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志保 1988年毕业于安徽大学历史系。1994年开始文学创作。迄今发表中篇小说二十余部,短篇小说多篇,计二百万字。多部中篇小说被转载或收入多种选集。著有中篇小说集《黑白道》(系中华文学基金会“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1999~2000卷)。中篇小说《黑白道》获第三届安徽文学奖,中篇小说《温柔一刀》获第五届安徽文学奖一等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安徽省作家协会主席团成员,鲁迅文学院第十八届高级研讨班学员。
透过窗户往西看,满天晚霞。王飞翔长舒一口气,锁上办公室的门,从三楼慢慢走下来。自行车停在西车棚,飞翔想,正好可以从西门骑出去,然后迎着晚霞去新广场散步。尹零站在西门外一棵粗壮的槐树下,笑吟吟地望着疾驶出来的他,说:“我就知道你会来这一手儿。”飞翔无奈地下了车子,重新把它放回车棚,然后闷闷不乐地和尹零并肩往万秀酒店走。尹零下午三点多给飞翔发短信,约他晚上一起吃饭。飞翔没回。尹零把电话打过来,把短信的内容重复了一遍,说六点整,我在东门等你。飞翔不去,说晚上有事。飞翔一周里已经拒绝了七次饭局,这是第八次。往一个月上算,大概不少于二十次了。尹零不干,说没有其他人,就是几个老朋友,聊聊天,说说话。你王飞翔再清高,也不能与世隔绝吧?飞翔真想与世隔绝,他只是不知道与世隔绝以后自己怎么活,如果能解决生存问题,一切皆有可能。尹零和飞翔是多年的好朋友,单位不同,却都在市委市政府大院里。飞翔只好答应了,但答应并不代表一定践约,他一想到那些觥筹交错的场面,头就发晕,为了避免头晕,逃跑是一种不错的行为。他只是没想到,尹零已经熟悉了他的脾性,在这边把他堵上了。
进了万秀酒店,很多熟人的面孔扑面而来,好像大家约好了在这里见面似的。市直机关流传过一个笑话,说某单位一位副职被双规一个月以后,终于获得了自由。为了向大家宣布自己已经是清白自由之身,他没有选择去全市三级干部会上露面,而是带着老婆来到万秀酒店吃了一顿晚饭。当天夜里十二点,全市人民都知道他出来了。飞翔随在尹零身后上了二楼,在“鲈鱼厅”前停了下来。飞翔有些惊讶。万秀酒店有一百多个包厅,分布在五层楼上,每一层都有自己的主题。比如这第二层,就是以鱼为主题。再比如这“鲈鱼厅”,它的主题就是鲈鱼。尹零是不吃鱼的,更不敢吃鲈鱼,一吃就过敏,死去活来的,发癫痫似的。不吃鱼的人到“鲈鱼厅”吃饭,不是找罪受吗?房门打开,里面已经高朋满座,要命的是,刘一君正坐在冲着房门的上座高谈阔论。飞翔不由自主地往后撤了一步。他妈的老实人也会捉弄人了,尹零这狗东西也学会这招了。飞翔想。尹零一把拽住了他的手,可怜巴巴地小声说:“哥,给我个面子吧!”飞翔还在犹豫,刘一君已经起身走到了他面前,微笑着向他伸出了手。
飞翔挨着刘一君坐下,这才来得及仔细检阅众人。都认识,都有些重量,除了尹零和他,最低的也是副处级调研员。级别最高的是一位刚刚退休的市政协副主席,身退心不退,也只好陪坐在刘一君身边。飞翔似乎看明白了,今天这场酒,主客是自己,其他人都是陪客。至于主题,只有他和刘一君两人知道,而且,也只能他们两人知道。飞翔想,这就是糊涂酒,一群糊涂蛋,为了一个糊涂的目的,来喝了一场糊涂不过的酒。尹零坐在门口的位子,冲服务员挥挥手,热菜、凉菜便飞奔进来了。竟然全是鱼,即便是素菜,也做成鱼的样式,或者用鱼肉做辅料,就是一个他妈的鱼贯而入。飞翔数了一下,鲈鱼占了七成,清蒸鲈鱼、柠香鲈鱼、锅贴鲈鱼、泰式酱蒸、咖喱鲈鱼丁、水蛋鲈鱼、铁板鲈鱼,真正一个鲈鱼宴。刘一君爱吃鲈鱼,市直单位无人不晓。可以十日无肉,不可一餐无鲈,这是他的名言。刘一君办公室里挂着一幅书法,据说是请省书协的一个副主席写的:小姑山到彭郎矶,老树含风黄叶飞。何人泊舟秋色里,钓得鲈鱼三尺肥。这样的人死后会不会变成一条鲈鱼呢?飞翔想,这样倒好,让他和鲈鱼做一场爱,让他的热爱拥抱冰冷的鱼身,才能知道鲈鱼的凄凉。飞翔关心刘一君的来世,更关心现在的尹零。飞翔忧愁地看着尹零,不知道今天这个坎儿他怎么过。一个吃鱼过敏,特别是吃鲈鱼过敏的人,给一个可以生吃鲈鱼的人当办公室主任,这日子怎么过?但尹零就这么走过来了,而且走得顺风顺水,已经有传言出来了,说他近期可能被提拔为副职。传言本身就是传奇,已经有太多的传言成了现实。飞翔了解尹零,他是个规矩人,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比别人多得多的代价,他的脚印里不是积满了汗水和泪水,而是浸满了血水。一个规矩人,今天会怎么对付他面前成群的鲈鱼呢?
尹零喝酒很少,他的任务是让别人把酒喝好,特别是让飞翔喝好。为了尹零,飞翔很配合,他痛苦地和所有人碰杯,对所有笑脸微笑。刘一君很满意,尹零的脸上也溢满笑。尹零的筷子在鲈鱼群中出没,像一柄鱼叉,但叉出来的不是鱼,是鱼身边的葱丝、姜片以及那几样仿鱼的食品。坐在刘一君身边的前政协副主席终于发现了,并和刘一君耳语了一句什么。然后刘一君就笑望着尹零,说尹主任,鱼还是要吃的呵,咱自己不吃,客人会怎么看这些鱼?这么肥的鱼,怎么能受这样的冤枉呢?飞翔插话道:“他吃鱼过敏的。”刘一君对飞翔笑笑,点点头。但尹零已经把一块雪白的鱼肉塞进了嘴里,尹零对飞翔说:“好多了呵,没事。”
飞翔不想再说什么,你说没事,那就没事吧!飞翔盼望赶紧结束,然后赶紧离开,尽量不给刘一君单独和他在一起的机会。拒绝一个人的最好的办法,是在那个人开口之前走掉。但是,还没有等到结束,尹零就倒下了。尹零做了一个优美的舞蹈动作,然后扔了筷子。筷子冲向桌子上方的金色吊灯,又响亮地落在一只鲈鱼的头上。尹零从椅子上滑落,背部重重地夯在了地板上,圆圆的脑袋很幸运地砸在了邻居的腿上。飞翔奔过去看时,尹零已经满脸通红,一粒粒小米状的疙瘩正从他的皮肤下像缺了氧的小鱼般冒了出来,白沫如一团正在融化的雪,从嘴角慢慢溢出,流向他修长的脖子。飞翔喊过来两个男服务员,三人一起把尹零架起来。尹零吃力地翻着白多黑少的眼珠,斜看着刘一君,口齿不清地说:“本来不过敏了,不知道今天怎么了。”刘一君掏出手机,说我让人送你去医院。飞翔摆了摆手,说:“我送他去吧,你们继续!”endprint
飞翔感谢尹零,他用自己的痛苦给飞翔创造了早退的机会,避免了酒后可能会有的尴尬场面。会有那种尴尬的场面吗?飞翔搞不清,只能判定为可能会有。刘一君对于那件事,到底掌握了多少信息?了解到什么程度?飞翔不大清楚。但是,刘一君对那件事的危害性肯定无比清楚。若非如此,前天他为什么让尹零送来一万块钱呢?给钱的理由很可笑,甚至让人感觉是故意编了一个不可信的理由,以免遮住了真正的动机。“这是去年你对招商局进行经济责任审计的酬劳。”尹零说。飞翔差点笑出声。去年11月做的事,为什么今年6月才得到酬劳?而且,酬个屁呵!一方面,是例行公事;另一方面,差点就审出了问题,刘一君背后不骂他祖宗三代就不错了。飞翔当然没有收下,哪怕他等钱救命,也不能收那一沓钱。那不是钱,是一根钉,目的就是把他钉死。
尹零的过敏发作持续了个把小时,才在药物的包围中渐渐消停。医生是一个高个女士,快五十岁的人了,还漂亮得一塌糊涂。医生说如果你还不检点,还吃鲈鱼,下一次就不要往这里送了,直接送七里湾就行了。七里湾是火葬场,规模很大,一天能烧上百人。飞翔在医生骂人的时候用手机百度了一下,才知道原来鲈鱼含有较高的组氨酸,经组氨酸脱羧酶的作用脱羧而形成组胺。鲈鱼放置的时间越长,组胺的含量越多。对于抵抗力差的人,摄入组胺超过100毫克就可引起过敏,而且一次比一次严重。飞翔感谢了女医生,打的把尹零送回家。尹零躺在床上,说哥呵,看来刘局长是有求于你,你得——飞翔摆摆手,说你他妈的刚才吐了我一身,臭不可闻,你不要再给我添臭了。飞翔逃一样离开尹零家,如果再多呆一分钟,尹零的不讲理的老婆就会向他扑过来,她从刚开始就认定他是罪魁。
飞翔不想打车。月亮很好,飞翔很喜欢,十来里路,能在月光下走完,也是一种享受。令飞翔不快的是路灯的光亮,昏昏沉沉,一副爱用不用的冷脸,与月光搅在一起,分不清是谁照亮了路。飞翔就绕了一段路,走外环,虽然远了点,却没有路灯光,月光是纯的。飞翔忍不住要想尹零,眼前不时闪现着尹零通红的脸。尹零适合做一个诗人,不应该在机关工作,特别是不适合在刘一君手下工作。强悍的刘一君,身后就应该跟着一群公牛队的人,而不是一点组胺就能打倒的家伙。飞翔自然而然地想起了昨天上午那一幕:一百多个街道干部和村委会干部,手里扯着红色横幅,在市委市政府大院南门口站成一堵墙,喊着打倒刘一君,坚决要求市委撤换刘一君。刘一君的奥迪A6就是这时从外面驶过来的,而且响亮地鸣了几声喇叭,提醒保安赶快开门。保安示意车子转走东门,因为如果开门就可能给上访的人以可乘之机,一哄而进。车子停下,车门开了,刘一君大大方方地走了下来,响亮地咳嗽了一声,从保安室的小门进到了大院里。那些振臂高呼的家伙惊呆了,他们眼睁睁地看着刘一君走过他们身边,走进了院子里,然后回头给了他们一个微笑。他们的信心遭受了巨大打击,一瞬间高昂的头就像经了秋霜的红芋叶,差一点被自己塞进了裤裆。一个小时以后,当市委办公室来人让他们选五个代表进去反映问题时,谁也不愿意上前了,然后就一哄而散了。当时飞翔就站在自己办公室窗前,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他身上,看着这一幕,他脸上露出了冷笑。这样的一个群体来上访,真是一个笑话。但是,飞翔不得不佩服那个把这一百多人集合在一起的家伙。七个县呵!能在三天之内从七个县里拼凑出这样一支队伍,也算一个能人了。三天前,当飞翔看到那份文件时,就预感到会出一些问题。文件是市招商局以市政府的名义出台的,是关于进一步加强全市招商工作的。文件对去年的招商规定作了一些修改,最大的亮点,是一竿子插到底,把县里管的事也拢过来了,而且把街道居委会成员和村两委成员也作为招商考核对象,还给这些人规定了具体的招商任务,如果不能按期完成,就要交付罚款,数额是招商任务的万分之三。这就是强势的市招商局局长刘一君!换了人,谁敢呢?这是要被砸黑砖的事,砸了也没人同情,反而会有人拍手喊痛快。刘一君为什么敢做?因为刘一君的背后站着一连串辉煌的招商数字,那些数字组成了一面金色的墙,墙的中央,还站着为他喝彩的市长。
走了半小时,飞翔身上出了汗。飞翔抹了抹脸,忽然想,自己能撼动他吗?而且,有必要去撼动他吗?组织部干部监督科的科长,是不是有些小了?仅凭手头那一张单薄的纸,能把刘一君像萝卜一样拔出来吗?
手机铃声响了一下,飞翔掏出手机,是一条短信:忽闻江上弄哀筝,苦含情,遣谁听!烟敛云收,依约是湘灵。欲待曲终寻问取,人不见,数峰青。是刘小允发来的。飞翔感到好笑,这孩子,就是爱卖弄,就这点古文底子,竟敢拿来逗他。这是苏轼《江城子》的下半阙。飞翔站住,把上半阙回了过去:凤凰山下雨初晴,水风清,晚霞明。一朵芙蕖,开过尚盈盈。何处飞来双白鹭,如有意,慕娉婷。发完之后,才意识到有些不妥,似乎有调情的意思。自己已经是四十岁的人了,惹人家二十多岁的小姑娘干什么?有意思吗?飞翔心下惴惴,就把手机在手里拿着,不时看看有没有短信回过来。刘小允的短信回得很快:燕子双飞来又去,纱窗几度春光暮。那日绣帘相见处,低眼佯行,笑整香云缕。敛尽春山羞不语,人前深意难轻诉。飞翔心里一惊,想,坏了!
