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去的年岁——杜拉斯小说《情人》中的爱情悲剧解读

⊙熊晨芳[南昌大学人文学院， 南昌 330031]

作 者：熊晨芳，南昌大学人文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外国文学理论与批评。

玛格丽特·杜拉斯(1914－1996) 是法国当代著名的小说家、剧作家和电影艺术家。1984年，她的短篇小说《情人》出版后，被世人称作是“一部大众化爱情巨著”①，由此她获得了世界性的声誉，奠定了她在文学史上的地位。

《情人》用作者的话来说是一个深沉而无望的爱情故事。作品主要讲述了贫穷的法国少女与富有的华裔少爷之间的爱情。故事以法国殖民者在越南的生活为背景，一个年仅十六岁的法国少女,在渡江时邂逅了一个来自中国北方的富有少爷，她爱上了他的黑色豪华轿车，还有豪华轿车背后可以使她摆脱贫穷生活的财富。他们来自两个不同的世界，有着不同的人生观和价值观。殖民国上流社会与殖民地下层人民的爱恋只能在绝望中被扼杀。在特定的历史阶段和特殊的社会背景下，这段不同寻常的爱情也被赋予了广阔的时代和社会意义。

《情人》将人的欲望从道德中解放出来，交还给永恒的爱情。让人惊惧的犯罪感被纯洁而自然地打碎，人得以还原本属于自己的快乐，继续向生命探源。本文拟通过肉欲、家庭、道德这三个方面来挖掘这场爱情悲剧的深刻意义。

一、爱，是肉欲的满足

“爱情就这样以充满激情的性的方式产生，并随着欲望而逐渐深入，乃至刻骨铭心，然而最终留下的却是绝望、痛苦。”②《情人》中译本封面有一行字：一个深沉而无望的爱情故事。通过小说中浓浓的自传色彩,作者叙述了一段不堪回首的爱情经历。这段“深沉而无望的爱情”在贫穷的法国少女与富有的华裔少爷之间展开。以法国殖民者在越南的生活为背景,从一个年仅十六岁的法国少女,在渡江时与一个中国富家少爷邂逅开始,沿着这条叙述线索渲染出一幕疯狂而绝望的爱情悲剧。

然而这样一段唯美的爱情故事却不是这样纯粹。小女孩只是爱上了他的小汽车以及小汽车背后可以使她摆脱贫穷生活的财富。这是一个风度翩翩的男人,坐在一辆黑色的利穆新轿车里,穿着西装,抽的是英国烟，小姑娘对她的情人无动于衷。但是她的情人却表现出发狂一般的情感,这种爱情使他痛苦不堪。他表现出的不是转瞬即逝的激情,而是一种发自肺腑的爱,这种爱让他想陪她一辈子。然而女孩却是一个特立独行的人,甚至在接触异性的时候也显得十分主动。这个中国情人完全处于弱势,他的外表就是一种证明,“那身体是瘦瘦的,绵软无力的，没有肌肉”③。他优柔寡断,自卑而懦弱。他们之间缺乏浪漫的感情,而这种感情的缺失却使得女孩子产生了某种完全掌控他的力量,对此她也有清醒的意识,“从一开始,她就知道这里面总有着什么,就像这样,总有什么事发生了,也就是说,他已经落到她的掌握之中”④。两个主角之间的差异是如此明显,以至于第一次的接触就已经把浪漫排除在外了,小女孩觉得这个中国情人永远也不会了解她。“我身上穿的是茶褐色真丝裙，不带袖子，开领很低，磨损得快透明了。我在腰上扎起一条皮带，也许是我哪个哥哥的一条皮带。我觉得我穿着很相宜，很好。脚上穿一双带镶金条带的高跟鞋。头顶上戴一顶平檐男帽，玫瑰木色，有黑色款饰带的呢帽。我开始敷粉，并且还涂暗红色口红。”⑤这些第一人称的叙述勾勒出小女孩特立独行、自赏自恋的形象，让人印象深刻，难以忘记。这具有鲜明性格特征的着装充满了热力，与喧闹嘈杂的街道上挂着百叶窗光线暧昧不明的单人房陡然暗合，浑然构成了潜藏于少女身体和生活中的多重欲望。

二、爱，受家庭的禁锢

家庭的影响同样是这段爱情悲剧的重要原因。小女孩的家庭由母亲、大哥和小哥组成。在整个家庭中,母亲对大哥是无尽的溺爱，这使她对世界充满了不安感和不信任感。缺少母爱,让小姑娘渐渐滋长出一种报复的情绪,家庭被描述为“一块顽石,凝结的又厚又硬”⑥，因此,母亲和女儿之间的关系是具有双重性的，小姑娘对她的母亲的感情是复杂的,参杂着爱恨两种情绪,而母亲对于女儿和中国情人的态度也是模棱两可的，母亲谴责女儿和一个比她大很多的中国男人发生爱恋关系，她同意儿子以及周围人的观点,把女儿看作是一个耻辱。家里一无所能的大哥毫无理由并且理直气壮的以自我为中心的优越感恰恰反映了男权主导的社会大背景。而她与中国情人的爱情正是在这样的一个家庭背景下被扼杀。

