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独鹃
那时候,我在小北屯当乡村教师。
小北屯不算小,是一个有着上千户人家的大屯子。在以前,肯定是野狼出没的地方。我来到这里十多年了,虽然没看到过野狼,但狼在小北屯打下的印痕却是抹不掉的。如屯子后面有一座怪石嶙峋的山就叫土虎山,山下那条沟就叫土虎沟。甚至屯子靠南的地方还有一户叫“土虎食家”的人家。把野狼叫成土虎是小北屯人的习惯。土虎食家之得名,起自涂二虎的爷爷。传说涂二虎的爷爷年轻时有一次赶夜路,就遇到土虎挡道。如果不是一伙过路人相救,涂二虎的爷爷就成了土虎的晚餐。涂二虎的爷爷吓得从此大小便失禁,土虎食立即就成了他的别名,久而久之,整个家族就成了有名的“土虎食家”。
土虎食家似乎和土虎有着不解之缘,小北屯最新的土虎故事就出在土虎食的第三代传人涂二虎身上。那是个中秋节的晚上,家住附近的老师们都回家过节去了,只有我一个人留在教导室里给学生们批改作文。刚批完作文,隔壁值班的胡老师就喷着酒气凑过来聊天。单身的胡老师才二十四岁,人不错,挺憨厚的。但他那瘦长的刀条脸比牛舌头宽不了多少,实在引不起我的兴趣。我便说有点儿困了,回家睡觉去。你脸喝得像关公似的也早点儿睡吧。胡老师就劝我说天太晚了,你又没骑车,今晚就住下吧。我说不到二十分钟的路,转过一片苞米地就到了,还是回家方便。胡老师让我带上手电筒。我忙说不用,又不是过景阳冈,大月亮地的怕什么呢?
中秋节的晚上,月亮犹如一位丰腴的妇人,俏丽之外多了一分从容和安详。月光像细盐薄薄地洒在地上,闪着寂寥的寒光,空气中就多了一丝凉意。我沿着公路往南走去。走到一片苞米地时,远远看到一条大汉站在公路边上。赶到近前,才认出是我们屯东头的涂二虎。我见涂二虎拄着一根铁棍,正在呼哧呼哧地喘粗气,一低头才发现他的脚下躺着一条大狗。我就跟涂二虎打哈哈,嘎哈呢,吓了我一跳,我还以为你在这疙瘩拦路抢劫哩!涂二虎忙说,这个畜生想咬人哩,叫我两棍子给打死了!我就问,你不在家里头喝酒赏月,这么晚了出来溜达什么哩?涂二虎说,我不是溜达,喝了点酒,闲着没事儿我想下地掰些老苞米,明天一大早煮了到集市上去卖的。我又问,掰苞米你拿着根铁棍子干什么?咱们这一带治安挺好的嘛。涂二虎说,不是铁棍,是一根铁管子,在屯子头上捡来的,八成是过路的卡车掉下来的吧?我又打哈哈说,那就巧了,要不赤手空拳的还真就打不了这么大的家伙呢!