刘小允说的绣帘相见,不是随口借古人说话,而是实有其事。一个月前,飞翔接到尹零的电话,说有一美女久慕大名,求相见,不知能不能得偿所愿。飞翔说我宁欠英雄十吊,不屈美女一文。尹零安排的地点,是一个叫锦绣的酒店,定的包间就叫绣帘厅。飞翔走进绣帘厅,迎面娉娉婷婷地飘过来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笑盈盈地使了一个万福常礼,说小女子给飞翔老师请安了。飞翔差点笑喷了,连忙一抱拳,身子躬下去,说老夫还礼了。女孩亲昵地拉住他的手臂,把他引到桌边坐下,说:“你还老夫,你还没有我大哥大呢!”飞翔知道,这个女孩,就是传说中的刘小允,一个月以前刚刚从一所乡镇中学调到市文艺研究所。刘小允的高难度调动,被部里的几个科长称为超级玛丽,说白了就是操你妈的!按照干部宏观管理规定,这种调动必须经过市委组织部办公会议,当然,能运转到办公会议上,文章肯定早就做好了。飞翔当时非常吃惊,觉得这不是一项会议内容,而是一个传说。飞翔笑眉笑眼地打量着刘小允,心里却在嘀咕她到底获得了什么能量,能够从乡镇中学连跳几级调到市里。刘小允穿着一件粉色梦芭莎直身波浪边长袖连衣裙,脚上是一双小巧的中腰帆布靴,雪白的脖子上挂着一条细到若隐若现的白金项链,如果不是那枚翠绿的梅花吊坠,飞翔真会以为她脖子上没有任何装饰。刘小允的脸很白,腮上有些似有若无的粉红,这就是传说中所谓的桃腮。眼睛圆圆的,亮亮的,给人一种明媚如春光的感觉。刘小允最美的,是她的嘴唇。飞翔说不出来它是怎么美的,但是,它就是那么美,吸引他看了一遍,又看一遍,看到第三遍时,一种强烈的欲望升腾起来,牢牢地把他攫住了。两片害人的嘴唇呵!飞翔想。endprint
刘小允健谈而坦诚,这是一般女孩难得兼有的两种优点。刘小允当着尹零和她的一位叫华小飞的闺蜜的面,直言她想见飞翔的两个理由:一是久慕大名。青年才俊,这是飞翔十五年前就赢得的美名。二十五岁任市委组织部干部监督科科长,同时以古诗词创作闻名全省文学界。双脚蹬着两条平行的铁轨,竟跑得比火车还快,引来一片喝彩。飞翔的“花发十载香不老,雁过百里声未残”的诗句,让本市诸多女子对爱情充满了向往,坚定了爱情的信心。十五年过去了,虽然飞翔有英雄迟暮的没落心境,但美丽的传说仍然像天边的云,一直飘扬在很多女人的眼前,并让她们产生被召唤的错觉。二是刘小允下周要参加一个演讲比赛,是团市委、市妇联等几家单位共同组织的。刘小允已经得到确切消息,组委会将聘请王飞翔担任评委,而且可能会任评委会主任。刘小允在乡镇中学当语文老师时参加过无数次演讲比赛,名次没出过前三,第一名的奖杯拿了一大堆。但是这次她有些担心,因为好手如林,一不小心,就可能落到孙山之后。而且,这是她调到市里以后参加的第一场演讲比赛,输不起。刘小允的意思,想请飞翔多多点拨,同时手下留情,多多照顾。刘小允把一份演讲稿递给飞翔,说这是我写的稿子,请哥给我改。演讲的一些细节,也请哥给我指导。演讲稿写得不错,飞翔稍加润色,便成了字字珠玑,晶莹璀粲。刘小允端起酒杯,和飞翔连喝七杯,又和尹零喝了三杯,眼见的就醉了。醉了的刘小允更加光彩照人,嘟着红红的嘴唇说,“哥,女人不容易,帮我呵!”飞翔在这一刻差点哭出来,就冲刘小允这句话,他能忍心不帮?刘小允在华小飞的搀扶下,摇摇摆摆地离开了绣帘厅,出厅门数步,又回过头来,说,“哥,知我意,感君怜,此情须问天!”飞翔一时大窘,被酒劲催着,仓促中回道,“瘦影自怜秋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刘小允狠狠地点了点头,说,“哥,我懂!”飞翔红着脸坐在那里,想,刘小允说她懂,可是,王飞翔你懂了吗?你不懂,你跟着和个屁诗呵!
飞翔自然知道刘小允如此和他调情,这演讲的事对于她来说,肯定是非常重要的。为什么重要?他不去想。在他的心里,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是非常重要的。如果非要找出一件来,那就是每周一次的回家。飞翔家在县里,老婆和孩子都在县里。周一的时候,他一人挤公共汽车来市里上班,周五下午下班后,再挤公共汽车回家。来回三百公里,不算远,却似一道银河,阻在他的心里,铄去了很多美好的感觉,生活也渐渐失去了激情。飞翔有时也后悔,自己在市里工作,竟跑到县里找了个老婆,这事做得是有些鬼迷心窍。后悔归后悔,公共汽车还得挤。挤车真是一件让他痛苦的事,有几次还被偷了钱,心里疼得很。有多少单位要派专车来回接送他?很多,记不清了。他自然知道人家的好意不是给他本人的,是给监督科长的。那么,刘小允请托的是他吗?他想,可能是他,也可能是那个监督科长。无论怎么样,这个忙是一定要帮的。然而,当那场在本市演讲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主题是“我为祖国添光彩”的演讲开始时,飞翔才真正明白,这将不是他能够驾驭的一场比赛,虽然他是评委会主任。精彩吗?太精彩了!十个选手,全是青春靓丽的女孩,分别代表七个县和市直三家单位。市直的三个女孩,个个都能称得上妖精,不只是打扮与长相很妖,才能及临场表现也妖得很。前三位选手演讲结束,打第一轮分数时,飞翔感到一阵窒息。这分数不好打,无法拉开差距,如果你判定谁比谁高零点零几分,那就更荒唐,那点差别,你能用量来确定吗?特别是那位来自市广播电台的叫梁英子的女孩,你给她打10分都不为过。但是,飞翔给了她9.95分,他不想一上来就把分打到顶点,这对后面的选手不公平,比赛还没进入白热化,你就把第一名定了,下面还怎么比?另外六个评委最高分是10分,最低分与飞翔一样。刘小允是第七个出场的,刘小允出场时全场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就像晴天白日忽然飞来的一阵让耳朵无处躲藏的雷声。飞翔吃惊了。全场有多少观众?二百多。二百多人一起为她鼓掌,为她造势,非一般能力可及。飞翔就想起了超级玛丽,忍不住就叹了一口气。但是,飞翔很快就忘记了他的猜疑。刘小允,这个光鲜得像一枚春天的红草莓的女孩,很快让他张大了眼睛,同时张大的还有他的嘴巴。美呵!她怎么可能发出如此美妙的声音,设计出如此摄人心魄的抑扬顿挫?她一把两把三把全都捏在飞翔的喉咙上,让他感到眩晕。给多少分?应该是10分。但是,这对梁英子不公平。飞翔压抑着自己的激动,给了她9.96分。他没有想到,正是他的0.01分,让刘小允成了第一,让梁英子屈尊为第二。当比赛结束主持人宣布刘小允以0.01分胜出时,全场爆发出一阵笑声。这笑声是善意的,是对刘小允和梁英子以及所有参赛选手的承认。但是,飞翔心里明白,这也是对他的讽刺。也许,应该被讽刺的还有别的评委。这时,飞翔突然想起一个问题:尹零是怎么认识刘小允的?
飞翔没有参加颁奖仪式,鲜花和掌声只能刺激他的神经。在回单位的路上,他收到刘小允发来的信息:益愧千金少,情将一饭殊。恨无泉客泪,尽泣感恩珠。飞翔当时回了一句:至于吗?
这样的一个故事,说结束就结束了。一个月过去,飞翔几乎已经忘记了。不忘记又能如何?为什么不忘记?所以,当含情脉脉的短信飘到手机上时,飞翔开始担心,甚至是害怕。飞翔不敢再回短信,匆匆忙忙地给老婆打了个电话,报了个平安,就把手机关了。
第二天早上醒来,太阳已经出来了。飞翔信步下楼,在小区的轻风杨柳中散步,不知不觉就来到了鲈鱼湖。鲈鱼湖是小区的一方五亩左右一米多深的水面,里面养了上千尾鲈鱼。三年前小区建成,飞翔是第一批住户。物业公司经理杨非雄曾经在一个街道当过办事处副主任,和飞翔很熟,一定要飞翔给这片水面起个名。飞翔随口就起了个“柳荫”的名字,因为水边栽了几十株柳树,柳身婀娜,薄荫如云,被风一拂,便有一阵阵翠绿从水面扬起,如梦的感觉。杨非雄闷了一会儿,说:“还是叫鲈鱼湖吧!”飞翔笑望着他,不知道这个鲈鱼从何而来。杨非雄说:“我们正准备在里面放养一些鲈鱼呢!”飞翔明白了。杨非雄做办事处副主任时,刘一君是副区长,是他的顶头上司,据说关系处得很好。杨非雄自然知道刘一君不可一餐无鲈的习惯,放些鲈鱼闲养着,时不时捞几尾鲜鱼送过去,心便贴得更紧了。刘一君势头太好了,谁能看清他的顶点在哪里?飞翔在佩服杨非雄的心计的同时,忍不住提醒了一句:这鲈鱼可是生活在沿海和通海的淡水中的,没有一番铺垫,在这里可是无法茁壮成长的。杨非雄就笑了,说,“长得慢才好,肉结实,有弹性,更有嚼头呵!”飞翔在心里骂了一句:你妈长了六十多年了,你爸还觉得有嚼头?三年里,飞翔无事时就在鲈鱼湖边闲走或闲坐,看看垂柳,看看假山。看得最多的,还是鲈鱼。鲈鱼们成长的态度很好,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了,千把个日子却只长到一斤多重。感情是在不知不觉间建立起来的,飞翔几天不见这些鱼,心里就有些想。在湖边的一块假山石上,飞翔看到一则用白粉笔写的公告:本公司近日将涸泽而渔,鲈鱼鲜美,有欲购鱼者,请及时联系。飞翔茫然地靠在石头上,想,涸泽而渔,倒他妈的说得正确。杨非雄,你个王八蛋!endprint
“哥倒有闲情,一个人在这里想谁呢?”飞翔扭头看时,刘小允正站在身侧,笑吟吟地看着他。昨晚的短信像柳枝一样在眼前拂了一下,飞翔站直,笑笑,说:“想鱼呵!”刘小允去年结的婚,现在也住在小区里,但飞翔几乎没在小区里碰到过她。刘小允伸手从飞翔衣袖上拈走一片柳叶,说:“好是日斜风定后,半江红树卖鲈鱼。这些人在这石头上写了这么几行字,同样是卖鲈鱼,倒是俗不可耐了。”飞翔看看表,说:“时间不早了,你不上班啊?”刘小允撇撇嘴,说:“你走吧!我这平头百姓,闲时间多得比柳叶还稠,急着上班倒显着近利了。”
飞翔匆匆忙忙地来到办公室,才感到自己有逃跑之嫌。坐到办公桌后定了定心神,飞翔拉开抽屉,取出一只牛皮纸文件袋,打开往里看了看,然后往部长室打了个电话,说有事要汇报。部长有早来早走的习惯,大家摸清了他这个优点,有什么紧要的事,都赶早来汇报。飞翔拿着文件袋来到部长室,敲敲门,听到一声“请进”,才悄无声息地走进去。部长正坐在一堆文件后面皱眉想事,看到他,点点头。飞翔轻声说:“还是那件事。”部长看了他一眼,问:“哪件事?”飞翔说:“查刘一君。”飞翔一周前拿到这只牛皮纸文件袋以后,立即就向部长作了汇报,要求查刘一君。部长没同意,说招商任务是重中之重,那么大的一个摊子,全靠刘一君撑着,你查什么啊?把全市的招商工作查瘫了,你去当局长啊?影响了全市的经济发展,咱俩都是罪人。飞翔当时没敢回答,灰溜溜地走了。部长说:“不是和你说过了吗?现在不能查,等这阵儿忙完,咱们开个办公会议,仔细研究一下,再决定怎么办。”飞翔把文件袋打开,抽出一张有些发黄的纸,说:“这是刘一君上山下乡当知青时,由市知青办填写的一张登记表,出生日期是1950年。按照这个日期算,他今年已经62岁了。正处级公务员58岁退二线,60岁退休,也就是说,他四年前就该退二线了,两年前就该退休了。这是到目前为止,记载他年龄的最早的档案,也是最具有权威性的。如果这个情况属实,必须作出处理,不然,对其他按规定退休的人不公平。人家是实名举报,我们不去查,没法向举报人交代,也是渎职。”部长把登记表拿过去看了一下,说:“他现在的档案年龄是多大?”飞翔说是56岁。部长笑了,说:“我看他的面相,也就是50出头,你说他62岁了,倒是夸他会保养。”飞翔也笑了,说:“天天吃鲈鱼,维生素多,自然就年轻了。”部长把登记表还给飞翔,说:“这是一张简明登记表,上面还有其他几个人的相关信息,注意保密。”然后部长端起茶杯喝了口水。飞翔连忙从茶案上取过开水瓶,往杯子里续了一点。部长吐了一口茶叶,说:“再等一等,过几天吧,过几天咱们开会研究一下。对了,你这个表从哪里来的?”飞翔把登记表放回文件袋,说:“是市直一个退休的老同志送来的,说是从市档案局弄来的。他不敢往纪检委送,纪检委的王常委和刘一君是干亲家。”部长皱了皱眉,说:“我知道了。这事要注意保密,一个字也不能外泄呵!”飞翔走到门口,部长把他喊住了,说:“你的工作,我一直是满意的。近期呢,可能有一次人事调整,你心里要有个数,言行上,嗯,你明白就行了。”飞翔愣了一下,然后点点头,说谢谢部长!
