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小珠
今生有约粤剧
陈小珠
陈小珠在《春草闯堂》的剧照
我的家乡广东顺德,是粤剧之乡,它孕育了薛觉先、马师曾、白驹荣等蜚声中外的粤剧大师和众多粤剧名伶。当地发烧友组织私伙局,闲时演唱粤曲,自娱自乐,男女老少都爱看大戏。
我童年长在广州,那时广州有很多间大戏院,每晚都上演大戏,节假日还会加演日场。我常常拉着大人们的衫尾去戏院看大戏。我的舅父白寄平、舅母杨梅桂都是粤剧名角,他们主演的《九件衣》、《火烧红莲寺》等戏都非常精彩。我喜欢跑到后台看他们化妆,更喜欢他们的戏服头饰,觉得既漂亮又有趣。当他们休班,把自己购置的戏服头饰放回家中时,我与几个同玩乐的小女孩,偷偷把头饰戴上,再披块大毛巾,学着艺人演戏的架式,手舞足蹈,梦想着去做公主和小姐。
1956年,我到梧州探望我的婆婆和小姨。一天,不知婆婆从何处知道梧州市实践粤剧团招收学徒,带我去报考。到了戏院,剧团的前辈们当考官,我们一百几十个小孩,一个个轮着被叫上舞台,唱支歌,弯弯腰,踢踢腿。过了十天左右,我被正式录取,成为梧州市实践粤剧团的学习生。
我永远记得那个日子,1956年8月8日,是我踏上粤剧艺术之路的第一天。这一天,我起了个早,把两条长长的辫子梳理好,穿上一件粉红底、黑碎花的新布衫,到人民剧场(当时实践粤剧团的驻地)报到。刚到戏院门口,便碰到师父洪叔(易日洪),他微笑着问我们:“细路(小孩),你地(们)怕唔(不)怕辛苦?”随即叫其尚在读书的小儿子打了几个“级翻”给我们看。我的这班师兄弟,正是欢蹦乱跳的年纪,恨不得师傅立即教他们翻筋斗,而我们几个小丫头,比男孩怕事,伸伸舌头,只会傻笑,心里着实有点怕。
刚到粤剧团,事事都觉得新鲜有趣。师傅首先教导我们,做人要有礼貌,俗语讲“入屋叫人,入庙拜神”。见面要称呼人,叫声阿哥、阿姐、阿叔、阿婶。人家教你,更要讲声“辛苦晒(了)”。接着师傅带我们参观后台,只见刀枪剑戟、斧链钯钗、绳索棍茅箭、鞭锤盾钺锏十八般兵器林林总总;各种头盔饰物,长短不一的须口,男女头笠排列有序;帝皇将相、才子佳人、王孙公主、小姐丫鬟的服饰鲜艳夺目,一套套挂得井井有条,使我们大开眼界。师傅对我们讲,这是戏班的找吃行头,要百般爱护,不准我们随便去触碰。
戏院的前楼是宿舍,单身住上下木架床,已婚的占着墙角,挂张布帐挡着,算是一个房间。师傅一再教诲我们,戏班中人,整天跑江湖,天涯觅食,身家财产都在床上,把蚊帐落下算是关了门,用木夹夹着蚊帐口当是加把锁,因此不能存贪念,去动人家的东西。这是做学徒时,师傅教我们做人的第一堂课。以后十多年,师傅除了教我们学艺,还教我们很多做人的道理。
我们很幸运,参加剧团时,国家正提倡“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双百方针,全国的戏剧繁荣昌盛。梧州实践粤剧团也不例外,从广东请了很多名角,有李楚凡、绿杨、海燕等,再加上本团的班底,阵容鼎盛,不同行当济济一堂。
那时演的《十五贯》、《游龟山》、《虎符》、《文天祥》等古装戏,剧本好,演得更好。我们上午由师傅教基本功,下午自学,晚上看演出。
记得演《文天祥》一剧,当剧情进展到高潮,文天祥被俘不屈,英勇就义时,讲了一句惊天动地的台词:“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一束橙红色强光照着绑在行刑柱上的文天祥,强烈的锣鼓给予伴奏配合,衬托出文天祥凛然正气、视死如归的英雄气概。大幕徐徐关闭,观众离场了,我们仍呆坐在座位上,为文天祥视死如归的英雄气概泪流满面。饰演文天祥的前辈艺人李楚凡演得实在成功,我们被他的艺术魅力迷住了。我们这班学习生都暗下决心,梦想着将来也要做个有名的粤剧演员。
