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樵夫
1993年夏,日暮时分,沈阳市于洪区豪华的居民小区内。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人手拎破麻袋,在小区内垃圾箱里仔细地翻找着……成群的苍蝇“嗡”地一声飞起来,老人浑然不顾。蓦地,一袋剩菜从垃圾中翻出来,他面露喜色,扭过头,迅疾地瞅了一遍四周,见没有人,急忙撕开塑料袋,抓起里面的肥肉,急慌慌地塞进嘴里。老人大口地咀嚼着,陶醉在久违的肉香里……
这个拾荒的老人,名字叫田祥。当年60岁,赤峰市松山区人,因欠下17万元的巨额债务而逃离了家乡,躲在沈阳以拾荒为生。此时的老家,乡亲们正在四处找他讨债。骗子!该死的骗子!田祥的神秘失踪,让一些人恨得咬牙切齿。都是乡亲们的血汗钱啊!
2013年5月25日,内蒙古电视台演播大厅,第四届感动内蒙古人物颁奖盛典举行。电视主持人宣读感动印象:他不惑之年艰苦创业,天命之年举步维艰。然而他言而有信,矢志不渝。从花甲到古稀之年,老两口背井离乡,拾荒还债;17年后诚归故里,义报乡亲。为的是让子孙后代能挺起腰杆做人!下面有请“感动内蒙古人物”——田祥。
20年时空变幻。一个身负巨债、远遁他乡的骗子竟然“震撼民族心、温暖大草原”,成了彰显“内蒙古人”时代风貌和精神本色的代言人,仿佛时间给人们开了一个玩笑。所有的一切,皆因为——一个拾荒老人的良心。
去捡破烂儿,还父老乡亲的钱
时间追溯到1981年,改革开放初期,允许并鼓励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热衷做生意的田祥动了心思。在荒僻的小山沟里,昌德村第一家私人商店——“利民”商店开业了。
商店的生意越来越红火。不久,脑子活泛的田祥又办起了米面加工厂、挂面厂。生产规模不断扩大,田祥的周转资金捉襟见肘。怎么办?田祥开始向乡亲们借贷。他找到邻居褚兰瑞,借了几千元,还钱时付了2分的利息。从此,十里八乡的乡亲们有了闲钱,纷纷主动上门借给他,为的是多赚几个利息。有了钱,田祥又办起了淀粉厂、养猪场,买了一辆双排座农用车跑运输,摊子越铺越大。风风光光的田祥成了远近闻名的大能人。
可是,市场经济犹如一只无情的巨兽,突然向田祥张开了血盆大口,瞬间把他吞噬了。
1991年11月,一位乡亲再次送来了500元,主动借给田祥。可是不到20分钟,这个人返回来要钱,嚷嚷说田祥的企业马上就要“黄”了。田祥资不抵债的消息,在乡里瞬间传开,一时间,田祥的家里、商店里,挤满了讨债的人。田祥好言解释的同时,急忙召集家人算了一笔经济账。一算,田祥傻眼了,盲目的投资,让田祥在10年间一共借了130多户人家的钱,除去固定资产能抵几万元,中间差着17万多元的“窟窿”。
田祥懵了。当时一个“万元户”,可了不得啊,别说17万多元!
田祥急忙跑到赤峰市,找女儿们想办法向银行借钱救急。可是,临近年关,银行停止贷款业务。没几天,田祥贷款没等到手,却等来一个天大的坏消息:家里的农用运输车被开走,十几台挂面机、米面加工机被抬走,二十多头肥猪被赶走,就连库房里积存的白面、淀粉、挂面,也被债主们哄抢一空。
苦难接踵而至。本想通过法律途径维护自己合法权益的田祥,却先成了被告,蹲了班房。6个月后,经过司法机关查证,田祥不构成诈骗罪,被无罪释放,但债务必须逐年偿还。
巨额债务的重压,乡亲们的催讨与白眼,让回到家的田祥度日如年。田祥为了还债,一口气租了30多亩地种土豆,可是老天不肯下雨,起早摸黑累了一年,不但没收成,连种子都赔进去了。
还钱无望的田祥碰到乡亲们,总是强装笑脸说硬话:“大家请放心,短乡亲们的钱,我田祥就是拖棍子要饭也要还上!”
田祥已年过六十,家徒四壁,两手空空又变不出钱来。许多人根本不抱任何希望。有的人心中恼怒,张口就骂:“你这个骗人的老家伙,还口口声声说挣钱还债,你拿什么还?”骂得田祥哑口无言。
1993年正月十五,田祥偷偷把老伴叫到一边,说出了一个预谋已久的主意:自己去沈阳捡破烂儿,还父老乡亲们的钱!