飞翔回到办公室,把文件袋放回抽屉,忽然想起部长一周前已经接到省委组织部的通知,他已经通过省政府副秘书长职位公选笔试,近期要进行面试。飞翔拍拍脑袋,怪自己粗心。部长正处在一个紧要关头,怎么可能分心去管这些麻烦事呢?再想想部长刚才的暗示,心里就有了一些小激动,熬了这么多年,当了十几年的科长,总算有些眉目了。但是,部长的暗示里似乎隐着双重含义,另一层意思是让他注意言行,为什么要注意言行呢?该表现的已经表现了,现在到了无为而治的时候了。那么,刘一君的事怎么办呢?想起刘一君大口吞吃雪白的鲈鱼肉的情形,飞翔就反胃,觉得如果能早些把刘一君轰下去,也不失为一件功德。转念一想,养鱼不就是吃的吗?别人吃得,为什么刘一君吃不得?
正在胡思,手机接到一条短信,又是刘小允: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飞翔把手机放到一边,想不明白刘小允到底是什么意思。表面的意思,自然是明确的,刘小允在向他示好,甚至是示爱,还有比这更明白的吗?但是,自己这张四十岁的男人脸,虽然有棱有形的,毕竟经历了太多的风霜,树皮一样干了,有什么好爱的?而且,好爱就可以爱吗?好爱就要表白吗?不能招惹!飞翔想,二十多岁的女孩子都是蜜蜂,闻着很甜,蜇一下,立即就起大包,遮都遮不住。疼,倒能忍住,关键是丢不起这人!飞翔不回短信,但他无法让人家不发短信,一连串的短信像黑夜的闪电一样,照亮了飞翔的双眼:蛾眉羞自画,鸾台懒对匀,罗衣不胜带宽裙。孤擎玉盏酒病,厌沾唇。还有,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再如,风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谁教桂叶香,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飞翔看着这些短信,渐渐觉得心里有一股暖流缓缓溢出。飞翔看了一遍又一遍。这种美妙的感觉,以前什么时候有过?似乎没有过。和凌月谈恋爱时也没有过。凌月是个很实际的人,第二次见面就和他商量结婚以及结婚以后的事,别说让她搬弄这些撩人的诗句,就是他去撩她,也不会有一点柔情的东西回应过来。飞翔忍不住就长叹了一声,然后拿起电话,拨打了刘小允的手机。
“丫头,想做什么?”他问。“发信息呵!”她答。“你会的古诗不少。”“不多,从网上现抄的。”“发到什么时候为止?”“不知道,哪天不高兴了,就把你的号码删了。”“什么时候不高兴?”“姐不知道,反正姐现在是高兴的。”“我不喜欢绕,说吧!”“没什么说的,明天下午,你不要上班了,我到家里找你。”“有事不能在电话里说呵?”“废话,能在电话里说,谁还到家里找你?”
刘小允把电话挂了。飞翔咧了咧嘴,不知道是该笑一下,还是该叹一声。
办公室主任袁汪走进来时,飞翔正在网上搜一份心得体会材料。太阳已经落到西大门外的那根旗杆上,阳光仍然很明亮,飞翔不得不把窗帘拉上,只留下一道不足半尺的缝隙。袁汪手里拿着一份文件,通知飞翔明天上午参加一个活动,是一个重大招商项目的启动仪式,在经济开发区举行。飞翔看看部长签的字,笑了,问袁汪这是不是他的主意,这样的活动要么是分管领导去,要么是办公室主任去,轮八天也轮不到监督科。袁汪说不是,部长第一时间就签了让监督科长参加,连他都感到不解,以为飞翔最近得宠了呢!袁汪是浙江湖州人,南京一所大学的天文学博士,前年上半年被市里以优秀人才的名义引到市委组织部,先是给了一个主任科员,去年年底任了实职,到办公室当了主任。袁汪到部里来时,遇到的全是不解的目光,飞翔也不解,没有人认为袁汪会混得比过去好。飞翔想起小区鲈鱼湖里那上千尾无法茁壮成长的鲈鱼,觉得袁汪这小子就是一条不大不小的鲈鱼,不同的是小区那些鲈鱼是被杨非雄弄来的,而袁汪是自己跳进湖里的。但是,令飞翔和众人大跌眼镜的是,袁汪竟混得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好得不能再好了。办公室主任的岗位,就是一个二部长,没有一把真刷子,部长还真不给你,你还真不敢去接手。飞翔想,如果杨非雄知道袁汪曾经在他的眼里当过鲈鱼,肯定会他妈的吹牛了,他一定会说:再浅的淡水湖里,也能养出肥壮的鲈鱼。endprint
袁汪问飞翔的心得体会材料写了多少了。飞翔指了指电脑,说我这不是正在网上找吗?袁汪笑笑,说要求手写,两万字,一周后市效能办来检查,老兄你可要抓紧了。飞翔有些急,在电脑上拍了一下,说,“公文都可以在网上处理,为什么心得体会不能在电脑上写?不是一万字吗?怎么又加了一倍。”袁汪又笑笑,随手关上门,走了。飞翔从抽屉里找出一包香烟,点了一支,狠狠地吸着。市里一个月前开展了一项活动,叫“五好一热爱”,五好是读好书、唱好歌、做好事、带好头、当好人,一热爱是热爱人民。给人的感觉是以前就没做过好事,没当过好人,更没有热爱过人民。活动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启动,目前是第二阶段,写心得体会。飞翔抽了两支香烟,拎笔写了几个字,心烦,就把笔扔了。闷坐了一会儿,决定下周一请假,带着凌月回老家看看,如果凌月不愿意去,他就单独行动。飞翔的老家在福建上源镇,与有“鲈鱼之乡”美名的福鼎只有一河之隔。二十年前,刚刚大学毕业的王飞翔为了追求同班的一个美丽女孩,来到这里工作,女孩没追到手,工作却固定下来了,而且还跑到县里娶了个老婆。飞翔已经有五年没回去了。家里除了一个哥,没其他人了。飞翔忽然想去福鼎看看,看看那些银色的鲈鱼,顺便把写心得体会这件烂事儿糊弄过去,管他是什么结果呢,回来再说。然后飞翔觉得非常可笑,在这样的时候跑回福建,自己是不是有点神经?正烦着,凌月打他的手机,问他在哪里。飞翔说在单位。凌月说我刚才打你办公室电话,你怎么不接?飞翔痛苦地摇摇头。凌月每天晚上十点都要打他房间的电话,说是关心,其实是查岗。凌月还不定时地打他的手机,没有事,就为问他在哪里,有时还编个小瞎话诈他。飞翔和凌月谈过,说你这样也没用呵!我就是弄个女人躺在身边,你打电话也看不见呵!我一边和她做爱一边接你电话,你不是也听不出来任何异样吗?凌月说你想做就做吧,别把鸡巴累掉了就行。凌月在县文联工作,闲得无聊,就拉了一个朋友一起搞房地产开发,小型的。刚盖了一层,县城建监察大队去了,说房型和审批的图纸不一样,不能盖。为什么和图纸不一样呢?图纸设计的面积小,交费少,凌月想多盖些,自然与图纸有差别。凌月请他们吃了几顿饭,仍然不起作用。凌月今天给飞翔打电话,是让他出马,尽快把这事摆平。飞翔觉得既然是两家合着盖的,你做不了的事就让人家去做,没必要全揽在自己身上。凌月说人家能不做吗?主要是那些狗日的想要现金,数目还不小,咱不是不想掏钱吗?飞翔想了一下,让凌月去找方达。方达和飞翔是党校同学,也是好朋友,现在是城关镇的书记,在县里通吃。凌月犹豫了一下,说:“你在市委组织部,和县长书记都熟,就不能给他们打个电话,让他们给安排一下?”飞翔说别放屁了,你不要逼良为娼啊!然后飞翔给方达打了个电话,问他最近的情况。方达简单地说了一下,然后问飞翔是不是要到县里当组织部长。飞翔说没有的事,你听谁说的?方达说咱们党校同学都知道了。飞翔突然有一种与世隔绝的感觉,别人都在议论,主角却什么都不知道,这个主角真他妈的可以。飞翔想,如果这次真被提拔了,倒可以在本市廉政史上写上重重的一笔了。方达问飞翔打电话有没有更大的主题。飞翔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好意思讲凌月建房的事。挂了电话,飞翔觉得自己近来有些反常,尽做这些主题缺乏没有意思的事,说话也变得闪烁其词了。他对着一面小镜子看了看自己,一张苍白的没有生气的脸,好像已经对这个世界失去了兴趣。既然已经没有兴趣了,为什么还要盯着刘一君不放呢?他问自己。如果连这点兴趣都没有了,就可以跳到湖里做一条没有呼吸的鱼了!他能隐隐约约听到自己的回答。
离下班还有一个小时,飞翔就清理了手头的事,徒步出了大院西门,往新广场走去。新广场在西二环西边,城市边缘,占地二百多亩。飞翔喜欢到新广场散步,因为这里除了刚刚铺好的大理石地面和一些刚刚成活的热带风景树,基本上还是农村景象。广场的南西北三面围着大片的农田,上个月收了麦子,近期在一场透雨之后播下了豆种,已经有一些细小的豆苗冒出来。豆苗有些稠,便有三三两两的老年农妇带着小篮子下地,拔出一些豆苗,加大株距。拔下的豆苗用开水焯一下,简单地拌些盐和麻油,味道好极了。飞翔也下了地,帮一个七十多岁的农妇拔豆苗,有一句无一句地说些闲话。飞翔喜欢这种没有思维或者思维稀薄的状态,整个人就像在空中飘,或者贴着豆苗漫无目的地飞,到处都是风,到处都是云,都是豆苗的绿影,他可以随心所欲地与它们融在一起,就像一缕青烟融入一缕蓝烟。还有夕阳,它就是一朵浓郁的红云,或者是几朵红云叠在了一起,让世界都红成了自己的颜色。飞翔有一种比熟睡更美的感觉。熟睡时世界消失了,现在,世界上只有美丽了。
凌月的电话打了过来,飞翔落回了地面。飞翔一边接手机,一边走进广场,在一只石凳上坐下来,看着美丽的夕阳,轻叹了一口气。凌月没有说盖房的事,凌月告诉他,尹零到家里去了,坐了五分钟,刚走。尹零留下一块表,浪琴的,值三万多块,说是飞翔帮人办了事,人家要表示谢意。凌月问飞翔帮人办了什么事,人家这么舍得。飞翔说我把尹零的大姨操了,他姨父拿表感谢我呢!凌月听出了不对,问该怎么办。飞翔说能怎么办?我回去呗!飞翔打的到了汽车站,挤公共汽车回了家,把手表装进衣袋里。第二天早上,飞翔又挤公共汽车回到市里。下了车,喝了一碗牛肉汤,已经八点多了。飞翔跑进公共厕所擦了一把脸,就打的去了经济开发区,“杨花药业落户诸城盛大庆典”就要开始了。
飞翔见惯了宏大场面。几年来,有无数的企业落户诸城,无数的外地老板像无数的鸽子一样飞到诸城,白色的,灰色的,还有赭红的,公的,母的。他们占了无数的农田,盖了无数的鸽子窝,下的蛋还不够自己吃的。但今天的场面超出了飞翔的经验,令飞翔大吃了一惊。公母鸽子的数量,也让他吃了一惊。庆典台有三十多米长,二十多米宽,覆盖着厚厚的红地毯,散发着性感的气息,像一张巨大的合欢床。庆典台上坐了一百多位穿西装的男人和职业裙装的女人,台下摆了上千张彩色塑椅,几乎全部坐满。每人一个礼品袋,袋里装着一份比《花花公子》还厚的杨花药业的介绍材料,一瓶矿泉水,还有一盒价值五百元的参茸。飞翔坐在最后一排,他可以越过无数喷了发胶的脑袋,看清所有的故事。庆典由刘一君主持,刘一君衣着光鲜,举止优雅,谈吐大方,把一场庆典搞得隆重大气,华贵精美。所有的人都满意,台上的书记和市长满意,贵宾满意,台下的观众也满意。飞翔看着雄姿勃发的刘一君,觉得他就是一堵墙,一堵铜墙。飞翔明白部长为什么让他来参加这个庆典了。一个要饭的指着朱门里的财主,说我一定要把你家占了,把你老婆日了!这样的话谁信?他自己信吗?飞翔觉得如果自己再向前迈一步,就可能成为那个要饭的。endprint