梦想是照耀未来的明灯,但梦在前方,路在脚下。戏班有句行话,“学戏不练功,到老一场空”。作为一个小学徒,就是要脚踏实地去练好基本功。每天上午师傅先教我们学唱“首板”,我们的声线,师傅说是鸡仔声,但仍可合拍合调。念“口白”说我们丹田力不够,欠嘴皮劲,但也算中规中矩。接着练基本功,我怕压腿、落腰。初练压腿像受酷刑,还要落一字马,痛到流眼泪;落腰后再站起来会头晕甚至跌倒,但这些我都能很快适应。
我特别怕的是跑“圆台”。初练时,前辈们看到我们的不足,异口同声地喊着,“要挺胸提气,要收腹不要现肚,要夹哱(屁股)不要凸啰柚(屁股)。”我那时还是个小女孩,不懂前辈们的苦心,被人关注着胸呀、肚呀、屁股呀总觉害羞,心理抵触逆反,不肯再练下去,并躲入后台。
师傅不动声色,事后却找到我,语重心长地对我讲:“演大戏,一出场就看台步,不练好跑圆台,今后怎能演好戏?你初学,算是不错,但的确不够好,还要多练多跑才会进步。记住,今后要勤学苦练。”师傅的一番话,触动了我的心。下午自练时,我对着练功场的大镜子,反复看了又看,觉得不提气、不收腹实在难看,师傅和前辈们所讲的确实是对的。
明白了道理,面貌就完全不同了,原来要师傅督促着去练,现在变成自己主动要去练。“跑圆台”看似简单,实属不易。这是轻功的基本功,在舞台上跑上五圈,小腿就觉抽筋;再多一圈,腰腹也觉酸胀无力;跑不到第十圈两手和肩膀都要往下坠落,整个人好像身负千斤重担。我牢记师傅要“勤学苦练”的话,决心加大训练量,每次要跑上二十圈!
和以往一样,未到第十圈,双腿便像灌了铅一般,沉重得难受,总想停下来。我咬了咬牙,强忍着。奇怪,过了这一关,竟觉柳暗花明,全身都轻松了,最后坚持跑足二十圈才停下来。当时我非常兴奋,从中领悟到,困难并不可怕,关键是要有毅力和坚持不懈!
后来去南宁集训,跟昆剧名家刘传衡老师系统地学习戏曲基本功组合,每晚下课后,我都坚持“跑圆台”,并加码到三十圈!刘老师发现后,表扬我说:“你练好圆场功,对学习基本功组合会事半功倍。”果然,在集训学习班结束后,我被评为指法、团扇、水袖、身段组合的优才生,并被抽派参加指法、身段组合绘图示范,由广西知名画家刘宇一画像,准备结集出书。待我担演主角时,小姐妹们都赞我台步好,说我一出场,一个亮相,妩媚十足,既吸引观众又压得了台。
1962年,昆剧名家刘传衡老师(第二排右四)在南宁和粤剧班的学员合照,第一排右三为陈小珠。
当学习生的第四天,我们便要随剧团到柳州、南宁巡回演出。那时到柳州要坐两天的船,傍晚时分,河面吹来阵阵凉风,我们坐在船头听前辈们讲梨园逸事。
前辈卢醒仰望着头顶明亮的月光,来了兴致,用手打着叮板,一字一句地教男孩子唱《游龟山》的主题曲:“渔更隐现,只见月当天,照住渔女面……”待他们学唱完,众师姐妹也跟着学旦角的唱段:“抱恨寸心乱,小舟泣对尸骸,实觉心悲酸……”月光皎洁,我们有幸感受前辈们精湛的唱腔艺术并得以言传身教,心中倍感荣幸。
随团巡演的日子,我们见证了梧州实践粤剧团最兴旺的时光。剧团在柳州和南宁各演一个月,场场满座。1957年,我团创编的神话粤剧《百鸟衣》和重新整理的传统粤剧《双结缘》在珠江三角洲等地巡回演出,所到之处,深受欢迎。剧团当时还是民营公助,自负盈亏,五天发一次工资。戏班行话,一天工资叫一圈。那时票房收入好,前辈们五天可领到二十圈工资。主要演员们收入多,有空闲便带我们到茶楼品尝一盅两件,吃干蒸烧卖。
剧团有少先队组织,辅导员绿杨和大师兄黄伟仪经常组织我们外出活动,带我们去公园游玩。我们像一群快乐的小天使,尽情地玩乐,然后在柳荫下围坐一团,自选搭档,扮演起《十五贯》、《游龟山》、《搜书院》等剧的片段。别看我们是小学徒天真烂漫,演起戏来既认真又不胆怯,带有稚气的演技令围观的游客看得津津有味,我们更是自信十足、自得其乐。结束后,总是由大师兄点评一番,帮助我们提高,我们在这嬉笑声中不断地学到新的表演技艺。