原来,田祥想起别人说过在沈阳捡破烂儿挣钱,好混!再说自己这么大岁数,打工也没人愿意用,只能去捡破烂了。
老伴一听,眼泪马上就下来了。田祥说:“哭啥?乡亲们的钱来得忒不容易,不是聘姑娘闹点钱,就是卖猪卖羊攒点钱。人没有白死的,钱没有白花的。别人可以欠钱不还,可是我田祥不行。我不能丧了良心。”
晚上,田祥穿着一件羊皮棉袄,背着用麻绳捆好的行李卷,趁着儿女们不在家,一个人直奔火车站。临走时,田祥揣上借钱的账本,他对依依不舍的老伴说:“一旦我死在外面,到下辈子也得还债。揣着这个账本,我心里也好有个数儿。”
田祥在火车上,心里直打鼓,头一次去这么远的地方,能否挣到钱,他心里实在没数。早晨6点火车进了沈阳站。田祥恍惚记得别人说捡破烂的地方叫铁西,于是花了1.5元钱上了公交车,也不知坐了多少站,稀里糊涂地下了车,一看是德胜。在路边的饭店吃了一碗面条,服务员告诉他坐公交车再花5角钱,下车就是一个大垃圾场。
等到田祥在郊外看到垃圾处理站时,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他在附近花80元租了一间破厢房,开始了拾荒还债的生活。
一天挣不够钱,就在外面拼一天
一安顿下来,田祥就开始了忙碌。
天刚亮,田祥便拎着一条破麻袋,直奔垃圾站。饮料瓶、废纸箱,就连城里人用过的卫生纸……都成了田祥眼中的“宝贝”。因为初来乍到,田祥不知哪里有废品收购站。正在街上心急火燎地乱闯乱逛,碰到了一个收废品的李老头,经他指点,才把肩上的破烂卖了。田祥为了巴结他,硬把人家“请”到家里,吃了一碗挂面。从此,两人成了朋友。
一斤废纸能卖1角钱,一个饮料瓶5分钱,一个水泥袋2分钱……捡了10多天,田祥挣了100多元钱。从此,地形熟悉了,也知道了哪个地方破烂多,田祥越干越有盼头。
转眼过年了。外面响起鞭炮声,田祥凑在土炉子前,吃完一碗挂面,上炕钻进被窝。拉灭电灯,屋里又冷又黑,田祥睁大眼睛,想家,想相濡以沫的老伴,想临走没打一声招呼的儿女们!可是,他有家不能回。田祥说:还不上乡亲们的钱,我没脸见人啊!endprint
第二年,田祥的老伴来到沈阳。一辆叮当乱响的“倒骑驴”把她接回家。走进出租屋,一个土炉子,一个铁马勺,炕上一副行李卷,是田祥的全部家当。再仔细瞅一眼田祥,又黑又瘦,头发白了好多,一双手裂满了口子,用胶布缠着。老伴心疼得落泪了。
过了七八天,晚上田祥捡破烂儿回来,手里举着几个白色的塑料袋,嚷嚷着说让老伴“解解馋”。老伴打开一看,是人家城里人扔掉的剩饭剩菜。有的,还散发出一股难闻的馊味。老伴才知道田祥经常这样“解馋”,心里一阵悲伤。她强压住胃底泛上来的呕意,把好肉挑出来,洗了好几遍,从房东家要了一棵白菜,炖了一顿有肉的“美餐”。
时间长了,老伴觉得发霉的菜扔掉了可惜,买来一头小猪喂。
一天老伴跟着田祥去卖破烂儿,卖了10多元钱。老伴忍不住,说天天净吃捡来的剩菜,咱们今天买斤肉吃。田祥在旁边反驳:“我看多余,咱还短人家的钱呢。”在老伴的坚持下,割了一斤猪肉,包了酸菜馅饺子。饺子煮好了,老伴正大口吃得香,田祥却不吃了。老伴抬头一看,田祥背着脸,肩膀一抽一抽的,正哭呢。老伴撂下筷子,也吃不下去了。
老伴把拣回来的破被子、破衣服,拆洗干净,做了一床新被褥,可是,冬天依旧冷。租的厢房是单坯砖垒成的,不经冻,屋里的墙上都结满了厚厚的冰霜,第二年的春天才能化透。没办法,只好耧野外的蒿草烧火取暖。蒿草不经烧,于是麻绳头、塑料鞋底子……从外面捡回来,塞进土炉子里,成了田祥家不花钱的燃料。
