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玉米面的爱与恨

2014-03-18 17:30第广龙
延河 2014年1期
关键词:白面玉米面钢丝

第广龙

1963年生于甘肃陇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参加《诗刊》第九届“青春诗会”。已结集出版六部诗集,八部散文集。甘肃诗歌八骏。获首届、第三届中华铁人文学奖、敦煌文学奖、全国冰心散文奖、《手稿》十年散文奖、现场主义新锐奖、现代汉诗新世纪十年创作奖、中国报人散文奖、大河诗歌主编奖。中国诗歌学会理事、中国石油作协副主席、西安作协副秘书长、甘肃文学院荣誉作家。

那一年的夏天,时光缓慢,还行进在上世纪七十年代的初期,一件新鲜的事情发生了,小城的中山桥坡下,一家压面铺里,出现了一种能把玉米面加工成面条的机器,一下就传开了,而且,很快就受到广泛的欢迎。这个机器,只要把玉米面填充进去,另一头,是一个圆柱头,上头布满小孔,玉米面,就从小孔里被压迫出来,被改变了,成了一根一根的,细细的面条,几乎可以无限长,除非玉米面中断了后续。一束一束的玉米面条,折成一捆,或者两捆,装进篮子里,就可以端回去吃了。

这种玉米面加工出来的面,大家给起了一个名字,叫钢丝面。

能把玉米面定型成又细又长的面条,以前没有谁办到,往前推,自从玉米这种作物被人类选为食粮的那一天起,也一直没有谁办到。如今,机器办到了。人残不胜家伙残,机器就是神奇。就说压面铺里的压面机,原来只加工白面,就是小麦面,加工出来的有宽面,有窄面,但小城的人都叫机器面,以表达对机器的崇拜,以区别手工的面条。但是,那时候,口粮有限,白面更是月月不够吃,平日里,人们不会到压面铺压机器面,逢年过节,家里过事,才会端着面盆,里头装着白面,压上些机器面,所以,压面铺一年里难得热闹。这下,玉米面也能压成面条了,压面铺总是拥挤着人,都等着压钢丝面。玉米可是人们的主食,能变换一个吃法,人们是拥护的,也是欢喜的。

为什么把玉米面加工出来的面条叫钢丝面呢?一个是外形像,另一个主要的原因,是这种面,特别柔韧,结实,加工出来,拿手拽,也很难拽断,所以才这么叫。我到压面铺给家里压钢丝面,刚出来的钢丝面,虽然生着,却冒热气,我抓起一把就塞进嘴里嚼,生的钢丝面,也是能吃下去的。真正要食用时,还得在开水锅里煮,煮熟了,可以干拌着吃,就是倒上醋水,调上辣子吃,也能调汤吃,就是把钢丝面捞进调了醋和辣子的热汤里吃。虽然这么吃新鲜,也利口,到底还是粗粮,不论怎么吃,咀嚼起来,还是很费力气的,咀嚼许久,才能完成下咽。如此一来,吃上一碗,口腔乏困,牙齿也酸疼不已。吃下去,消化也艰难。第二天,上厕所也艰难。所以,老年人和孩子轻易不敢吃钢丝面,吃了,会出现严重的生理问题。