编剧黄敏比我们年长几岁,我们都叫他敏哥 ,他对人随和友善,又乐于助人。晚上演出,敏哥兼打字幕,我们有空总爱坐在他身旁,一边看戏,一边听他讲,现在台上唱的是什么板式,这支是什么广东音乐,那首又是什么牌子曲。敏哥讲得显浅明白,我们学得专心致志。不知不觉,我们便背熟了几十首广东音乐,又跟他学会了粤剧的板腔。后来我们当了主演,都能应付自如,这与当年敏哥的热心帮助是分不开的。一直到现在,我们仍由衷地敬重兄长般的敏哥。
1960年,梧州市实践粤剧团青少年演出队和剧团前辈们在梧州市艺术剧院门前合照。
戏班中人,处处无家处处家,时时不定时时定。在广东巡演时,三两天要换一个地方。转点拉箱时,舞台灯光人员随货车先去布置舞台,主演们乘班车抵达。我们爱跟随一些哥姐辈们沿公路步行前往,一般要走两三个小时的路程。我们沿途唱唱跳跳,中途休息还去捉蜻蜓,捉蟛蜞;前后无车经过时,兴致一来,男孩子还会打筋斗,女孩子就在公路上用圆台功疾风般飞跑。
在巡演的日子里,我们每晚都参加演出,站在舞台两边或是舞台的后面,扮演宫女、丫环、家将、手下之类的小角色,近距离地感受并学习着前辈艺术家们声情并茂的唱腔、抑扬顿挫的念白、娴熟的表演技艺和高超的武功,对他们饰演剧中的生、旦、净、末、丑,入木三分地演绎人世间的真善美、假恶丑,极其崇拜和羡慕,也憧憬着早日实现自己的演艺梦想。
经过一年多的苦练,我们基本掌握了粵剧的唱、念、做、打基本功,表演欲望开始萌动。平时我们除了复习师傅教过的《杀忠妻》、《西河会妻》、《搜宫》、《三气周瑜》等折子戏外,自练时,还会把晚上公演的《百鸟衣》、《双结缘》两个长剧也学着排练。
经过几个月的努力,功夫不负有心人,前辈们发现我们排练得似模似样,又好学不倦,再加上平时尊师重道,都乐意扶持我们,除了手把手传授演技外,还在佛山安排 “青工场”,让我们有机会去表演学到的粤剧艺术。在佛山,我们演出折子戏《西河会妻》、长剧《双结缘》里面的“义释”、“双擘网巾”、“迫反”等选场,尽管是演日场,也基本满座。我参演了《双结缘》一剧的三个选场,唱、念、做、舞并重,要甩水发、跪斗,有无头鸡、绞沙等技艺动作。
演出前确实有点紧张,饭也没吃上几口,就赶着去化妆,静静地把台词、唱曲再默念一遍,前辈们在旁给我们打气。幸好,我们初次担演主角,得到了大家的认可。
佛山地区粤剧名伶小神鹰,看完我们的演出后,赞我们有朝气,做手、关目、台步、功架有主角风范。团长临时决定晚餐加菜,全团上下,皆大欢喜。
图为1959年演出的《双结缘》剧照,陈小珠饰演司马素英(左二)。
自此以后,我们学习生中有人便要在每晚演出前唱首粤曲,宣传当前的大好形势;有人要到工地、田头、工厂、农村演出折子戏等,我们也比以前更虚心更勤奋地学习,因为在舞台的中央已经有我们的一席之地了。
参加剧团一年后,学习生除了每月固定的12元伙食费外,开始有3元工资,我们当然很高兴。但是,这一年的年底和1958年的年初,大部分从广东请来的名角都走了,剧团当年的鼎盛和行当济济一堂的局面不见了。人才流失,收入大打折扣,工资有时还不能足量发放。这时,前辈们相互之间讲话少了,对我们好像也有些疏远。我们当时少不更事,后来才知道是来了一场运动,前辈们正在默默地承受着精神折磨。
我们这批从校门到剧团的学习生,历史简单,没什么顾虑,仍一门心思去练功,去学戏。那时我们也开始懂事了,不再欢蹦乱跳,对粤剧艺术却更加痴迷。
1958年3月,广西壮族自治区成立,剧团要赴南宁参加庆典和文艺汇演,市领导决定带我团创编的神话粤剧《百鸟衣》参演。这出戏是谭路、龚平章、李丹云根据壮族诗人韦其麟的长诗创编的,曾在广东各地演出了百余场,深受观众欢迎。原来担演主角的演员已离团,必须重新派角和排练。艺委会决定让我这个只有一年半艺龄的学习生去饰演女主角依俚,我高兴之余,更多的是忐忑不安。
