何税费,凡来此强征税费者皆处绞刑,以给这些妇女有生活奔头。如此才终平息了这场妇女哭诉风波。可惜“文革”中位于蓝靛村中部和下部两个寨中的两块石碑被从公社赶来的一伙红卫兵砸烂,因而剩下的唯一这块极其珍贵,须作为省级文物加以保护。这些老头说得很多,但杨社长文化有限只记了个大概。杨社长送老头们出寨时,这帮老头不仅一再央求杨社长要保护好碑,还全呼啦啦向石碑下跪,那挚诚那荒诞,也使杨社长感动不少。杨社长想,这些省上的考察队啊各种各样都有。有的来了不但考察不出什么,还把向导宠坏,最后拉去判刑。如五同乡达茶村拿拉社那个孟叔弄起的假虎照事件。还有来了几十次到唢呐寨的野人考察。关于那次唢呐寨陆老大与野人相遇并被挟持的事,经送北京相关专家鉴定最终得出结论:没这回事!!这长串的关于陆老大被野人挟持着飞山过谷去了几天几夜的事不过是陆老大没本事弄几斤肉给家人过节,在与其老母和老婆吵了一架后患上神经衰弱所做的一场梦境罢了。为此杨社长唏嘘:就为这些或真或幻的荒唐事,还真有一拨拨闲人来这种穷丁当的地方考察。唉,只可惜没人对野猪感兴趣,要不这次一定叫这些人士大饱眼福了。但想来想去杨社长更深知,促使自己这次下定决心要和野猪决一死战的却不是这个,而另有原因。这原因嘛就是杨社长犯错了,且是大错。所以只有把这头野猪扳倒,才能减少昨天所犯下的罪错。就算被野猪咬死也才心安。endprint
事情是这样的。可是这样又能怎样,都是自己的不对:杨社长真后悔自己上错了床,犯作风错误了。而这种错都是要被天下耻笑的。想想这次如果和野猪一拼不死,自己也要卷起包裹逃去海边去广东了。社民几乎走光了,你还留下做啥,做光杆司令?早年看电影时还觉得自己要是洪常青就好了。但现在看来不行,得快点走人,再留下来可能还会犯更大的错。你看那天啊自己路过,多余地去看了魏丰家的苞谷地,想查看一下野猪糟蹋造成多少损失。可偏遇上魏丰家的。那时魏丰家的在苞谷地里一边捡那些狼藉的苞谷稞子,一边大骂野猪的不是。自己去了也搭腔了。正因这一问一答,最后魏丰家的感动得要死。
魏丰家的说:“杨社长,我苞谷林受损,只有你才会想起我来看我。社长大人,你是我的保佑神。我家的一去就是五年,就算这几亩苞谷全被野猪啃光,全变荒坡,只怕我家的都不会回来了。我听人说我家的在外面五年竟混出名堂,养起了小妈。无风林不响,他身体什么样我很知道,他是不会心甘一人过孤单的,他一定这么做。不这么做就不是他了,我明白,清楚。我要不清楚,我白做大妈了。我想丢了这荒坡去找他算账,可我知道男人一旦愿上第二个女人的坡,账没法算清了。再说我也真不懂他究竟在哪做工。他要不诚心回来,就算找见又有屁用?以前我为几分茅地和人家争得死去活来,现在却真想把这些荒坡全送人家。”
魏丰家的说着就坐在一堆苞谷稞稞上轻声哭,哭得很伤心。杨社长看着魏丰家的是真伤心。杨社长的视线沿魏丰家的肩膀往谷地望去,的确,几亩的苞谷地已被野猪糟蹋得体无完肤。大部分苞谷稞稞倒地,只极少数还在可怜呆立,裸着上下身接受山风猥亵,满目狼藉,令人悲愤。杨社长就安慰魏丰家的。可对女人你莫安慰,越安慰魏丰家的哭得越厉害,哭得肝肠寸断,最后杨社长不得不用手搭在魏丰家的肩说:“别哭了,你哭得我的心都跟着碎,像老天塌下来了一样。这小社不是还有我吗?以后有什么困难找我吧。”