庆典还没结束,飞翔就离开了自己的座位。因为他看到了尹零,尹零站在庆典台左侧的一堆服务人员中间,正傻笑着向台上看。飞翔走过去,在他屁股上狠狠地拍了一掌。尹零吃了一惊,看见是飞翔,笑了,说你怎么来了?你不会把办公室主任兼了吧?说完才觉出把自己绕进去了,就笑出了声。飞翔说我真想把你奸了,然后让你老婆把我也奸了。飞翔掏出那块浪琴表,塞到尹零手里,说你欺负女人贪心是不是?尹零脸红了一下,说:“人家刘局长也没别的意思,不就是想和你交个朋友吗?”飞翔说他怎么不把表送给你?他不想和你做朋友?尹零摇摇头,把表装进皮包里,说:“你是不是以为自己要下去当部长了,敬酒和罚酒就可以兑在一个杯子里喝了?有的酒不是六十度,是七十度,你闻着就晕。”飞翔叹了一口气,拍拍尹零的肩,说:“兄弟,我喝醉了喝死了没关系,我老婆离开我会生活得更好。我得劝你一句,那鱼是不能再吃了,你要是有个好歹,可别怪我主动承担起照顾你老婆的责任。”
飞翔在小区门口的一家干扣面馆解决了午饭。他要了一盘狗肉,喝了半斤白酒,吃了一碗面条,又喝了一杯豆芽汤,然后脸儿红红地回了家,倒在床上狠狠地睡了一觉。是敲门声还是手机铃声吵醒了他,连他自己都搞不清,因为当他醒来时,手机铃声和敲门声同时响着。至于已经响了多长时间,只有刘小允知道。刘小允怒气冲冲地站在光着膀子穿着大裤头的飞翔面前,把他吓得扭头就走,手忙脚乱地在卧室里把衣服穿周整了,才不好意思地走出来,冲着正坐在沙发上补妆的刘小允笑笑。刘小允收好化妆品,说:“你再不开门,你对门的邻居就报警了。”飞翔问为什么。刘小允说:“动静大呵!全世界的人都醒了,只有你还睡着。”飞翔打开冰箱,问刘小允喝什么。刘小允站起来,凑到他跟前往冰箱里看了看,取了一筒冰激凌。刘小允的身上有淡淡的香,像是槐花,又像是槐蜜。飞翔心里有一种暖暖的感觉。客厅里只有一套组合沙发,飞翔怕刘小允的气息把自己熏迷糊,就坐到了沙发的远端,说,“我还真把你要来的事忘了。”刘小允说,“忘了就忘了呗,反正我就是一个小人物,在庆典上连最后一排都坐不上的人。”飞翔问:“你也去了?”小允撇撇嘴,说:“傻瓜才去,在网上什么都看到了。”飞翔咳嗽了一声,忽然觉得谈话可能很艰难。他没有说话的欲望,因为他不知道要从哪里说起。话题很多,应该选择哪一个,为什么要选择那一个,似乎都挺费脑筋。而且,两个人不上班,就是为了坐在家里说那些本来可以不说的话吗?家是一个让人放松的场所,但是,它总是让一些事情充满了暧昧,并因为这暧昧而无法放松。飞翔偷眼看看刘小允,人家倒无所谓,有滋有味地品着冰淇淋,似乎是独自坐在自己的家里。飞翔问刘小允最近在忙些什么。刘小允说正忙着学古诗,发短信。飞翔笑了,这是一个危险的话题,一步就迈到了一个路口,不能再往前走了。刘小允吃完了冰激凌,到卫生间洗了手,才舒服地长出了一口气,有意无意地坐到了飞翔身边,说:“老王,你这小家不错呵!听说你要到县里当部长了,这房子还留着吗?”飞翔想,好,在家里,哥就变成老王了。飞翔说我这样子能当部长吗?你没看那些部长都是帅哥吗?听谁说的啊?刘小允撇撇嘴,说我又不找你办事,我在县里一没亲戚二没朋友,会有什么事找你?你用不着遮着掩着的。飞翔不想解释,只是笑望着她。刘小允话头很多,先是问了几个诗词问题,又说了说单位近期发生的事,然后让飞翔给他讲组织部的故事。东扯西扯的,一个多小时就过去了。飞翔想,这丫头真是来闲扯的,这种性格倒也挺有意思。刘小允扯到了网络,说她每天晚上都要上网看电影,但从来不聊天。然后问飞翔参加上午的庆典有什么特别的感觉。飞翔说:“能有什么感觉?一是热,一是烦,全是务虚的东西。就好比张三生了个儿子,一定要弄得满世界都知道。其实呢,哪是夸儿子呢?是夸老婆的那个——”飞翔突然住了口,脸上出了一层汗。飞翔心里暗暗叫苦:妈的,差点把粗话说出来。刘小允似乎没听懂,说:“好像庆典是刘一君主持的,这人怎么样啊?”飞翔说:“我对这人了解不多,但是,根据我了解的有限的情况来看,他是个能力很强的人。”刘小允“哦”了一声。飞翔接着说:“但是,我感觉这个人的道德水平有待提高。”刘小允笑了,说:“你就直说这人品行有问题就行了呗!”飞翔也笑了,说是这样。刘小允追问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判断。飞翔犹豫了一下,说:“直觉吧!”刘小允说直觉?哥你是凭直觉判断人的吗?你们组织部是掌握干部前程的,能凭直觉判断人吗?那你说说,在你的直觉里我是个什么样的人?飞翔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腰,笑着说:“你是个好人。”又扯了一会儿闲篇,刘小允拿起了小包,说:“哥,今天下午我没有白来,学了不少东西呢!要不是有事,我真想再呆一会儿。”飞翔忽然感到有些留恋。和一个女孩这样亲近地聊天,他还没有过这样的经历。飞翔的心里有了一些奇妙的感觉,似乎两人的心相通了,有一些东西能够自由流淌了。飞翔把刘小允送到门边,推开门,说:“有时间再来玩啊!”心里却有些期待,期待什么呢?不好说。刘小允迈出去一只脚,顿了一下,又抽回来,回转身,静静地看了看飞翔,就搂住了飞翔的腰,踮起脚,在飞翔的脸上亲了一下。飞翔愣住了,他的一只手僵在门把上,一只手僵在身侧。他低头看看怀里的刘小允,刘小允微闭着眼,脸上露着微笑,鼻翼在轻轻地动,似乎在努力吸吮他的气息,又像是在努力享受这种美好的感觉。飞翔轻轻地把门合上,两手一点一点地挪动,终于,把刘小允火热的身体拥在了臂膀里。
抱着,不敢动,因为飞翔不知道接下来应该怎么办,他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刘小允的手指在他背上抠,像是要把他撕成碎片然后吃掉。飞翔得到了鼓舞,低下头,亲了亲刘小允的嘴唇。刘小允像一只啄食的鸽子,一下叼住了他,把他浸在一种无比新鲜的馨香里。那馨香是一片水,把他淹没,他沉进去,像一粒硕大的泡腾片,旋转着,吱吱叫着,就化在了里面。良久,飞翔腾出右手,解开刘小允的上衣,在她的胸上揉,揉得刘小允痛快地尖叫。飞翔勇敢地把刘小允抱起来,走进热腾腾的卧室,把她轻轻地放到床上,随手打开了空调。一边亲,一边脱掉她的上衣和裙子。刘小允的身体比她的脖子还白,当刘小允身上只剩下一件小小的白色短裤时,飞翔的眼里已经喷出了火。多长时间没和凌月亲热了?三个月?也可能是四个月。而且,凌月的身体已经无法激发起他的斗志,即使勉强做了,也像是老北京吃早点,吃了一个焦圈就饱了,连豆汁都没来得及喝。飞翔的衣服早已被刘小允剥光,他轻轻地伏在刘小允身上,两臂紧得像一道铁箍。他坚硬地顶着刘小允,刘小允拧着,像一条缺氧的鲈鱼,张大了嘴巴,双脚在飞翔腿上拚命揉蹭着。飞翔要撕扯刘小允最后一道防线了,他伸出了手。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是凌月。飞翔无奈地接了,如果他不接,凌月会不停地拨。凌月问他在干什么。飞翔痛苦地捂住了脸,报应,凌月虽然看不见,但凌月却让他自己看见了。凌月想和他说说找方达的事。飞翔说我正忙,一会儿再说吧!飞翔挂断电话,重新回到刘小允身上。但是,刚才那种如火如荼的感觉却消失得无影无踪。刘小允仍是那么白,那么美,那么煽情地张着身子等待他剥去最后的伪装。但是,他的身体背叛了他,欲望就像马路上汽车的轰鸣,渐行渐远了。飞翔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一脸愧疚地躺到刘小允身边,亲吻着她,抚着她的脸,爱怜地看着她。刘小允有些吃惊地看看他,理解地笑笑,然后就沉浸在他的爱抚里了。endprint
夜色笼上来,路灯亮起来。屋里没有开灯,空调的指示灯亮着微光,路灯的光也隐隐约约地闪进来。他们看不清彼此的脸,却知道对方的眼睛里充满着温暖的爱意。他们不知疲倦地吻着,如果不是刘小允的手机连着响了几次,谁也说不清这种缠绵会不会持续到明天早上。刘小允坐起来,说:“我真得走了。”飞翔也坐起来,摸摸她的乳房,问,“谁的电话?这么多?”刘小允说:“我们和老公公老婆婆住在一起,我超过九点不回去,他们就会一遍一遍不停地打手机。”
飞翔把刘小允送到门口,刘小允回过身来,扑到他怀里,小声说:“明天我还来。”飞翔点点头,说:“明天再联系。”刘小允的脚步声在楼道里响起,飞翔似乎看到她的纤细而白皙的小脚在美妙地挪动。飞翔长出了一口气,直到那脚步声消失,才恋恋不舍地合上门。
飞翔没有开灯,他坐在沙发上,刘小允温热的身体似乎还在他的怀里拥着,他无法从刚才的感觉里出来。手机响了,是刘小允的短信:碧桃天上栽和露,不是凡花数,乱山深处水荥迥,借问一枝如玉为谁开?轻寒细雨情何限,不道春难管,为君沉醉又何妨?只怕酒醒时候断人肠!飞翔只回了一句:醉时无酒,酒醒何年?
第二天早上,飞翔七点多还没起床。几天来发生的事情,似乎要静静地理一下,但真正去理的时候,又觉得无从理起。事情似乎是从天而降的,就像现在的阳光,从天上照下来,从窗外铺进来,顺理成章地落到他的被子上,落到他的脸上。刘小允不是阳光,却是栖在窗外那一棵法梧上的红嘴山雀,不时地在他耳边鸣一声,在他眼前晃一下。刘小允的短信已经接二连三地来了,温暖而清爽,让他的世界似乎充满了期待,充满了爱情。
小区的广播响了,通知小区的居民到鲈鱼湖去,那里有鲜活的鲈鱼正从湖里飞出来,如果大家有意愿,它们会直接飞到各家各户的厨房里,飞到锅里。飞翔躺不住了。杨非雄这龟儿子,动作够快的,说动手就动手呵!飞翔简单地收拾了一下,就下楼去了鲈鱼湖。湖边围满了人,大多是女人,五颜六色的。十来个穿着橘红制服的物业公司的男人正在杨非雄的指挥下,用几张大网捞鱼。十几只巨大的注了水的塑料盆一字摆开,里面是无数条张嘴鼓眼正在仰望蓝天的大大小小的鲈鱼。飞翔站在人群后,透过女人们白的黑的光光的腿的空隙,用怜惜的目光看着那些鲈鱼,就像看着自己的前世今生。飞翔想,这些仰望着蓝天的鱼,如果是有思想的,此时此刻会想些什么呢?两条光光的腿挡住了他投向鲈鱼的目光,白白的,亮亮的,滑滑的。飞翔顺着腿向上看,看到了刘小允微笑的脸。刘小允穿着一件简洁的无袖连衣短裙,手里拎了一只塑料提袋,里面有两条一斤多重的鲈鱼。刘小允说她公公喜欢吃鱼,听说才十块钱一斤,赶紧让她来买几条。飞翔的眼前飘出像白鱼一样躺在床上的刘小允,老脸竟然有些红。两人离开人群,站在湖西北角一片开着紫色的小花的苜蓿丛边,含情脉脉地看着对方,轻轻地聊着一些无用的话题,给这次意外的相聚寻找着在别人眼里比较正常的理由。但他们很快感到这种谈话非常残酷。两人的手似乎是被风吹着,几乎碰到了一起,然后又吃惊地分开。飞翔抿了抿嘴唇,咳嗽了一声,低声说:“到我那里去吧!”
