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性背景下男性视角的爱情经济学——重读《伤逝》

2014-03-18 11:46刘璐阳中国海洋大学山东青岛266100
名作欣赏 2014年11期
关键词:伤逝子君第一人称

⊙徐 妍 刘璐阳[中国海洋大学, 山东 青岛 266100]

作 者:徐妍,文学博士,中国海洋大学教授,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作家作品研究、鲁迅研究和中国儿童文学研究;刘璐阳,中国海洋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2011级硕士研究生。

《伤逝》写于1925年10月21日,自发表以来,多有学者对其进行了不同层面的阐释。如周作人及有些日本学者将其理解为鲁迅对自身生活的影射,李荐农和叶生机将《伤逝》理解为鲁迅对于五四一代人爱情与人生的指导,李长之在他著名的系列论文《鲁迅批判》中细致地体察了《伤逝》的抒情艺术品质,1980年代初期,《伤逝》的阐释接续了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历史记忆,却又被窄化为一篇反思五四时期个性解放局限性的启蒙小说,直到1980年代中期以后,由于思想解放进程的加速和国外思想方法的引进,《伤逝》被纳入到多种研究方法中进行研究,比较有代表性的是《现代中国文学三十年》中的文学史和思想史相结合的视角、一些论者的诗学视角、女性批评视角等等。我对《伤逝》的思考正是建立在上述成果的基础上。我承认上述研究的历史推进,但是上述研究毕竟有其可以补充的空间。《伤逝》虽然不是一般意义的爱情小说,但它如何表现了鲁迅充满现代性悖论的婚恋观与女性观,值得重新解读思考。

一、男性第一人称独白的罪与罚

进入《伤逝》的开头,一个纠缠着罪与罚的强烈情感冲撞的句子如巨浪一样迎面扑来:“如果我能够,我要写下我的悔恨和悲哀,为子君,为自己。”①随后小说主人公涓生的思绪如纷繁的浪花,互相撕咬着席卷而下。我们被带入一个男性第一人称独白的文本世界里。

借助小说的副标题——涓生手记,我们很容易知道小说开篇的话语是日记中的一段写给自己的独白。一向节制情感表达的鲁迅在《伤逝》的开篇任主人公的情感恣肆宣泄,难免不让熟悉他的读者感到惊异。究竟是怎样的不可抑制的情感越过了作者一向坚持的客观和冷静的艺术原则?或者,鲁迅借助《伤逝》试图探索另一种表现情感的形式?回答这两个问题,我们需要继续阅读下面的文字。

不但如此。在一年之前,这寂静和空虚是并不这样的,常常含着期待;期待子君的到来。在久待的焦躁中,一听到皮鞋的高底尖触着砖路的清响,是怎样地使我骤然生动起来呵!于是就看见带着笑涡的苍白的圆脸,苍白的瘦的臂膊,布的有条纹的衫子,玄色的裙。她又带了窗外的半枯的槐树的新叶来,使我看见,还有挂在铁似的老干上的一房一房的紫白的藤花。

然而现在呢,只有寂静和空虚依旧,子君却决不再来了,而且永远,永远地!……②

在这两段中,最醒目的语词是“寂静和空虚”。它们虽然是飘渺之物,但对于涓生而言,却是一个实体。至于爱情?爱情不过是暂时忘却空虚和寂静的虚空之物。寂静和空虚的无所不在以及人物对于寂静和空虚的抵抗,这既是涓生回忆的动因,也是《伤逝》让情感成为主导性力量的一个主要动因。

值得格外注意的是小说的叙述人称。第一人称作为一种限定人称,本来有着相当的限制性,如叙述学理论所说:“第一人称的选择有时局限很大;如果‘我’不能胜任接触必要情报,那么可能导致作者的不可信。”③但是,它也显然有着它的悠长:它可以深入到“我”的灵魂深处,以提供最私密的“情报”。在《伤逝》中,鲁迅充分扬长避短。让“我”在内心世界的探索里发挥第一人称的功用,甚至将其发挥到一种极限。《伤逝》自然的时间顺序由此被切断,因为在第一人称的独白中心理的时间顺序具有绝对的力量。尤其,小说的男性第一叙述人称具有一种强大的叙述力量,他以男性视角统治小说的叙述空间,也统治着受述者——子君的命运,进而也统治着读者——读者在倾听的过程中,只有倾听的份儿,一点也没有停留的余地。

正是在男性第一人称的统治下,《伤逝》的主体结构由倒叙时间素构成。倒叙,对于“我”而言,不仅是时间的追溯——在倒叙中追忆那段因逝去而倍加怀念的一段情感,而且是精神的悔与痛。所以,小说表面上是在追忆过去的爱情时光,实际上则是接受灵魂的罪与罚。可以说,驱使“我”追忆的动因不是单纯的爱,而是与爱纠缠在一起的罪与罚。

