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梦中的父亲

2014-03-18 17:00徐泽
广州文艺 2014年3期
关键词:外婆母亲

徐泽 近年在《中国作家》、《诗刊》、《十月》、《钟山》、《清明》、《天涯》等报刊发表作品800多篇(首),著有《请与我同行》、《怀念家园》、《风中的小鸟》、《徐泽诗选》等诗文集 。现居南京。

这是关于父亲的文字

是我用泪水写成的文字

父亲永远是我心中一盏灯

因为我的头顶有光明的天空

所以我在长夜中从不害怕黑暗

——题记

1

有一天夜里我做了一个可怕的梦,父亲突然走了,是驾着仙鹤走的。我在父亲后面拼命地追呀追呀,怎么也追不上,我把衣服解开,当成飞翔的翅膀,眼看快追上了,父亲就在前面,停在悬崖边的一棵老树的树枝上,我也抓住树枝,向上攀援,靠近父亲,想不到枯朽烂败不堪重负的树枝一拉就断了,我从悬崖峭壁上翻滚着下沉,眼看就要一下掉进万丈深渊,我在下坠中一面挣扎一面呼喊着:父亲!父亲!!父亲!!!父亲没有迟疑,转过身就下来救我:我来了,我来了,等等我,等……风在耳边呼啸,云层比轻薄的纸片还轻,我没等到父亲,我重重的身体一下摔在一块巨石上,我以为我必死无疑,但我没死却被吓醒了,心口还在“怦怦”地跳。全身被汗水浸湿了,眼泪也打湿了枕巾。我知道梦都是反的,我安慰自己的同时又再次想到故乡日渐苍老的父亲……

2

父亲在我心中一直是一个谜,随着一个个谜底的解开,我才逐步认识了解了父亲。但我认识了父亲又使我更加迷惘恍惚,作为聪明一世的父亲为何没让他的三个小孩读书上学完成学业,历朝历代,唯有读书是改变人生命运最好的方式;父亲多少也算是个文化人,为何中了“读书无用论”的毒,从而荒废了小孩的一生。使三个小孩都成为光荣的工人阶级,而没有一官半职,工资待遇处处都比别人差,连婚姻家庭也不太如意。父亲当时目光为何这样短浅,难道就看不到世界未来的变化?父亲不是呆子,父亲应该是有自己的想法的。当时停学进工厂还是要“开后门”的,没有一定的权力和一定的关系,也是办不到的。在父亲看来是人生的精明,却成为一生唯一的败笔。作为父亲也痛悔不已。哥哥初中没有毕业上船学轮机,妹妹高中没有毕业就顶替母亲做会计,而我连小学也没有毕业就进厂当学徒,在各种征途中都飞不远跳不高,像我们一开始就输在起跑线上。哥哥妹妹总能平稳地生活,唯有我不相信命运的安排,从而踏上文学的长旅,在痛苦寂寞中追寻理想的星空,寻求心灵的慰藉,我的这些苦楚你知道吗?父亲!但这能怪父亲吗?当然也不能,在当时当工人是最光荣的,是能进入上层建筑的领导阶级。父亲没想那么远,能有工资拿不受累,能吃饱饭肚皮不挨饿不受冻就是人生最大的事。

我的父亲个子并不高大,中等身材的父亲一生都没胖过发福过,瘦弱的身材无法从事体力劳动,只有靠用学到的文化知识养活自己。他应该说是幸运的,能成为国家的干部,而三个小孩没有一个能比上父亲,大多在社会的底层挣扎而看不到希望的曙光。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其实命运并不控制在我们手中,如天空中飘忽的风筝,虽然也有升入天堂的欲望,但最终还是坠入世俗的尘埃。

父亲的名字一开始叫徐国军,应该是我爷爷取的。名字没有取成“旺啊”、“财啊”什么的,免了铜臭,还算大气,也好读好懂,应该是一个不错的名字。可“文革”中讲究触及灵魂的大革命,有一个与国民党军队有关的名字,总是不太好,容易引起误解和麻烦,有翻天复辟之嫌疑,那还了得?为了稳妥,后来就改名徐国均,平均的均。一字之差,天壤之别,杀气霸气没有了,多了些温良平和,全变成了中庸之道。父亲能度过平静的大半生,也许与改了名字有关,军字杀气太重,难免有血光之灾,均字好,安逸平静和谐宁谧,人的一生就是居家过日子,还是平和安详点好。

我没见过爷爷,在我出生前,我爷爷就死了。由于爷爷是地主,我只有把他也想象成像电影中戴瓜皮帽子或穿丝绸衣服的富人一样。我对爷爷没有任何印象,当然也就没有仇恨和热爱,就像天边一个和我无关的人。我遇到过一个曾在地主家当过长工的人,他的名字叫王学高,从他的叙说中得知,地主并不像电影戏剧中那样残忍,有的还很“善良”,还是能让下人吃饱穿暖的,不然谁愿意给他卖命呢?但地主的剥削压迫又是肯定的,利益金钱永远是第一位的,人性的弱点让人无法高尚,没有谁肯把到嘴的肥肉送给别人吃,爷爷也一样。爷爷的死像云烟一样在天空飘散,不比泰山还重就一定比鸿毛还轻。

死者不像生者那样极易失去爱,他们珍藏着我们的爱,直至我们也化为黄土。对于生者和死者,我们为何不能一视同仁?一视同仁,生命便是美丽的,亦是安逸、悦然和微笑的。但我们从未这么做。难道说,那是遥不可及的吗?

母亲去世时,也已经六十五岁了,虽不算高寿,死相却很好,没有多大的痛苦。一觉睡到天亮,一口气没有上来就永远地去了,总之没受多大的罪。我听到母亲去世的消息时,我还在南京的某一条路上游荡,当时心里就空了,大脑也一片空白,我不相信这是真的,我真的从此就失去母亲了吗?我没来得及多想,回宿舍拿了几件常穿的换洗衣服就拦车直奔海安。当我从南京回海安奔丧到家时,母亲已直手直脚躺在用木板搭起的木床上。母亲的脸是苍白的,比任何时候都白,我在妹妹的鼓动下拉了拉母亲的手,已没一丝温度,手指还是柔软的并没有想象的那样僵硬。母亲的寿衣己经穿好,脚蹬一双圆口布鞋,头上戴着黑色的帽子,头枕在垫了黄纸的枕头上,身上盖着金黄的绸缎的被子。谁也没有说话,屋里的空气好像凝固了。白烛高悬,风吹寒草,一片悲声。我们劝父亲节哀,父亲还是跪在母亲面前哭得死去活来,嘴里不断呼喊着:“明凤(我母亲的名字)啊,你怎么忍心一个人走啊,你走了,丢下我,我一个人可怎么过啊!”父亲捶胸顿足、呼天喊地,痛苦之情,溢于言表。父亲也老了,一头白发垂挂在额前,遮住了半个泪脸,很是凄楚苍凉。我垂手而立在父亲身边,想安抚父亲几句,又不知说什么好。父亲把黄纸一张张放进火盆里,黄纸卷曲着燃烧,先是一片金黄,然后燃烧成暗红色,最后化为一片灰烬。卷曲轻盈的灰烬像一只只巨大的黑蝴蝶,在风中升腾向上轻飘曼舞,又像一片片黑色的雪花,融进远方天空的浩渺和苍茫。endprint

生命的易逝和对父亲的担忧,让我们心里十分悲凉。自童年起,人们就毕生守望着那不知名的未知。她所言及的死亡即是我们的全部未来。我们还活着的时候,幸存者便逝去了,未来降临的时候,我们已不属于未来,除了沉痛的记忆带着镣铐舞蹈,世界已无希望可言。没有任何事情像死亡的思想那样,将我们驱离了未来的岁月。

3

自从母亲在五年前去世后,父亲一下就变得十分苍老,而且多病。父亲有高血压、心脏病、前列腺炎。小便也多了,每半个小时就要上厕所一次,每次也不多,像年久失修老屋屋檐的雨滴淅淅沥沥的。细软而绵长,永无止尽。好像总有尿意,但真的站到尿槽前拉下裤子时又挤不出几滴,将东西放回裤裆时却湿了一大片。所以每次父亲尿完时,总会用手拿着疲软的阴茎抖上几抖,有时连屁股和腰部都跟着运动。我想笑却一点也笑不出,反而心里就有一种难以言说的酸楚。妻子开了几盒三金片,寄回去,父亲吃了作用并不大。小便多了,坐火车特别是坐长途汽车就很不方便。父亲就很少离家,没有什么大事一般是不外出的。一个人在家守着空寂的老屋难免孤单,我就劝父亲多看电视多听广播吃几粒瓜子消闲,没事就出去走一走或打三毛五毛一圈的麻将打发日子。我像哄孩子一样哄着父亲,总希望父亲能生活得好一点。可父亲就是闲不住,我,我哥,我妹三家的钥匙他都有,他负责交三家的水电费,负责三家的安全。每次门打开后再锁上,他都要用劲推一推,直到真的锁上才放心。父亲虽然人老了,并不糊涂,什么事都料理得一是一二是二的,清清楚楚。这几年父亲总是怀旧,喜欢拿出老物件老照片看,说,要是毛主席还在多好,菜价也不会这样吓人。我说工资高了,还不一样。父亲总是摇头叹息,我真的给他钱又不肯要,说:我一人在家好糊,一棵白菜都能吃好几天。面对清苦的父亲,我心里就难受。我虽然人在南京打工,心里还是一直挂念着老家的父亲。不管多忙,我每个星期至少都要打两次电话给父亲。电话通了,其实也没多少话说,每次都问父亲吃了没有?身体怎样?钱够用吗?每当从电话里听到父亲的声音,确实感到父亲的存在我才放心。在电话里我能从声音里感到父亲的情绪,知道他现在在家过得怎么样。如果是平安无事,我也会轻松些,心中一块悬着的石头才放了下来。打完电话后,心情一时难以平静,我并不急着回家,总是喜欢在傍晚小区的水泥铺就的林阴道上走一走,直到明月高悬,清辉泻地,心情平复,然后才踏着皎洁的星月回去休息。那个夜晚由于变得平心静气了,我才会睡得踏实安好。别说外边秋虫缠绵的鸣叫,就是下场轰轰烈烈烈的雷暴大雨也一概不知,可谓睡得死也。我还常常不放心地问老婆,昨天夜里我睡得怎么样?老婆说:睡得好,像死猪一样!我笑了,老婆也笑了。中年人整天忙碌,睡过安稳觉也真不容易。