说时,我蹲下去借着月亮光看了又看,半天没放声。站起身来时,就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哪里是什么大狗,是一条土虎嘛!涂二虎惊奇地问,这可怪了,咱屯子哪儿来的土虎?我告诉他,是不是土虎我认得,省城里的动物园里就养着好几条土虎。你看这嘴巴,多尖;你看这尾巴,多粗。说时,我还在那条大尾巴上揪了两把,手里就有了几根狼毫。我对涂二虎说,这样吧,二虎,你在这疙瘩守着,歇一会儿。我回到屯里去骑车,咱们把它给推回去。剥下皮给你爹做一条皮褥子,可隔潮呢。狼毫给我留下,我做毛笔用。你没听说有一种狼毫毛笔么?涂二虎说,我听说过的。好吧,我就在这疙瘩等着你。
十几分钟过后,我就骑着自行车赶回来了,发现涂二虎没在大路边等着我。连地上那条土虎也不见了,路面上只留下一滩黑乎乎的血迹。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就急了,放开嗓子大喊,二虎!二虎!就见涂二虎匆匆忙忙从苞米地里钻出来。我忙问他,嗨,嗨,那只土虎呢?涂二虎双手一摊,我怎么知道,我走开也就半根烟的工夫。是不是又活过来跑了?我说,净扯淡。我看得真真切切的,腿断了脑袋骨碎了,怎么会活过来?涂二虎说,我刚才听公路上有汽车过去,是不是被人捡去了?我想了想说,这倒极有可能。
我和涂二虎在周围寻找了好一会儿,也没找到。我惋惜地说,好端端一条土虎尾巴说没有就没有啦,真可惜了。如果不是刚才拔了几根狼毫,我还真以为做了一场梦呢。涂二虎说,可不是嘛,我也觉得今晚净凑巧事儿。不捡那条铁管子打不死土虎,打死了土虎转眼又不见了,这件事说给谁也不会信的。我举着那几根狼毫说,我信。我亲眼所见,足可证明你在中秋之夜打死了一条土虎,而不是一只狼狗。二虎说,要说证明嘛,还有一个人可以作证。我忙问,谁呀?二虎说咱们屯里的甜水呗!我说怎么半道上又冒出来个甜水来?二虎说,周老师,那条土虎不是在大路上碰见的,是从土虎沟里撵出来的。当时,我正在掰苞米棒子,冷不丁听到不远处有人喊救命,那声音又尖又细,怪吓人的。起先我寻思是谁家的姑娘遇上坏人了,就抓起这根铁管子跑过去。在明晃晃的月亮地儿,一看是东头儿的甜水跌坐在地上,旁边有一条大狼狗正要往她身上扑。我还当是野狗要咬人呢,就大吼了一声。那畜生听到动静就掉过头来看我,眼睛绿幽幽的挺瘆人。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冲上去,抡起铁管子便砸。那畜生正朝我扑过来,被我横着给撂倒了。那畜生嚎叫了一声转身就往土虎山上跑。可是它瘸了腿跑不动了,刚到公路边就让我给撵上了。当时,我只有一个念头,咬人的狗准是疯狗,不打死它就会留下祸患。我又问,那甜水呢?二虎说,我刚才就是为担心甜水,才回去找她的,却连个影子也没看到,八成自己跑回屯子了吧,看样子没伤着。我就笑了,你这不是狼口救人、见义勇为么?眼下人都认钱,谁爱管闲事?你这事儿要是报纸给登出来,可够风光的呢,你家祖祖辈辈那土虎食家的帽子也该给摘了。二虎只嘿嘿笑,不做声。
我又为涂二虎抱不平,甜水这姑娘也真够可以的,人家冒险救了她,怎么连一声谢都没有,就跑了呢!这不扯呢么?二虎说,姑娘家胆子小呗。没让土虎给吃了就算万幸了,谢什么呀?要是我早就知道是一条土虎,怕也不敢往下追呢!我说,大实话!这可不是独木桥上耍猴——闹着玩的。二虎说,真是的,别说一个大姑娘,就是男人也经不起那土虎吓。我冲过去救甜水,就看见一个男人窜出了苞米地往屯子里头跑。我一怔,忙问,那男人是谁呀?二虎说,月亮地里影影绰绰的像是南头儿的狗剩。咳,吓归吓嘛,也不至于吓掉了裤子吧。我又是一愣神儿,你说什么裤子?二虎说,我是看见他提着裤子跑掉的。我哦了一声,心里就打鼓,二虎呵,今晚的这事儿……怕是有戏哩。你起先不是寻思甜水姑娘遇到坏人了么?狗剩仗着他是镇长的小舅子,这几年胡作非为地净瞎造。你想一想,狗剩这么晚了到地里干什么,他家又没种苞米?弄不好是土虎吓跑了一条狗,你又把土虎给打死了。二虎呆了一会儿,说,就是啊,周老师,我也觉得出鬼了。这事儿咱们先别声张,人家甜水是大闺女,有什么事她不说,咱也不能败坏人家的名声。我忙点头说,你说得有道理。我想好了,你狼口救人的事不该埋没。我有个老同学,眼下在省城报社工作。我打个电话给他,叫他给登报。狗剩的情节咱们可以不提,可是打狼的事,到时候甜水必须给你作证。
