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容尔
这座戏台,在暮风中寂寂地衰败着。黄昏挑起几缕绛红的晚霞,斜斜地搭在了她老旧的前脸儿上。
抬眼望去,高处四角飞翘的屋脊上,长满了杂草,还有几株低矮的梧桐。茂盛的草木,在黛色的瓦片缝隙间,没心没肺地招摇着;而低处摊开的长方体的台面,如同一只过期了的粉盒,被随手抛掷在幽暗的巷子深处,透着一抹洇开的荒凉和失落。
我提着长长的裙袂,轻轻地走上台去,寻觅遗落在这里的红尘往事。后台两侧紧掩的暗红大门上,住着两把锈迹斑驳的大锁。从镂空的雕花木窗棂瞧进去,里面空无一物,有的只是经年灰扑扑的尘埃和说不尽的寂寞。
旧戏台,仿佛女子一般,迟暮了。昔日的那面铜制菱花镜里,一朵曾俏丽地“对镜贴花黄”的美人,无可奈何地颓去了。甚至慵懒得连笑也顾不上了,就那么淡然地观望着尘世间的人来人往,无喜无忧。只有那艳俗的大红大绿底子的雕梁画柱,还在倔强地撑着排场,坚持以妖媚的姿态,诉说着戏台从前的锦瑟年华,以及那些飘零而去的喧嚣时光。
初见这座戏台,是在遥远的少年时。那一年,我十岁,随外婆搭车来城里。外婆进城,不为别的,只为看戏。当时,这里有当地最有名的角儿。五月,淡紫色的桐花开得正欢。掩映在细碎花影中的戏台,宛如一个淡紫色的梦境。
我们来时,台上演着的是《玉堂春》,密匝匝的锣鼓点儿,正一阵阵响得紧。扮演苏三的美娇娘,穿着一身青色的罗裙,挥舞着长长的水袖,步步生莲,咿咿呀呀、幽幽咽咽地唱着、诉着,只觉耳畔有流莺啼转、泉水叮咚,无比的曼妙动听。再看那张粉白里透着嫣红的俏脸上,一双细长的丹凤俊眼,左顾右盼,波光流转,好似于人山人海中呼啦啦浮出了一座春天的花园,桃花红、杏花粉、梨花白,令人眼花缭乱,真有说不出的风流缱绻。
其实,台下,又何尝不是戏台呢?只不过,观众成了演员。你且看去,台上的艺人演得热闹,台下的众人也看得热闹:几乎个个伸长着脖颈,任由情绪被戏中一根无形的线牵着走,鼓掌的,叫好的,抹泪的,此起彼伏;项上的脸谱表情,亦是五花八门,有喜的,有悲的,有嗔的,有怒的——这些众生相儿,讲的是天然去雕饰,由着个真性情;更有那互生倾慕的年轻男女,借看台上的戏,表台下自己的意;眼神或肢体,亲密或疏远,一招一式,都暗藏着情感的玄机。有时,台下的剧本,比台上还出彩。
我也曾偷偷地溜到后台,看旦角们弄妆、听琴师们调弦。没人顾得上理会一个小女孩的好奇心。香艳的、花花绿绿的戏服,早早地托起了一段段婀娜的身姿。她们的全部心思,都在面前架起的菱花镜子里。那里边流淌的光影,映衬着一张张画眉描眼的女子的脸。原本平庸暗淡的面容,在油彩、眉笔、胭脂、口红的合力修饰中,慢慢如吸饱水分的花朵,水灵灵地活色生香起来。不消说,戏外的她们,正在为演绎别人的故事做铺垫。管弦吱呀,丝竹悠扬,嘈嘈切切,一场场好戏即将开场。
只不知,台下的她们,又有着怎样的人生,是否能游刃有余地穿梭于戏里戏外。