由此,我们回答前面的问题。其一,寂静——空虚——寂静的生命循环让作者超越了理性的规定。其二,男性第一人称的情感独白构成了鲁迅的现代诗化文本。

二、男性视角下的想象话语

按照内容划分,小说的主体内容分为两个部分:恋爱与同居。由此形成了倒叙结构中的对比性诗化结构。如果说爱情的过程让人甜蜜和幸福,那么,爱情幻灭后的婚姻则让人痛苦和绝望。从这个意义上,爱情意味着美与梦,也就同样构成了罪与罚。

我们先解读小说中涓生与子君的爱情过程。“子君不在我这破屋里时”④,涓生对子君的思恋及其担心子君而产生的胡思乱想,表现出了热恋时“我”的心理状态。这场刻骨铭心的恋情由于第一人称的独白式叙述,将热恋时期“我”的心理活动刻画得格外真切、真率。按照叙述学的理论,“‘我’讲述的是关于我自身的情况”⑤,所以,只有“我”才真正感知我自身的情况。这段独白既表明了涓生思念子君到了极致的体验,也隐含了这一切的思念都成了日后的罪与罚。

在男性视角下,涓生幸福的原因不过是他由于子君的到来而拥有了话语的权力。中国知识分子自古以来就以话语形式作为自己的身份、存在方式。到了涓生这一代年轻知识分子,曾经接受了五四新文化运动洗礼,仍然将话语作为一种知识的权力。如子君一样的知识女性在涓生眼里也不过是一位被话语权力掌控的倾听者。因此,这段回忆里,只有涓生一人在“一言堂”,子君没有任何独立、平等的声音,只有“稚气的好奇的光泽”,而且“大概还未脱尽旧思想的束缚”,子君的形象仅犹如借助太阳发光的月亮。

在恋爱阶段的描写,鲁迅遵从了恋人们在热恋时的普遍性规律。情侣们在热恋中所爱的对象只是心造的幻象,与对方的真实状况并没有根本的关联。只是这个爱情故事与一般的偶像剧本质不同的是:它始终以爱情的名义承担着五四文化背景下年轻一代知识分子的启蒙职责。无论是涓生还是子君都不是仅仅追寻个人的幸福,而是以追寻个人幸福的方式反抗传统封建文化的规训。

然而,充满悖论意味的是:涓生作为在传统与现代转型之间的年轻一代知识分子,在反叛传统之时,仍然难以彻底告别传统女性观的影响。所以,小说以第一人称独白方式讲述的爱情故事不过是男性视角的规定下的想象话语。即这个情感故事的真与幻从一开始就不属于子君。与其说子君吸引涓生的原因在于子君自身的魅力,不如说是子君暗合了涓生的男性视角下的现代女性观。

这一点,典型地体现在子君的爱情宣言中:“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⑥这个宣言不仅使得子君充满新女性的光辉,而且让涓生由此升华了他们之间的恋情。表面看来,涓生对于子君新女性形象有了进一步了解,实际上则是更深一层的错解。因为子君的暗淡与光辉一直源自他者的话语——五四时期爱情的力量,而不是自身的话语。可见,涓生从一开始就错解了子君。联系到前面涓生心目中子君的映像:“带着笑涡的苍白的圆脸,苍白的瘦的臂膊,布的有条纹的衫子,玄色的裙”⑦,就更加流露出涓生与子君的爱情关系并不具有平等意义。他们之间不过属于启蒙与被启蒙的关系。总之,涓生一直按照他的观念来塑造子君,而不是按照子君实际的样子理解并爱着子君。正是因为一切都是幻象之物,涓生与子君一经由爱情关系转换为同居关系,子君的光辉就很快地消失了。

三、男性视角下的生存论

随着同居生活的开始,热恋时的激情和梦想都在悄然发生改变。涓生和子君的情感道路似乎也难以避免这一命运。不过,如果小说的悲剧因素仅仅停止于此,《伤逝》不过是一个通俗的言情小说。而事实上,《伤逝》只是借助爱情故事的外在形式探索爱情的本质以及构成爱情本质的决定性因素。尤其,经济要素。其中,值得关注的是:一切的独白仍然限定在男性视角之下。或者说,子君与涓生同居之后的一切改变都是通过涓生的话语来叙述的,和爱情阶段一样,子君一直处于话语缺失的弱势位置。