依娌这个人物写得很好,我很爱这个角色。但现在的对手,男主演和其它重要角色都是前辈演员,要适应并演好这出戏,其困难可想而知。排练时我一直很紧张,连曾经学过的选场,排练时也打了折扣。幸好饰演“古卡”的海燕、饰演“土司”的梁剑雄、饰演“卡母”的张淑卿、饰演“师爷”的黎侠峰和饰演“众仙女”、“众狗腿”的各位前辈,毫无架子地配合着我,给我鼓励,同辈小伙伴也用期盼的眼神给予我支持,最后总算顺利完成了排练任务。
正式演出是在南宁红星大戏院,当晚我谨记前辈的教导,放下包袱,鼓足勇气。毕竟自己年轻,腰腿功、台步听使唤,声音自然清纯,扮相也符合角色要求,我就按排练的要求一招一式地真情演绎。演出获得了成功,专家评委们的首肯和观众的热烈掌声证明了这一点,我总算放下了心中的忐忑。
汇演大会的会刊,赞誉我是这次汇演中最年轻的演员(当时我未足十五岁),是唱、念、表演都有一定功力的女主角。中国戏剧权威刊物《戏剧报》撰文,称我是广西小红线女。对此,我深感惭愧。
1959年元旦,以我们这班学习生为主,和后来培训的25名小学员共五十多人,组成了梧州市实践粤剧团青少年演出队,我们便顺理成章升格为阿哥、阿姐辈,因此要学会担当了。
同年4月,实践粤剧团转为地方国营,我们也被划入干部、职工编制,由财政拨款,每月领固定工资。
那时七日换一台新戏,我们担演主角,整天只管记剧本、练唱曲、忙排练、学武打,再也不能像儿时有那么多的时间玩耍了。但我们仍会在排练空隙中自寻其乐。
刚出道不久的青少年演员,表演经验不足,总会在舞台上出些差错。
记得我们公演的第一套长剧《方世玉打擂台》,在戏中,师傅为方世玉和雷老虎设计了很多南派武打。公演时,一个小师弟要在台上连打五个“半边月”,谁知他穿的京靴不合脚,第一个“半边月”便将一只靴子甩上了棚顶,到打完第五个“半边月”,刚要配合锣鼓亮相,也真凑巧,棚顶的靴子,此时却不偏不倚,正好又落回他头上。看到这一爆笑场面,我们都忍俊不禁,台下的观众也笑得前俯后仰。可观众们却没喝倒彩,反而热烈鼓掌,给以满堂彩。原来这个小师弟够机灵,速作应变,右手执起靴子,左手向里一指,说声“追”,又扮作去追打雷老虎了。
图为1959年演出的《方世玉打擂台》剧照。左二是饰演苗翠花的利飞,左三是饰演李小环的区凤卿,右三是饰演方世玉的张祖基。
《刘金定斩四门》一剧,我演刘金定,和演高君宝的男主角要对打一轮“小快枪”,我用枪打他头,他应该用枪横架并稍蹲下,我打他的脚,他应双脚跳起,可是由于配合不好,我打他头,他反而跳起,我的枪正好打在他额头上;待我用枪扫他的脚,他又刚好蹲下,我的枪又扫着他的膝盖。幸好观众还以为就是这样演的,没露出破绽,待我耍完“枪花”追入场,见到我的小师兄,他已是额头肿痛,膝盖瘀黑了。
演出《苦凤莺怜》尾场时,在场人物众多,不知谁忘了台词,静场几分钟,我演的崔莺娘被扰乱了,想救场,本该叫“大人”一声,却错叫成“大牛”,直呼扮县官那个小师兄的大名,他听到后也怔住了,于是更加乱了套,无法再演下去,幸好场内的雪文霏(她是导演兼提场)发现有人忘词,及时提醒,才得以继续演下去。
这些小插曲曾多次发生,若没有梧州观众对我们这些小演员的包容,我们早被轰下舞台了。家乡的粤剧观众最了解我们,对我们百般呵护,才使我们茁壮成长。
梧州每逢有喜庆,我们都会衣着整齐地敲锣打鼓,到街头演唱助庆。市里召开大型会议,都是由我们演出文艺晚会。因为梧州的观众爱看我们演大戏,我们也乐于为梧州的观众服务。散场时,我们站在戏院门口,唱着欢送曲:“亲爱的观众,你们整天来劳动,百忙中来看戏,对我们鼓励无穷,请你们多提意见……共同前进,观众们晚安啦!观众们再见!”