“社长,大哥——你以后可不要把我忘了!我可是个女人,你可不要像别的男人把我忘。大哥哦——我啊——我家的把我忘了不算,别的男人也把我给忘了,大哥,做女人做到这份上还活做什么,大哥——”哭着就腾地过来把杨社长抱紧,杨社长想扯脱扯不了。一瓣雨后花,一颗滚烫女人心,一具热浪身体。正是在同情心交错中杨社长思想歪了,道德防线崩了,周围倒地的苞谷稞稞齐整整升浮,两人一起轰隆隆倒地。
做完惊心动魄后,魏丰家的又卷来十几棵被野猪咬断的苞谷稞做成坐垫,然后跪坐上面,用手拢拢零乱的头发,再度哭,越哭声音越大,把地头所有蝉唱虫鸣声全压住。
“别,别啊,你可别这样,会被人听到看到我们,不要这样好不,我求求你啦!”杨社长几乎跪地求饶。但越这样魏丰家的更不依不饶直哭得天昏地暗。看到这种,杨社长身子死了一半。杨社长脸黑脸白,很后悔刚才的鲁莽。曾几何时自己可是一心一意与自家的恩爱有加,从没想过要这样,可现在竟犯错了。女人如此的下跪放开声大哭,明显是想让老天和人们看到听到他的所犯。刚才她在设陷阱,可他却傻愣愣踩了。
杨社长知道自己闯祸了。杨社长想她可能心中原本不愿的。女人要愿,不会这么大哭。她现在大概认为她是被迫的。而他呢是乘人之危敲诈人家身体。我这次是犯大错,要进监了。杨社长原本不笨,但现在他知道被女人安铁锚。哎,别看刚才她一副饥饿相,那是装的,因他还真未遇见这么饥的女人。为让人踩铁锚她竟做出。想让老虎死必舍猪崽。唉碰到这种只能自认倒霉。杨社长清楚这种奸案办案时全是听女人控诉的多。只两人在场,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而那帮办案的混蛋全是男人,对女人较同情。而要由女民警办案就不会是同样结果。女法官也总判决出轻于男法官的结果来。女检察官也对男犯人寄更多理解,会分析出男人为何这样,为何不那样,会分析出对男人有利的因素。男女办案员是完全不同。对这些,作为一社之长掌管过几百号人,杨社长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走路。那几家司法的绝大部分办案员是带的犁头,是不会有女人来办自己案子的。
魏丰家的哭着哭着,就双手十指抽筋。
“大哥,社长,我手抽筋,好痛哦,快,快帮我搓,大哥!”魏丰家的痛苦地哭喊。
杨社长见魏丰家的十指在僵硬扭曲,真抽筋了,就跪了下来急急帮搓揉。
“不好,不好,好痛哦,你用针把血放了。我着痧,快帮,要不我死了哦!”魏丰家的痛苦哭喊,喘气也成问题。杨社长火烧火燎用苞谷叶把魏丰家的十个指头裹紧,然后跑去几米外折来一根藜剌,把每个指头的黑血都放几滴,魏丰家的手才停止抽筋,脸色开始好转,喘气也顺畅,杨社长却几乎瘫下地。
正当杨社长要倒地时,苞谷林深处,越过四五层苞谷叶,杨社长看见一双大眼。那双眼充满惊异、疑惑、惶恐,是死哑巴的。想必刚才的云山骤雨全被这双眼录下了。越怕人见,越被见,且还是支书和他都惧怕的死哑巴。杨社长便像镰刀横断的苞谷秆立马跌地。
(十一)