戏台上唱着的一出出戏码,无非是古今传奇、生离死别、帝王将相、才子佳人,都跳不出个爱恨情仇的框子。同一出戏,一代又一代的角儿在演。然而能长久流传于世的,是戏曲,是戏词,而不是风情万种的戏子。梨园行里,向来是新人换旧人。只是,那些在戏台上隐去的旧角儿,已不知今夕何往。
就连这座曾捧红了许多角儿的戏台,也在光阴的消磨中,渐渐褪去颜色,淡出她隆重而妖娆的岁月。
从繁华到落寞,旧戏台,昭示着人世间的沧桑和变迁。这座方寸之间的露天戏台,已远远滞后于人们挑剔的审美理念。今人的眼睛,早被现代化流光溢彩的剧场所诱惑。说到底,终究是我们辜负了眼前的戏台。
这一路风尘仆仆地行来,山一程,水一程,辜负了的何止是这戏台?还有那人、那事和那截青葱岁月,都被漫不经心地搁置,被生硬地冷落和怠慢了呀。以至误了风情,误了花意。待到恍然惊觉时,日影已稀疏地爬上了西墙,满园春色向晚,落花流水相对愁。于是,只好怅然地荡在秋千架上,回头张望着身后的旧影儿,任心底凉凉地惦记着、暗暗地心酸着。
旧戏台回不到从前了,我也一样。当年那个扎着两条羊角辫、穿着粉红碎花小袄、依偎在外婆怀中看戏的小女孩,已在似水流年中走失,一去不复返了。
一去不复返的,还有我亲爱的外婆。台上台下,千呼万唤,再也寻不到外婆美丽的容颜了。
本是大家闺秀的外婆,痴迷着京剧。在门庭鼎盛时期,她的父亲,曾请过一拨一拨的戏班,到家中唱堂会。聪慧的外婆,自小对京剧里的许多名段,都耳熟能详。多年后的今天,我仍能记得那样的场景:外婆坐在窗前做着绣花鞋,她一边飞针走线,一边唱着《武家坡》里王宝钏或是《西厢记》中崔莺莺的段子。
她的唱腔,又圆又润,直教少年的我听得心里潮湿、柔软。一忽儿,像被连绵的冷雨浇透了单薄的身子,湿淋淋地忧伤着、迷茫着、惆怅着;一忽儿,又像坠入雪白的棉花糖中,只觉全身酥软,口舌生津,甜蜜蜜的。似有一坨东西,浓稠地堵在胸口,吐不出,咽不下,胀得生痛——彼时,明媚的阳光越过窗户,铺在外婆白净的脸上,她的面颊绯红,隐隐若有春天的花枝摇曳,真如戏子一般的妩媚动人。
是了,那个装满外婆一世情缘的屋子,就是外婆的戏台。她在自己搭起的戏台上,唱念做打,嬉笑怒骂。身处不同阶段的她,扮演着不同身份的角色,最后连缀成她长长的、多彩的一生。
如今,外婆的戏台也旧了,空无一人。
人间举步皆戏台。你我在他人的戏中,饰演着分量不同的角色,而别人又在你我的戏中,占据着位子。主角也好,配角也罢,龙套也无妨。哪一个人生,不是悲欣交集呢?
薄薄的暮色中,我望着旧戏台,好像看着另一个自己。那是暮年的我,顶着一头白发,颤巍巍地伫立在风中。是的,总有一天,我也会如这旧戏台一样的颓败,淡了红颜、瘦了相思。爱着我的男人女人们,你们可不要为我叹息。须知,人生的夕阳,自有她的可爱金贵。一如这脚下的旧戏台,虽不再作浓情的悲欢离合的场子,却有了平素淡雅的生活休闲功能,每日里迎来送往在此下棋纳凉的人们。谁又能否认,这不是生命的另一种诠释呢?