后来我听说,第二天一大早,涂二虎骑着自行车赶集时,还真看到了甜水。她当时挎着个篮子正在公路上候车。脸色虽然难看,但显然没让狼给伤着。涂二虎忙跳下车,打了个招呼却不知说什么好,只是问,赶集去么?甜水马上红了脸,摇头说我大姨病了,叫我去伺候几天。说话时,甜水眼里竟含了泪花,小声说二虎哥,昨天晚上的事儿你千万别对人声张啊。我出来掰苞米时……遇上了坏人……好歹没吃亏。涂二虎说哪能、哪能,你只管放心。
后来涂二虎才告诉我,他骑着自行车上了公路,心里就直犯嘀咕,唉,昨晚就不该对我提起狗剩那档子事……
过了几天,我那老同学楚成章果然背着采访包、挎了个照相机来到了小北屯。楚成章是坐镇长的专车来的,先到学校找到我。多年不见,少不了一阵寒暄。楚成章还是那么瘦削,那么风趣,带着金丝边眼睛,显得很斯文。楚成章说,首先声明一点,我这次下来,本不是为你那篇稿子,是我们主编要我到你们小北屯采访养猪经验。据说,你们这儿培养了一种带苹果味道的猪种。我本来想推辞的,正好接到你的电话,就想顺便来看望你,就装作高高兴兴的样子把养猪经验这活儿接过来了。我倒觉得,狼口救人的事有些新闻价值。你先说一说,再找当事人落实落实,估计发稿没什么问题。这就叫割草捎带打兔子,你叫它以工作为重,公私兼顾,假公济私,叫什么都成,反正打兔子比割草重要。我就笑道,嚯,不愧记者啊,这些年你变得油嘴滑舌了。其实,我早就知道你有一个很特别的绰号,叫做出口成章!楚成章也笑,你们逼出来的!
我们两个人说说笑笑地回到家。在路上,我将涂二虎打狼的经过讲述了一遍。到家后又把那几根狼毫拿给楚成章看,然后我领着他去找涂二虎。涂二虎讲述的跟我说的基本吻合,凑起来是一个完整的打狼过程……该去找甜水了,她是主要证人。二虎有些犯难,我就再三追问。二虎只好说,我赶集时碰到甜水了,答应她不声张的。我已答应的事儿再给说出去,那还像不像个男人?我叹了口气说,你这个人真是老实到家了,咱们没想把狗剩的事儿抖搂出去,甜水只要证明你从狼口中救了她就完事。若不成,你不去我也得去找找她。我可是急性子,说完,拔腿就去甜水家。
楚成章跟二虎聊了几句,觉得也聊不出什么新的内容,便问起土虎食家是怎么回事。二虎就老老实实道出了根源,说那是老辈子的事儿,别说我爷爷害怕,那个中秋节的晚上我也后怕着哩!起先只道是条野狗,等周老师辨认出是一条土虎,我差一点儿吓晕喽。我想,怪不得那畜生眼光发绿,跟我斗时,光龇牙也不叫。就是嚎一声,那动静也跟狗不一样,当晚我手里没有那根铁管子说不定吃什么亏!楚成章说,这是个偶然性和必然性的关系问题。怕二虎不懂,楚成章又解释说,你捡一根铁管看似偶然,但你热心救人就是必然。
正说着,我在甜水家碰了个软钉子,就赶回来了,气哼哼地对他们说,甜水这小姑娘咋这么隔路呢!死活不肯来。问急了就知道哭,眼下的人怎么变得这么不像人样哩?早知道这个态度,就不该救她,何苦来的呀?二虎却发急说,那个节骨眼上,不救她怎么成?我和楚成章又笑了。我说,跟你开玩笑呢。见死不救那就不是涂二虎了,是狗剩了。
出了涂二虎家,楚成章说,老同学,不瞒你说,我看这事有点儿玄乎——这虽然不是打官司,但新闻报道要有事实根据。涂二虎打狼是他的口述,你见到死狼是你口述,可那条狼呢?不见了,也就是说根据不见了。主要见证人甜水死活不开口,你说这报道从何处下笔?我焦急地问,那怎么办呢?一件大好事儿就这么吹了?看来啊,不是每一个爱哭的孩子都有奶吃!楚成章说,那也不见得。首先涂二虎这个人叫我感动,一个朴实正直的年轻农民,写出来有血有肉,作为记者我怎能轻易舍弃这种材料?再说,你们小北屯出了英雄人物,登上报纸除了涂二虎谁最光彩?是屯子里管事的。你想,又不需要他们亲自去跟野狼搏斗,只要证明一下即可坐享其成,何乐而不为呢?何况这等事上了省城的报纸不跟村委会打招呼也不合适。我笑笑说,到底做了多年记者,振振有词、出口成章啊!