我们那里,把玉米面叫黄面。通过颜色称呼,以区别麦子磨出来的面,这个我们叫白面。我们把玉米叫玉米,不叫苞谷或者棒子。每天吃黄面,稀的,干的,不管愿意不愿意,总离不开黄面。白面好吃,可是,难得吃一回。白面价高,吃不起。平日里,我的肚子里装的,尽是黄面。我发愁吃,又不得不吃。不吃黄面,没有别的可吃,得饿肚子。吃饭时,我端着碗,脸面不舒展。我妈就说了起来,说有吃的就不错了,多少人黄面也吃不上。看我还不好好吃,举起铁勺吓唬着,似乎要打我的样子。我一边嘟囔着,一边连忙刨上几口。我明白,就是黄面,也来之不易。那时候,家家都为不够吃发愁,难找下日子宽敞的家庭。我们家兄弟姊妹多,揭不开锅的担忧一直存在。几乎每一个月的月底,我妈都唠叨拿啥做饭,拿啥做饭,给我爸以压力。全家人靠我爸一个人做木活养活,我爸担的责任大,白天黑夜都埋头于工作台,累了,顶多伸个懒腰,难得轻闲上一阵。有时,我爸出去买玉米,我的作业做完了,会叫上我一起去。供应的粮食到粮站拿粮本买,早就用完了定量,买玉米,是到北沙石滩的黑市上买。玉米贩子都是脚下头蹲一只壮实的口袋,袖着手等待买主。父亲经过一个口袋又一个口袋,有时停下,抓一把摊在手心看,玉米的颗粒,在父亲的手心,发射金黄的光泽。新鲜的,还是隔年的,父亲能看出来。霉变了没有,也看得出来。看中了一个口袋,父亲不着急,只是漫不经心地说着玉米的成色旧,水分大这些,然后,才问啥价,然后,才还一个价。我跟着看,就明白这是经验,这是会买玉米的人买玉米必经的一个程序。我也暗暗记下。终于成交了,一口袋玉米,分量不轻,我扛在肩膀上,小跑着就回来了。我正在长身体,有力气,我爸高兴,饭量也大,我爸没办法。玉米买回来,到磨子上推成黄面,这个活也交给我,我能完成。我都去了多少次磨坊了,熟门熟路,没有出过差错。这里原来是水磨磨面,那是新中国成立前后,六十年代末期,就改成电磨磨面了。怎么把玉米倒进漏斗口,怎么从出粉口收集黄面,我都会。一口袋玉米的颗粒,在电磨子里轰隆着,被粉碎成质感的黄面,被我装入口袋。我也成了一个面人,头发上,衣服上,落满了黄面。又是扛在肩上,小跑着回到家。我妈看见,心疼又喜欢,忙拿扫炕的短把笤帚给我扫头上,拍打身上。

黄面做饭,头一样就是搅团。我们那里把做搅团叫缠搅团,我不知道这个“缠”字咋写,一个缠字,表示的是动作,我觉得很是传神,通过这个字,闭上眼睛,我几乎能想象搅团在铁锅里形成的场景。一锅水烧开,手抓黄面,一把一把均匀地撒进去,这个过程中,要拿粗擀杖在锅里搅动。搅团不能太稀或者太干,那样的搅团,吃起来口感差,影响心情。只有中和成凉粉那样的形态,才算成功。所以有一句俗语说,搅团要好,七十二搅。就是要水量适当,控制火候,做到掌握力道,不停搅动。热搅团盛到碗里,上头浇上一勺两勺醋水,就可以吃了。就饭的菜,是腌下的白菜,切成条或者丝,或者把整棵直接拿手分解开,吃时在碗里架一个白菜帮子,一口一口咬,也能咬完。如果能炒一盘韭菜,如果碗里能夹上一筷子炒韭菜,我吃搅团的速度可以加快。吃搅团也是有方法的,要顺着碗沿,逐步地用筷子切割,还要把醋水稍带一下,然后,一块一块往嘴里送。这样每次进入嘴里的搅团都是整体,利于穿过喉管,又因为吸收了汤汁,而减弱了心理上的排斥。起码我是这样感受的。再好的搅团,我吃着也不会满意。要是吃白面擀的面条,我可以吃两碗,三碗也没有问题,吃搅团,我吃一碗都困难。