记得演《杨门女将》,我饰演穆桂英,头戴七星额,插一对长雉尾,身穿女大靠,背扎靠旗,威风凛凛;小师姐利飞扮演佘太君,身穿古铜色女蟒,外披一件红雪褛,雍容华贵;演七娘的何淑玲,更是一身戎装,威武俊俏;演杨文广的张祖基戴着束发冠,插着一对雉鸡尾,一脸的少年英气……还有一众杨门女将,全身戏装打扮,个个貌美如花。戏散后,我们站在门口,一派花团锦簇的景象。欢送曲唱了又唱,观众仍不舍离去,而街上的群众,也想一睹众小演员靓丽的妆容,人越聚越多。我们不想扫群众的兴致,但是毕竟演了一整晚大戏,我们都累了。我当时一急,想出个好主意,对在旁的一个小师妹耳语几句,她随即进去叫灯光师把门口的灯关掉。趁熄灯之际,我带头喊“再见”,众人齐声附和。这样,围观的群众总算散去,我们方可卸妆休息。
经过了两年的历练,我们少年演出队已排演过几十台大戏,便从中选取了《杨门女将》、《百鸟衣》、《杜十娘》等剧目和《杀忠妻》、《搜宫》、《三气周瑜》等几个折子戏,沿着当年前辈们巡演过的路线演出,再现梧州粤剧的辉煌。
有一晚,我们在南宁艺术剧院演《杨门女将》,刚在门口送完观众,正想回去休息,忽然,有二十多个衣着时髦得有些另类的人围着我们,其中一位长者说:“我们是香港旅游团成员,今晚有幸看到贵团的精彩演技,大饱眼福。以前香港也有羽佳、冯宝宝等几个神童,但似你哋(们)成班小明星未曾有过。”他更竖起大拇指,大赞我们的利飞小师姐,认为她这样年轻,扮演百岁佘太君,却演得那么成功,真不简单。最后,他们异口同声地说:“欢迎你们来香港演出,到时一定捧你哋嘅(们的)场。”原来他们就住在相邻的南宁饭店。那个年代,国内尚未开放,接触这类人我们仍有戒备心,说去香港演出,觉得遥不可及,说捧我们的场也是第一次听到。当时我们很尴尬,无言以对。
我们在邕剧院日场演出《杜十娘》时,正好中国歌剧院也在南宁演出歌剧《白毛女》。团长王昆、主演郭兰英和其他名演员都抽空来看我们演出,每场落幕他们都齐声鼓掌,散场后又来到后台与我们逐一握手。王昆团长和郭兰英赞扬我们年纪轻轻,却演得那么成功,着实难能可贵,又说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纵身跳入江中那场戏,表演得很成功,很感人,歌剧院的演员们都禁不住落泪了。她们还赞扬饰演李甲的李汉铭、饰演孙富的张福伟都演得很好,欢迎我们去北京演出,并向绿杨团长讨要剧本,准备改编成歌剧,并说到那时请我们到北京看他们的歌剧演出,要多提宝贵意见。这些“国宝”级演员,德艺双馨,受到他们这样的称赞,我们既吃惊,同时心里也很高兴。
在南宁,粤剧名伶李飞龙、杨丽珠、林慧芬、吴剑君和邕剧名角李名扬等前辈,对我们演出的每套戏都给予指导和帮助。京剧团的张有方老师更是带几个武打演员,帮我们精排《杨门女将》一剧中的“母子对阵”和尾场的武打场面。这期间,我们真是获益匪浅,戏演得更精彩了。中国电影制片厂专门来拍摄了《百鸟衣》一剧的选场,作电影新闻放映,《广西日报》、《南宁晚报》、《梧州日报》都有中肯的报道。
我们在广州的首场演出,安排在文化公园“文娱剧场”,剧目是《百鸟衣》。当晚粤剧名家陈小汉老师和粤剧演员、导演陈少莎来看我们演出。散场后,陈小汉老师非常高兴,称赞我们双目传神、手脚大方、唱功声线饱满、念白吐字清楚、表演进步很快。