我们到了村委会大院,办公室里边有两个人。一个又高又瘦的姓刘,是村委会主任。另一个矬胖子姓牛,是村委会治保主任。二人好像中午都喝了酒,浑身散发着浓郁的酒气。听我介绍说是省城的报社记者来了,屁颠颠地又倒茶又敬烟,好像不是什么记者而是皇差。等楚成章说出来意,他们互相瞅瞅都不吱声了,低下头只顾抽烟,弄得满屋子烟雾弥漫。过了片刻,姓刘的村委会主任先说,这事儿,前几天听说过。都说涂二虎打死了一条土虎,可那土虎呢?没人见到过。我就想咱小北屯几十年不见土虎了,二虎怎么会冷不丁地打死一条土虎呢?姓牛的治保主任翻着白眼说,可不是嘛,谁不知道二虎是土虎食家的人,土虎食家的人打死了土虎,这不是笑话么?我忙上前顶撞道,那条死土虎我亲眼见过的,我拔下的狼毫就是证明。姓牛的治保主任笑了,周老师是识文断字的人,你想想,根本就没有土虎,哪儿来的狼毫呢?姓刘的主任也说,是啊,还不一定是什么毛哩!我觉得这些话又可气又可笑,但一时又找不出话反驳,正生气,楚成章说,这个问题好解决,究竟是什么毛可找动物专家做个鉴定。你们先研究着,反正今天我不走,咱们明天再见。说完,拉了我一把转身就走。刘主任送出大门说,那也好嘛,正好我们书记不在家。等书记回来,我们请示请示看看怎么办。
回到家里天已经擦黑,我就张罗要炒菜做饭。楚成章说中午在乡里撮的大席,肚子不饿,咱们就现成饭,边吃边聊。于是我们两个人就坐下聊起来。聊来聊去又唠到打狼的事儿上。我说就是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是好人好事,村委会的人怎么持这种态度呢?楚成章说,依我看呢,是与狗剩的事儿有些关连。他们是怕拔出萝卜带出泥来,得罪了狗剩就是偷鸡不成反蚀把米的事了。我说,咱们不是讲定了抛开狗剩的情节不写么?楚成章说,可他们不知道啊,咱们又不好明说。一旦明着挑开,反觉着有些黑市交易的味道。我干了这些年记者,虽然吃吃喝喝上堕落了些,但还没堕落到这个份儿上。我就问,你不是要到动物专家那儿做个狼毫鉴定么?只要有了鉴定报告,咱照样可以登报嘛。楚成章哈哈大笑,老同学,看来你教孩子教得更孩子气了。我是唬他们呢。你想啊,这档子事又不是啥大案要案,搞什么鉴定呢?退一步说,就算鉴定了,又怎么证明狼毫是从二虎打死的那条野狼身上拔下来的呢?楚成章出口成章,我就傻了,反复想想,的确没法证明。就叹气说,其实我也不想难为你,现在我觉得这件事登不登报不是什么有关党纪国法的大事。问题是实在气不过,坏事上报难,怎么连好事上报也难?楚成章说,这个你不懂,如果是县长指挥涂二虎打死了野狼,报纸准会大登特登,可惜不是。不过,你先别泄气,明天咱听个准信,我不信就一码黑到底了。实在不行,咱就亮出底牌,明确讲开狗剩的事儿不上报,为了一个高尚的目的,也只好破格堕落这么一次!