而那个“中国情人”是一个华侨富商的独生子，其父拥有大量的房地产，是当地数一数二的巨富。初次露面，他乘坐的黑色利穆新轿车和西装革履的打扮就是他社会地位的最好写照。这样的家庭背景与白人少女的情况刚好形成鲜明的对比。“中国情人”曾要求父亲让他娶这位法国女人，可想而知，这是不可能实现的，在中国这样一个传统的社会里，压制人欲的情况和中国封建社会“存天理，灭人欲”以及对妇女“三纲五常”的要求是不可能答应这样荒唐的婚事，让儿子娶一个贫穷又是“白人坏蛋家庭的女儿”⑦。更何况，“中国情人”已有婚约在身，这更把这份异国恋拒于千里之外。受家庭的影响，他不敢拒绝父亲的要求，也不敢脱离父亲这坚强的保护伞，他驾驭不了任何人。家庭的因素让这段爱情绝望，使这份爱情吞没在无情的海水声中。

三、爱，受道德的横亘

杜拉斯在晚年的《写作》中总结道：任何道德都是教出来的，作家的道德，就是保持自己的本色。⑧杜拉斯的写作理论都是从她的身体里、从她写作的漫漫长夜里生长出来的。她用自己的方式对世界进行把握和介入。生命的意义不在于绝对的胜利或者失败，而在于抗争。女性的真正力量在于既面对自身命运的暴戾，又服从内心召唤的真实。女性意识的压抑与伸张在于女性敢于诚实面对自身所处的真实境况，敢于用自己的方式摒弃已有的男性经验，颠覆男性权威，用自己的努力进行有效的抗争。

《情人》中，叙述者“我”对公认的道德观念反其道而行之，但又充分明白这种道德观念对“我”、对情人、对爱欲本身的原初性影响：“我认为他有许多许多女人，我喜欢我有这样的想法，混在这些女人中间不分彼此”，“我想：他的脾性本是如此，在生活中他就是这样做的，也是这样爱的，如此而已。他那一双手，出色极了，真是内行极了。我真是太幸运了，很明显，那就好比是一种技艺，他的确有那种技艺，该怎么做，怎么说，他不自知，但行之无误，十分准确。他把我当作妓女，下流货，他说我是他的唯一的爱，他当然应该那么说，就让他那么说吧。他怎么说，就让他照他所说的去做，去寻求，去找，去拿，去取，很好，都好，没有多余的渣滓，一切渣滓都经过重新包装，一切都随着急水湍流而去，一切都在欲望的威力下被冲决。”⑨无以言说选择爱情意味着接受道德上的否定。道德被否定了，却始终存在着并渗透到思维深处，甚至成为衡量爱情的标准。催人泪下、可为之去死的爱不被家庭接受，不为社会接受，甚至不为自我道德评价接受，杜拉斯在自我与社会道德构架之间横上一枚利剑，使它们不能共存。

杜拉斯以非常平静的语气讲述道德边缘地带人们的生活。他们没有思考，只有记忆，没有反抗，只是自然而然地行动，因为不曾思考，所以不曾屈服。传奇式的恋情沾染着深深的悲剧色彩，却又那么纯洁动人，不带有任何理性因素，就是那样一种一旦开始就要不可遏制地进行下去的爱情，快乐而无害，却被社会不容，被道德谴责。从人的需求、人的尊严的角度来设定道德，还是从社会、政府的角度来设定道德，这是产生冲突的症结所在，这里可以自然地引出是人具有终极的意义还是道德具有终极的意义的问题。我想，杜拉斯一定是同意前者，并且将悲剧之美赋予那些与主流道德不合的人物，以历史性的追求来展示对道德的另外一种理解。这种另类的甚至可以说是无道德的爱赋予这段爱情以崇高的悲剧美。

一段不幸的爱情，掺杂了许多惊叹、执着、哀伤和凄绝，令人唏嘘。故事的最后，他给她打来电话：“他对她说,和过去一样,他依然爱她，他根本不能不爱她，他说他爱她将一直爱到他死。”还有多年后那场恍若隔世的邂逅,情人的话如天籁在耳边响起:“我认识你,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美。现在,我特来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现在的你比过去更美。相比你年轻的容貌,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⑩在经历了沧桑后再次遇见那个男人,恍若梦境。爱情最终超越了时空和肉体，在岁月沧桑下屈服，但逝去的年岁，终不能倒回。

① [法] 弗莱德里克·勒贝莱：《杜拉斯生前的岁月》，方仁杰译，海天出版社1999年版，第373页。

② 孙文辉：《试比较杜拉斯与虹影》，《文学界(理论版) 》2011年第6期。

③④⑤⑥⑦⑨⑩ [法] 玛格丽特·杜拉斯：《情人》，王道乾译，上海文艺出版社2005年版，第47页，第43页，第25页，第67页，第109页，第53页，第3页。

⑧ [法] 玛格丽特·杜拉斯：《写作》，曹德明译，春风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第3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