飞翔在屋里等了五分钟,刘小允如约而至。刘小允像扔一颗炸弹一样把鱼扔到地上,然后像一颗子弹一样射到飞翔胸膛上。缠绵,无尽无休的缠绵。飞翔在缠绵中剥光了刘小允,也剥光了自己。但是,刘小允一边用舌头吸吮他,一边把他的枪口拨向了一边。“不。”刘小允含混不清地说。为什么不呢?飞翔想。女人就是这样麻烦,一边想要,一边一定要说几个不。飞翔用舌头堵住了刘小允的嘴,加大了动作的力度。刘小允索性攥枪不放,态度的坚决让飞翔怀疑两人不是在床上而是在办公室里。飞翔失去了耐心,他放弃了努力,侧脸看着刘小允,笑着说,“君看山上草,尽有干云势。嬿婉及良时,何必更掩袂。”刘小允满面含笑,紧紧搂住他,说:“心去随潮水,花开却掩门,我也不想,可是,我有些怕。”飞翔看着她的玉般的身体,那身体分明是渴望的,又是欲说还休的。飞翔叹了一口气,说:“那我等。”
飞翔从来没有设想过,如果和一个青春的人谈恋爱,应该从哪里寻找共同点,也就是说,他们在一起做什么,谈什么。他自以为离青春并不遥远,一番激情就能唤回。但是,事实总是与他的想法保持着距离。哪怕在爱情和诗词上,他们的观点都有很大的差别,而且,很明显,那差别源于年龄,源于经历,源于青春与清秋的不相容。这令飞翔有些沮丧,好在肉体的欢乐是无穷尽的,虽然无法达到山顶,沿途已经够他幸福了。飞翔又做了数次登顶的努力,但都被刘小允施展凌虚微步化解掉。飞翔终于明白,刘小允不是怕,她是在努力克制,克制的目的,不是延缓时间以消除恐惧,而是要让他的努力以失败告终。
纠缠了半上午,飞翔有些饿。他把刘小允抱在怀里,静静地感受了一会儿她的如玉般的温润,然后慢慢放开她,怅然若失地坐了起来。刘小允是一只随时都可能飞去的小鸟,她是属于蓝天的,她绝对不可能长久地停留在自己的怀抱里。飞翔非常清楚这一点。飞翔穿好衣服,看着刘小允的肉体,依依不舍。“时间还早。”刘小允歉然。飞翔笑笑,说:“我给你准备些吃的。”刘小允叹了一口气,夸张地说,“我的天哪,还吃什么呵!”飞翔被她搞笑了。飞翔刚走进厨房,突然传来了敲门声。飞翔吓了一跳。他的门极少被人敲响,现在响了,会与刘小允有关吗?飞翔的心怦怦跳着,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后。猫眼被门上贴的小广告糊住了,他无法看清门外。让他敲去吧!飞翔想,让他以为家里没有人好了。“王科长,”门外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我是物业的。”飞翔松了一口气,打开了门。门口站着一个穿橘红色物业制服的男人,手里拎了一只红色塑料袋,里面有几条拚命挣扎的鲈鱼。
“杨总让我送来的。”物业的男人说。飞翔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了塑料袋,道了谢。飞翔把鱼倒进水盆里,七条,每一条都有二斤左右。这大概是鲈鱼湖里成长得比较好的鱼了,能长到二斤,真不容易。鲈鱼们意外地回到了水中,有些不敢相信,慢慢地试探着游了一会儿,才欢快起来。飞翔蹲在水盆边,安静地看着它们,竟忘了起床的目的。endprint
飞翔的手不经意触到了一片温润,抬头看时,刘小允光着身子正站在他的身侧,表情有些复杂地看着他。“我公公让我去买鱼,”刘小允看看被自己扔到墙角的那只装了两条鱼的塑料袋,说:“大的被物业留下了,只买到两条一斤多重的,原来大的都游到你这里来了。”刘小允用滑腻的小腹蹭了蹭飞翔的脸。飞翔叹了一口气,看看刘小允,没说话。刘小允用手摸摸他的头,说:“我该走了。回去晚了,姚大军会找我的。”飞翔吃惊地揽了揽她的腿,问:“姚大军是谁?”刘小允笑笑,说:“我老公啊!”
刘小允走后,飞翔哪儿都不想去。他吃了几块饼干,从书架上翻出一本《红楼梦》,然后躺在床上,漫不经心地看着,累了就睡一会儿,睡够了再接着看。到了晚上十点多,小区的路灯接二连三地熄灭,小区几乎完全被黑暗笼罩了。飞翔把书放回书架,找出一只塑料水桶,注了一半水,把七条鲈鱼放进去,然后悄没声儿地关了门,拎着水桶来到鲈鱼湖边。湖边静悄悄的,被捞空了的鲈鱼湖,似乎已经失去了生命,就像一汪已经沉寂百年的老水,无奈地躺在小区冷冷的怀抱里。飞翔放下水桶,在湖边静静地站了几分钟,然后蹲下身子,把水桶轻轻地摁进湖水里。湖水把水桶淹没,七条鲈鱼游出来,翻起一些细碎的水花,发出一些细碎的水声,然后就从飞翔的感觉中消失了。飞翔慢慢地直起身子,长吁了一口气。
飞翔回到家,找出一瓶酒,对着瓶嘴猛喝了几口,然后打开电脑,登录了本市的市民论坛,写了一个帖子:《试看刘一君的鬼面目》。飞翔把刘一君近期出台的招商办法逐条列举出来,均作了深度剖析,没有一个脏字,却把刘一君骂了个狗血喷头。飞翔一遍遍地看着自己的帖子,犹豫着。十二点了,飞翔打了一个酒嗝,手指一点,帖子发了出去。从午夜到明天早上八点,这段时间只有自动审核,值班的人全跑去睡觉了。这个帖子的寿命,能够持续八个小时。帖子会带来什么后果呢?飞翔觉得不会有。这年头发帖的人多得数不清,有后果的都出名了。那么,能起到多少正面的作用呢?可能有,可能没有。既然有百分之五十的可能性,还是应该发出来。
飞翔在电脑旁的白纸上写了八个字:目的,不明;结果,不详。
第二天早上,飞翔七点半到了办公室,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电脑,查看昨天晚上的帖子是否还活着。帖子已经失踪了,他在百度上搜索了一下,却意外地发现帖子已被转发到几家网站,而且已有数百人浏览过,评论也不少,言辞很激烈。飞翔忽然感到有些害怕。目的,不明,他想,既然目的不明,为什么要发这个帖子呢?结果,不详,既然预测不出结果,为什么要发这个帖子呢?电话铃声突然响了,飞翔吓得跳了起来,头上冒了些虚汗。电话是市文联副主席莫黑打来的。莫黑和飞翔是党校同学,关系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莫黑问飞翔上午有没有时间。飞翔说有。莫黑说市文联和市纪检委一起办了一个廉政书法展,上午有个开幕仪式,老弟有没有兴趣参加?这种书法展每年都有,飞翔每年都参加,毕竟主题与本职工作有一些关系。飞翔答应了。十点钟左右,飞翔搭莫黑的顺风车,来到太极艺术厅。书法展开幕仪式很简短,结束后自由活动。飞翔在展厅里闲逛着,心里却放不下帖子的事,希望这事不至于闹出太大的影响,最好无声无息地成为过去。飞翔有些后悔,觉得这次有些冲动了,不是成熟的行为。好比一个战士,嗷嗷叫着端着枪冲上去了,子弹打完了,一个敌人没干倒,自己身上倒被戳了无数个枪眼,是不是有些笨?飞翔想,部长专门提醒过,一定要注意自己的言行,怎么就忘了呢?如果因为这事耽误了前程,真是不值当,而且,还会被人当作蠢蛋一个。看来,部长还是有远见的,还是了解他的,还是非常关心他的。飞翔正在后悔,莫黑走过来,把他拉到大厅东侧的一间小屋里,神秘地笑了笑,问他对书法鉴赏懂得多少。飞翔这几年看了不少关于书法的闲书,也会说几句诸如字容清秀、神态飘逸、行笔洒脱之类的套话,就随口和莫黑探讨了几句。莫黑嘿嘿一笑,从一只小柜里取出一幅字让飞翔看。飞翔吃了一惊,竟是省书协主席袁大定的近期作品。袁大定的字取法晋唐,讲究古意与法度,草书参用飞白法,在市场上卖得非常好,一般人很难搞到。飞翔忖度了一下,这幅69×38的,大概要近三万块钱。飞翔感叹了一番,把字还给莫黑。莫黑说:“我知道飞翔老弟是行家里手,这幅字放在我这里就被辱没了,我就做个顺水人情,送给老弟你吧!”飞翔连连摇首,说无功不受禄,这是可以传给子孙的艺术品,我一个跑官差的,别让它染了俗气。莫黑说老弟啊,你哥我是在清水衙门里当差,沾着文艺这两个字的光,所以我舍了面子,向袁老师求幅字还是能够做到的。而且,借着搞书法展这样的机会,求字更容易些。我求字干什么呢?当然不是为了钱,你也知道,我不缺钱。好东西是要共享的,好字也要大家一起欣赏。我把字送给懂行的好朋友,它就能发挥更大的作用。你是我最好的朋友,而且非常专业,这字不给你给谁呢?飞翔被莫黑说得有些心动,觉得又不是要莫黑的老婆,顶多算是要了莫黑的一份情谊。情谊无价,如果一味拒绝,倒是辜负人家了。飞翔手头有一幅不错的作品,是中国书协的一个理事写的。但是,相较而言,飞翔更喜欢袁大定的。飞翔准备用书协理事的作品换莫黑的这一幅。看着莫黑的真诚的黑脸,飞翔说那就谢谢哥了,这幅字——刚想说我就先替哥收着,你需要的时候随时可以取回去,却一眼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在大厅里一闪。飞翔脸上冒了汗,说这幅字我无论如何都不能收。飞翔不待莫黑回答,就急忙走出小屋,奔出大厅,到路边拦了辆出租,逃一样地回了办公室。
那个熟悉的身影,是刘一君的老婆郑小君。郑小君是市统计局的副局长,和飞翔很熟。
飞翔想,无论袁大定的书法与郑小君有没有关系,无论自己有没有冤枉莫黑,今天的离开都是应该的。如果袁大定的书法和郑小君真有关系,莫黑就是他妈的王八蛋一个,一个大王八蛋。
飞翔心里惴惴不安,犹豫了好大一会儿,给在市公安局政治部工作的一个朋友打了一个电话,问他有没有看到一个攻击刘一君的帖子。朋友问他什么意思。飞翔说我想看看啊,听说挺精彩的。朋友让他别找事,说刘一君和我们局长是好朋友,今天上午刚刚委托了局长,让他派人私下查一下帖子是谁发的。局长已经安排了网络安全科,让尽快把这事弄清楚。飞翔不解地问,“听说帖子写得并不激烈,只是谈了几点看法,查清了又怎么样?能吃了人家?”朋友说,“当然吃不了,刘一君是想做到心里清楚。再说了,他如果想告谁诽谤,也是能找到理由的。理由是什么?理由就是个婊子,只要你有钱有权,随时都能喊来操一回。”飞翔心里有些打鼓,就跑到袁汪的办公室,向他要了一些A4纸,随便聊了几句,把话头往帖子上引了一下。袁汪似乎不感兴趣,有一句无一句地应付着。飞翔觉得自己很可笑:先是勇猛无比,什么碉堡都敢轰;然后是惊弓之鸟,觉得柳树条子都是猎枪。飞翔从袁汪那里出来,经过部长室,看到部长正在皱眉批阅文件,忽然鼓足了勇气,进去向部长问了声好。部长有些诧异,笑笑,问他有什么事。飞翔说没有事,就是想进来问个好。部长满意地点点头,说,“有进步,知道采取迂回战术了。是不是想问一下某些事情的进展啊?”飞翔愣了一下,他还真没有这样的念头。部长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说,“别急,应该是快了。对了,那份关于刘一君的材料在哪里?”飞翔说在办公室的抽屉里。部长说:“我已经和你说过了,刘一君是有功之人,牵一发而动全身。你那份材料,是档案原件,还是物归原主吧!那人把原件交给你,虽然事出有因,也肯定是违规的,要是追究起材料的来源,还真不好说。”飞翔有些急,说:“这件事一点都不复杂,一查一个准。如果我们一直拖着不办,还有人信我们吗?”部长看看他,叹了一口气,说我还忙,你去吧!endprint