父亲七十多岁了,又有病,身体也不好,走是早晚的事。拖一年是一年,就像油灯的灯油快熬完了,灯花在风里飘飘忽忽的,随时有熄灭的危险。父亲在世上的日子不多了。按妹妹的说法就是快“熟”了,这里所说的“熟”就是快圆寂快结束生命的意思,说白了就是快要死的意思。把“死”说成“熟”,生命就有了一种功德和圆满。人能了无牵挂毫无痛苦地离开这个世界当然是最好的,人不能选择生,同样也不能选择死,一切都是上帝安排的,作为凡胎肉身的我们常常无法抗拒。我当然知道人活在世上,阳寿(寿命)总是有定数的,谁也躲不过去这生命中的最后一“劫”,上帝残忍的手终有一天会把父亲从这个世界收回去。父亲想得开,早做好了准备,墓地早选好了,母亲先去了,占了一边地下的房子,另一边还给父亲空着,死后骨灰就跟母亲合葬在一起。石碑上名字也跟母亲刻在一起,他们在地下又可以再次相会团圆了。一个人在世上什么事都了了,无牵无挂,死也就没什么可怕的。一个人的出生和死亡都是大自然的法则,还是从容面对的好。但我在父亲面前从未提到过“死”字,这个字不吉利,我也不想用到父亲身上。作为儿子,父亲对我们有养育之恩,我当然盼望父亲能长寿,虽然长命百岁不可能,但我总想父亲能多活一些日子。他活着,就像家里的一座大山还在,无论白天黑夜我都不会害怕。他像一盏灯在故乡亮着,我就能看到希望温暖的光。有父亲健在,我在海安就还有家,还有故乡,还有我的思念和牵挂。我真不知,哪一天父亲真的去了,真的走了不在了,海安的家人没有了,剩下空荡荡的房子,结满蛛网的房子再也无从寻求旧梦。冬天再次来临的时候,故乡也会落雪,而且是很大的雪,到时会真的很冷很孤单。我真不知我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那飘浮在空中的故乡还能让我魂牵梦萦吗?那一方热恋的故土是否还能融进我苦涩而又温馨的热泪?

过去和未来都不属于我们,但它们用回忆、悔恨、希望和恐惧带来了现阶段我们最重要的那份感觉。所以,幸福不是别的,而是回想和预感。我们似乎把自己的未来抛给了命运,以便从它那儿夺回仍被它剥夺的欢乐。回溯过去,如白帆穿过云雾缭绕的山间,迎来一片清流中涌动的清明世界。一如被夏日的轻风吹过,洁白的浪花在窃窃低语。

4

从父亲口中得知,我的老家应该在盐城东台,盐城有新四军军部的旧址,街心花园里,我看到陈毅在那里横刀立马,东台也是光荣的城市。但给我最初的印象却是迷人的乡村风光。清澈的河流高大的风车,开满金黄油菜花的原野,稻草堆上洒满了太阳的黑色素,乡村炊烟像村姑的秀发一直牵动着我的梦魂。由于整个童年都在安丰度过,给我印象深刻的还是东台的安丰,那里的一草一木都在我的童年留下了深刻难忘的记忆。母亲家给东台安丰,父亲家在东台梁垛。安丰外婆家我呆的时间要长一点,外婆对我的疼爱终生难忘。那是一曲古老亮丽的眠歌,一直在我梦幻的记忆里弥漫飘散。梁垛我去得少,只有少数的几次是坐父亲的脚踏车去的,浮光掠影,印象不太深刻。我还有几个姨娘,住在东台的三丈和许河,记得曾去过大姨娘家一次,吃的是香喷喷的玉米饼子,大姨娘在油灯下推磨的身影记忆犹新。大姨娘是善良的,也是勤劳朴实的,小时候曾给我打过多少件毛衣做过多少双布鞋再也记不清了,总之手要比我母亲巧一点。大姨娘没有儿女,抱了一男一女抚养,一生都没享到过福。说到东台,我总是茫然和陌生,那是父母脚下的一块熟悉的土地,他们一定难以忘怀。父亲生于1934年,出生在一个破落地主的家庭,那时的天空是灰色的,飘浮在村庄上空的云一定很凉。年少的父亲对于这么一个家总是看得很淡,说不出爱恋也说不出痛恨。只知道好日子快到头了,今后的路还靠自己去闯。长到十几岁时,父亲已接受了新的思想和新式教育。父亲终于知道雄鸡一唱天下白,共产党终于坐天下了,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父亲也很喜欢,人民当家做主的日子就要到了,靠劳动吃饭永远是不会错的。父亲有文化又聪明,到什么时候都会有用武之地。倒是天快亮了,祖父的日子就不太好过。我从没见到过祖父,也没能从照片画像上见过祖父,所有我无法在头脑中描绘祖父的样子,只能从父亲的片言只语中知道一些。祖父是个破落地主,一生吃喝玩乐,娶过四房太太,在解放前就得病死了。死了好,还有个完尸,也没多少痛苦。不然解放后也是要被政府镇压的,就是不镇压在“文革”中也在劫难逃。祖父的死对自己是一种解脱,对儿女也是一种解脱,总之是少了一个称为地主的父亲。祖父罪孽深重,但毕竟是到棺材里去了。祖父不在了,殷实的家境其实到我父亲这一辈早已名存实亡了。田地少了,油坊、米厂、染坊、草行、杂货店等都转让给别人经营,家境早就零落破败了,田地收上来的五谷不够生活,只有靠变卖家产活命。由于子女又多,弟兄姐妹七八个,生活都难以为继。所以父亲在乡村初级师范毕业后,没有继续升学,也没有当老师(当老师在当时是讲究成分的),而是去海安曲塘碾米厂当了学徒。学手艺是辛苦的,父亲起早贪黑、披星戴月地忙活着,靠诚实的劳动生存着。在碾米厂扛笆斗吃了两年萝卜干子饭,不管多苦多累还是熬下来了。由于父亲会算盘能算账又略通文墨,人还勤快忠诚老实,就被安排在柜台上帮记账,按现在的话说,相当于主管。每月的工钱也就一石米钱。第三年,也就是1952年,父亲唱着“共产党好”、“社会主义好”的歌曲入了工会,由当时的工会领导推荐到海安县海安镇渔民协会做会计,兼任文书。从此告别了体力劳动,父亲开始用脑吃饭。每一条不同的道路,风景也是不一样的。应该说父亲终于在生活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这时的父亲是干得很出色的,心情也是舒畅的。由于有一篇“渔民流动红旗竞赛”的文章,刊登在南通地区报纸《新江海报》的内刊上,受到当时海安县委农工部陈部长的赏识,经过组织谈话审查,父亲不久就调到县农水局工作。由于工作认真负责,积极上进,并隐瞒了祖父破落地主的成分,把自己定位成学生和工人阶级;父亲说得是不错的,他自己的成分确实是学生和工人,作为破落地主的祖父早和旧社会一起带到棺材里去了,难道还要背着黑锅一直走到底?共产党讲究实事求实,重视家庭出身更重视自己的政治表现。父亲拥护新社会,父亲应有新的生活。父亲在县农水局入了党,分在多种经营管理股工作,成年下乡组织检查全县和乡镇的农林牧副鱼的生产。那时的父亲是朴实的,裤子的膝盖上还有两片大补丁,父亲走在乡村的土路上就跟与泥土打交道的农民没有两样。他有两顶戴旧的宽边草帽,上面都印了红字,一个是“社会主义好”,还有一个是“人民公社好”。最后一个草帽上印着“抓革命促生产”和“全国山河一片红”。父亲成年奔波在乡村,那辆不知是什么牌子的自行车也变得破烂不堪。父亲是干部,父亲的诚实朴素迎来了一片赞叹之声,也迎来了母亲的爱慕之情。父亲和母亲的相遇既传奇又平常,父亲赠送的一个小圆镜和一块花手帕就打动了母亲的芳心。我曾问过父亲,是不是在下乡去朱舍水产养殖场指导水产工作时认识母亲的,父亲总是笑而不答,终不得而知。但父亲的春天就这样来临了,爱情只是他在秋天的田园随意采撷的果实。endprint

5

父亲成家立业时,只有二十一岁,母亲也是二十一岁,如果从生日上算,母亲应该还比父亲还大几个月。母亲应该是聪慧美丽的,不太喜欢笑,就是笑也是含蓄的笑,讲究笑不露齿。母亲的个头要比父亲高一点,身块也比父亲大一点,显得十分健康而有活力。在我的印象中,母亲一生都是剪着那个时代流行的齐耳短发,我没看过母亲的其他发型,到死都没有。母亲是能干的,也是有力气的,一担鱼苗挑在母亲肩上轻松得像扛根灯草,走在河堤上快步如飞。母亲不但爱劳动爱唱歌,办事还十分爽快有主见。家里的大事小事几乎都是母亲作主,钱也被母亲捏在手里,父亲要用钱也要母亲批准才行。按道理这不是父亲的性格,父亲的火爆脾气是怎样被母亲驯服的,我也不知道。在我的印象中父亲一直遭受母亲的“压迫”,好像连反抗也很少有,一副心甘情愿的样子。父亲一般很少发火,每次发火都是脸红脖子粗,连母亲也让他三分。母亲说:人都有不顺心的时候,只要不是大是大非问题,忍一忍也就过去了。与人相处要和为贵。