当夜无话,我安排楚成章在隔壁小屋早早休息。早晨醒来,楚成章说他中午前必须赶回报社。我告诉他上午没课,正好陪老同学。叫人捎信给学校请了假,两个人正准备去村委会。突然,大门开处颤巍巍闯进来一个高高大大的中年妇女,脸儿拉得老长。她进门就嚷嚷,记者在哪儿?我要找记者!我忙告诉楚成章,这位就是甜水的老娘,准有新的情况。迎上前去客客气气地喊了一声大婶,快进屋里坐,咱有话慢慢说。这位就是省城报社的楚记者。甜水娘瞅定楚成章,说,哦,记者同志,我找你给评个理儿,屯子里的人说土虎食家涂二虎为救俺闺女打死了一条土虎,这全是造谣哩!真是舌头底下压死人,那可以打听打听,全屯子人从南到北,从东到西,谁不知俺闺女大门不出二门不离,黑灯瞎火的她怎么会到苞米地里去?听说报纸是讲理的地方,你给俺评评这个理儿。我就问,她不是去掰苞米么?甜水娘拍拍巴掌说,你看,你看,这不扯呢么?俺家就没种苞米!我抢白道,种不种我不管,反正涂二虎中秋节的晚上在土虎沟看到了你闺女。甜水娘一听,就一蹦老高,你别提涂二虎!他两年前向俺甜水提亲,俺就回绝了他。他记恨着哩!他是什么东西,俺闺女就是喂土虎也不会嫁给土虎食家的人当媳妇。我的脸当时就气白了。楚成章却笑着劝解道,大婶,您老别生气嘛,闺女喂不喂土虎倒是小事,可别把您老那颗善良的心喂了土虎。甜水娘打了个哏,一下子就矮下来,顿了顿,竟然放声大哭,嘴里还念念有词,你们这是嘎哈呀?记者同志你千万给俺评个理儿……
好不容易把甜水娘打发走了,楚成章说,这事儿咱们一直瞎忙活,没抓着要害。怎么就没想到这个问题,深更半夜的甜水去苞米地干什么?我瞪了楚成章一眼,她晚上去苞米地嘎哈那要问她了,我怎么知道?楚成章说,话不是这样说。我的意思是,不解决甜水晚上去苞米地干什么这个问题,这篇报导就没法儿写了。我问,人家姑娘的事,你有办法解决么?楚成章一笑,说,你别忘了,笔在我的手里,解决这个问题的关键当然是我。我忙问,怎样解决?楚成章说,避开!我正在想,如果我们把地点苞米地换为公路上,把甜水二字改为某女呢?这样一改不就解决了甜水去苞米地的问题了么?我说,这样不妥吧,还有个时间问题没解决呢,你总不能说涂二虎是大白天在公路上打死了一条狼救了某女吧!楚成章说,时间问题不成其为问题,没有人会去禁止某女在中秋节的晚上去公路上边散步边赏月,这同在苞米地里有原则性区别。我笑道,这倒也是。还是你聪明,出口成章的。楚成章客气地说,哪里呢,这是甜水她娘给我提了个醒儿。
我们正在谈论着,只见那姓牛的治保主任摇摇摆摆地走进门来,朝着楚成章咧嘴笑着说,记者同志,县里的马助理来了,请您到村委会大院去一趟。楚成章朝我眨了眨眼,说,好家伙,连县上都惊动了,看样子有戏呢。
楚成章来到村委大院,打过招呼,双方落座。就听薄嘴唇的马助理说,县长派我到小北屯来,就涂二虎打死一条狼的传言谈点儿具体意见。县长首先要我转告一声,县里先前邀请动物专家开过一个研讨会,专门探讨土虎山的过去、现在和未来的问题。经深入考证,土虎山原来不叫土虎山,本名叫涂姑山。早年间庄户人家不识字,以讹传讹,硬把涂姑山叫成土虎山了。涂姑山上原先有一座小庙,供的就是涂姑,一位天上的仙女。