从广州拉箱到大良,我们下车后排队入戏院,旁观的一帮人高声说:“这是大班头,看,单是手下、‘梅香’就那么多。”原来他们看到的都是一帮青少年,误认为全是配角,以为花旦、文武生等大老倌尚未到。
戏院是个大会堂,门口的大理石柱很气派,里面可坐几千人。当地的县委书记、县长都爱看大戏,看到我们第一晚演的《杨门女将》,场面壮观,行当齐全,文戏擅唱,武戏能打,很是赞赏。散场后,他们到舞台看望我们,知道我们平均年龄不足十八岁,他们十分惊讶,吩咐在旁的供销社负责人说:“他们这样年轻,正长身体,演出这么辛苦,明天给他们加菜,保证每天供足肉食。”当时国家经济处于困难时期,物质供应有一定困难,县委领导如此关爱我们,让我们万分激动。以后,我们演戏更卖力了,观众也更满意。
我们转到各乡镇演出后,各乡镇也热情款待我们,每餐都有大鱼大肉。那次巡演时间长达八个多月,我们尝遍了广东的陈村粉、西樵大饼、沙湾姜撞奶、佛山盲公饼等美食。我虽然每晚要担演主角,体重却长了七八斤。
图为1959年演出的《百鸟衣》剧照,陈小珠饰演依娌(右三)。
后来我又先后在二团、一团或在曲艺队演出,但青少年演出队的经历让我终生难忘,因为我们是在这里走向成熟。
多年来,我们排练了几十台大戏,由我饰演女主角的戏有《百鸟衣》、《杨门女将》、《哑女告状》等。我在剧中饰演过很多不同类型的角色。其中《百鸟衣》、《双结缘》这两套戏,与我们的成长息息相关。当学习生时,我们看着前辈们演这两套戏;后来,轮到我们主演这两套戏;教学生时,我们仍教这些戏。《百鸟衣》是我们团第一部自己创编的神话粤剧,讲的是壮族故事,剧情新颖,不同一般的古装戏。当时的画师陈敬所画的布景,在行内可算首屈一指;灯光师农以忠配合得当,衬以橙红、橙黄色七彩射灯,使这一剧的场景很唯美。大幕拉开,映入观众眼帘的是仙境般的美丽,观众仿佛置身其中,赞叹声不绝于耳。人物安排有不同行当,整台戏一众仙女贯穿其中,更添美艳。依娌一角写得很有特色,一只公鸡幻变为美丽女子,在人间敢爱敢恨,谁演都有戏。我十五岁接演这个角色,得了很多荣誉,还被评为自治区文教战线先进工作者。
《双结缘》是师傅易日洪和几个作者整理的传统粤剧,有群打虎、乱府、义释、写血书、乱金殿等排场戏,学好这些传统排场,再演其它戏,就得心应手了。团内的前辈演员已演得非常好,我们已看过上百遍,又得师傅的真传,由我们继承演出,真可谓驾轻就熟,这个戏,我们演得很出彩。戏中的“双旦”由我和小师姐利飞担当,“双生”由张祖基、易锦全饰演……这个戏行当齐全,我们这些青少年演员,唱、念、做、打都派上用场。
《杨门女将》一剧是龚平章根据京剧电影改编的,我饰演穆桂英,因小师姐利飞饰演的“佘太君”已担了重头戏,更有何淑玲演的“杨七娘”和众师妹演的杨门女将,已增色不少,故此我倒轻松了很多。不过当时我体重只有30多公斤,个子不高,穆桂英前面是青衣,着披风;后面是武将,穿大靠,扎背旗。我只好垫高了所穿的船底鞋,足有一寸半高,所以走起台步,跑起圆台比穿平底鞋辛苦多了。幸好我有脚下功夫,每个“亮相”都配合在鼓点节奏上,这样,一个威风凛凛的巾帼英雄便活灵活现地跃然在舞台上了。