父母一生生过三个孩子,大儿子徐春喜,二儿子徐春华,小女儿徐春霞。父母靠微薄的工资抚养三个孩子,应该是不容易的,但那时候大家都这样生活,也没什么不快乐。平安就是福,活着就有希望。日子就这样平平常常地过着,像一条日夜流淌的大河波澜不惊。后来我们上学时,我们的名字都改了,哥哥叫徐进,妹妹叫徐晓霞,我叫徐则,原则的则(后来又叫徐泽)。泽字的左边是三点水,算命的先生说我一生离不开水,水旺财(才),不宜做官却宜作文,古代的墨汁和现代的墨水都是离不开水的。一生坎坷,终能修成正果;早年辛苦,晚年享福。我对这些说法一直不以不然,性格决定命运。我总是想不到也说不清楚,这辈子我为什么要写作,是否和改了名字有关,终不得而知。如果不改名字,叫徐春华也很好,是否我的生活也就是另外一种生活了呢?人活在世上总是没有如果,如果不解放,我不也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少爷生活?说不定凭我的天资才华,也能捞到一官半职,过上人上人的富贵生活。富贵生活就很好吗?说不定也有坎坷和灾难。人都是命运,人是斗不过命的,其实人一出生就决定了你的命运。人生也就是沿着命运的轨迹走完一生罢了。性格决定命运,有什么样的性格,就有什么样的命运。人只是风中的浮萍,在生活的大潮中是无法抗拒的,也是无法超越的。越是抗争越是痛苦。麻木了反而也就心安了。现在还说它有什么用?父亲一生总是想得开,总是在大风大浪中游刃有余,过着自己平静而又祥和的日子。我从没听过父亲谈过理想,好像他早就被命运压垮了,理想只是空中的浮云,一直是那样虚无缥缈。父亲总是说,人总是靠劳动靠本领吃饭。母亲也说:劳动最光荣。两人说的是一个腔调,小时候我们都听腻了,一听就烦。这是无用的弱者自找台阶下自我安慰罢了。长大了,渐渐明白了,劳动获得的报酬是生存的要素,生存是第一位的。生存之重要,所以劳动也同样重要。

常听人说,父子是前世的冤家,我与父亲,不知道是不是?如果不是,为什么我们几十年中总是争吵又有许多恩怨和无法割舍的联系?就因为他是我父亲,我是他儿子吗?是儿子就一定要听父亲的?我也说不清楚。对于父亲,有时是一个一辈子也无法解清的谜底。

一开始我也说不出对父亲的爱,对于父亲甚至有些陌生,他那满脸的络腮胡子总是让我害怕。我为什么要有这样的父亲,他为什么要让我来到人间?

6

我第一次见到父亲时,大约六岁。那时我住在乡下的外婆家。父亲从城里来看我,外婆把我领出来见父亲,父亲拿糖块给我,我却不敢接。父亲要抱我时,我就往外婆身后躲。父亲欲捉住我,我就拼命地跑,父亲就在后面追。阳光下的田野和河流急速地向身后退去,我奔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会儿就被父亲追上了,父亲像抓获了某个胜利品似的,一路狂笑着,把我紧紧抱在怀里,并用又粗又硬的胡子扎我,我左右躲闪着,父亲哈哈大笑,我却吓哭了。我感到父亲很陌生,也很害怕。我有点认生,更害怕父亲,怕他把我带走,离开我熟悉的河流和村庄。外面世界很陌生,也不知城里的生活到底是什么样子。我已习惯了乡村生活,我喜欢乡下的勤劳和朴素,我不喜欢城市,总感到城里的人很虚伪,没有乡下的人憨厚老实。乡下盛饭盛菜用的碗很大,城里却很小。城里的房子像鸽子笼、像火柴盒一样大,听不到春天的鸟鸣,看不见鲜艳的阳光,也看不见香甜的乡村炊烟,甚至连田野河流也很少见。整个城市好像一块没有生气的死亡的墓地,我真的一点也不喜欢。

我是十一岁从东台安丰转到南通海安读书的。听父亲说,在三个小孩中我在老家蹲的时间最长,在我八个月刚断奶的时候,就被送到外婆家抚养;虽然我哥哥我妹妹也被放在外婆家抚养过,但都时间短,有的三四年,有的只一两年,而我在外婆家却呆了整整十年。可以说,差不多我的整个童年都是在外婆家度过的,外婆最喜欢我,我也最喜欢外婆。我走时,外婆眼睛红红的。我也哭了。不知是离开了心爱的故乡,还是对未来充满了恐惧,总之,我不愿离开外婆也不愿跟父亲走。外婆说:走吧,走吧,我也老了,我不能照顾你一辈子。去了后要好好用心读书,长大了别忘了带钱我用,买许多好东西给我吃。人到大城市读书,才会有出息。我离开了外婆,告别了故乡的老屋,告别了屋后的歪脖子树,告别了金黄的稻草堆和清澈的河流。我不知我什么时候再回来,也不知外婆会不会想我,太阳什么时候从田野上升起又在天边沉落下去。人生就是一个轮回,如果还有来世,我还愿回到外婆身边,度过那无忧无愁的童年时光。和外婆告别后就到了学校,我就像一个傻了的人一样不敢见我的老师和同学,转学手续很快就办好了,我没有下车,就坐在父亲的脚踏车上和安小的老师学生告别,我记得我坐在自行车后坐上把头转过去,我怕见了老师同学我会情不自禁地流泪,直到走得很远了,我还看到语文老师班主任宫老师和全班同学都站在学校门前向我挥手告别,一直送了很远,我都不敢回头看他们,我怕一回头,眼泪就会真的流下来。直到拐弯了,我才敢转过头,天空如此空旷,大地无比辽阔,一阵风沙吹来,我抹了一下眼睛,全是冰凉的泪水。

从东台安丰到海安县城,也不是很远,那时已通了公路,骑自行车一个多小时也就到了。在车上我没讲话,父亲问什么我才答什么。到海安县城后,我才知道父亲只有一间房子,是机关分的,每月房费8角4分钱,房子里有两张床,我和哥哥睡一张床,父亲一人睡一张床。母亲有时也回来,就跟父亲睡在一起,但很少那样。父亲母亲每人都有自己的工作。房子里没有厕所,大小便都要上公共厕所。冲开水要到街上的老虎灶,每瓶水才一分钱。吃饭是在机关食堂,记得那天晚饭是在机关食堂吃的,除了稀饭、馒头还有一个咸鸭蛋,父亲剥咸鸭蛋前,先把咸鸭蛋放在灯光下照了照,看前面空头大不大。那时的咸鸭蛋都是油黄的,很好吃。记得当时只买了一个咸鸭蛋,父亲用随身带的小刀一分为二从中间切开,我和哥哥一人一半。父亲没有吃,父亲喝粥,吃的是萝卜干子。endprint

7

在城里我没见到母亲,那时我母亲在海安乡下的朱舍国营水产养殖场工作,实际工作不是养鱼而是养猪,养猪工作十分辛苦,一人大概养四五十头猪,除了打扫猪圈,还要喂猪切猪草,猪草靠自己找,岸上的草割光了,就要下到齐腰深的水里捞河草,那份劳苦不是一般的女性能承受的,每到阴天下雨,母亲就腰疼,腿关节也疼。工作虽然辛苦,每月工资只有28元。但粮食供应每月定量是32斤,相当于工厂的炼钢工。父亲在县城,机关干部每月定量是28斤,我和哥哥每月每人的计划供应只有15斤,男孩长身体时吃得多,计划总是不够吃。母亲把省下来的粮票给我们,还买些萝卜山芋干子之类的代食品给我们吃。在母亲那里,她总是把饭菜票省下来,等我们来了一起吃。我们每一次去,都能吃到青蒜炒肉片和红烧鲫鱼,那时的红烧鱼和炒肉片真是香啊,吃完后连盘子也舔得干干净净。所以每个星期我们都想去乡下,就像过节一样。乡下虽贫穷荒凉,但空气好风景也好。

从海安县城到朱舍乡大约有三十多里路,父亲有一辆自行车,每次都是用自行车带我们去。那时父亲不会老爷上车,也不会前上车,我们还小,又不会跳车,就是会,父亲也不放心,怕我们把脚放到转动的钢丝轮子里扎伤。所以父亲只能让我们坐在前杠上,而且一次只能带一个。先带哥哥,骑大约一里多路,放在前面的高坡上,眼睛看得见,放心;然后回过头来接我,然后再带哥哥向前,然后再回过头来接我,一次来回,父亲等于骑双倍的路程。看到父亲推着脚踏车,一只脚踩在脚踏上,一只脚猛蹬路面,大约要蹬三四次,猛一跨才能上车,动作有些夸张和惊险,我每次看了都要笑,但一次也没笑得出,反而心里酸酸的。那时乡村的土路上人很少,也有些空旷,总要走好久,才能遇到一个人,很是寂寞。每当我们看到朱舍国营砖瓦厂高高的红砖砌成的耸入云霄的烟囱,就知道快到了。父亲辛辛苦苦地骑一天路,就是为了让我们能吃到一顿丰盛的晚餐。那时的朱舍国营水产养殖场里还有一所水产学校,后来不知怎么就停办了,空旷的校舍里有许多麻雀,我们用弹弓打,也有时和哥哥一起打高肩,光着脚板站在哥哥肩上,用手到屋檐下掏麻雀窝,麻雀窝是暖的,就有蛋或者小麻雀,麻雀窝是冷的,就有蛇,手一伸就缩了回来,如果真的遇到蛇不被吓个半死才怪。那时生活贫困,没什么东西吃,常常饿得心里发慌眼冒金星,麻雀确实是一种美味,麻雀剥了皮用油炸了吃是很香的。但没有油,我们就用自行车钢丝把麻雀串起来,涂上河泥放在火上烧烤,一会儿香味就出来了,香得连细骨头渣子也嚼到肚子里去。

夜幕降临了,厚重的夜色被关在门外,屋里的灯光金黄而又温暖。这个世界好像人类之初的某个黄昏,在黄牛和老杨树下数着岁月馈赠的金币。风卷动着大地的落叶,又回到原始的森林。白天玩累了,晚上就在稻草铺就的地铺上睡觉,没有床单,一床老棉被就随意地放在稻草上;枕头也没有,用厚重的棉裤代替,那青春尿液的骚味隔着岁月难以触摸的永久的香魂,经久不散。稻草有半人多高,人一进入就陷了进去,像进入恢宏博大的天空,周围闪烁的全是阳光的金条,高贵迷人而又松软。松软的金黄的稻草散发着来自田野阳光的香味,是我们儿时的最爱,也是我们的天堂。我们总是喜欢在稻草铺就的地铺上翻筋斗打武跳玩倒立,直到父亲的脸沉下来,我们才安稳地睡觉。那时的冬天很冷,雪也下得很厚,风在旷野里吹着口哨,我们不知太阳什么时候升起,也不知什么时候落下,我们感到梦和希望总是离我们很远。真的十分遥远。

8

儿时的我们一点都不怕冷,下雪天还穿着单衣单裤,那时的运动衫叫球衣,球衣是有钱人穿的,我们连简单的卫生衣(像现在的保暖内衣)也穿不起,我进厂上班后才买过一件翻领带拉链的绿色球衣,穿了十几年,领口袖口都磨破了也舍不得丢掉。

