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 燕[喀什师范学院人文系, 新疆 喀什 844000]
作 者:马燕,喀什师范学院人文系讲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及维吾尔文学研究。
亚森江·萨迪克是位当代维吾尔族作家,来自叶尔羌汗国的古都——莎车。自1988年开始文学创作以来,他先后出版了短篇小说集《沉默的大地》《我的心在哭泣》《月亮遁去的夜晚》,长篇历史小说《魔鬼夫人》,中篇小说《干涸的河流》《被毁的土壤》《沙漠》等,并在1999年荣获第六届全国骏马文学奖。《干涸的河流》是亚森江·萨迪克中篇小说创作的一个巅峰,1997年发表后即在维吾尔文坛引起轰动。①《民族文学》2006年第6期和第9期刊载了亚森江·萨迪克的作品《沙漠》和《干涸的河流》。
亚森江·萨迪克的小说创作大都围绕着他的故乡塔克拉玛干沙漠边缘(南疆) 生存着的少数民族的农牧生活展开,这里的自然既有赤裸无情的沙漠,也有戈壁、绿洲上特有的自然风情。南疆地处偏远,生产和生活方式尚欠发达,直到20世纪末,随着全球现代科技和市场经济的袭击,这块原生态的农牧文化才被惊醒。现代文明带给维吾尔民族物质享受的同时,它的负面魔影也渐次加深,尤其令人触目惊心的是生态平衡的破坏以及社会腐败带来的精神贫瘠,这双重危机促使亚森江·萨迪克在作品中深入反思现代人性的迷失,严厉谴责人类对自然生态的破坏行为,明确表明了其生态意识。
生态思潮最早出现于20世纪六七十年代,90年代生态批评(Ecocriticism) 以一个流派的身份得以确立。生态批评理论家格罗特菲提(C.Glotfelty)对生态批评的定义是:“把以地球为中心的思想意识运用到文学研究中,探讨文学和物质环境的关系。”②生态意识“是指人们把握和处理人与自然环境的关系应持一种健康、合理的态度,应有一种认真、负责的精神,其要义在于尊重物类的存在,维护生命的权力,顺应自然运行的归路,谋求自然世界的和谐关系”③。本文正是从生态批评的视角去解读亚森江·萨迪克的系列作品,开掘少数民族文化、边远地区所积储的丰富的生态资源与生态智慧,以消解当下的生态危机,营造理想的生态环境。
新疆尤其南疆地理环境特殊,西、北、南分别被帕米尔高原、天山和昆仑山环抱,盆地中央是中国最大的沙漠——塔克拉玛干沙漠,也即世界第二大流动沙漠,其盆地地势西高东低,气候干燥,降水稀少。从自然环境看,南疆这样一个干旱地区时刻面临着塔克拉玛干大沙漠的威胁,沙丘、戈壁滩、盐碱、绿洲,如此神秘莫测、瞬息万变的自然地理使人类的生存环境异常恶劣。围绕水资源形成的绿洲、戈壁滩与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几经变迁积淀形成了地区的自然生态圈。
亚森江·萨迪克在《干涸的河流》《沙漠》等系列作品中尤其关注南疆地域的自然生态圈。这里水资源有限,加之土地盐碱化,耕地面积少,长期以来以从事畜牧业为主。对人类而言,其生存环境的第一层生态圈是草地、果树,草地养肥的牲畜不仅为人类提供营养,也是人类的帮手和朋友。由此,在维吾尔族的信仰体系中,大自然的一草一木都被视为真主对人类的“恩赐”。例如《沙漠》中的扎克尔老人认为“:树木花草、大地的绿色是真主对人类的最大恩赐。所以果园结出的果实不用生火烧烤就可以成熟,既可以充饥,又可以治疗许多疾病。树木是人类生存的重要保障啊!”④如果说草地、果树为生物食物源,那在草地、果园周围的沼泽中生长着的大片芦苇则是其第二层生态圈。芦苇湿地蓄水能力强,既可为直接的水源或补充地下水,以缓解周围植被的干旱,还可以降低风沙扬尘,调节气候;不仅如此,芦苇还具有防止土壤次生盐渍化的作用。在自然生态圈中更值得一提的是胡杨林、红柳、沙枣树等,它们是防护塔克拉玛干沙漠侵袭的最后屏障,也即第三层生态圈。《干涸的河流》中那片胡杨林在阔坦冬村的百姓眼里就“像祖坟一样神圣”,它孕育着丰富的“宝藏”,极富神秘色彩,林中生存着众多野生动物:黄羊、羚羊、野兔、野鹿和野鸡等,林里的湖泊、沼泽丰富的自然河水又是周边一切生命的源泉。这里的自然生态圈尽管呈现了特异的自然风景,但又极其脆弱,也正因如此,这里的少数民族才拥有了丰富的生态智慧。