《杜十娘》一剧由谭路和龚平章由话剧剧本改编而成,我饰演杜十娘。能演好这个角色,除了排练时导演对我的启发,我汲取了舅母杨梅桂演悲剧的很多表演技巧,收到了很好的效果。《南宁晚报》刊发大篇幅报道。广东画家邓小玲还把我演杜十娘的艺术形象画入粤剧“百伶图”内。
《女巡按审婚》的袁玉枚也是我演出一个角色。这个角色先小旦,后小生,最后是八府巡按,角色跨行当,很考演员功力,还要“子喉”、“平喉”、“霸腔”交替演唱,这个戏在湛江、佛山、柳州、南宁等地演出,评价很高。《广西日报》、《南宁晚报》对我演的这个角色,都有专门报道,广西电视台、广西电台分别对全剧录像、录音。
《哑女告状》一剧的掌上珠,是我唱得最好、表演最成功的一个角色,广东音像公司来录了卡带,公开发行。后来我也把这个戏教给我的学生,她们在广州演出,也受到观众赞赏。记得梧州粤剧团首次赴香港演出前,港商先期来审定节目,在梧州市人民礼堂,第一晚便是演《哑女告状》,我饰演掌上珠。刚演完第六场,一班港商便急匆匆赶入后台,原来刚才看“上路”这场戏,他们相互争论起来,有人说,呆大背着我演整场戏,太难为这个演员了;有人说不是,但又讲不清楚,故此入后台验证一下,才知道我是扎着假人,一人表演两个角色。因演得真实,观众都被我“蒙骗”了,于是大家相视欢笑一番。港商们很高兴地对我说:“大小姐,这个戏可以定啦。”因戏中的掌上珠是个大小姐,港商们才如此称呼我。
我也在一些现代戏中扮演过主角,如《女民兵》、《补镬》、《刘四姐》、《送货路上》、《主课》、《刺桐花》等。在苏诗桂创作的《刺桐花》一剧,我演白桐花,曾在梧州市文艺会演获演员一等奖。
1992年,梧州市文化局安排我到市文化局艺术科工作。广东省粤剧学校的校长罗毅,知道我在梧州剧团主演“旦角”多年,有舞台演出经验,嗓音又好,不继续在舞台上演出实在可惜,而且他们学校正需要这方面的人才,于是,提出让我去粤剧学校教戏,并为学生作示范演出。这个提议得到了广东省文化厅的同意,广东省粤剧学校的领导曾日祥很快就来梧州联系我的调动事宜。
后来时任市委副书记的陈瑞仁和有关部门的领导多次找我谈话,希望我能留下来为梧州培育更多粤剧人才,并表示,要大力支持我创办梧州市艺术学校。”
梧州市任命我为“市文艺培训中心主任”, 这个市文艺培训中心与梧州市艺术学校是一套班子,两个牌子。市里在潘塘划拨500平方米地皮,并拨出10万元,用于市艺术学校筹建校园,后来,又争取到自治区文化厅拨款5万元,作为筹办艺校的启动资金。我最终选择了留下来。
1994年一场大洪灾,除了河东受灾严重外,连从未受过水灾的河西也大面积受淹。梧州遭受到巨大的损失,我们也没能如愿建设艺校的训练场地,经过多番周折,我们只能用借窝生蛋的办法,挂靠市一职中,与其合办艺校。
决定与一职中合办艺校后,我去广西教委职教处申办国家承认学历的中专艺校。没想到,广西教委职教处作出了这样的答复:你们的学生的文化课成绩上不了中专线,不符合中专学校招生要求,你们还是办“短训班”吧。
我听到后,有如“五雷轰顶”。为了梧州的粤剧培养事业,我已在各地挑选了部分天赋较好的学生。这批学生,只要有好的专业老师培训,加上他们自身的勤学苦练,一定能成为粤剧的接班人。这批学生,有些已中学毕业一年,有些是初中二年级学生,因爱好文艺提前报考,他们的文化课考试的确不很理想,但是,“短训班”哪能培养出好的专业人才?