那时的冬天特别冷,冷风直往裤裆里钻,而且钻进去了就不想出来。我们也盼望着下雪,因为下雪了我们就可以堆雪人打雪仗了。雪人也害羞,在清朗明净的星光下才更加迷人。冬天来了,白雪公主就要来了,她是吉祥美好的象征。下过雪的原野一片银白,这个时候的世界最干净。每年总要下好几场雪,雪花也是夜里下得大,远方的恋人会踏雪归来,会寄来一封带花边的天蓝色的航空信件。大森林的伐木声惊醒了大地,深深浅浅的脚印,就像一双双深邃的黑眼睛探寻着未知的世界。瑞雪兆丰年,每当雪花飘飘洒洒从天空落下的时候就要过年了。过年好,不但能有新衣服穿,还能拿到图案是女拖拉机手的一元钱的守岁钱,那粉红色的一元钱太金贵了。因为除了过年,平常小孩手里一般是没钱的。现在一元钱当然不算钱,但那时一块钱确实不少了,那时农村一个壮劳力一天的工分才八分钱,妇女老人只有六分钱,“高峰”牌的乒乓球才九分钱一个,最高级带橡皮头的“中华”牌铅笔才三分钱一支。一元钱该有多大啊,能买多少东西啊。我们拿了钱一般是舍不得花的,把新得能切豆腐的一元钱用红纸包起来,压在枕头下睡觉,睡前还要摸一摸,真的摸到了硬硬的一元钱,心里才睡得踏实。钱是个好东西,我们从小就知道珍惜。

每年春节前,父亲总要带我们去“新风池”洗一个澡过年,洗完澡回家就可以穿新衣服了。那时穷,能穿到纱卡劳动卡的衣服就不错了;劳动卡下水硬,难洗。我第一次跟着父亲走进浴室时,差点滑倒。父亲拉住我的手,并在我的屁股蛋子上拍了一下:站好!我真的站好了,透过浓厚的水蒸汽,我看到雾霭弥漫的澡堂里站着那么多赤身裸体的人,这时一丝不挂的人是多么平等,除了东西的大小并没什么区别;特别是成年人巨大的阳具在两腿间像钟摆一样晃荡,昂起头来雄纠纠气昂昂的,多像一尊发射的大炮,平时和蔼可亲的人,此时却丑陋无比,平常道貌岸然的人,此时也像演员卸去了伪装。人们用手一遍遍地清洗着那里,还有人用手把包皮翻过来,那迷人的鲜红的像透明红萝卜一样的龟头让我多少有点害怕;那时我只知道屌子是用来解手的,根本不知还有另外一种用处。父亲没让我多想,把我压在水池里搓洗,就像烫一只小猪,他用粗糙的毛巾一遍又一遍地擦着我身上的污垢,父亲说我身上的污垢有铜钱厚,一层层的污垢擦去后,皮肤变得像婴儿般鲜红,好几天身上都疼得难受,心里和身体又特别的爽。澡室里蒸气大,也闷,搞得人头发昏,有时还喘不过气来。每次洗澡我都要走到外面换几次气,而父亲却喜欢在最烫的池子里洗,一洗就是个把小时,害得我们好等。父亲上来后,我们早穿好了衣服。父亲上来,并不急着穿衣服,身上盖着浴巾,总要美美地躺几分钟,才肯穿衣服。父亲的头发是湿的,我们的头发也是湿的,像鸭子刚从春水里钻出来。走在大街上,我们说口干,父亲说没有钱了,反复找才找到二分钱,只够买三个个头中等的白萝卜,一人一个。白萝卜剥了皮真好吃,又甜又脆,真是打嘴巴子也不丢。endprint

过年后我们都有一元守岁钱,成了财主,父亲却没有钱了。父亲劳累一天,到了晚上,总是喜欢吃西大街上“工农饭店”下的面条。那时二两面条才九分钱,不过还要二两粮票,没有粮票是吃不到的。父亲没有钱,提出问我借钱,我说借钱可以,今天借九分钱,明天就要还我一毛钱。父亲像小孩一样高兴,满口答应。我就拿着家里单位奖的大茶缸去“工农饭店”下面条。那个年代只要有人在工厂单位上班,每家每户都有这样的大茶缸,能装半斤米饭,有盖子,保温。当我拿着大茶缸,从“工农饭店”下完面条,踏着洒满月光的青石板走回家时,我总会忍不住揭开茶缸的盖子,闻一闻香气扑鼻的味道,喝一口那里面的面汤,喝了一口会忍不住再喝一口,那个鲜美啊,是生活在今天的人无法想象的。父亲拿到面条,还没吃两口,就说吃饱了,剩下的分给我和哥哥吃,哥哥先吃我后吃,所以大茶缸子总是我洗。妹妹不喜欢吃面条,妹妹喜欢吃大白兔奶糖。上海产的大白兔奶糖最出名,糖烟酒商店有得买,放在一个透亮的玻璃瓶子里,明码标价:一毛钱九块。就这么便宜,一般的人还吃不起。

9

外婆是1969年去世的,记得我是一个中午放学回家时得知的,我放下书包进屋时,见家里冷冷清清的,走进里屋,见母亲在落泪,父亲沉默地站在一旁,我知道家里一定出了什么事,一问才知道是外婆去世了,我听了,就号啕大哭起来。

下午放学回来,我见父母已走了,什么也不顾,放下书包就往外婆家跑,从我家到外婆家,足足有三十多里地。我也不知道怎么走去的,我就边走边问人,走了三个多小时,才赶到外婆家,脚上都打满了血泡,一进屋我就问父母要外婆,父母见我星夜兼程赶来,也惊呆了,并不怪我,只是说外婆已经收殓入棺了,我什么也不顾,我就是想见到我心爱的外婆,我伏在棺木上大哭起来,一声声地呼唤着外婆,外婆你为什么不等等我啊,你怎么忍心离开你心爱的外孙啊!

第二天出殡了,记得那天天空阴沉沉的,一会儿又飘起了莹洁的雪花,是天空和大地也在为外婆的死而沉痛吗?那一片片洁白素雅的雪花多像我无尽的哀思。八个壮实的村民抬着棺木,我跟在父母后面一步步走向村外外婆的安葬地,掘开新土,当外婆的棺木下葬时,我悲痛欲绝,手里抓着一把新土,跪着号啕大哭,我多么想岁月轮回,起死回生,用我的泪水换来你的慈爱啊!外婆,我再也见不到你,从今往后你只能在我心中活着了,但无论苍茫的岁月怎么变幻,爱是永远不会磨灭的!

听母亲说,我八个月时因没有奶吃,瘦得皮包骨头,就放到外婆家寄养,是外婆用米糊一口一口把我喂大的,从阎王爷那里捡回了一条小命。每天夜里,我都是躲在外婆怀里,抓着外婆干瘪的奶子才能睡觉,一觉醒来,外婆已在灶门口烧早饭了;也不知是墙洞里的阳光还是灶门口的火光,照在外婆的脸上,就十分的慈祥,圣洁而美好。外婆家门前是一条流动的大河,燃烧的太阳在大河上浮光耀金,偶有一两只帆船飘过,浪花惊飞岸边的小鸟,带上翅膀上的阳光飞到草垛上去。外婆边煮饭边教我读书,还讲许多古老的故事给我听,那通红的灶火照在外婆慈祥的脸上,是那样平和而又宁静,她给我最初的爱恋,使我成为故土和乡村永恒的歌者。我在外婆身边一直长到十三岁,这十三年是我最幸福的童年,从不知什么是痛苦和哀愁。

从我记事起,外婆只打过我一次,那是9岁的时候,我瞒着外婆到门前的大河里洗澡,洗着洗着就沉到河中央去了,我感到呼吸困难,后来脑子里一片空白……我醒来时已躺在外婆怀里,外婆伤心地流着眼泪,唠叨着:“春华儿,你让我好伤心啊,你真的淹死了,我怎么活?我怎么向你父母交代啊……”外婆哭完了,又拿着一个温热的红薯让我吃,我却怎么也吃不下,感到心中怪委屈的,吞下的红薯是那样的又苦又涩。

还有一次,我得了脑膜炎,高烧达40多度,医院都去了,实在无法治疗了,通知我父母准备后事。外婆却怎么也不相信,整天背着我在县城里求医,也许外婆的一片苦心感动了上帝,后来真有一位老中医收留了我,不过说要坚持吃一个月的中药才能见效,这样外婆就整整一个月,背着我在乡村小道上来回走二十多里地,每次背着我,外婆的脊背都被汗水浸透了,衣服就紧紧贴在后背上,山风劲吹着,撩起外婆的白发,我伏在外婆的背上一阵阵心酸,但我又不敢哭,怕让外婆更伤心,外婆就这样每天来回走二十多里地,背着我足足走了一个多月,外婆的一双小脚把几十里的青草都踏平了。一个多月后,我的病奇迹般地痊愈了,连后遗症也没有。我病好了,外婆却病倒了,而且一病就是好几个月。我在外婆身边流泪,外婆却说:“人老了,有病有灾是正常的,我身子骨硬着哩!”外婆说完,用一双干瘦的像枯树枝一样的手拭去我脸上的泪水,轻轻把我搂在怀里。故乡的阳光多么灿烂啊,每一缕阳光都融进了我的心里,像早春的芦笛清亮而又迷人。

我跟父亲进城离开外婆后,外婆总是郁郁寡欢,没我在身边像掉了魂似的,每年中秋节、端午节,总是给我送来月饼和粽子,并且亲眼看我吃下了才安心。每年寒假,我回到外婆身边,就是外婆最快乐的时候,外婆总是把家里最好吃的东西省下来给我吃,说要把我养得胖胖的,每次我走时,外婆总是恋恋不舍,把一双新布鞋塞给我,那布鞋扎得十分结实,我一穿就是一年,我一生不知穿破了多少双外婆做的鞋,那每双鞋里的针针线线,寄托了外婆多少思念和希冀啊!