飞翔回到办公室,刚要给凌月打电话,让她做好准备,后天和自己一起出发回老家,凌月的电话却打了过来,说盖房子的事解决了,是方达找了城建局长,人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网开一面了。飞翔应付了几句,问凌月是否愿意和自己一起回老家。凌月坚决不同意,说工程正在紧要关头,这个时候走,肯定是脑子出了毛病。飞翔想有毛病就有毛病吧!老子就带着这毛病,一个人去天涯孤旅。
飞翔给凌月的表弟打电话,让他请假,帮自己看几天家。表弟在市里一家证券公司工作,司机,是飞翔托朋友安排的,之前一直在农村开黑头车跑出租。飞翔让表弟每天晚上都睡在自己家里,白天最好也在。如果有人问起,就说半个月以前就住在这里了。如果有人打听他的去向,就说十天前就回老家了。表弟相信飞翔,虽然有些疑惑,仍忍住没问。飞翔说我知道你想问个原因,发生了一件小事,我回来再和你细说。有一点你放心,没有任何麻烦。飞翔知道自己这样做,是亡羊补牢的一招,但是,也可能是很笨的一招。它起码说明自己已经乱了方寸,显示出经验的严重缺乏。飞翔又去买了些吃的,把冰箱塞满,然后就买了一张票,回老家福建上源去了。
飞翔的故乡行虽然只有十天,精彩指数却很高。在飞翔回家之前的想象中,家乡的巨大变化可能是此行最深刻的感受。他没有意料到,最深刻的感受,却是从里到外的轻松。飞翔一直认为自己的工作虽然辛苦,心态却是轻松的,没有多少心理压力。但是,踏上上源的土地后,他却像卸去了千斤重担,透明的太阳狂笑着向他飞来,他相信如果自己蹦一下,就能飞到天上去。他叹息着承认,自己身体的诸多神秘,只有上帝才能掌握。按照计划,飞翔在到家后的第三天,去了福鼎的沙源镇,因为那里有一个占地上千亩的鲈鱼湖。飞翔的运气很好,在鲈鱼湖,他目睹了一次丰收,那是让他叹为观止的一次捕鱼,也是让他牢记终生的一次。上千亩的水面,无数小船在水波里穿梭,无数张五颜六色的鱼网在迎风飞扬,让人以为天空就是网格状的。还有无数健壮的男人和女人,无数张激情洋溢的脸。当无数的银色的鲈鱼像太阳一样从水面跃起时,飞翔控制不住自己的激情,他脱了上衣,大叫着跳入水中,加入了男人和女人的行列。他抱起一条硕壮的鲈鱼,把它抛上天。他仰头看着在天上舞蹈的鲈鱼,觉得那就是自己。他跳起来,接住它,然后和它一起欢笑着倒在湖水里。湖水里洋溢着鲈鱼的气息,令人感到温暖而幸福。飞翔觉得这才是真正的鲈鱼湖,这才是真正的鲈鱼,做这样的鲈鱼,哪怕被拉出去宰了,也是幸福的。飞翔坐在湖水里,眼泪忽然流了出来。
从旁边伸过来一只手,白而纤细,却有巨大的力量。那手托住飞翔的臂,一用力,他就在水里漂了起来,然后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飞翔吃惊地扭头看,竟是一个闭月羞花的年轻女人。飞翔从来不用花啊月啊这样的词评价女人,他觉得这样说就把一个人夸俗了,夸得俗不可耐了。比如他夸刘小允,说她是:柔条纷冉冉,落叶何翩翩。罗衣何飘摇,轻裾随风还。顾盼遗光彩,长啸气若兰。但是,眼前这年轻女人,给人的直接印象竟是花不足以拟其色,蕊差堪状其容,不用羞花来作比就无法清楚地表达感觉。她漂亮,但没有太多的妩媚,光洁的皮肤就像鲈鱼湖的鲈鱼一样健康;她身材纤细,却无杨柳之态,用韧性的藤来形容更合适:柔蔓不自胜,袅袅挂空虚。岂知缠树木,千夫力不如。飞翔在这一刻,忽然想起“藤床纸帐朝眠起,说不尽、无佳思”这句诗,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淡淡的忧伤。同时,身体产生了瞬间的冲动,力大无穷,一下就把裤子撑起。飞翔的脸刷地红了。女人显然也注意到了他的生理变化,“嘁”了一声,脸也有些红,但很快恢复了正常。女人听说飞翔一直在外地工作,这次过来的唯一目的是看鲈鱼,便诧异地笑望着他,眼神里飘起数缕柔情。两人湿漉漉地走回岸上,坐在一块展开的红色塑料布上喝水,聊着一些不着边际的话,心里却不由自主地升起进一步交往的愿望。女人叫洪菲,是沙源镇的团委书记,老家却是河南的。这令飞翔大喜过望,他回到了自己的家乡,却在这里遇到了第二家乡的老乡。飞翔和洪菲互相留了手机号,约好在飞翔走之前再见一次面。
但飞翔没有机会再和洪菲见面。如果再见了,会有什么故事发生?不知道,猜都无从猜起,因为相互的了解太少了。飞翔先是接到凌月表弟的电话,说电信公司的人来敲门,进行了一次网络常规检查。第二天又有派出所的人敲门,说是调查流动人口情况。飞翔说行了,如果你那边比较忙,你可以去上班了。然后就是刘小允的柔情,搅得他无法再呆下去。刘小允刚开始只发信息,说自己一缕情深朱户掩,两痕愁起青山远。说老王如果你再不回来,恐怕就见不到我了。后来就打电话了,说短信解不了渴,电话也解不了渴,问飞翔怎么办。再加上部里的一摊子事下了眉头又到心头,飞翔决定立即动身。至于和洪菲的约定,飞翔觉得还是不去为好,那边水向东流红颜相催,你这儿王郎爱香期盼罗浮佳期,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飞翔踏上火车以后给洪菲发了个短信,告知家里有急事要立即回去。洪菲先是发了个无字的空信,半个小时后,发来三个字:等你回。
飞翔回到家里的第二天就去办公室上班。第一件事是去部长那里销假。飞翔感到部长的脸色不是一般的不好看,而是非常不好看。部长什么话都没说,只是嗯了一声,然后摆摆手让他走。虽然这是部长的常规动作,但今天飞翔却感到很大的压力,觉得这个动作另有深意。刘一君肯定已经知道了那个帖子是他写的,而且,肯定已经告知了部长。刘一君即使没有别的动作,仅此一招,就够他王飞翔受的了。关键时刻,终于拉肚子了,腰直不起来了。飞翔很懊恼,坐在办公室里,很想甩自己两巴掌。一盘棋,刚下到明修栈道,却已经被别人暗渡了自己的陈仓,别说为将了,就是当兵也不合格啊!现在还有办法吗?有,还有一招,唯一的救命的一招,那就是把那份档案主动交给刘一君,或者交给部长,说自己以前很糊涂。虽然很耻辱,但委曲能求全啊!飞翔想来想去,打不定主意。正在犹豫,刘小允的电话打了过来,问他在哪里。飞翔说在办公室里。刚想问她在哪里,门开了,刘小允出现在他面前。刘小允倒真像她自己说的那样,瘦了一些,眼神也萎靡了一些。飞翔有些心疼,把办公室的门合上,想锁上,觉得不大合适,就靠住门,把刘小允搂过来,狠狠地啃了一顿。endprint
待心神安定下来,飞翔给刘小允倒了一杯水,问她最近过得怎么样。刘小允的回答自然是不怎么样。飞翔和刘小允相向而坐,觉得有很多话要说,憋在心里就是一股股温泉,把全身顶得热烘烘的。刘小允的脸色时阴时晴,令飞翔的情绪也时高时低。飞翔以为是自己的远离惹她生了气,赔了理道了歉,却发现刘小允的脸色更加不好捉摸,便有些泄气。飞翔走到书柜边,找出一套五卷本的《中国古代文人心灵史》送给刘小允。这是飞翔最喜欢的一套书,他读了两遍,书里很多地方都用红笔作了标记。刘小允翻了一下,把书抱在怀里,轻轻地长叹了一口气。飞翔坐在刘小允对面,看着她的美丽的脸,一时无语。闷坐了一会儿,电话铃响了,刘小允身上抖了一下,好像这铃声就是一条鞭,猛烈地抽了她一下。是尹零打来的电话,让飞翔过去一趟,说有急事。飞翔不愿意去,他怕碰见刘一君。这很荒唐,却是事实。尹零似乎很坚决,说就聊三分钟。飞翔没办法,站起身来,看看刘小允。刘小允嘴角动了一下,也站起来,说:“你有事?那我先走了。”飞翔摆摆手,说别呀,尹零找我有事,我去去就来,中午我请你吃饭。刘小允犹豫了一下,说你这屋里有宝贝没有?我怕担责任。飞翔走过去拥了她一下,说你就是我的宝贝,你不走,宝贝就不会丢。刘小允笑笑,说你真这么认为吗?飞翔又拥了她一下,拍拍她的脸。
尹零的热情令飞翔感到很诧异,尹零迎上来和他握了手,甚至抱了抱他。飞翔身上起了一些鸡皮疙瘩,狠狠地在尹零背上拍了一掌,说你他妈的有病啊?尹零把飞翔摁在椅子上,一口气说了十来分钟的废话,把飞翔弄得火冒三丈,站起来就要走。尹零搂住他的腰,说:“你他娘的真是个猪,你难道不明白,老子前面的废话越多,后面的话就越重要?”飞翔怔住了,慢慢地重新坐回椅子上,看着尹零的嘴,不知道会有什么屁放出来。“我告诉你,”尹零的声音低到几乎听不见,“伟大的王飞翔,和刘小允断了吧!”飞翔吃了一惊,脸刷地红了。飞翔不想分辩,他知道尹零没有确凿的证据不会和他说这样的话。飞翔咬咬嘴唇,说我为什么要断?尹零一字一顿地说:“因为,她是刘一君的情人。”飞翔呼地站起来,一把抓住尹零的衣领,说你这王八——飞翔觉得有什么东西狠狠地拽了一下他的舌头,他的嘴一下闭住了,而且闭得很紧。飞翔知道自己的脸色这时是铁青的,他扑通一声坐回椅子上,绝望地看着尹零,停了好大一会儿,才说:“你他妈的什么时候也学会开玩笑了?”尹零从烟盒里取出两支香烟,一人一支。飞翔恶狠狠地吸了一口,说:“多告诉我一些,关于她的。”尹零摇摇头,说:“我只能和你说这些。我们毕竟是多年的朋友,该提醒还是要提醒的。另外,还有一件事,你老婆的建房工程重新开工,是刘一君的功劳,这一点你要感谢人家。你老婆去找了方达,方达找了县里的城建局长。你肯定不知道,城建局长是刘一君的小舅子。如果刘一君不点头,他是不会让你老婆复工的。”飞翔吃力地站起来,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说,“谢谢你尹零,提醒得好。”尹零笑笑,说:“玩玩也好,那可是块鲜肉。”飞翔拍拍门框,也笑笑。
飞翔走到电梯口的时候,碰到了刘一君。刘一君笑吟吟地看着他,似乎是在等待一个微笑。飞翔面无表情,目光在刘一君脸上滑了一下,就漠然地移到别处了。飞翔想,应该怎么表示呢?感谢?应该感谢。人家帮你把老婆的事弄妥了,你把人家的情人给日了,你不该感谢人家吗?从理上说,从情上说,都应该感谢。飞翔站在飞速下降的电梯里,想,如果电梯出了事故,会是什么样的结果呢?