人生有着无数的下一场,好戏还在后面。在幽静的岁月深处,命运为你设置了许多谜语,只等你款款走向前来,俯下身去,逐一地揭晓答案,然后淡淡地欢喜。
站在只我一人的旧戏台上,轻捻时光,生命已被抻长。笑容如渐涌渐涨的春水,在我脸上一点点地荡漾着、丰盈着,一直流向晚霞映红的天边……
如 意
朋友拜谒泰山归来,送我一柄楷木的如意。打开锦盒的层层包装后,如意,像深闺待嫁的女儿般,撩开了娇羞的罗裳。裸露的微微弯曲拱起的身子,像是兀自还在浓睡中呓语,做着她的春闺幽梦。
楷木,乃孔子故乡曲阜孔林的风物。如意浸染着圣人造化,自是气度不凡:通体鹅黄无瑕,木质坚韧细密,造型奇巧流畅。灵芝状的首部,镂刻着仙鹤展翅的花样。长柄和尾部,则精雕着云朵缭绕、鹿鸣松间的图案。周身遍琢枝叶、花果等,寓意着松鹤延年、福禄寿喜的吉祥祝福。
披红挂缎的如意,藏身在红木镶嵌的透明玻璃罩里。如此极好——俗世里无处不在的灰尘,就不会玷污了她的清白,纵想撒泼,也只能落在外面没心没肺的玻璃上。如意的一颗玲珑心,仍是洁净如新的,一如石榴裙后掩住的那枚纯情的初心。也真难为了匠人和赠者的一番美意。
今朝登得大雅之堂的如意,其前身,也不过是寻常百姓家的“痒痒挠儿”,因能如人意、以己之长、解人脊背上用手挠不到的痒处,故受到青睐。到了唐代,又被达官贵人们附庸风雅,以金、银、玉、象牙、宝石、陶瓷、竹木等上好材质,聘来能工巧匠,精雕细琢而成,用来随身携带,环佩叮当。如意,充当了王孙贵族的手心、腰间或衣襟上的一抹亮色,亦在红粉伊人们的绣阁里,成了与手镯、金钗、玉佩平分秋色的心头爱,从此跃上梧桐枝头,摇身变作凤凰,有了高雅华贵的身价。
小时候,便见过如意,是在外婆的梳妆台上。
享着祖上余荫的外婆,家中存有若干紫檀、金银和玉制的如意。当年敲锣打鼓、甘愿下嫁的外婆,据说陪同的嫁妆,不仅满当当地占了夫家的庭院,还占了半条老街。只是人世沧桑,几番起落后,到我记事时,看到的便只有这个老红的妆台和这柄翡翠如意了。如意头是呈心形的,腹略宽、有缠枝莲环绕,脚则由荷花、荷叶与荷苞组成,全身碧绿剔透,雕工栩栩如生,取意和和美美。
晨光熹微时,外婆就坐在梳妆台前了。她的净手,照例风扶弱柳般拂过如意。如意在镜前泛着柔和的光。然后,她开始用檀木梳梳理她悠悠长长的头发,像在梳理她悠悠长长的一生。记忆中,外婆的妆台上,还摆着一盒雪花膏,是“上海女人夜来香”牌子的:精致的纸盒包装上,印着一对姐妹花;身穿旧上海的滚边斜襟旗袍;乌云样高耸的发间,斜插着簪珠花;流苏状细长的耳坠,摇曳着说不出的妩媚——那是外婆给自己的奖赏。她始终是爱美的。粗砺的生活,从没夺去她对美好不渝的坚持。
也许正应了如意的祝愿,外婆的一生,虽操劳过度,但确是和和美美的。她与我的外公,夫恩妻爱,多子多孙,人生也大致是圆满的。
一个秋凉似水的晚上,午夜梦回,暗香浮动,古旧的唱机低徊。依稀光影间,有位窈窕佳人,手执一柄莲花如意,美目流转,巧笑倩兮,带着民国时期的无限风情,婀娜而来。这分明是外婆未嫁时的闺中模样啊。我满心欢喜地扑过去,大喊着:“姥姥,姥姥。”但她并不理睬我,自顾自走得飞快,隐入杏花林中,不见了——醒后,怅然许久。
如今,外婆已不在,但她的如意还在,继续庇佑着她的后辈们安好无恙。
如果,想看如意隆重的盛会,想听如意柔婉地诉衷肠,那么,得去京城,得去故宫。紫禁城里云集的如意,方寸之间拿捏着的乾坤世界里,装载的是沉沉的江山与美人、欢爱和阴谋、繁华跟凋敝。
去时,正是北京的暮春。长安街上,落花如雪。迈进前朝皇宫的大门后,只觉一脚踏入迂回曲折的长篇恢弘史诗里。