后来听父亲说过,外婆真名叫丁芸英,像蒲公英在阳光里飞,多么美好的一个名字。出嫁了就叫巴丁氏,除了生儿育女操持家务没有离开故乡半步。外婆出生在有钱的大户人家,上过教会中学,知书识礼,有点文化。嫁过来时是有钱人家的千金小姐,陪嫁很多,很风光的。我在老家时,外婆一点不像地主婆,很善良的,衣着也很朴素,粗茶淡饭,一点也不张扬;遇到讨饭的穷人,总是尽力救济,从不惜钱财。外婆没什么钱,却有一个十分精致的首饰盒;每当阳光灿烂的时候,外婆总会把一个红木的首饰盒子拿出来,里面有铜钱,有铜钞,当然也有银元,但世面上不通用了。当然还有翠绿的手镯和宝玉,玉有大有小,在阳光下温润透亮很是可爱,外婆拿出来时,我总是喜欢乱翻着玩,那时并不知是宝贝,也不是十分喜欢。外婆挑了一块圆形带孔的宝玉,用红线穿着戴在我的脖子上。顿感心口凉凉的,好舒服。外婆说:玉比钱好,能保人平安。“文革”中怕抄家,外婆整天担心害怕;一个天黑风高的夜里,一首饰盒的东西都倒进了门前的大河,很是可惜。每当河面上有星星闪烁,就像宝玉或外婆的眼睛在看着我,我感到温润而烫帖。外婆去世时,早已家徒四壁,穷得不能再穷,穷得连口棺材也买不起,幸亏父亲是国家干部,虽然每个月工资才三十四块半,但那时钱金贵值钱也经用。父亲拿出节省的一百多元钱,给外婆买了一口棺材,还给外婆做了一套全新的蓝纱卡衣服,鞋袜也是新的,在当时就很不错了,家里人都说我父亲有本事。我也为有这样的父亲而骄傲。endprint

10

我小时候是在农村长大的,十一二岁的时候,跟在母亲后面,学会了挖野菜检柴草,也学会了编草编儿。父亲闲下来也编,但编的速度要比母亲慢一点,也没母亲编得平整好看。草编儿就是一种用草编织的草垫子,食品公司装鸡蛋用的。放一层鸡蛋,放一个草编儿,那样鸡蛋就不会碰碎。那时钱还很值钱,农村一个壮劳力,一天的工分才九分钱,草编儿三厘钱一个,如果一个晚上编三十个,就相当于一个壮劳力的工钱啊,那时不是每个人家里都能编草编儿,得有关系,因我父亲那时就在食品公司下属的门市部工作,有点权也有点关系,所以是近水楼台先得月,我们家就可以编草编儿,挣点钱儿补贴家用。,

草编儿是长方形的,刚编时十几分钟编一个,后来编快了,几分钟就能编一个。那时主要是母亲和外婆编;后来父亲也帮了编,看到父亲笨手笨脚的样子,母亲就笑,父亲也笑。每当晚上我在煤油灯下做作业,他们就在我旁边“借光”编草编儿,有时我做完作业,也会帮助母亲编几个草编儿,父亲总是说,明天还要上学呢,早点睡吧。我就听话地睡了,有时一觉醒来,发现母亲还在灯光下编草编儿,稻草像听话的孩子,在她的手指间乖乖的柔柔的,又像一缕缕金色的丝线在她手指间不断地缠绕变化着,一会儿就能编一个草编儿。月光从墙缝里透进来,洒在母亲身上是细细的柔柔的,在月光下劳作的母亲很是漂亮。

听母亲说,刚收上场的稻草麦杆不太好编草编儿,像一个还不太懂事的乡间女子,性子烈身子有些脆,也客易折断。稻草麦杆要经过一冬风霜雨雪的浸润后,性子才会慢慢变得绵软和温顺,编出来的草编儿,也才经久耐用些。虽然过了一冬,但稻草麦杆儿的清香还在,那清香味儿柔和而温润,那带着泥土的清香让人嗅了十分舒服。整个浮躁的心灵好像也经过阳光水雨的滋润,变得十分轻松和烫帖。

那时我的学习用品,几乎都是靠母亲编草编儿换来的。我的文具盒里不但有铅笔、橡皮、腊笔、有机玻璃的塑料尺子,还有一支“英雄”牌的依金钢笔,那时机关干部都不一定用得起钢笔,所以让儿时的伙伴十分羡慕。我那时除了作文写得好点儿,学习成绩一般。儿时贪玩,特别喜欢打乒乓球。那时没有钱,只能用光板儿,后来有了几毛钱,就买来胶皮和胶水,自己做成皮板儿。我就是拿着这样的皮板儿,在学校乒乓球比赛中,拿了班级第一名,为班里争了光,老师高兴,母亲也很高兴,母亲发誓要给我买一个正规的乒乓球拍子,买一套运动服和一双球鞋,让儿子在学校里风光风光。我也想要,但从不敢在母亲面前提,要买成这些,那母亲要编多少草编儿,才能换来这些钱。但我那时又特别爱虚荣,父亲曾给过我一个军用裤带,我却常常系在罩衫外面显摆。挎着黄色的帆布书包,真有点红卫兵的样子。

母亲的手,由于长期编草编儿,手指被稻草麦秆儿割开了一个个小口子,鲜红的血就从手指里溢出来,一碰到麦秆就钻心般疼痛,那时没有创口贴,母亲的手指上就缠满了胶布,一年做下来,母亲的手指都变形了,有时母亲的手指被麦秆划破了,鲜红的血珠子一滴滴滴在草编上,像一朵朵鲜艳的梅花,我见了十分心疼。母亲总是笑着说,手碰破点皮,有什么了不起,等磨成老茧就好了。说完,把手指放到嘴里吮吮,又继续干活,草编儿在母亲身后,就像一个刚长个子的小孩儿一样,在母亲身后越蹿越高。家里的角角落落也堆满了草编儿。

父亲常说:你母亲真不容易,你们要记住,钱只能用辛勤的汗水换来,每一分钱都来得光明正大,用起来才舒心。你们将来有出息了,一定要记住报恩,感谢辛苦了一辈子的母亲。

记得有一年冬天,母亲将草编儿编完了。我和父亲将编好的几千只草编儿送到城里去,那时没有手机也没电话,跟城里的单位联系不上,如果用村里的拖拉机往城里送,不但要付柴油钱,还要给驾驶员管饭,父亲实在舍不得,就向村口的张大爷借了一辆手推的板车,装满草编儿推着向城里走去。我们所在的乡村离县城不远,空手人走路一般半个小时就能到达,推着板车走,最多一个小时准能到,这没什么可怕的,再说一整夜呢,有的是时间,穷人什么都金贵,就是时间最不值钱。

等装完车,虽不是很重,但却有一人多高,车子很不好把握。我没拉过板车,只有跟在后面推,一开始走得很轻松,就像玩似的,想到送到城里收了钱就有大米粥和白馍头吃,心里一高兴,还唱了歌,我唱《东方红》、《大海航行靠舵手》,父亲唱《洪湖水浪打浪》、《在北京的金山上》,父亲拉着车,唱出的声音不是很高,但在空旷的原野,是那样激昂奔放,是我一生中听到的最好的歌,父亲那时才三十七八岁,正是风华正茂的时候,但由于生活的压力,身子过早地弯下了。父亲拉着车,朴素的衣服和散乱的头发就在傍暮的晚风中飘场,很是宁静优美。像一幅乡村的风俗画,这就是父亲,像罗中立的油画,深藏在我童年的记忆中,挥之不去。

走了还没一半路,天就快黑了,四野无人,苍茫灰暗的空中又飘起了鹅毛大雪,父亲说加把劲,天黑之前,一定要赶到是城里,不然停留在荒野中,麻烦就大了,不说被野兽吃掉,冻也会冻死,但天完全黑下来了,雪也越下越大,我们是又冷又饿,一点力气也没有了。父亲拿出煎饼让我吃,我实在是太饿,连味道还没品出来,狼吞虎咽几口就吃完了,一想父亲还没吃,还要费力拉车,心里就有些难过。父亲却说,只要你吃饱,不挨饿不挨冻,我就放心了。我是大人,什么苦都能扛得住,再说一到城里就有馍吃,我也饿不着,你就放心吧。

又走了一些路,都快看到县城温暖的灯光了,但在上一个陡坡时,却怎么也翻不过去,我们试了几次,都是快推到坡顶又滑了下来,但四野无人,又无一个帮忙的人可怎么办呢?要是有熟人从身边经过就好了,但四野一片漆黑,哪里会有人呢?预先赶到城里结账的母亲会来帮我们吗?母亲力气大,一定会行的。可母亲怎么会知道我们在半途中搁浅了呢?看来只有靠我们自己了。我们歇了好一会,父亲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我用肩顶着拖车,用手使劲拉着车轮和辐条,终于一鼓作气拉上了山坡 。但在下坡时,由于路滑没控制住,车翻倒了,父亲也跌倒在一边,爬起来的父亲全身酸疼,却关心的是草编儿,在装车时,发现有几个草编儿浸了几个泥点子。怕卖不出好价钱,就特别心疼,直怪自己没用。我不再言语,心里也十分酸楚。endprint

送到收货单位,都快夜里九点了,卸了货,我们早已疲惫不堪,哪里还想到吃喝,就想睡觉。把头枕到枕头上,把身子平放到床上,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快到家门时,雪也下小了,灯光温暖而又柔和。快走到家门口,母亲才看到我们,接过父亲的板车拖把,一步步拉回了家,到家后,我发现父亲穿的内衣和外面的褂子全都湿透了。进屋后用水洗了洗就坐到床上,母亲端来大米粥白面馍时,父亲已经歪倒在床上睡了,并且发出了沉重的鼾声。