为赶时间,罗支书抓住一根老藤,攀高崖,直接上到距坳口不远的一小块平地。这处平地和小坳口处同一平面。罗支书目测平地离坳口二十米远,这,正是射枪最佳位置也是最安全距离。这时坳口的树林略稀疏,天空漏下小股的光,坳口更蒙眬。一切还静悄悄。罗支书想这会只要那头长耳厚皮毛长犁大的家伙从这经过,只要给三秒钟,他就能狠狠地撸去一梭子,就没不成功的。
罗支书跪下,把枪从身上取下,细细查看。唔不错,虽跌跌碰碰走过几片树林也没坏。装在黑牛角的火药也没打湿。那张铜炮纸也好。罗支书把牛角盖取出,急匆匆给火铳喂火药。这火铳钢管也是,你越急它越不开口,就像春节前为了催肥强行给鸭子灌苞谷颗,嘴小脖长怎么也灌不下,急得罗支书手忙脚乱。他知道这野物过坳口最多用不到一分钟,不能再耽误。于是用手拍了下脑门,先镇定住自己,才又加紧灌。火药喂满了,还加进两节小三角铁,一百多颗铁砂,几块铁片。做完这些,罗支书激动了。把枪举起,枪很沉。把枪瞄向坳口,没见前面有动静,放下。慢慢移步,选最佳角度。移到一块草地,这里几株大叶植物空隙间,能把坳口看得清清楚楚,那几片叶子正好作掩护,他能看见坳口一切,坳口上的野猪是不会看见他的。选到这位置后他舒了口气,然后抬头望树冠。是的,天应大亮了。只不过由于是在森林,大地才如此黑麻麻。森林就是到现在也还没一丝好光照,黑乎乎的。那就不管它了。嗬,想起一会,“砰”的一声震天动地,大功就告成,他两个嘴角扯了扯,偷笑。罗支书知道友顺家的虽说叫他打野猪去见她,然而他也明白她说这话时是略带揶揄的。哼,女人难过英雄关,母牛还懂只给角斗场得胜者爬,何况女人。是沃土,总要找优秀种子。英雄面前,除了傻女,没哪个女人不心动。这方面,人、野物动物甚至植物一样龉龊。他就是要扛着这头野猪去给友顺家的看看。到那时她不给才怪。想着便发出几声低笑。他害怕笑声放大,用一只手掩嘴,把笑声尽量压住,嗬嗬嗬。endprint
突然,在视线范围内,先看见坳口有了一团黑影,接着听到轻轻的沙沙声。罗支书欣喜若狂,胸中一阵窃喜。看到了,看到了,狗日,那头大猪,那头把好几个寨子几大片苞谷地糟蹋得狼藉的狗日,耳长利牙全身长芒刺。闪念之下罗支书确信这猪不止四百多斤,起码是五百多斤重,嗬,野猪,正像一堵黑墙滚滚而来。罗支书于是左手抬枪瞄准,移动、再瞄准、再移动,再再瞄准,左眼紧闭,右眼大睁,右食指一勾,扳机开关砸中铜炮,铜炮起火引爆火铳里的火药,于是,眼前腾地起了一团红光的同时,“砰”的一声震天动地。罗支书还没弄清野猪是否倒下之时,他已扑通倒地。
那抵枪的右肩一阵锁骨碎裂般巨痛加麻木。片刻后罗支书醒来,他抱紧枪,三步并作两步跑过阔叶林,跑过灌木丛,跳到坳口。他不担心野猪还会活,他相信野猪已没气了。这一枪自己都倒地几分钟,何况被击中的野猪。
为了把自己的影子和体味彻底驱散,杨社长先还在绕着那小陷坑喃喃念经,经尚未念完,先是看到前面喷出一团火光,接下来自己像被天崩一样压住,再接着昏去之前还听到地裂样的巨大雷声。这瞬间他恍惚还知道是因昨天犯下的大错,天饶恕不了他,雷劈了他。原以为打下野猪,把野猪扛去给魏丰家的,以洗脱一些罪过,可,可老天没放过,真被雷劈了。这一闪念后,又一股像一颗巨大秤砣把胸中突然压榨开来的巨痛把他弄昏,便什么也不再知道。