维吾尔民族敬畏生命,崇拜自然,他们尊重自然的存在,在与自然的和谐共处中形成了伊斯兰教的生态自然观。他们首先认识到要保护自己必须要爱护生态环境,这种生态意识根深蒂固,已成为他们的信念并融入到了生活习惯中。他们一面坚守着畜牧的生活方式,维持着水资源的平衡;一面在打猎时不伤害有身孕的动物,不准夏季狩猎,以备动物繁殖。他们爱护树木,狂风吹掉成熟的水果他们不心疼,但吹折、劈裂树枝他们却如火烧般疼痛。质言之,人与自然的和谐维护着这方脆弱的生态圈。
现代文明承载着西方“人类中心主义”的理念跨入中国,社会的发展是以征服自然、改造自然、极大地满足人的物质欲望为主旨。当人是发展中的主体时,自然中的动物、植物、矿物等则成为发展的工具。现代文明对自然的态度不仅狂妄自大,还把自然中的动物当作俘获的胜利品。无疑,南疆地区缓慢演变的自然生态圈遭到了现代文明的冲击,而一旦破坏形成必然影响到地区的社会生态和精神生态,然而自然生态的变迁如同时间的唯一性一样不可重复,生态冲突的危机使亚森江·萨迪克在作品中拉响了生态预警的号角。
20世纪五六十年代,为摆脱贫困实现发展现代工业化的需求,国家提出了诸如全民大炼钢的政治策略,结果炼出的钢铁几乎都是废品,而为此对树木的滥砍滥伐却引发了生态危机。《沙漠》中的库木克沙尔村庄几年下来原本绿意盈然的山坡已是一片荒芜,旁边的沙丘在没有树木的防御下便直驶村庄,在此情形之下村民不得不几次放弃家园而搬迁。更有甚者,以唯发展主义为目的,人为地强力改变地区的自然生态圈。在《干涸的河流》中,人们为了获得经济利益,不断地垦荒种植棉花,毁坏了草地、果园,“一望无际的芦苇荡夷为平地,沼泽也被填平”,他们还放火烧毁了起防沙作用的红柳,就连胡杨林也被作为“无效森林”改造为棉田。此外为解决农田用水问题,还将“半条河”截口,建成的水电站人为地控制着自然生灵的生命源泉。如此人为因素与地区自然生态的冲突引发了生态危机:棉田由于水资源不足而减产,胡杨林的野生动物濒临灭绝,而最大的生态灾难则是塔克拉玛干沙漠的肆虐,村庄将被黄沙淹没。作者用魔幻手法展现了生态危机的神秘,寒冬腊月天下雨,乡长葬送在烧毁红柳的大火中,当人们去灭火时才发现“半条河”已经干涸了。如果说现代人在改造自然时无所不能,那么自然也将给人类带来毁灭性的灾难。
自然生态圈的破坏必然影响到社会生态圈和精神生态圈。人类掠夺自然的过程也滋生着腐败、贪婪和欲望的膨胀。《干涸的河流》中,水电站站长扼着动物、植物、村民们的咽喉,所以他为了个人私欲不断以各种理由到村里吃喝,且要吃年幼的黄羊肉,临走都不忘带上这些野味和水果。贪婪的本性让他们肆无忌惮地残害野生动物,无止尽地向黑胡杨林索取“美味”。欲望一旦得不到满足,他们就刁难村民,把老河口流出来的水堵住。为了水源,村民不得不打破狩猎的规矩,备上“野味”去送礼,以求站长开闸放水。如此循环,胡杨林里的黄羊、野兔、野鹿等就被这些“猛兽”吃光了。结果,当村民们按照往年惯例要在冬季打猎时,穆莎书记带来了一个噩耗,胡杨林里的野生动物已经稀少得可怜。实际上,由于动物之间的食物链遭到破坏,黄羊、野鹿已经开始到田间寻觅食物。人类的残忍本性也发生在对待弱势群体身上。《沙漠》中上下层的工作就是弄虚作假、欺上瞒下、敷衍了事,县领导检查工作只是贪图吃饱喝足,根本不管不顾学校的危房、村民的利益。基层干部在强权的领导面前是孙子,而在村民及弱势群体面前则犹如“猛兽”,他们把患耳聋的村民及善良的阿不都叫去做义工(作为教师本应该免去义工) ,结果阿不都为救患有耳聋的村民被石头压伤致死。生命的逝去并没能引起这些基层干部的良心发现,他们反而因为果园利润的诱惑而欲强行霸占扎克尔老人的果园。那些基层干部不仅随意带着领导来果园吃,还要带走一筐筐的果实去“送礼”,老人其实不介意客人来果园吃,树上的果实足够满足客人的需求;但是,扎克尔老人认为带走果实则是人的贪欲,要收费,这一举动触犯了那些基层干部的利益,于是嚷着让老人交出果园。人性在欲望、权势的诱惑下渐渐迷失。