在那些天天吃搅团的岁月里,我恨透了搅团,又不得不一次次端起盛了搅团的饭碗,一次次面对搅团。不吃搅团,就得喝西北风去了。搅团跌落进胃袋,刺激着胃粘膜,促进了胃酸的分泌。吃完饭,长时间的,胃不舒服,打个嗝,酸水翻涌,常常自己呛了自己。我多想吃白面啊,可是,家里只有谁得了病,而且躺床上起不来,我妈才会给做一碗。白面的汤面条,里头炝了葱花,大老远都闻得见香味儿。有时,我就盼自己感冒发烧,或者跌断胳膊,我就可以不吃搅团,就可以吃上一碗葱花白面了。也是奇怪,下雨在雨里跑,下雪在雪地上滚,我就是不得病。改善一下伙食的愿望,实现起来不容易。

缠搅团时,也可以顺带的做漏鱼儿。漏鱼儿吃着凉爽,一般在炎热的夏天,才做漏鱼儿。我们那里叫鱼鱼,没有儿音。连着说,说鱼鱼,听着好听。就是把热搅团舀进勺子里,一边准备了竹编的漏筛,漏筛下头是冷水盆,搅团倒进漏筛,手上乘着劲,用勺子的底部挤压,落进冷水盆里的便是漏鱼儿了。一枚一枚,指头蛋大,一头圆圆的,脑袋一样,一头细细的,尾巴一样,伏在水底,真的像鱼儿。吃漏鱼儿,想慢慢吃也做不到,拨拉上一口,漏鱼儿自己就跳进了喉咙,坐滑滑梯一样,自己就滑溜下去了。我猜测漏鱼儿在我胃里的样子,也像鱼儿在池塘里的样子。虽然吃漏鱼儿也算一种花样,但黄面的性质并没有发生改变,吃下去的反应,和搅团没有多大差别。

不过,缠搅团时,锅底凝固出来的一层锅巴,焦黄焦黄的,我还是爱吃的。锅巴是缠搅团的副产品,数量少,如果抢不上,就没有口福了。弟弟年龄小,我妈偏向弟弟,常常就把锅巴给了弟弟。大让小的道理我懂,这我是不能争的。

黄面也能上锅蒸,也能烙饼子。上锅蒸出来的,我们叫黄面粑子,听名字,就激发不出食欲来。热气腾腾中,取下笼屉,揭开一层,又揭开一层,我们家蒸黄面粑子,就得两层。这时的黄面粑子是一个大圆,乘着热,我妈拿一根长长的白线,就是缝补衣服的那种白线,从底下试探着移动进去,到合适的位置,停下,然后,把白线的两头往起提,白线划拉着,把黄面粑子切割成长条,再移动,又一个长条,又一个,这是横着划拉,然后,抽出白线,再换一个方向,再试探着移动进去,再竖着划拉,一下,再一下,黄面粑子就成为一块一块的了。黄面组织粗糙,结构松散,不能用刀切。后来,我出去工作,单位食堂里供应这种食物,叫发糕,多贵气,多有诱惑力。如果当年我知道黄面粑子有这么一个名字,也许吃饭时能多吃两块。可是,在当年,黄面粑子就是黄面粑子,刚吃感觉略甜,后头的味觉还是酸,黄面自身的酸,我起了条件反射,吃上几口,胃里便酸楚起来。黄面粑子放凉了,容易碎块,在家里吃,都得用手捧护着,出门带,稍微受压,颠簸,就变成了一包渣。出门带,就带黄面饼子。烙黄面饼子,也有难度。和好的黄面,像和好的沙子,也是不易定型。在手里先团成一个锥状的团,接近铁锅,手保护着贴到锅里,再用手压,带着推劲,抹劲,使之成为饼状。烙黄面饼,依然舍不得放清油,清油金贵,炒菜都不多放,烙黄面饼,更是不会放,只是用麻墩刷,在锅底刷那么几下,锅底便粘上了油性,看着明亮起来,就可以让黄面饼不粘锅。麻墩是用麻片扎束起来的,麻墩的身体里,含有清油,那是平时躺在窝了浅浅一层油的油碗里的缘故。浸过油的麻墩,就是为了这时候派上用场。黄面饼子吃起来口感实在,相比较,我不怎么害怕。吃搅团,吃黄面粑子,我都吃害怕了。