当罗支书飞纵着来到那团倒地的巨影面前时,他傻眼了:这哪是猪?分明是一个人躺倒在了血泊中。那人的胸肚到处是血。有一处腿还血流如注。一处手臂翻起碗大一块肉。那人痛苦地在地下卷曲挣扎,嘴里呻呤大喊:“老天爷,我这会,死定了,我死了……死了……”说着喊着,力衰了下去,嘴巴没了气,声音也慢慢缩进喉管。
“老弟,怎么会是你,怎会是你……天,怎会是你,我分明看到的是一头猪,怎么中枪后变成了你。我的老天爷呀——”罗支书跪地哭丧。
见杨社长已没动静,手脚软软,血流遍地,罗支书停止了哭,就黑着脸看杨社长。越看越怕,越怕越看,再越看更越怕,就蜈蚣咬手似的把枪抛地,转身欲跑。
(十二)
坳口刚发生的这一切都没躲得过哑巴。当站在不远处看这幕时,哑巴傻了。哑巴恨自己来晚了几秒钟没能挡住。
当哑巴攀住一根巨藤抵坳口刚把脚站稳,便见罗支书的枪已举起。他不懂罗支书要射向哪里,于是赶紧趴下,紧接一团鲜艳的红从枪管喷出,从哑巴头顶飞过,把坳口照红,再接着是一声巨响,把哑巴耳朵震了。那一响真真地动山摇,坳口两边的森林震荡,树上的积水冰凌样呼啦啦落下。哑巴头发再次被打湿,坳口,还有眼前这大片空地也湿了。哑巴眨眨眼,发现瞬间天亮了,景物已历历在目。天光从无数树冠透下。与之同时哑巴看到罗支书震昏倒地。但也只一会,像本能反应,哑巴见罗支书突弹跳,连蹦带滑向坳口奔去。
哑巴拉拉耳廓,摸摸耳孔,发现自己恍若隔世,竟听到了声音。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使他十分后怕。他不相信地再拉拉双耳,屈指猛拍脑壳几掌,真听到了冰凌落地样的刷啦啦滴雨声。在确信的确已听见声音后,他全身颤抖,扑通倒地。待调整好情绪,哑巴才马着脚站起,踉跄几步来到坳口,这时他看到罗支书已转身要走。坳口满生血味。罗支书也看见了哑巴。哑巴现在显得十分高大。罗支书哆嗦后退。罗支书担心哑巴会把他揪住。但哑巴只大睁一双铜铃眼望他,两个眼珠固定一动不动,这情状最恐怖。
“你,说叫你不要私藏枪支,偏不听……”哑巴仍然大睁着眼,嘴巴硬邦邦甩来一串声音。
“你、你……你、你会讲……?!”罗支书颤抖地说着不断踉跄后退。
哑巴不想说话了。用手比划着,突然很大声地吼了一声:“叭——”
“哑兄弟,他死了,没用了。你、你,为何今早见我出寨时不把我紧紧抱住,把我拖住,你、你……”
哑巴再大吼:“叭——”
罗支书哭丧着,落荒而逃。
哑巴拾起地上的枪,用枪管抵住小坑里的铁锚,“隆——”的一声,铁锚跳上来把枪管紧咬住,差点把哑巴的手也给咬,哑巴吓一大跳。哑巴把挂了铁锚的枪放在肩,跪下来摸摸杨社长胸口。见杨社长的心还跳,就把杨社长扛上肩,下山了。
杨社长醒来时感到身体像横在马背,然后由马在山谷一颠一簸走。他先看见地下有一点点的黑血。谁的?睁开眼才发现那血是从自己垂摆着的手脚滴去的。他躺着的不是马背,而是一个人的肩。忽儿迷糊忽儿清醒,不一会就进了苞谷地。头和手垂在那人胸前,肚子倚压在那人右肩,两只脚垂摆在那男人后背,滴血像撒花瓣撒了一路。这会再睁开眼,他看到扛着他的是哑巴,是那个寨上唯一身体最粗壮的男人,他喊了,有气无力:“兄弟,你放,放下我,你为何要把我弄下山,让我留山上,让我血流干了不行?我想死,野猪神不饶我,天雷不原谅我,难道你也不成全我?兄弟放下,快放下……”哑巴装着没听清。杨社长知道哑巴很穷,不会有钱买铁锚的,而哑巴身上现在却挂一副铁锚哐啷哐啷。不,这铁锚是他杨社长自己的。杨社长懂了,他被雷击后,被哑巴看见,把他救下山了。但想不通的是哑巴左肩干吗也背一支枪?那枪在哑巴肩背下也不断摇晃,枪管还被铁锚紧咬,巴血。