由此可见,现代人类对大自然无限制的索取必然会带给人类灾难,而现代人性的贪婪、权欲的膨胀致使美好人性丧失、道德败落。亚森江·萨迪克以整体利益观照人类的活动,显然,自然生态圈是基础,它影响着社会生态圈和精神生态圈。
就人为因素与自然生态冲突引发的生态危机,亚森江·萨迪克在作品中塑造了两类形象,一是县长、乡长、水管站长、村书记,作者笔下的这类人物甚至没有姓氏,有的仅是对权力的称呼。他们是制度、官僚的象征,代表着现代社会作用于自然的强力强权;二是家园的守护者——老者形象,如《干涸的河流》中的穆莎老书记、《沙漠》中的扎克尔老人等。作者对他们倾注了无限的情感和敬仰。首先,老者都深爱着生养他们的土地,自觉地维护着生态,传递着保护绿色家园的理想。如《沙漠》中的扎克尔老人,面对被风沙侵袭的贫瘠土地,村民和儿子都搬迁了,老人却留了下来。后来在城里打工的儿子希望接老人到城里住,但老人就是舍不得离开自己的祖先和家。为了保护家园,他还在祖先们的墓地旁边种植了果园,以防沙治沙。扎克尔老人的精神就是维吾尔族人不弃土、不离乡,加倍地对土地投入情感和心血的见证。其次,他们都是智者,智谋超群,胸怀坦荡,见多识广,受到众人的崇拜。穆莎老书记在猎人眼里就犹如圣人一样,他饱经世事,熟知生态法则,能洞察胡杨林野生动物稀少的真正原因,能预见开荒种棉引发的生态危机,并以一位老党员的职责向政府提出预警。此外,他们敬畏生命,以生态系统的整体利益为出发点和准则。穆莎老人让自己的老婆喂养黄羊幼崽成长,等长大后再放回黑胡杨林让他们自由生存,为的是野生动物能有繁衍生殖的机会,他严守打猎的原则和禁忌,不在夏季打猎,不打怀孕的动物。老人虽是猎户,但猎杀是以自然发展的承受为限。最后,老者肩负着教育培养后代为保护家园增加后备队伍的使命,他们身边有自己的子孙,也有有理想的知识青年,如《沙漠》中年轻后生阿不都,还有决定留下来发展教育和治沙防沙的教师阿曼尼莎。面对强权对自然和弱势的压迫,家园守护者——老者的沉默、无声让我们感到无奈,这也正是作者对传统文化及传统生活方式逝去的无奈。但在《沙漠》中,亚森江·萨迪克让我们看到了年轻人的勇气,他们面对强权不再沉默,而是依据科学、正义、法律的力量保卫自己的家园,阿曼尼莎没有让扎克尔老人的果园落在书记手中,经过斗争学校的教学条件也得到了改善。我们看到了生态理想的曙光,家园守护者不能仅仅是对传统的墨守,更应在现代科学发展的同时强化培养后代的自然生态发展观。尽管这方面亚森江·萨迪克在作品中表现得过于简单,但在守护生态理想上,却让我们既反思现代文明,也反思传统文化。
基于上述,亚森江·萨迪克作品中的人物形象既承载着作者的生态意识,也渗透着作者努力从传统文化中寻求重建人与自然和谐的文化根基。同时,面对现代化的强权,自然生态、弱势群体的无奈,作者希望通过教育来建立生态意识,改变生态危机。
生态思潮并不是反对人类社会的发展,而是提倡人类能在自然可承受的限度内发展。亚森江·萨迪克在《干涸的河流》《沙漠》等系列作品中对人类中心主义的谴责批判,揭示了生态危机的多重性,生态预警唤醒了我们的生态意识,让我们自觉地站在家园守护者一列,让自然和人类和谐共处,营造美好的生态理想。
① 买买提·吾休尔:《从木卡姆之乡奔出的两匹骏马》,《民族文学》2006年第3期。
② 格罗特菲提:《生态批评读本:文学生态学的里程碑》,美国乔治亚大学1996版。
③ 姚文放:《当代性与文学传统的重建》,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版。
④ 亚森江·萨迪克:《沙漠》,民族文学2006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