飞翔站在办公室门口,心跳加速。犹豫了半分钟,他终于举起右手,敲了敲门。他不知道如何面对刘小允,他努力控制自己不去想如何面对的事,觉得完全没必要去想。他的心里一片茫然,诘问自己为何要敲门。屋里没有动静,飞翔只好拧了一下门把,门开了,屋里空无一人。飞翔坐到椅子上,闭上眼睛。屋里似乎还有刘小允的气息,槐花的味道,还夹杂着悠长的柳叶的味道,有点苦,却是另一种耐人寻味的绵甜。飞翔叹了一口气,站起来,准备一人去买醉。桌子上有一张白纸,是他早上放上去的,他习惯随手记些东西。白纸上写着几行字,却是刘小允的笔迹: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极天涯不见家。已恨碧山相阻隔,碧山还被暮云遮。尹零告诉你了吗?是我让他说的。对不起!嗟余只影系人间,恨不相适未嫁时。飞翔抓起纸,慢慢地一撕为二,再一撕为二。当手里全是细小的纸屑时,飞翔忽然感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头。飞翔忙拉开办公桌最下层的抽屉,那只装着刘一君年龄档案的牛皮纸文件袋还在。飞翔慢慢地把文件袋打开,心里惴惴不安。果然,里面空了。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是冰冻的。飞翔不知道该怎么做。似乎没有什么要做的,没有谁知道这一切,只有他自己的内心知道。他需要对付的,还是自己。似乎没有失去什么,那人匆匆地来了,又走了,还给他留下很多经验,这应该是一段还不错的日子。一天中午,飞翔想得头疼,就走进卫生间,对着镜子看自己,脸色更白了些,似乎瘦了一些。他很无聊地跑到街上,找到一个称体重的女人,仔细地测了一次:体重75公斤,身高1.75米。是瘦了一些,三斤左右吧!飞翔在小区门口的一家小饭店里海吃了一顿,又去找那个称体重的女人称了一次。这次是76.5公斤,与以前一样重了。飞翔心满意足地回到家,美美地睡了一觉。觉醒了,却不愿意起床,就想这么懒懒地躺着,一直躺到世界末日。
刘小允一去无影踪。飞翔曾数次动过给刘小允打电话的念头,都被自己的耻辱感制止了。他想问问刘小允在做什么,其实是想知道刘小允对做过的事有没有愧疚的感觉,或者说,有没有痛悔的感觉。他相信她有,即使她不承认,也不能说明她没有。如果她痛悔,他还是可以原谅她的。当然,他不会再和她发生什么故事。飞翔忍到第五天,周日了,刘小允还是没有信息。上午的阳光明亮而灼热,飞翔到鲈鱼湖边逛了几圈,潜意识里是想碰见某个人,某个人当然就是刘小允。鲈鱼湖的水有些发绿,自打鲈鱼被捞尽以后,湖水就变成了这个颜色,似乎在怀念曾经有过的温暖。飞翔不知道自己放生的那七条鲈鱼是否还在湖水里,或者,它们在劫难逃,已经成了谁家的盘中餐。飞翔没有遇到谁,他失望地来到小区超市,希望能在这里找到惊喜。盘桓了近一个小时,他把每一件商品都仔细地看了一遍。当绝望出现在他脸上时,刘小允出现了。endprint
那个刚刚走进超市的女孩,是刘小允吗?形销骨立,目光无神,就像久病初愈还没来得及调理的病人。飞翔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女孩左手腕上有一块红砂印记,五角的硬币一般大。是刘小允!飞翔心里一阵激动,他捂了捂胸口,把脸扭开。但是,眼睛逐渐背叛了他的指挥,带着火热盯在了刘小允脸上。刘小允走到奶粉柜前面,取下一桶奶粉,目光忽然与飞翔相遇了。奶粉桶从她手里落下,砸在了她的穿着白色软皮拖鞋的脚上。刘小允哎呀一声,蹲下身去。飞翔飞快地走到刘小允跟前。“怎么样?”他的声音里满含着痛和急。刘小允抬头看了他一眼,泪水流了出来。飞翔眼睛一热,用手抹了一把脸,转身快步走开了。
飞翔回到家,坐在沙发上,把手机掏出来放在身侧。他希望有个短信飞进来,他希望在短信刚飞进来的时候就抓到它,他的眼睛一直盯着手机。敲门声响起,飞翔懒懒地走过去,打开门,竟看到刘小允站在门外。刘小允进了门,怯怯地看了飞翔一眼。飞翔站着没动,他搞不清自己的行为是拒绝刘小允进门,还是在等待一个小小的拥抱。刘小允也搞不清,她犹豫了一下,从飞翔的身侧绕过去,静悄悄地坐到了沙发上。飞翔关上门,走到沙发边,犹豫了一下,还是挨着刘小允坐下了。刘小允的泪水顺着脸流下,她看着飞翔,抽噎起来。飞翔叹了一口气,揽住她的肩,轻轻地把她搂进怀里。
“哥,我是农村女孩,家里穷。他帮了我很多,我欠他的情。”刘小允说,“我要报他的恩。”飞翔抚着她的头发,用两根手指轻轻地压住了她的嘴。“别说,都过去了。”飞翔说,“你可以任意选择,留下或者走,我都会微笑。”飞翔感到一阵轻松,他把自己想说的话说出来了,身上突然就有了力气。几天来,他的纷乱的思维像一群在头顶飞翔的野鸽子,根本就不听他的召唤,现在,他终于逮到了其中的一只。刘小允俯在飞翔怀里,泪水把飞翔的肚皮浸得很湿。飞翔用手指碰了碰她的鼻子,说:“你再这样,我就受不了了。”刘小允笑了,紧紧搂住他的腰,说:“你受不了,谁让你忍了?”
飞翔和刘小允的这次鱼水之欢,效果之好出乎他的意料,也让刘小允获得了意外之喜。飞翔本来以为自己会有心理障碍,前两次亲热时的种种不如意,以及对刘小允的进一步的认识,都有可能像蚊子一样在他耳边嗡嗡叫,阻碍他进入状态。但是,没有。刘小允的第一粒纽扣是她自己解开的,之后她的眼里就有了无法抵挡的热烈的光芒。飞翔建议到卧室去,卧室有空调,凉快。刘小允坚决地摇了摇头,她用自己的身体告诉飞翔,今天就在沙发上做,就在这强烈阳光的照耀下做,就在那些在屋外飞来飞去的鸽子的大眼睛的注视下做。做啊!刘小允喊了一声。做啊!她又喊了一声。
结束了。刘小允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我要死了,我已经体验过死亡了,原来真正的爱是与死亡联系在一起的,那么紧,分不清楚。”飞翔的眼前不合时宜地浮出凌月的脸,他在刘小允脸上亲了一下,赶走了凌月。刘小允微闭着眼睛,说:“他竟然骂我是淫妇。我把那份材料交给他时,他竟然打了我,还羞辱我,好像忘记了当初是他让我和你来往的。我和他交往十年了,如果没有你,我会以为那就是爱了。”泪水又流了出来,打湿了刘小允的脸,打湿了她的头发。飞翔吃惊地看着刘小允,忽然有些灰心。“你手里肯定有他的违法证据,咱们一起扳倒他。”飞翔的声音有些颤抖,他知道这个建议是非常残酷的。刘小允睁大了眼睛,静静地看了飞翔一会儿,摇摇头,说:“有,但是,不能做。”飞翔无语,他用右手轻轻抚摸着刘小允的乳房,忽然想到了两人共同的前途。飞翔意识到,一个更加无奈的故事,从现在开始,正式拉开了序幕。
“他用羞辱提醒我总结自己,我连镜子都不敢照了。”刘小允说。飞翔用手势制止了她,说:“这是个摆脱的机会。”刘小允闭上眼睛,淡淡地笑了笑,说:“最好的摆脱办法,是飞到天上。”
刘小允的手机轻轻地响了一声,是蛙叫,来了一个短信。刘小允把短信内容给飞翔看,是刘一君的:你在哪里?刘小允回了一个:在家。然后就没了动静。刘小允打开手机的照片档案,调出一块山石给飞翔看,问他有没有熟悉的感觉。飞翔说没有。刘小允说你没有看见这山石旁边的黄水吗?这是小区的鲈鱼湖啊!刘小允说这是湖边假山上的一块石头,我前几天有了一个发现,这块石头的一侧,竟然有一个隐秘的洞。如果以后我和你无法见面也无法联系了,我就激活它,那肯定是一件非常刺激的事。还有,如果我死了,这块石头就是阴阳两界的联络点,我会经常在石洞里放些好东西,你一定要去看啊!飞翔点点头,笑着说,“你是九重天上的金翅母鸟,随便撒点什么都是好东西。不过,在我眼里,只有一样东西是好的。”飞翔拍了拍刘小允的屁股,说:“哪里能比这里好啊?”
正午的阳光就像一炉干柴烧出的火,明亮而炙人。飞翔和刘小允裸着身子躺在阳光里,感觉就像是在荒无人烟的沙漠里,或者是人迹罕至的山坡上,没有秩序的约束,没有意外的打扰,没有诱惑,也没有荣辱。“明天的阳光,还会像今天这样吗?”刘小允喃喃地问飞翔。飞翔摇摇头,说:“明天,会。但是,明天我们还会在这里吗?”刘小允看了他一眼,说:“我们为什么一定要追问明天呢?”飞翔沉默了一会儿,问:“喜欢吃鲈鱼吗?”刘小允抬起身子,把飞翔的手臂拉到自己脖子下,说:“哥,我给你背首诗吧!”飞翔点点头。
我的心爱着世界
爱着,在一个冬天的夜晚
轻轻吻她,像一个纯净的
野火,吻着全部草地
草地是温暖的,在尽头
有一片冰湖,湖底睡着鲈鱼
我的心爱着世界
她溶化了,像一朵霜花
溶进了我的血液,她
亲切地流着,从海洋流向
高山,流着,使眼睛变得蔚蓝
使早晨变得红润
............
飞翔笑笑,说:“你不是只爱古诗吗?怎么会这首?”刘小允也笑了,说:“如果我不会这首诗,也不会爱上你。这首诗,也许就是写给你的。”飞翔默然,他把刘小允紧紧地搂在怀里,在她的额上压上了一个深深的吻。endprint
这个周日的上午,注定将留在飞翔一生的记忆里。就这样幸福地躺着,在阳光里融化,是一个美好的记忆。而幸福的被摧残,则是一次刻骨铭心的记忆。房门轻轻地响了一声,飞翔没有在意。一个四十岁的男人,当他的爱情来到时,幸福就是海洋的风暴,不只遮了他的眼,还会遮没他的听觉。房门又响了一声,比第一声大一些。飞翔似乎听到了,但那是一种非常普通的声音,不足以引起一个沉浸在幸福中的人的警惕。房门第三次发出了声音,是强烈的“咣”,几乎同时,它完全敞开了自己。飞翔有一种被强烈的气流袭击的感觉,他猛地跳起来,然后突然意识到自己光着身子,顺手抓过一只靠枕遮住了下身。刘小允坐了起来,并用一声尖叫表达了她的惊慌,这一声尖叫如一次核爆,十年以后还会响在飞翔的耳边。刘小允用光滑的双臂保护着自己的身体,当她意识到这仅仅是裸体的另外一种姿势时,她绝望了,捂住了脸,长发垂下来,遮掩于乳房之前。造成惊恐的,是两个年轻的男人,全理着莫西干头,一黑一白,如双煞。两个年轻的男人兴奋地冲到飞翔和刘小允面前,举起两台佳能G12相机一通猛拍。飞翔把靠枕向他们甩过去,然后赤裸着身子奔进厨房,操起一把菜刀,返身出来,把菜刀舞出一团寒光,向黑白双煞卷去。黑白双煞嬉笑着退向门口,然后退到门外,然后发出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奔下楼去。飞翔收不住,手里的菜刀狠狠地劈在房门上,发出撕心的怪叫。血从飞翔的右手虎口处涌出,迅速染红了手掌。飞翔看看鲜艳的血,右手在空中划了一道弧,雪白的墙上,便留下一串大大小小的红色的印迹,像一道虹。
飞翔回到刘小允身边,默默地穿好衣服,看着涕泪交加的刘小允,想,世界末日来了。
是刘一君做的,肯定的。开始了,而且,没有任何还手的可能。飞翔的眼前幻化出《挑滑车》里头戴金盔背着四面靠旗的高宠,高宠挑了一辆滑车,又挑了一辆滑车,当第十二辆滑车冲过来时,飞翔在心里大叫了一声,猛地闭上了眼睛。飞翔再次睁开眼睛时,高宠和所有的滑车都不见了。飞翔想,第一辆滑车冲过来时,自己就粉身碎骨了。也许,当初就不该把那四面靠旗绑在后背上。
“看前面,黑洞洞,定是那贼巢穴,待俺赶上前去,杀他个干干净净!”飞翔真想像高宠一样英雄气概地吼这么一嗓子,他努力张开嘴,发出的却是一声呜咽。
飞翔请了一个星期的假,目的是躲避所有意料之中和意想之外并且随时都可能到来的羞辱。当他躲在自己家里的时候,那些羞辱的翅膀在窗外喧嚣狂舞,令他心惊胆战。刘一君开战了,刘一君会把他的战果以哪些形式展示出来?不知道。飞翔在一个阴湿的雨天去上班,刚走进办公室就被通知去开会,部务会。天空中飘洒着细细的雨丝。飞翔却在盼望一场暴雨,外加一阵可以捣破一切耳膜的雷声。或者,天塌下来也行,把所有的人都压在下面。飞翔坐在会议室里,看着光鲜亮丽的十几个科长,看着坐在对面的容光焕发的部长,被自己恶毒的想法搞得有些兴奋。如果真有一块陨石砸在房顶,能幸免于难的有几个人呢?飞翔仔细地看着身边的每一个人,觉得大家都有可能幸免于难,只有自己无法获得这种可能,因为他想尽快消失掉,根本不会躲避。为什么要尽快地消失呢?因为已经没有越来越好的希望,而越来越坏的现实,就像部长一样正坐在对面看着他。
高宠已经粉身了,接下来该是王飞翔碎骨了。
忽然响起一阵掌声。飞翔抖了一下,从滑车下挣脱出来,看见大家都向袁汪笑,袁汪旁边的几个科长都伸出手和他紧紧地握着,说着祝贺的话。飞翔听明白了,原来是要派袁汪到县里当组织部长。飞翔的鼻子酸了一下,怕别人说自己小气,便想挤出一些笑。脸上的肌肉一动不动,失败了。他在心里说你笑啊傻鸟,不笑你就是傻鸟了。这次真笑出来了,却没有把握好,笑出了声。大家都扭头看着他。飞翔知道其实大家一直都在留意着他,谁都知道袁汪刚刚得到的那个位子曾经离他王飞翔最近,大家都明白他失去它的原因,还想看到他失去以后的表情。如果他不是笑一声而是放一个屁,也会有人研究那个屁是不是他故意憋出来的,是不是他故意放出来表达情绪的。飞翔迅速驱散了笑纹,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就像根本就没笑过。
待大家稍稍安定下来,部长咳嗽了一声,宣布明天将对招商局副局长一职进行考察。飞翔长舒了一口气,他知道尹零做到了,终于做到了。飞翔忽然就想到了洪菲,洪菲正兴奋地抱着两条鱼,对他大呼小叫。洪菲说王飞翔啊,好大的鱼啊!