据说常常显灵,变成了一个俊俏姑娘,给山下的贫下中农洗衣做饭,是一段十分美丽的民间故事呢。最近县里打算在土虎山,不,涂姑山,在涂姑山一带开发旅游景点,重修涂姑庙,结合本县特产——带苹果味儿的猪肉,作为经济起飞的支点。县长说,希望记者同志在报上代为宣传。至于涂二虎打死的东西呢,县长认为肯定是一条野狗。也只能是条狗。一是写成狼没有证据,没有证据的事不便上报;二是一写成狼,咱们规划中的旅游景点就泡汤了。可不是么,有野狼出没的地方谁还敢来旅游?县长还说,抓精神文明固然很重要,但经济是基础。没有经济基础就抓文明建设是光棍做梦娶媳妇——想得倒美!所以县长叫我代他向您为全县父老求个情。为表诚意,特派我来接您去县里详谈。县长说,中午饭准备下了,全是本县特产,其中有一道大菜就是带苹果味道的红烧肉。楚成章叫道,哎呀,不敢,不敢!你们县长太客气了。我一定尊重县长的意见,立马把报导的题目改成:“当代武松涂二虎,狗口救人美名扬。”马助理松了一口气,擦把汗表示感谢,执意要拉楚成章去见县长。楚成章忙又出口成章,我回报社急着给贵县小北屯发一篇养猪稿。县长的盛情先领下,等仙女庙修成我保证第一个前来烧香磕头。你想啊,又漂亮又能干的仙女谁不爱呢?几句话,把马助理和村委会的人说得眉开眼笑。马助理说,以前只听说当记者的思想解放,今天一见面果然名不虚传,真让人有相见恨晚之感。等有机会请记者同志给我们上一课。见楚成章执意不去见县长,马助理只好深表遗憾地告辞了。
从村委会回来,一进大门楚成章就憋不住哈哈大笑,直笑得眼里有了泪花。笑完了,楚成章就把狼变成狗的经过说给我听。我就嗨了一声,你真想写这篇报导?楚成章又出口成章,报道个屁!人咬狗是新闻。人打狼是准新闻。至于打狗,那是一毛钱买十一个,一分不值!过来时,主编谆谆教导我,说采访养猪经验,千万别把猪写成大象。但他万万想不到,现在有人要我把狼写成狗呢!喂,老同学,你说这条狼是怎么一步步变成狗的?我有些伤感地说,你还有心思开玩笑。
楚成章要走了,我就送他出屯。在一个胡同口,学校的胡老师迎面走过来,见到我和楚成章有说有笑地往公路上走,就是一愣。我忙介绍说这是我老同学楚成章同志,在省报社当记者,来咱小北屯采访苹果味的猪的事儿。胡老师就憨厚地笑笑,有什么结果吗?楚成章说,咳,我还真就忘了这事儿,你们这儿的猪肉的确好吃,还真他妈的有一股子烂苹果味儿呢!
上了公路,我就指给楚成章看屯子后的那座杂草丛生的乱石山,说那就是土虎山。楚成章纠正说,不对吧,该叫涂姑山的。又问那座仙女庙在哪里?胡老师说,狗屁仙女庙,原是座姑子庵,解放初期倒是住了几个姑子,后来都跟人跑了,小庙也就荒废了。“文革”破四旧时,一家伙给夷为平地。我说,听说原先供的是什么老母——老母变仙女,真亏他们想得出来!楚成章嘿嘿地笑了,这不奇怪。今天二十,明天十八嘛!你别成天挂着一副愁脸作黛玉相貌,不是有句话么?你以为你是谁!
长途客运大巴要开的时候,楚成章从车窗里探出头来说,老同学,有时间写信聊聊,不过少拿狗狼不分的事儿烦我。要写就写一些养猪的经验吧!瞧哇,这家伙又是出口成章,胡老师却愣在那儿摸不着头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