11

父亲虽是国家干部,一直都很清廉,生活也很简朴。不但没什么钱,也没什么财富。家里就两张床,几只破旧的椅子,一个放洗脸盆的木头架子,还有一个放衣服的樟木箱子,家里的家用电器就是一个能用三节大号电池的手电筒。烧饭用柴草,煤炭炉子还是后来才有的。父亲不会烧锅,母亲说:人要实心,火要空心。把柴挑高了,火才烧得旺。在“文革”后期,父亲被任命为县食品公司水产门市部的主任,生活才有了一些好转。在我印象中,好像父亲除了一辆二八的自行车,比较值钱就是一块“钟山”牌手表和一只上海产的“红星”牌的半导体收音机,收音机买了七十多元钱,相当两个月的工资,可见其金贵。那个“红星”牌收音机外面有一个人造革的皮套子,带子很长,可以像盒子枪一样挎到身上,很是耀武扬威。父亲骑着自行车,行进在乡村小路上,那些歌声就沿路随风飘散在田野里,许多在田野里劳作的农民就伫立倾听,一脸的羡慕之情,这时的父亲就很满足。“文革”中也有许多好听的歌曲,父亲喜欢听京剧,有些唱词还会唱,但都不成调调。父亲喜欢唱“浏阳河”、“大海航行靠舵手”,“社会主义好”。也喜欢唱“红灯记”、“沙家滨”和“智取威虎山”,李玉和少剑波是父亲的偶像。父亲是党员,对党还是很有感情的,他常说:“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大家都有饭吃,真的很好。记得有一次回家,我还看到父亲去北京开会,和中央首长合影的照片。那时的父亲还穿着补丁的裤子,灰色的中山装也洗得褪了色。父亲一生把名誉和荣誉看得很重,他时刻警告自己谦虚谨慎戒骄戒躁,让自己的一言一行都和党和人民保持一致,在历次运动中,他都没犯大的错误,这很难得,像我就不容易做到,父亲的这种功夫到底是怎么修炼得成的也不知道。父亲老了,还时常看电视听收音机,关心国家大事,他把历届中央委员、中央政治局委员和常委都抄录在一个随身携带的小笔记本上,不时拿出来观看,作为连一个村长党支部书记都不如的父亲,抄这些也不知到底有什么用?那一段红色的激情岁月已渐行渐远,早已成为历史的苍茫和未知。但我尊重父亲,人都是有爱好和迫求的,也许父亲有他自己的想法和做人的准则。也许那个时代的人都这样,爱国忧民、循规蹈矩,不敢越雷池半步。勤劳、朴素、清贫是那时社会和人们崇尚的美德。

由于家里太穷,我从小到大都没有一辆真正属于自己的自行车,我工作几年了,才买了一辆南京产的“大桥”牌自行车,后来结婚成家才拥有一辆上海产的“凤凰”牌自行车,在当时很时髦也很尊贵,跟今天拥有“宝马“车差不多;下雨天也舍不得骑,遇到高低不平的石子路或大缺子都是用肩头扛过去,比现在人开的小车还爱护。没事时就用工厂发的棉纱擦拭,买了几年还像新的一样。并且发狠放下话:就是借老婆自行车也不借。由此可见爱惜之情。我当初学自行车并没有人教,是父亲的自行车帮了大忙,每当父亲的自行车刚放下来,我就推着走,推稳了,就用一只脚踩在脚踏上,用另一只脚伸到三角杠里学骑“半车”,有一次骑到路边没刹住车,连人带车摔到灌溉渠里,我吓得半死,但父亲并没打骂我,说人生总是要多摔几个跟头的,不然怎么长大成人呢?

我学会骑自行车后,有一次家里要从朱舍乡去仇湖镇买山芋干子,父亲累了不想去,哥哥要做作业,就让我去,我那时刚学会骑自行车,正在兴头子上,拿了钱推车就走。我当时才十三四岁,个子又矮,坐蹬够不到,只能将屁股坐在前杠上骑。从朱舍到仇湖足有七里半,来回就是十五里,我骑得很快,不到一个小时就将一袋山芋干买回来了。母亲夸我有本事,我却按住裤裆蹲到地下,母亲问怎么了?我说:屁股疼。母亲要看,我坚决没让看,父亲要看,我也没让看。父亲一个巴掌打下来:鸡巴毛也没有,有什么不能看的?我涨红了脸蹲在地下就是不起来,父亲把我扶到宿舍后面的茅坑,反复前前后后观看我的屁股,只是红肿并不碍大事,见我撒下尿来,父亲才放心离去。我那时真恨父亲,怎么这样不讲理!他并不知道我已长大了;我不但屁股疼,还有了羞耻心。因为屌子上刚刚长了一片淡黄色的绒毛,拔也拔不掉,真是丑死了,打死我也不能让人看见。

12

因为我排行老二,上有哥哥下有妹妹,我是最不受欢迎也是最不被重视的一个孩子。我搞不清父亲到底喜欢谁,他为何总是对我那样严厉?到了晚年又特别爱我,我真的搞不懂。

我一直怀疑父亲有两样心,只喜欢哥哥妹妹不喜欢我,不然为什么他们都有新的塑料凉鞋而我就没有呢?哥哥妹妹衣服总是穿新的,而我总是穿旧的,心里老大的不高兴。为此就像跟父亲结了仇,开始不理父亲也不跟父亲说话。

我小时候在农村长大,穿的都是布鞋,是方口的,黑色的。有一根带子,有嵌纽。穿起来很舒服。但时间长了才知道土。后来外婆又给我做了松紧口的布鞋,才感到洋气一点。但松紧口的布鞋有些热不透气,在夏天穿时间长了就臭脚,脱了鞋子,味道也不好闻。但还是比城里卖的球鞋(运动鞋)要好得多。

看到父母和哥哥妹妹夏天都穿上了塑料凉鞋,我也提出要买一双,父亲开始没允口,说我有鞋子穿,后来见我哭了,又改口,要我语文算术两门都必须考98分的成绩才给我买,我那时贪玩,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那样就不必花钱买塑料凉鞋了。而我却信以为真,跟父亲打赌,一言为定。狗日的反悔。

从此我好好学习,为的就是一双塑料凉鞋,甚至在城里的“东风商场”都选好了款式。那时塑料凉鞋很金贵,放在玻璃柜台里,只能用肉眼看,却不能拿出来,不付钱是不能抚摸的。价格是3元8角9分。那是30年前了,一斤猪肉才卖5角6分钱,父亲一个月的工资才3 8元,母亲2 8元,在当时应该是很高的价格了。endprint

我期末考完试,成绩单子出来了,算术99分,语文97分,两门加起来正好是每门98分,由于当初有约定,父亲也不好反悔耍赖,只有给我买塑料凉鞋。塑料凉鞋买回来了,由于有些大,前面需垫了棉花才能穿,每当脱了鞋,脚趾头上就沾满了棉絮,需用手扯掉。穿了两年后,脚长大了,才将棉花拿掉,那个舒服劲啊,是今天的小孩无法理解的。那时解放军也穿塑料凉鞋,且款式还跟我是一模一样的,你说我该不该高兴。我曾穿着这样的凉鞋跳忠字舞,我有一根宽皮带,为了好看,我就系在黄衣服外边,跳舞跳得忘形时,裤子也掉了下来,但我不为所动,一直将舞跳完。为此老师还表扬了我。

那时家家都穷,我对来之不易的塑料凉鞋是十分爱惜的。记得有一次在放学时正好下雨了,我又没带伞,就在雨中奔跑,想早一点到家,我怕弄坏了塑料凉鞋,就把它脱下来,高高举过头顶,我光着脚板在水中奔跑着,路边的积水溅起一米多高的水花,在雨水中奔跑,别提有多高兴了。到家时才知脚板被碎玻璃划破了一道一寸多长的小口子,母亲把我的脚抱在怀里,心疼地哭了,我却像没事儿一样。因为我的塑料凉鞋干干净净的,光洁的鞋面连一个泥点子也没有。在灯光下闪烁着迷人的光彩。

但有一次,这双塑料凉鞋又让我经历一次失而复得的恐惧与惊喜。那时郊区乡村放电影多,而我又特别喜欢看电影,记得我看完乡村电影回来,天已全黑透了,真是伸手不见五指,在经过一条灌溉渠时,我的一只塑料凉鞋却深陷在泥水里再也找不到了,我只好将剩下的一只塑料凉鞋藏在衣服里,光着脚提心吊胆地走回了家。第二天早晨还是被父亲发现了,我知道免不了一顿毒打。但父亲没打我,却问我那只塑料凉鞋掉在哪里了。我说掉在灌溉渠里了,父亲二话没说,用自行车载着我就奔向灌溉渠,灌溉渠到了,父亲卷起裤筒,不管不顾就下到一米多深的水里探寻着,父亲的衣服全湿透了,秋水也有些凉了,父亲散乱的头发和芦苇在飘扬,一只水鸟贴着水面飞向了远方。大约摸了半个多小时,凉鞋终于被父亲摸到了,父亲和我都特别高兴,美中不足是断了一根带子。但父亲说用橡皮筋连着,还照样好穿,我就是穿着这双断了一根带子的塑料凉鞋上完了小学,度过了我艰辛苦涩美好温馨的童年时光。

13

在我的印象中,好像父亲一生都没穿过什么新衣服,不管上班还是下班,都是一套洗得发白的中山装。中山装的上衣口袋里总是插着两支钢笔,那是那个年代有文化的象征。父亲没写过文学作品,但他写出的那些实用性的文章,条理是那样清晰,文字是那样准确、实用,几乎每个字都能派上用场。父亲还会写毛笔字,他写的大字报贴到墙上,看到的人都说好,我却看不到好在哪里。每年的春联当然也是父亲写的。什么“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很是有点诗意,我曾问过父亲什么意思,父亲说你长大就明白了,这是一种意境,不是什么文章都要有其深刻的含义。美在日常生活中,发现生活就是发现美。父亲虽然热爱古典的文字,但一生都未能写出像样的诗句,只在学习“小靳庄”时写了几首大众化的对口词,上台演出的也是群众喜闻乐见的三句半,在文学艺术的历史长河中最终是拿不出手的,只能算是说说唱唱的笑话而己。但对于父亲那个时代的人也就够了。他也算一个略通文墨的民间艺人。他没想过成名,他的一生都是随遇而安,远没我生活得这么累。水是最平常的,有阳光就能闪烁,并不是每朵浪花都有奔向大海的愿望。做一个平常人,并且乐在其中,真的也很好。