接下来发生的事,让飞翔的疑问得到了确切的答案。部长宣布调飞翔到政协工作,任政协办公室主任科员。满屋子的人,只有飞翔自己是吃惊的。大家都用清晰的眼神看着他,表达着他们的怜悯,告诉他这个安排其实体现了领导的关心和照顾。在此之前,飞翔还在猜测大家对他和刘小允的事了解到什么程度。现在他明白了,人家已经了解到近乎透明的程度,刘一君一点都没客气。发生过的故事,肯定会有人讲述;吃进肚里的毒药,肯定会让人七窍流血。躲避有用吗?飞翔想,无非就是这么一块石头,飞过来就飞过来吧!砸了就砸了吧!得了狂犬病,那就死去吧!你他妈的要像个男人啊!说不定有些狗日的还在羡慕你呢!刘小允,市直机关最美的女人,在明亮的阳光下躺在你王飞翔的怀里,还有比这更美好的事吗?你为什么要低着鸟头呢?
飞翔第一个走出了会议室的门。他突然有一种非常轻松的感觉,与踏上家乡的土地后产生的感觉完全一样。他觉得自己就像一条鲈鱼,从被抛进小区鲈鱼湖的第一天起,就提心吊胆地等待最后的捕捞。而当它真的被捞上来时,却异常地轻松了:面对死亡,也比绝望地等待好得多。 飞翔还没来得及走进办公室,凌月的电话打了过来。飞翔很奇怪凌月的迟钝,她应该是较早得到消息的。凌月说王飞翔你今天能不能回来一趟?你回来后咱们立刻去离婚。飞翔笑笑,问:“为什么呀?”凌月似乎被他问住了,凌月沉默了足有一分钟才反应过来,说你还有脸问我为什么啊?原来你他妈的不只是偷腥,还是一个神经病啊!
飞翔拨打刘小允的手机,出事以来,这是他第一次和她联系。他要明白地告诉刘小允,如果她愿意,他可以带她到任何地方,包括天涯和海角,不论白天和黑夜,不论有多少人注视着。刘小允的手机无法接通。飞翔再打,仍然无法接通。飞翔觉得现在他必须打一个电话,必须和一个可以说几句知心话的人说几句知心话。他本该沮丧,但是,他却被喜悦充满,他必须把喜悦传达给一个他信得过的人,他担心它会很快消失掉。飞翔想到了洪菲。飞翔坐在办公桌前,用办公室的电话拨通了洪菲的手机。洪菲听到飞翔的声音,竟然激动地叫了起来:“你这该死的,终于想起给二姑打个电话了。”飞翔愣了一下,忽然就想起老家关于二姑峰的传说,不禁笑了。二姑峰是很久很久以前一个美丽的姑娘的胸。那个美丽的姑娘等待远行的情人,一十八年,终于倒在了情人的视线之上,化作了美丽的姑娘山,姑娘的胸化作了姑娘山的两座美丽的峰,叫二姑峰。飞翔说我本来要等十八年以后才打这个电话的。洪菲笑了,说:“那你回来后就只能啃石头了。”洪菲问飞翔什么时候回老家。飞翔想了想,说很快。洪菲说那就尽快吧,还来得及在鲈鱼湖里游泳呢!飞翔的眼前浮现出三条美丽的鲈鱼,白白的,在那湖里自由自在地游。哪三条呢?飞翔,洪菲,还有刘小允。endprint
飞翔越来越急切地想见到刘小允。刘小允的手机一直打不通,飞翔就往刘小允单位打电话。刘小允的同事告诉他,刘小允请假了,一直没来上班。飞翔心虚地问人家刘小允为什么请假,是不是家里有事。同事犹豫了一下,说不知道。飞翔放下电话,再打刘小允的手机。仍然无法接通。飞翔懊恼地拨了移动公司的客服电话,问无法接通是什么意思。服务小姐告诉他,可能是关机了。飞翔说关机就是关机了,为什么要说无法接通呢?服务小姐笑了一声,问他还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飞翔什么也没说,就把电话挂了。
飞翔打的回到小区时,已经中午十二点多了。雨停了,天仍然阴着,还有些微风。飞翔在小区门口下了车,打算去小区超市等刘小允,等一个小时,等不到再回家。飞翔走到超市门口的时候,突然感到莫名其妙的冷,从里到外的冷,忍不住抱住了膀子。超市里冷清得很,除了飞翔以外,竟然没有一个顾客。飞翔感到非常奇怪,问服务员为什么今天人这么少。服务员看了他一眼,说你还没进小区吧?到湖边看看吧!人都在那里。飞翔还想问为什么人都到湖边去了,是不是又捞出鲈鱼了。话还没说出来,忽然心里一阵紧张,像是被人攥住了心尖子。飞翔拔腿就往湖边跑。
鲈鱼湖边围满了人,男女老少,赤橙黄绿。飞翔的预感越来越强烈,走到外围,他停住了,看着身边众人的表情,想找到令他放松的信息。没有多少人说话,所有的人都紧张而好奇地往一个方向看:鲈鱼湖的西北角。那是刘小允喜欢的地方,有一片苜蓿盛开着紫色的小花,飞翔和刘小允曾在那里演绎过爱情。飞翔拨开挡住他视线的所有的人,好了,他看到了,那一片紫色的苜蓿花仍在盛开,它们以自己柔软的花瓣温情地托着一个女孩,那个一直爱着它们的女孩,刘小允。刘小允穿着那件粉色梦芭莎直身波浪边长袖连衣裙,脚上是一双小巧的中腰帆布靴,脖子上挂着一条细到若隐若现的白金项链,项链上,是那枚翠绿的梅花吊坠。所有的装束,都与初次见飞翔时一样。不一样的,是它们被黄绿色的湖水浸了。刘小允仰面躺着,脸色苍白,双目紧闭,两手交叉着摆在小腹上。她的双唇微合,似乎在拒绝污秽的湖水,鼻翼上,有一点青苔。刘小允的身边站着两个医生和一个警察,在低声地交谈着什么。警察时不时地看看手表,似乎在等待什么人。飞翔慢慢走过去,站在离刘小允不到两米的地方,静静地看着她。飞翔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变得如此冷静,冷静得让他怀疑自己曾经和刘小允爱过一场。“这么浅的水,竟能淹死人,真是不可思议!”一个医生说,“看来,她是真想死。”“还没联系上她爱人吗?”另一个医生问警察。警察摇摇头,说,“手机是通的,只是不接。”飞翔走过去,掏出一张纸巾,蹲下身子,擦去刘小允鼻翼上的那点青苔,说:“我知道她家住在哪里,我带你们去吧!”警察看看他,犹豫了一下,说:“你流泪了。”飞翔用手抹了一把,这才发现,他的脸已经全被泪水打湿了。
飞翔在天黑以后才回家。刘小允回她自己的家了。灵棚搭好了,刘小允静静地躺在一具冰棺里,似乎与这个世界没有了一点关系。飞翔在离灵棚一百米远的一只石凳上坐了一个下午,他总觉得刘小允正在头顶某个地方看着他,他应该坐在那里,让她看,看个够。飞翔打开房门,那套白色的沙发出现在眼前的时候,他忽然想起刘小允曾坐在沙发上,给他看湖边一块山石的照片。飞翔锁上门,抱着一丝希望,来到湖边。湖边空无一人,昨天以及前天的这个时间,有不少人在这里散步。那座假山在湖的西侧,由五十多块大大小小的山石组成,最高的山石有两米多,最矮的也有半米。飞翔记不清照片上的那块石头的模样,他借着路灯昏暗的光亮,把每块石头都看了一遍,没有任何收获。飞翔绝望地准备离开时,忽然发现假山右侧临近水面的一块石头上竟然有一棵苜蓿,苜蓿的根被透明胶粘在石头上,带着一点泥土。这会是小允的提醒吗?飞翔的手在石头上摸索着,终于,在它的左侧,在它与另一块石头的毗邻处,飞翔摸到了一个巴掌大的洞口。飞翔迟疑了一下,慢慢将手指探进去。洞的大部分空间在洞口的下方,手指探进去后不得不往下走。洞壁上竟然贴了一层绒布,软软的,暖暖的。飞翔猜测着它的颜色,它肯定是紫色的,是刘小允喜欢的颜色。飞翔终于在洞里摸到一张叠成鹤状的纸,他把它合在掌心,嗅着它的气息,泪水忍不住流了下来。
飞翔回到家,打开客厅的灯,然后坐到沙发上,仔细看那只折叠得非常精致的纸鹤。纸鹤异常苍白,就像刘小允的脸色。纸鹤身上写着一行小诗:低头乍恐丹砂落,晒翅常疑白雪消。飞翔用手机给纸鹤拍了几张照片,然后慢慢地把它打开,铺平,展开的白纸上,缀满了刘小允的清秀的字:
飞翔兄,我不能和你一起飞翔了。
曾经和你说过,我为报恩,走到今天;我为报恩,误遇翔兄,却得遂所愿。
为爱,为不爱,皆可死;我两者兼有,死得其所。
也可以不死,但,活得太难。
不死,何所适?不死,何以明心?
不愿再做一尾无奈的鲈鱼。
很想还是十六岁以前的贫穷,在我的乡村走完一生。
却无法回头。
好在开了一朵花,没白来。
当春人尽归,我独无归计。
澧水鲈鱼贱,荆门杨柳细。
虽有兰桂新,十二门已闭。
伫立望不见,登高更流涕。
生而写死书,此情何所依。
君吟离别诗,勿忘绣帘遇。
飞翔的泪水如雨,滴落到纸上。刘小允的苍白的脸慢慢洇出来,在淡淡地向他笑。
飞翔和凌月闪电般地离了婚,然后到市政协报到,第二天上午就请了假,准备回老家。他没有和洪菲联系,而且,把洪菲的号码删了。他也不想去福鼎的沙源镇看鲈鱼,那种情景,看一遍就行了。回家的目的不明确,他只是一味想回去,仿佛是多年未归的江湖旅人,回去是天经地义的事。飞翔买好了火车票,下午五点一刻的。四点整,他拎起了行李箱,打开房门。门口站着三个警察,一高两矮,两男一女。“有事?”飞翔退回来,坐到沙发上,看看手表。高个男警察掏出警官证,在飞翔眼前晃了晃,然后点点头,说:“我们怀疑你伙同他人盗窃国家财产,想请你回局里协助我们调查。”飞翔笑笑,说:“我所有的财产,都是我的工资换来的。”女警察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只牛皮信封,从牛皮信封里摸出一张纸,说:“你认识这个吧?”正是那份被刘小允拿走的档案的复印件,只不过,刘一君的名字从上面消失了,留下一行空白。飞翔的眼皮跳了一下,说:“原件是一个老同志提供的,后来丢了。”矮个男警察说:“我们有确凿的证据证明,你伙同他人非法窃取了这份档案,而且有利用这份档案危害袁一皇同志个人利益的企图。”“袁一皇?”飞翔吃了一惊,他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这事是怎么与袁一皇扯上的。袁一皇十年前从市委组织部常务副部长岗位上调整到市人大当了专职常委,后来又升了副主任。飞翔算了一下,自己已经一年多没见过袁一皇了。高个警察指着那份复印件说:“这份材料足以证明袁一皇同志的年龄比目前的档案年龄小两岁,以此为凭,他可以在目前的岗位上多干两年。你让这份材料从档案局消失,目的非常明确,那就是怕袁主任知道这份材料,想让袁主任尽快离开领导岗位。”
飞翔要过复印件,说:“这份材料上本来有七个人的年龄信息,现在只有六个了。还有一个名字,被技术处理掉了,那就是刘一君,原件足以证明刘一君两年前就已经到了退休年龄。”女警察说:“那不是我们此行的目的。”“那我有理由算计袁主任吗?”飞翔问:“我连他长什么样儿都记不清了。你们不觉得这很可笑吗?就没有更好的糟蹋我的办法吗?”“我们会了解清楚的,现在请你跟我们走吧!正好,你的行李也收拾好了。”高个警察拎起了飞翔的行李箱。飞翔这时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虽然他有足够的证据去证明自己的清白,但是,决定权不在他手里。即使最后他清白了,时间呢?他将在那些令人感到屈辱的地方呆多久?名声呢?唉,还谈什么名声!飞翔顿时感到心灰意冷,他真的没有信心去面对。飞翔突然感到自己非常微小,微小到一枚树叶扇起的风也足以把他吹走。
警车经过鲈鱼湖的时候,飞翔打开了车窗。天阴着,在阴暗的天光下,鲈鱼湖的水显得更加暗沉,微风过处,有一些细小的波浪在奔走。湖的西北角,那一片苜蓿长得很旺盛,紫色的小花摇摆着,就像刘小允的笑脸。飞翔很想跳下车,一头栽进湖里。他忽然意识到,像刘小允那样躺在苜蓿花上长眠,其实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
“这就是传说中的鲈鱼湖。”飞翔合上车窗,自言自语。
责任编辑 梁智强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