有时候,吃黄面饼子,吃着滋味有变化,往下吞咽也容易,感觉不是平时吃的那种。我就知道,我妈往里头掺进去了一些白面。虽然比例小,但吃起来可口了许多。有一次,黄面的饼子变成了白面的饼子,我立刻兴奋起来,却发现这种白,显得颗粒粗,也没有白面所具有的独特的光泽,吃到嘴里,还是黄面的味道。原来,这是用白玉米的面粉做的,白玉米还是玉米,跟小麦不是一个种类。但因为白玉米不常见,显得稀有而珍贵,我图新鲜,吃饭时还多吃了两个。

天天吃黄面,什么时候吃到头啊。坐在家门口的石礅上,我手里端着搅团,常常这么想。那时我才十岁出头一点,不会替大人着想,为自己想得多。吃白面的愿望,是那么强烈,我管不住自己,吃饭时总是在想着白面。

我说这些,说黄面的种种,有的人是会反对的。那些年,人们都过活得不易。多少人家,吃黄面也吃不饱,吃黄面也是黄面的稀汤,装一肚子,把肚子哄饱。吃了上顿没下顿,哪是什么感觉,哪有多么绝望。起码,我没有经受过。所以,我这么说,也是遭罪呢。那时候,见我吃饭弹嫌,我妈说我,吃了五谷想六谷,也是这么个意思。

玉米不是中国的原产,我是多年后才知道的。在北方,山地上种植玉米,是普遍的。玉米来到中国,完全本土化了,饱满结实的颗粒,改造了我们的肠胃,也改变了我们生活的一部分内容。一代又一代人,靠玉米养活。我可以不喜欢玉米,但我必须承认,我的血液里,流动着玉米的养分。不当家不知油盐贵,哪能想吃啥就吃啥。我的童年时期,没有遇上这样的日子,没有。不过,我对玉米加工出来的黄面缺乏好感,可是,煮玉米我是吃不厌的。难得吃一回,得到一个,我舍不得啃咬,小心着一粒一粒剥下来,装到口袋里,吃糖粒一样一粒一粒吃。爆米花我也是喜欢吃的,有时候,家门口来了爆米花的,一个爆炸装置,像炸弹一样,悬空在架子上,玉米装进去,密封了,不停转动,用火在下头炙烤,到一定时间,取下炸弹,先拿一个袋子套住有开口的一头,这才启动开关,一声轰响,玉米的身子就蓬松了。多有气氛,多振奋啊。我奇怪的是,同样的玉米,为什么变成煮玉米,变成爆米花,就好吃了呢?可是,煮玉米好吃,爆米花好吃,却不能满足着吃。大人不愿意花钱,大人觉得这是吃零食。在我的记忆里,吃的次数有限。

已经不是为吃饭伤神的年代了,虽然可以随心吃饭,但是,我对于玉米的印象,是不会淡化的,也是无法抹去的。这和我的成长联系着,也和我纷乱的向往联系着。如今人们讲养生,讲营养均衡,似乎又吃起了杂粮,粗粮,包括玉米面,也得到了青睐和推崇。我得实话实说,自从我出来到社会上后,我就没有再吃过黄面搅团、黄面粑子这些黄面加工出来的食物。我早就吃够了,吃的不愿意再吃了。过去,我没有选择,我必须吃,现在,我能自己决定吃什么了,吃不吃在我,我不担心挨骂,不担心挨饿,黄面不再进入我的食谱。有白面吃,我不吃黄面。只是,想到黄面,我的眼前,总是浮现出家乡,浮想出二道渠旁我们家那低矮的屋檐。这个时候,我的心里弥漫着复杂的情绪,许多往事,又变得清晰起来。

责任编辑:马小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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