走在偌大的紫禁城里,仿佛晃悠悠地走在前世长长宽宽的梦里。我更喜把紫禁城叫作紫金城,觉得那“禁”字,帝王一般高高在上,拒人千里,寒气蚀骨;倒不如“金”字更富丽堂皇些:紫气东来、金碧辉煌的浩瀚城池,似乎更贴合此时此处雍容华贵的气场。
殿堂内、寝宫里、几案上、宝座旁,几乎处处可见材质不同、形形色色、异彩纷呈的如意。我和许许多多的如意,邂逅在这个晚春的微雨天。空气有些潮凉,我收起的花伞,还在滴着水珠儿。隔着玻璃橱窗,我和如意,两两相望,默默无语,我的心也是潮凉的。我当她们是历史的见证,是隔世的缱绻;而她们只当我是一个看客,没有半分的亲热。她们在众人潭水一样深的惊艳目光中,静心如兰,安之若素。
浮生一世皆为客。一旦华丽的帷幕落下,任你是主宰江山的天子,抑或倾国倾城的美人,都得灰飞烟灭,转眼成空。只有他们摩挲过的如意,带着他们的体温和体香,还活在这滚滚红尘中,还在遥遥地念着她们的旧主。
从乾隆皇帝所作的诗句“处处座之旁,率陈如意常”,可见这位长寿多福的皇上,是极钟爱如意的。把如意看作是“佳朋”,是“代语不须言”的有情物。在临朝议政或私下与大臣闲谈时,总要握如意在手,如此才会心情舒坦、妙语连珠。
比起君王治国平天下的宏大事业,我更愿嗅一嗅如意上残留的胭脂水粉气。
“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幸还是不幸呢?外表看起来锦衣玉食、荣华富贵,但帝王的女人,岂是那么好做的?一群光鲜亮丽的嫔妃,蜜蜂采蜜似地围着一个花心的皇帝团团转,唯恐在此君面前失了分寸;不得不费尽心机,与众姐妹争抢一个国宝级的枕边人,共享这具肉身皮囊的雨露恩泽倒也罢了,更要命的是宫中危机四伏、如履薄冰、步步惊心地过活,说不定哪天就会厄运临头,五雷轰顶。当简单地生存、平安地活命都成了奢侈事时,生命又怎能如意呢?
被爱情蜜汁喂养的女子,大抵都活得珠圆玉润、花红叶绿,人生该是山丰水满、生动如意的。但爱情浓烈了,在皇家也是灾难。光绪帝的宠妃珍妃,只因比同时进宫的姐姐瑾妃多爱了皇帝一些,而得光绪的宠幸也多了一点,使慈禧的侄女隆裕皇后受了冷落,而招来老佛爷的妒恨,先被打入冷宫,最终没能逃过杀身之祸。她留在这尘世的最后动静,便是瞬间坠井时那“咚”的一声闷响儿。二十四岁花枝招展的青春芳华,在一个黑暗的时刻戛然而止。
想珍妃被囚禁在冷宫中的凄苦日子,是如何捱过的?与傀儡的爱人近在咫尺,却不得相见。长夜寂寥,西风吹凉了衣袖,兼逢阴雨滴青阶,偏她又是个长于吟诗作画的才情女子。铺开的脆薄宣纸上,墨迹尚未落下,断肠泪却先自洇开了。晨起试妆,额上贴满梅花点点的花钿,有谁来赏?倚窗描画远山一样细长的黛眉,又是多么的多余。
盛宠时的好日子,如春花锦簇,热热闹闹;失宠时的坏日子,似秋叶枯落,冷冷淡淡,都在如意的身旁,静静地过着。
驻足在珍妃井旁,真为这薄命的人儿掬一捧惋惜的泪。飒飒凉风中,似有一缕倩女幽魂,十指如钩,伸向天空,悲怆地呼喊着:“我的如意呢?我的如意在哪里?”
后宫女子们,不过是旧时王朝的悲情遗梦罢了。
光阴绿了又绿,黄了又黄,一剪剪的流光掠过。故宫里的如意,传承至今,早已跳出了痴男怨女、宫廷烟云的狭小天地,而承载着厚重深远的文化底蕴,彰显着浓郁古朴的中国韵味。
我将如意安置在阳光灿烂的窗前,也把我的年华妥贴地安放在如意中。如意,映衬着新时代的女子正欢颜如春,将日子修成吉祥如意的正果。若珍妃今生轮回,定然会像我一样,将朵朵称心的笑容,绽放在祥瑞的盛世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