说不定我真的到了父亲那样的年龄,才能真正地理解父亲。

四十岁以前,我总是感到自己很年轻,未来的路还很长。五十岁一过,就像分水岭一样,感到突然就老了,太阳老屋也开始变得陈旧了。人一老像经过风雨浸润的泥墙,性情就温和了许多,再遇到什么事也就看开了。人一老就开始思念故土,总想着叶落归根。我也开始老了,上了年纪后就总是想家,想念父亲。年轻时跟父亲没有多少话可说,年老了,反而跟父亲交流多了。每次父亲总问我生活得怎样?身体可好?又发了哪些作品,是国家级还是省级,稿费高不高不要紧,关键是要写出好作品。不能抽太多的烟,酒可少量喝一点,要舍得吃,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我也跟父亲拉些闲话,听着父亲絮絮叨叨说着老家的事;每次听到父亲的声音,我的心就放下了,急躁的脾气也就变得宁静平和了。如果哪次电话忙音没有人接听或听不到不父亲的声音,我那几天总会失落很多,总是担心故乡和父亲有什么变故。记得有一次打电话回家,好几次都没人接,打妹妹家的电话又老打不通,这下可把我吓慌了,我几天几夜忐忑不安地睡不好觉,我和妻子猜测,那几天一定是父亲身体不好,高血压心脏病又犯了吧?我以为父亲一定是住院了,心中就有一种不祥之感,不知父亲能不能熬过去,心中总有一片愁云挥之不去。那几天我就吃不下饭,觉也睡不好,人像在做梦一样恍恍惚惚的,脚步像踩在云朵里不踏实。后来电话终于打通了,是父亲接的,一颗忐忑不安的心才终于放了下来。原来是电话没放好,所以总是占线才打不通的。这次电话是父亲本人接的,父亲问:哪个?我说:我是徐泽。父亲说:现在过得怎么样了?我说:我还好。你呢?父亲又说:我也很好,你就放心吧……这个电话通了有半个小时,到底说了些什么我已忘记了,但我知道,我当时手心出了汗,人却十分轻松惬意。我一颗悬了几天的心才终于放了下来。从那以后我才知道,父亲在我心中的位置是多么重要,也是从那次以后我才知道我是多么的爱我父亲,离不开父亲。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虽然没有生活在一起,但在心里我们一直是相依为命的。我不知哪一天真的离开父亲失去父亲,我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

14

我第一次离开父亲是去北京鲁院读书,当拿到鲁院作家班的入学通知书时,我真是悲喜交集、感慨万千。因为我当时已经三十六岁,在文学上已用功快二十年了,当然也发表了不少作品并且加入了省作协,但对改变我的生活并没有多大的用处。我一直很少外出,说了你不要笑,当时我只去过南通和上海,还有就是在南京看过雨花台和长江大桥。在四十岁前,我都是坐井观天,不知外面的世界,也没有多大的出息。这次能去北京学习,也许对我今后的人生会有所改变。我拿到录取通知时父亲十分高兴,母亲却不以为然,说:八十岁还学吹手,有什么用?还是挣点钱实在;现在是金钱社会,写个文章不淡不咸的,有谁理会?搞不好写错了,还要惹祸。父亲说:他就爱这一行,他喜欢就让他去吧,树挪死人挪活,换个环境总会好点。虽然学习时间才一年,却收费8000元,在现在当然不算贵,但在1991年8000元还是个不小的大数字,我自己只有6000元,还欠缺的2000元也是父亲帮了凑的,那时不但要钱,还要全国通用粮票,那是计划经济的年代,没有全国通用粮票,到北京一样没饭吃。当父亲把2000块钱和200斤全国通用粮票交到我手中时,我还是感动得眼睛有些湿润了,因为2000元钱当中,有不少钱是五元的,甚至是两元和一元的,粮票还有半市斤的,统统被包在一只布手帕里,外面用松紧的牛皮筋扎着,上面还留着父亲的汗渍和体温。这么多钱和粮票,父亲不知跑了多少家才借来换来的,其中遭受了多少误解和冷遇却是我无法知道的。我临动身时,父亲还脱下自己身上的大衣,披到我身上,说:北京冷,多件大衣总归好一点,白天穿在身上,晚上加盖在被子上就不会冷了。我都三十六岁了,出门还要年迈的父亲操心,我感到很不安,也感到无比的羞愧。他总是给予我很多,而我一次也没能为父亲做点什么,我感到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我父亲。endprint

我小时候一直是在父亲身边长大的,父亲对我也十分严厉,虽然我有些害怕父亲,但我一直对父亲很有感情。几十年过去了,当着父亲的面,我从没说过一声父亲好,也没说过一句感谢的话。我知道无论怎样表达都显得太轻了,父亲对于我简直就是大恩大德。这一生就是对父亲再好,也是无法报答的,只有等来世了。下辈子你还做我的父亲,我还做你的儿子。在我三十八岁那年,我竟然下岗了,彻底成为生活中无用的人。在小城闲晃两年后,由于贫穷,加之夫妻感情破裂,我又离异了,成了孤家寡人。一连串的打击快把我击垮了。我提出外去闯荡父亲同意了。我是四十岁时带着爱恨情仇外出打工的,当时想哪怕在外面打杂洗碗,不混出个人样决不回来。但江湖险恶,世态炎凉,一个写乡土诗的文人,既无力攀附权贵,又没有泼皮无赖那一套,在那个人欲横流的南方想出人头地,谈何容易?流浪飘泊在外的日子也不好混,天一亮就在路上奔波,除了赚钱还是赚钱,最后搞得身心俱疲。我在中国南方多个城市漂泊打工,最后落脚定居南京,明摆着是一种退却。我把生命中最华彩的十几个春秋抛投在南方的滚滚红尘中,而今带着满身的伤痛回来了,如同秋天的树叶,飘落在根的近旁。十几年中每到一处,刚安下身来,手机就响了,父亲的电话就到了,那时父亲一直关心我,从未问过我赚了多少钱,都是问我身体怎么样,吃得好不好,是胖了还是瘦了?我一直都说好。父亲也就放了心。我走后父亲就一人住在我老家的老房子里,一面帮我看管房子,一面帮我照应小孩。我外出打工时,小孩园园才九岁上小学二年级,是父亲一把屎一把尿,含辛茹苦地一直帮我把小孩带到十九岁上大学,一晃就是十多年,我不知风风雨雨十多年父亲是怎么熬过来的。面对父亲的一头白发,我真不知说什么好,我没尽到一分孝心,还让父亲跟着受累,我对不起父亲,我心里有愧啊!我一直想报答父亲,但没有哪个计划是能按时做到的,我总以为来日方长,其实人是斗不过岁月的,有些事是无法抗拒的,要做的事还是及早做为好,我们总是等待,等呀等,说不定不知什么时候就真的人去楼空了,那些无法完成的孝心就成了难以弥补的终生的遗憾.。世上这样的事还少吗?

15

我在外面边打工边写作,每有作品发表,都会首先寄给父亲,父亲总是问是省级的还是国家级的,是全国级的大刊物父亲就很高兴,认为儿子有本事。父亲没有多高的文化,以前学的大多忘记。后来又重新读书自学,边看书边查字典,倒也能看懂我发表的散文和诗词。他说,不管文章大小,只要对人有益对社会有用就行。我在外拍了照片也会给父亲寄一张,留给父亲留念。寄过了我自己也就忘记了,并没有太当回事。有次省里的作家协会要我个人创作的资料,我抱着试试看的想法,给父亲打了个电话。父亲说:那些发表的东西都在,我都保管得好好的,我都给你留着哩。没过几天我就收到父亲从老家海安寄来的特快专递,那是一本我发表作品的剪贴本,上面有我所有发表作品的清样和目录,不但有《中国作家》、《诗刊》、《人民日报》、《十月》这样的大报大刊,连在老家出版的《三角洲》、《南通日报》、《海安日报》上发表的十几行的小诗都珍藏着,连报纸上发表的豆腐块大小的文章都剪了下来,工工整整地贴在一个大大的四四方方的黑皮面的本子上,并用纯蓝墨水的钢笔详细地写着发表这些作品的报刊名称和发表时间;我从小到大的照片,他也一张不少地保留着。看着父亲寄来的作品剪贴本,看着我从小到大的照片,我流泪了。这世界上除了父亲,我不知谁还会对我这样好。我身边的女人,从没一个人会看得起我的作品,总是问我赚了多少稿费又拿了多少钱。而父亲总说,真的挣不到钱,写点文章也好,多少对社会有点用处。人要有志气,千万不能半途而废,被人家笑话看不起。我真没想到,在文学无用已不能带来多少实惠的时代,父亲会这样支持我搞文学创作,在我都怀疑自己是不是这块料的时候,是父亲鼓励我坚定不移地走下去。父亲啊,除了无私的大爱,我真不知你心里怎么想的,你就认定你的儿子一定会成功吗?还是让儿子以此慰藉心灵平安地走过一生?不管你是怎么想的,我都从心里感谢你。秋水深深,落木也无声,我该怎样带着思念云游故乡?怎样把一颗爱心奉贡在高堂之上?

我在老家的房子是两间青砖红瓦的老屋,年久失修,经不住岁月风雨的侵蚀,漏雨是一定的。有一次南京下暴雨,我不放心打电话回老家,父亲说,房子早搞好了。我是花了两包香烟请人上房顶修的,现在一点都不漏雨了。为了检查清楚,我还专门踩着竹梯爬到房顶看了看,真的一点问题没有了。我听了不免担心,甚至心惊肉跳,七十多岁的父亲是怎么踏着颤悠悠的竹梯爬上房顶的,又是怎么下得来的?万一摔坏了怎么办?我说下次再也不能这样了,父亲像孩子一样乖乖答应,下次还是我行我素,我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家是属于我的,却是年迈的父亲在为我坚守着;如果不是父亲悉心操持,我老家的房子早破烂不堪了。父亲说,人老了总要叶落归根的。不然你将来回来了,又住在哪里?是啊,还是父亲想得周到,人老了总是要回老家的,那是我生命中的根啊!是父亲为我守望着故土中的家园啊,如果没有父亲哪有我今天的一切。是的,我要感恩,我要好好报答父亲,你辛劳了一生,也该享享清福了。

16

我和东南大学的老婆结婚后,父亲倒是从海安老家专程来南京看过我们一次,大包小包地给我们带了许多老家的东西,我们要去大饭店招待他,他却怎么也不肯,说到菜场随便买几个菜烧烧就行了,真的到菜场时,他却什么也不肯买。我知道父亲喜欢吃鱼,就买了两条鱼红烧了一下,另外加了几个时新的蔬菜。上桌吃饭时,我和妻子总是把菜夹到父亲碗里,父亲总是说,你们吃,你们吃啊,我最喜欢吃鱼头和鱼尾,鱼骨也喜欢吃,里面作料多汁水也多,好吃。香。那次父亲确实很高兴,也许感到儿子又有家了吧?所以还喝了两口老家酿造的糯米陈酒,不胜酒力的父亲脸有些红,话也有些多,说:“老二春华(春华是我的小名)要是多上几年学,那就好了,要是再考上大学,还不知多好,也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连小学都没让他读完,我心里有愧啊!”父亲说着,眼圈就红了,一副要哭的样子。我见了也不好受,心里堵得慌,一时不知说什么好。endprint

“都是命啊,他现在能混成这样,就真的很不易了。”

说心里话,由于家里没让我上完小学,我心里一直是埋怨痛恨父亲的。几十年了,我一直想说,都没开口,现在父亲说出了,我的心里就像千年的冰川一样融化了,辛酸苦涩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忍了几忍,没忍住,最后还是不听话地流了出来。

我装着很轻松若无其事的样子说:“都是过去的事了,还提它干啥?”