表面看来,对同居后生活的独白传达了涓生作为新一代知识分子对于爱情要义的现代性理解,实际上是在倾诉了涓生对子君感情递减的原因:正是由于子君完全沉湎于家庭的小日子,涓生开始对子君由爱恋转向不满。对于现代爱情的故事模式而言,女性退回到传统的家庭之中而不思进取,一般隐含着被批判的潜台词。所以,涓生对日常生活的回忆潜在地道出了他不再欣赏子君的正当性理由。在涓生眼里:子君已经不再能够激发他的爱情了。于是,沿着第一人称的叙述视角,在子君的日渐庸常化、日渐庸俗化以及在日常生活中遗忘了自己之后,涓生与子君的情感逐渐出现了裂痕。

如果没有经济上的窘境,涓生和子君可以化解裂痕而同居下去。然而,《伤逝》的悲剧性进程与其他同代爱情小说不同的地方主要在于:在一个爱情至上的时代背景下,《伤逝》直视爱情的脆弱本质。与爱情至上主义者不同,《伤逝》确信有比爱情更重要的东西——生存。生存永远是第一位的,这是鲁迅一向信奉的人生信条。当生存的底线遭遇危机时,爱情也就一步步地进入死亡。小说中一封辞呈让情节陡转。

对于《伤逝》中所表现的生存的要义,早有学者发现,如李长之在1935年曾说:“鲁迅的中心思想,也是在这篇记录里,流露得最清楚。我一再说过,他的中心思想,是生物学的人生观……人先得活着,这是鲁迅的思想的根本点。”⑧这个分析很符合《伤逝》的实际。既然鲁迅创作《伤逝》的意义在于反拨了五四时期个性解放的偏颇,这个爱情的悲剧便归结于生存因素的制约。如果没有生存因素的致命性打击,爱情尽管有了磨损,但彼此的同居关系还是可以维持下去。《伤逝》的经典性除了思想的深刻之外,更在于鲁迅完美地以艺术的形式表现他在思想上的探索。在这个前提下,我认同郜元宝的观点:“其实鲁迅子君在小说中所放大的倒并非经济的窘迫,而是涓生应对经济窘迫的能力和态度。”⑨

面对生存打击的一开始,涓生最初表现出一种勇敢的姿态。只是,涓生对于子君的发现,恰恰暗合了他怯懦的深层心理,如他随后的慨叹:“人们真是可笑的动物,一点极微末的小事情,便会受着很深的影响。”⑩不过,经济的打击尽管致命,但若想从根本上摧毁这个曾经为爱情而建立的世界,还是要经历一个摇摆的心理路程。人们常说:患难中见真情,鲁迅也遵循了这个俗理。涓生也正是在经济打击之下焕发了久违的热情和勇气,然而,生存的严酷性并不会因为涓生的重新振奋而退让,一连串的打击接踵而至。涓生最终将全部的失败归咎于这场恋情,作为现代知识分子对于爱的本质的理性思考,实际上不过是一种新的逃避和自欺。于是,理性的反思导致了情感的冷漠、情感的冷漠又发展到更冷漠的理性,最后,涓生以真实的话语拯救了自己却杀死了虚幻的爱以及依靠幻想爱情为生的子君。涓生在生存的底线丧失时,放弃了爱情。

当得知子君之死时,涓生陷入了无尽的悔恨。可“悔恨”的背后又循环了另一种自救的话语,而不是真正的自咎。换言之,我不怀疑涓生对子君的深情和真情,但却难以确定涓生能够承担他所承担的罪与罚。

当然,鲁迅不是在道德层面上批判涓生之罪,而是在生存要义的前提下,呈现爱情的脆弱本质。在生存的意义上,鲁迅与涓生取得了谅解——一种男性视角下的谅解。其时,无论是思想家,还是普通的男人,他们思考问题的方式还是相通的。这或许是男性视角的深刻,或许是男性视角的局限。

四、结语

《伤逝》固然具有读不尽的思想史的意义,但作为一个经典之作,思想的力量如何与艺术美感相结合,是我重读《伤逝》的重点所在。沿着这样的思路,《伤逝》的微言大义在于它一方面为我们提供了现代诗化小说的实验文本,另一方面也为我们提供了现代性背景下鲁迅爱情观的形而上悖论,即爱情一方面是个性解放的精神之物,另一方面又被社会经济因素所支配的物质之物。这种观点对于五四时期爱情至上主义是一种反思和反拨。

①②⑦ 鲁迅:《鲁迅全集》第二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13页。

③ [美] W·C·布斯:《小说修辞学》,华明等译,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168—169页。

④⑥⑩ 鲁迅:《鲁迅全集》第二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14页,第115页,第120页。

⑤ [荷] 米克·巴尔:《叙事理论导论》,谭君强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24页。

⑧ 李长之:《鲁迅批判》,转引自《鲁迅研究学术论著资料汇编》,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5年版,第1304页。

⑨ 郜元宝:《鲁迅精读》,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66-6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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