头很痛了,杨社长不想再知道太多。他想只要这一切全是昨天那事给他的报应就够了。于是杨社长哭了。
(十三)
篱笆墙外的阳光很晃眼。阳光像千万条线从墙孔漏来,形成一挂挂彩色麻纱,整个木屋此刻像一架摆在唢呐寨口的纺纱机在纺光纱。光纱很迷幻。友顺家的懒洋洋不想起床,不想起就把棉被踢开,手就又不由自主滑向身体下部。在那有个小点叫莓点,指头碰不得,一碰全身会抽。但友顺家的还是自控不了,右手中指头点了去。这一点,触电了,恨不得心爱的现在立马压过来,犁了。
正迷幻想象着,篱笆门突“砰”的撞开,一块黄稠样的太阳哧啦挤进来的同时,就进来一个满身带血的人扑通跪在了地板。友顺家的弹跳着从床上落下,拉了裤子穿上。
“你,怎么啦?”友顺家的惊骇颤声问。
“我,为,为了你,上山打野猪,不想打中人,他,杨社长,死了。我,为了你……”罗支书脸黑脸白,颤抖说。
“天啦,为我?你是为我吗?我可是跟你开玩笑,随便说说的。我的心早属于别人,不会是你的!我是个寡妇,而你是有妻室的,我怎会把心给你?我所以那样说是认定你不会去找野猪,才开的玩笑,你怎么这样傻呀。再说野猪念我是个寡妇,在糟蹋别家苞谷地时也没对我家的很怎么样,就当它流浪路过时口渴扯断几棵啃汁罢。老天爷呀老天爷那可怎么办呀。野猪只是路过时踩断我家十多棵苞谷,你却还真打死人了,这是你命数不好,与我无关,快走吧!”
“我去哪,能去哪?”罗支书脸更黑了,哭说。
“能去哪,想得通就去找蓝所长,想不通就转回野人谷吧?”友顺家的说。
“去投案坐牢?去野人谷避避?两头都黑的啊?”罗支书下巴颤抖不止,嚅说。
“这,有什么办法,谁叫你干的都是见不得光的。”友顺家的说。
“那你,早把心交谁了?”
“哑巴。”
“天!!怎么这样。怎会是这样!?”说着身子一折,一弯腰,“咚”的一声扑了地。
友顺家的一时泪起,弯下腰,把罗支书扶起,轻轻在支书的额头上咂个吻,说:“死了人,怎么也跑不了了,还是自首吧。”说着使劲把罗支书推出门。
罗支书哭着离开唢呐寨。他决定去找蓝所长。
哑巴气喘吁吁在苞谷林穿行。杨社长两手不时拍打哑巴膝盖,两脚敲碰哑巴后胯。地边的森林还黑,但哑巴终于成功把杨社长带离森林。阳光把苞谷林照得十分剔透,苞谷稞稞站立得整整齐齐。光线把哑巴刺得睁不开眼,只好眯缝着眼边走边喃:“兄弟你要真走了,这寨子就只有我一个男人了。不,没事,我想你没事!一定没事!!”
阳光真好,很旺。苞谷林的确很美妙。不远处大片的苞谷林里,一个光身女人在唱歌,跳舞。是黄桃。哑巴第一次听见了黄桃的山歌,很动听,泪花盈满眼。望夫岭若隐若现,苞谷林深处的寨口,那块涂鸦似的大石碑已可见,离寨子应不远了。杨社长的身子越来越沉,哑巴一步一挪,身前身后的苞谷林都彩色着。
责任编辑 梁智强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