妻子也开玩笑地说:“他文化水平高了,说不定还不要我了哩。”

父亲有些焦急,急忙说:“不会的,不会的。”

父亲吃完饭,我让他洗脸刷牙。他拿出的毛巾比我家用的抹布还要脏,我要扔了,父亲却怎么也不肯,我只好作罢。妻子打来一盆热水,我让父亲把脚泡泡,我帮父亲擦脚时,发现父亲的脚板上全是老皮,脚后跟上还裂了许多血口子,我感到很伤心,心很疼!是啊,他是我父亲,我这几十年一直在忙什么,我总是为了一些虚幻的名利在奔波,却忽视了父亲。父亲老了,像孩子一样需要人照顾,而我却为了成名成家,还让老父亲受苦受累,我真是太自私太可耻了!在朴实憨厚崇高伟大的父亲面前,我真的是狗屁不值,什么也不是!

父亲洗完脚早早就睡了,睡得像小孩一样乖巧安详。父亲花白的头发像枯草一样散落在沙发床的一边,在闪亮的日光灯下十分耀眼。父亲累了,父亲真的睡着了,他在用嘴和鼻子呼吸,粗重的鼾声此起彼伏,像大海的波浪一样在房间里涌动回荡。看着苍老安详的父亲,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心里有说不出的酸楚。

记得当晚我实在无法入睡,就走到电脑前,用手写板为父亲写了一首诗,这首诗后来还在《诗刊》发表了,诗的标题就叫《睡梦中的父亲》。

父亲和妹妹小霞

从几百里外的乡村坐火车来看我

带来了玉米、青菜、萝卜和土豆

这些都是我儿时爱吃的食物

他们在南京不会坐地铁

从火车站倒三次公交才到我的住所

在城里他们不吃牛奶和面包

他们还是喜欢吃米粥和小菜

妹妹有时看看报上的新闻

父亲却早早地睡去

看着父亲像很乖的小孩

蜷曲着睡在小床的一角

苍白的头发像冬天的枯草

我的心里就有些发酸

早晨,城市还在熟睡

在黑暗中,妹妹洗衣服

父亲做早饭

一切如农家的生活

只是没有猪和野草

没有狗和水井

田园和母亲

在岁月的另一边

注视着我们

父亲不刷牙

洗脸的毛巾

比我用的抹布还要黑

但父亲是个农夫

一生只对土地动情

父亲和妹妹走了

房子一下空落了许多

我捧着一部诗集

却怎么也读不下去

父亲从老家来南京一趟不容易,本想让父亲在南京多住几天,去雨花台、中山陵、总统府、鸡鸣寺、莫愁湖、将军山玩玩,可父亲说,花那个闲钱做啥?那些景点他在报纸上都看过,也没啥大意思。再说出来好几天了,还真想家,在大城市也不太习惯,还是老家海安好,安宁、随意、轻松、快活,在老家有老朋友说说话,早晨散散步,菜场超市就在家门口,抬腿就到,各方面都方便。

我和妻子见父亲铁了心要回去,也不好强留。就打了火车票让父亲回老家海安,我打的是50元一张的空调软座,父亲说,有33元一张的硬座就可以了,你们真不会过日子,上下相差十几元呢,那能买多少东西!我倒无所谓,不就是一包中档香烟的钱吗?我从没当回事,再说能让父亲坐车舒服点,我心里也舒服。做儿女的都想孝顺敬重父母,哪个不想长辈生活得好一点呢?

第二天准备出发时,我发现父亲穿的鞋子鞋头前面坏了,破了的袜子和脚趾也露了出来,跟城里捡垃圾拾荒的老人没两样,我看不下去了,一定要给父亲买新的。妻子说,你不是有两双旅游鞋不穿了,一双还是新的,给你父亲穿不是正好?我于是把一双新鞋拿给了父亲。

“对,正好,只要合脚就行。”父亲一边说一边试鞋,父亲穿上了我的鞋还真合脚。只是“花花公子”的黑鞋子和“乔丹”的白袜子穿在父亲脚上,怎么看都不太搭配,像喜剧演员卓别林一样总是有些搞笑。妻子说:走两步,走两步,走两步看看。父亲走了两步,还真的很好。

17

父亲临走了,跟我作了一次长谈。那次长谈,让我面红耳赤,恨不得像惊慌失措过街的老鼠,有个地洞,能让我钻进去。彻头彻尾地钻到地洞里去。

你在南京生活得可好?

好啊!

好个屁!

我没理父亲,淡淡地笑了笑。

父亲说:你在南京真的买了房?

买了。花了三十多万呢!

你哪来的钱?

我做生意拿稿费挣的。

写文学能赚?不花钱就不错了。

真的,反正我在南京有了房,你就放心吧!

放心?你没有房就没有房,你骗我干啥?父亲颤抖着手,不知从哪里找到的租房协议,摆到我面前说:这是啥?每月房租八百元,一年就是九千六百元,你都租三年了,还骗我?

不是为了让你放心、让你高兴吗?

让我高兴?你一辈子就吃了文学的亏,就喜欢弄虚作假,搞些不切实际虚幻的东西!

我无言以对,头深深地低了下去,幸亏老婆不在,不然我真的一点面子也没有了。

我曾是父亲一生的希望,我当初去北京鲁院上学时,父亲比谁都高兴,儿子去北京上学,就像范进中举一样,父亲逢人就说儿子有本事,将来说不定比县长还有用。经济大潮中,文学变得一文不值,我又失魂落魄地回到故乡海安,父亲也没嫌弃我,说在哪儿跌倒还在哪儿爬起来,天无绝人之路;去南方闯荡打拼了十年,倒是赚了二十多万元,父亲提出代为保管,我怕钱一旦落到父亲手里就拿不出来。加之发财心切,自己想发大财做生意。就在人生地不熟的上海创办了私人独资企业。刚开广告公司做广告时,每个月还能挣几千元,最后因为非典,加之受了朋友的骗,二十多万元都打了水漂。退回南京后,亏了钱也不敢告诉父亲,一直说自己有钱,在南京干大事业。当一切生意都无从入手时,我又拾起老本行,重新回到荒废已久的自由写作,重新做起了作家梦。endprint

由于爱好写作,我已经变得穷困潦倒,一文不值,就差上街讨饭了。但我要面子,最穷的时候,每个月只有二百元生活费,靠榨菜、馒头、方便面充饥。勉强度日。

父亲知道后,在老家帮我买了养老保险和医疗保险,让我回老家生活,他怕我拉不下面子,就对外人说,自己年纪大了,又有多种疾病,需要儿子在身边照顾,万一有个闪失,儿子在身边放心。父亲说:他退休工资虽不多,但节约点花,两个人生活还是够的。我最终没回去,我无颜见家乡父老,我要面子,混不好,死也不能回去!

你想死在南京也行,没人管你!

我用沉默抗拒着父亲,逼着父亲让步。

如果父亲让步我又会心疼父亲。

我是有罪之人,我对不起父亲!

父亲见我对文学追求铁了心,十八头牛也拉不回,就说:人还是有点追求好,只要你感到快乐,你想搞你就搞吧,我也不拦你。父亲说完,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用旧手绢包成的小包,解开后,我见里面有十几个铜钱铜钞,还有两块银元,一个母亲死前留下的金戒指和六百元钱,递给我,我推了几遍,又被父亲强硬地放在我手里,那手绢的布包,还带着父亲的体温和气息,我一时真的不知说什么是好,心里一酸,一串串热泪就滚落下来。

天已全黑了,父亲看不清我,我也看不清父亲,父亲的身影在黄昏的光线里开始变得模糊,但我还是感到父亲的心跳,就像在高山流水的大自然中触摸到人间的温暖。

18

父亲走了,是我送父亲去车站的,一路无话。临上车时,我将早就准备好的两百多元钱塞给父亲,父亲说,我拿些零钱路上花就行了,两百元你留着用,我在家里好想主意,你在南京开销多大,你自己留着用吧。我趁父亲进站剪票时,还是将两百元钱偷偷放回父亲的包里。包里是苹果、橘子、矿泉水、包子和方便面,都是留着父亲在车上吃的,他拿东西时一定会知道的。两百元虽少,但总能买点可口的东西吃,父亲能过上好日子我比什么都快乐。

父亲进站了,像小孩一样一路小跑,然后又在候车大厅中央停下来,转过头微笑着向我挥手,也许头转得太快了,不知从哪里捡来的白色的印着“中国旅游”的帽子掉了下来,又弯着腰慌忙去捡,一头垂挂的银发就在晨风中飘。那时太阳还没有从城市的上空升起,早春的空气中还有些寒意,列车什么时候开动的我一点都不知道。远方的鸽子也起飞了,就像我的心又飞回了故乡。我挥动的手还僵在那里,像电影里某个定格的画面,久久没有放下。

父亲走后我又写了一首诗《父亲和我》

父亲来了又走了

像热闹而空洞的车站

留下两条铁轨

把目光拉长

我从夜色中赶往城市

又从云里走下来

踏着秋天的棉絮

松软而又轻飘

时间是坚硬的水

埋下柔软的石头

青草在月光的鸟巢里

萌发旧梦

父亲和我

各有各的心事

他是故乡的大河

我是他怀里日渐苍老的浪花

是的,父亲就是一个中国式的普通父亲,就像一滴水无色无香无味,它不是消失在沙漠里就是消失在海洋中,更多的是消逝在空气和尘埃里,他不高大甚至有点矮小,他不拥有阳光也不遗弃黑夜,他像泥土一样普通,但就是这种普通让人总是难以忘怀。

是的,生命易逝,日月如梭,故乡的九孔桥还在用星光唱着古老的眠歌,花白芦苇下的秋水在静静地流向远方。连岁月中的浪花都老了,何况人呢?不管多忙,我都要常回家看看,哪怕在故乡的土路走一走,哪怕在故乡的老屋前看一看,哪怕站在风中不再言语,多看一眼父亲也好,看一次就少一次,毕竟父亲活在世上的日子不会太多了。

责任编辑 杨 希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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