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小七
我出生的时候,她已满头白发,步履蹒跚。
听说,她抱着6个多月就出生的我,哭得像个孩子。
听说,她把我放在她的手心里,亲了又亲,不愿放开。
听说,她为了让我活下来,拄着拐杖跑了半个村子,一家一户去问米。
听说,很多人为此笑她无知,做无用功。
听说……
我六七岁的时候,她已经很老很老了。她独自住在一个破旧的小房子里,自己做饭,自己洗衣。没有水的时候,就天天盼着下雨,好接屋檐滴下的雨。没有柴烧饭的时候,拄着拐杖哈着腰去问自己的儿子要点儿柴,或者拔点儿人家的篱笆竹签捡点儿小柴碎,又或者给我1元钱让我上山帮她拾柴。
她的丈夫去世后,她本来是跟着自己的儿子住的,可是,儿子儿媳都嫌她脏;嫌她炎炎六月却不洗澡;嫌她无知;嫌她七月酷暑竟衣衫大开;嫌她不知礼仪;嫌她吃饭的时候用自己的筷子在碟子里掏来掏去挑菜叶子……所以,她被自己的儿子儿媳流放了。
流放到一个看似所有人都可以进去却是所有人都望而却步的地方。一个人,对着四面墙,一盏昏黄的灯,自己烧饭做菜时升起的烟火以及自己的影子。她自然是不知道这样的境况就叫做寂寞,她只是知道自己没有伴。
每次,我放学蹦蹦跳跳去到她那个小屋子的时候,她都正好准备吃饭。她会很热情地用她干瘪的双手拉着我进去,然后用手拍拍那张沾满油污的丑陋的小凳子上的灰尘。再然后,她会把装满饭菜的碗递给我,咧开她那早就没有牙齿的嘴笑着对我说:吃吧。一般这个时候,门外便会聚着很多比我大一点的哥哥姐姐。他们看着我吃饭,就在外面大笑,那么脏的饭你竟然敢吃。那声音很尖,很尖。它像一把刀,刻在我的脑海里,以至于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些声音仍然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被他们嘲笑孤立多次之后,我也渐渐地远离了那个小屋子,只是在一些节日的时候,在姑奶奶来看她的时候,跟在后面像一个贼一样偷偷摸摸地看她。
我这样偷偷摸摸地看了她三年多,后来被那些哥哥姐姐发现了,我就再也没有在她小屋子的小石堆旁出现过。直到有一天,她坐在我家门外等我放学。她给了我两元钱,那个时候的两元钱对我来说,是一个天文数字了。她拄着拐杖拉着我的手,想跟我说两句话,我居然恬不知耻地说:你先回去吧,我现在没有空。
被人认为无知的她,听出了我的潜台词。她堆满皱纹的脸没有摆出什么表情,只是定定地看着我,然后说了一句:好,连你都这样了。连你都嫌弃我了,我知道的。
她慢慢地转过身去,拄着拐杖的手有点儿抖。她像一条老狗一般往后巷走去。我看着她的背影,突然地,很鄙视自己。我什么时候也变得那么无耻了?我什么时候也长成了他们的样子了?
我想喊一声她,想叫她停下来,进去坐一下吧。可是,我的喉咙仿佛是脱离了我的身体一般,不受我的控制,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又去看她了,只是没有了小时候的频繁次数,不再留在她的屋子里吃饭,但我也不再是偷偷摸摸地看。
后来,我上初中了,因为离家远,我去看她的次数就少了。再后来,我上高中了,在县城,离家30多公里,去看她的次数就更少了。
高一过年的时候,爸爸开车把她接到我们新建的房子吃饭。车子启动的时候,她说:看,怎么柜子都会走路?
我的眼泪霎时溃不成军。
吃饭的时候,爸爸妈妈帮她挑了一大碗的菜叶子和她容易嚼碎的肉放到她的碗里,她吃着吃着,竟嘤嘤地哭了起来。爸爸妈妈轻抚她的肩膀,笑笑说:真是老小孩,大过年的,这么好的日子,哭什么呢,快吃饭,菜都要凉了。
她抹了抹眼泪,咧开嘴笑着说,还是我的长孙子、长孙媳好。
我坐在她的对面,看着她流着眼泪却又咧着嘴,像个孩子一般,我的心酸得不知道怎么表达,那感觉就好像吃了一大卡车的柠檬一样,眼眶又热又胀。
饭后,妈妈帮她洗脚剪指甲,然后把一些人参放进一个小布袋里交给她。她像得到了天大的宝贝一般,立马就把那个小布袋藏进了自己的大棉袄里面。我鼻头一酸,眼泪就掉了下来。
三月的时候,家里的小叔叔结婚,我回了趟家。
我提着她最喜欢吃的软糕点去了她的小屋子。推门进去,她躺在床上,那张陪伴了她十几年的破旧的桌子上,放着两个像喂猫一样的空空的碗。4年前她大病了一场,她已经不能自己照顾自己了。不能自己做饭,不能自己洗衣了。她的3个儿子每家轮流端饭端菜一个月。已经到了饭点,可碗还是空的。
我开了灯,还是那一盏灯,昏黄如旧。
我轻唤了一声,太奶奶。
她没有回应我。
太奶奶……太奶奶……
小七,是小七吗?
我走过去,撩起她黑色的蚊帐,我想把她扶起来。她说:不要,我疼。
我问她哪里疼,她却倔强地闭着嘴,不肯说。她不肯说,我也没有再问,只问她饿不饿,她说不饿。我说我带了软糕点来,她才说,我要一点。
她紧拉着我的手,不愿放开。我拍拍她的手背说:太奶奶,我去给你把饭端来,等一下我就要回学校上课了,你要多起来晒晒太阳,知道吗?
一个星期之后,我又回了一趟家。
因为,她,不在了。
我一路哭着回家。周围很多人,往常过年都不在家的人,这一刻全都往家里挤。
棺木放在老屋的大厅里,我知道,她就躺在里面。我走过去,一扬手,把棺木掀开。厅里的人都看着我,我压着自己哽咽的声音说:谁没有看到她最后一面的,都过来看看吧。
很多人都躲得远远的,只有几个小叔叔凑过来。
她闭着眼睛,张着嘴巴,颧骨高高凸起。我伸手去摸了一下她的颧骨,我想帮她把嘴合上,想对她说,这样张着嘴也再不会有食物,这样会很累。
我红着眼睛,却没有流泪。
出殡的时候,很多人都哭得像被人撕裂了心肺一般,除了我。我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看着他们的眼泪,我突然地觉得很厌恶,很厌恶。他们都在表演些什么呢?年初就摔倒了,一直让她拖着,不帮她请医生,任伤情发展。背脊都摔出了碗口大的伤口,白骨狰狞,难道纸能包得住火吗?
清明节的时候,我一个人呆在学校里,没有回去。我实在不能忍受再看到他们在你坟前说说笑笑时我仍然装作若无其事。
太奶奶,我想你了。
如果,有来世。
来世我想说,谢谢你。
谢谢你在我出生的时候抱着我不愿放手。
谢谢你在那么多的后辈中,一听声音,便认出我。
谢谢你小时候招呼我的饭菜,它不脏,一点儿也不。
来世我想说,请你等我。
等我陪你去坐公交,看看那会走路的柜子。
等我念报给你听。
等我做饭给你吃。
等我把软糕点买回来给你吃。
好吗?
刘欣摘自《中学生博览·综合版》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