陪我去南宁办理手续的市教委的领导劝我先回梧州,再考虑下一步如何办。但我当时铁了心,一定要面见广西教委职教处的处长,坦陈我们办校的实际情况。
在我一再恳求下,那位处长接见了我。她招呼我坐下后,对我说:“你们的硬件不符合开办中专艺术学校的要求,挑选到的学生文化课成绩也不达标,因此,我们按规定不能批复你们开办中专艺术学校。”
进门前我已想好了,一定要跟这位处长把情况陈述清楚,争取她的支持。
“创办梧州市艺术学校,是梧州市委、市政府的要求,也是梧州人民的期盼。梧州粤剧在区内有一定的影响力,假如办起艺术中专,我们有一批有建树的粤剧艺人可以传帮带……”我把梧州艺术学校筹办的原因、经过、困难以及我这一路坚持过来的心路历程,一一向她坦陈。“虽然,我们创办艺术中专还有很多欠缺的地方,但请你们相信,我们会一步步完善的,我们有信心一定能培养出合格的艺术人才。”
听了我的一番陈述后,女处长被我打动了,她当即答复我:“我支持你,给你特批。”得到处长的答复,我如释重负,马不停蹄赶回梧州开展创办工作。
办学校,首先要有生源。当时全国的戏剧都有些低迷,能否招到相应的学生人数,是我最担心的。没想到,我们的招生广告在媒体刊播后,报考的人越来越多,有几个已在南宁某艺术学校学习了一年的梧州籍学生,也要求转回梧州艺术学校学习。原来,有很多家长都看过我演粤剧,有些家长还是我的戏迷。听说我要办艺术学校,就带孩子来报名了。开始,我们只计划开办中专班,看到报名的学生比预期多,有些年龄又偏小,我们最终决定向市教委申报,再多办一个职高班。
家长们的支持和信任,大大增强了我办好学校的信心。当时我就下了决心,全力以赴办好学校,绝不辜负家长们的信任。
艺术学校开学了,要教好学生,一定要有好的校风。几经商议,我们明确了办校的方针,即“重教尊师,传艺育人”。
艺术学校的老师张祖基、陈继良、李卓女,艺龄都很长,唱、念、做、打以至舞台表演都很有经验。音乐老师曾德懿除了教学生弹奏琵琶外,还要教学生打洋琴、拉二胡,负责艺术学校乐队的教学和管理。这些老师担任粤剧教学工作是绰绰有余的,但为了使同学们学到更多东西,开阔视野,我还外聘了陈燕玉、陈贵明老师,又聘请了广西艺术学院的张有方教授,广西艺术学校的林慧芬、李立鹤、刘仁贤等老师,还专门邀请了北京京剧院美猴王京剧团的张少军、杨秀华、李雪艳三位老师来艺校任教。
在办学的几年中,我深深体会到,梧州市政府以及相关部门、单位都在全力支持我们办校:梧州日报社、梧州电视台、梧州电台等媒体从开学典礼到毕业汇报演出都一直跟踪报道,为学校办校营造了良好的舆论氛围;梧州市粤剧团的老前辈梁剑雄、孔丽贞、黄秋明、梁超平等都曾来学校教授学生;我的师兄弟、师姐妹利飞、张福伟、何淑玲、黎庆焕等,更是尽心尽力,把他们几十年学到的表演经验、艺术心得,无私地传授给同学们;擅长写剧本、粤曲的何淑玲、李少玲、罗国樑,为艺术学校创作了《西江明珠》这个粤剧表演节目,以及《红铜鼓响红豆艳》等戏曲歌舞节目。
梧州市一些业余曲艺队的老朋友,对我的办学也非常支持,见面时对我说:“珠姐,我们知道你办了艺术学校,如需要我们帮忙,尽管开口。”听到后,我很感动。后来,因排练《春草闯堂》“求证”一场戏,学校真的向他们借了“锣鼓钹”来使用。
我们还邀请了广西艺术学校校长刘龙池,广东著名粤剧演员卢海潮、叶兆栢、陈廉军(梁荫棠徒弟),香港名伶文千岁、梁少芯等人来校参观指导。文千岁、梁少芯到学校指导时,我们已经办学了两年多时间,学生们的专业水平已有了很大的进步。看了学生们的训练与表演后,她们连声称赞学校的老师素质很高,让同学们在短短的时间内学到如此多的套路,这很不简单。 “你们真幸福,有导师如此尽心教你们,我真想回到童年,跟你们一起练功。”梁少芯更是感触地对同学们如是说。
图为1998年排演的《春草闯堂》剧照,主教老师为陈小珠、张祖基,饰演春草的是关淑殷同学,饰演胡进的是元军同学。
经过老师们的精心培育,粤剧班这朵“艺苑新蕾”成功绽放,受到了梧州观众的关注。学生们先后参与了“公元1997年赞”、“梧州市精神文明赞专题晚会”等市一级的重大文艺活动,还到梧州市电厂、学校、敬老院慰问演出,并参加了梧州电视台“艺苑景观”栏目的录播演出。在专业的比赛中,学生们也显示出了较高的水准。在1997年度梧州市戏曲青年表演赛中,市艺术学校部分才学到中专二年级的学生参赛,有六人分获二、三等奖。1998年5月,学校组织节目赴邕参加“广西第二届中等艺术学校红铜鼓专业大奖赛”,参演的五个节目中,四个荣获了奖项,成为参赛单位中获奖最多的学校之一,这是“重教尊师、传艺育人”结出的硕果。
后来,市艺术学校的学生毕业后,纷纷走上了舞台,成为专业的粤剧演员,一些学生进入梧州粤剧团工作,成为梧州粤剧事业的接班人。
平凡的我,在平凡的岗位上踏实干事。今生有约粤剧,虽付出很多,但我无怨无悔!
责任编辑:傅燕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