田祥说越是过年,越没时间陪老伴唠嗑。每逢过年,田祥都会早早眯上一觉。夜间12点,他要爬起来,去10里外的沙岭捡燃放过的鞭炮壳,一直捡到初一的早晨8点多钟,来回要跑两趟,能挣100多元。春节时家家户户都要上供,从正月初三开始,有些家就把上供用的馒头、点心扔了。他捡回来,一个正月的口粮就有了。
田祥捡破烂儿挣了钱,却犯了愁。原来田祥不想把钱存在银行里,放在家里又不放心,一旦被人偷走,还债的愿望今生就彻底没戏了。田祥看到捡来的一个紫檀色碗橱,灵机一动把一沓沓钱整齐地码在碗橱的最底层,用三合板钉上,上面再铺一层地板革,浇上酱油、醋。在田祥的精心伪装下,这些钱在污渍斑斑的地板革下“沉睡”了10多年。由于房租涨价,田祥被迫经常搬家,这个碗橱一直陪着他流离失所。
这时,老家又传来不幸的消息。田祥的大儿媳妇突发脑溢血,出院后生活不能自理。本来就身体有病的大儿子不能干重活,全家只好搬到沈阳。田祥的老伴伺候儿媳妇,大儿子养猪挣钱给媳妇治病。可是治病的钱没少花,大儿媳还是撒手而去。田祥的老伴说,当时经过几年的治疗,大儿媳妇可以帮着烧火做饭了,可是家里养的猪吃了捡来的剩饭剩菜后食物中毒,莫名其妙地死了十几头,儿媳妇急得哭了一宿,劝也劝不住。第二天早晨,儿媳妇到房后的煤渣堆边解手,倒在地上,再也没有起来。孙媳妇看着这个灾祸连连的家,怕了,扔下刚出生不到一年的女儿,离婚跑了。
母亲死了,老婆跑了。沮丧万分的孙子不想继续在他乡漂泊,哭着求爷爷回老家。可是田祥说一天挣不够钱,就在外面拼一天。最后,伤心的孙子也离开这个多灾多难的家,外出打工。田祥和老伴一边捡破烂,一边拉扯嗷嗷待哺的重孙女。
“那时真难呀,我都要活不起了!”说起这段日子,田祥老泪纵横。可是,日子无论多难,田祥丝毫没有动摇还钱的念头。田祥说:“短人家的钱,我心里不甘呀!要是还不上钱,等我死了,人家会骂我缺德。我把钱都还上了,乡里乡亲的会说,这老田头儿,讲信用,有德行,我的儿孙们就能伸直腰呀!”
清白的良心,是温柔的枕头
田祥在沈阳捡垃圾一捡就是17年,没回过一次家。2010年末,77岁的田祥攒够了欠乡亲们的钱,终于可以回家了。
一家人挤上了沈阳发往赤峰的班车。背上几个大大小小的包裹中,有两个比较特殊:一个包裹用衣服里三层外三层包着将近20万元现金;另一个包裹里,是儿媳的骨灰盒。
村民崔秉森说,临近年关了,他去村委会找村领导办事。突然,消失17年的田祥推门进来了。田祥脸色憔悴黝黑,手上裂满了口子,用胶布一层层地缠裹着。大家都很吃惊。田祥张嘴就问:“外面有饭店吗?我要请村委会的领导下饭店,有事求你们帮忙。”
崔秉森与田祥是多年的好朋友,田祥当年出事的时候,崔秉森经常开导他,并且提出原来借给田祥的5000元钱不要了,还又借给田祥5000元用来“翻身”。崔秉森见田祥回来了,把大伙叫到家里,摆上一桌酒席,田祥端起酒盅,还没说话,眼泪就掉出来了:“欠乡亲们这么多年的钱,我田祥有愧啊。麻烦你们帮我见证一下,我要还钱!”
田祥要还钱的事,却遭到了亲友们的强烈反对。有的说,当初人家把你告了,你监狱也蹲了,钱就不用还了。有的说,你都快80岁的人了,捡破烂儿一分一角攒了这么点钱,容易吗?快留着自己养老吧!有的说,人家也不指望你还钱了。再说,你不说,谁知道你挣了钱……
其实儿女们还有一个更大的担心,一旦还钱,手中又没有凭据,人家张口漫天多要怎么办……在儿女们的眼里,老父亲太老实,容易吃亏。
这些话,都没劝到田祥的心里去。田祥说:“人活着还图啥,不就是图个好名声吗?”
东山村的老张婆当年借给田祥1400元钱。此时,田祥听说老张婆已经病入膏肓,急忙和老伴买了补品,打车去了她家,把钱放在老张婆的手上。老张婆已经病得不能说话,手里攥着钱,只是一个劲地流眼泪。
田祥欠高永贤50元钱,高永贤已经去世多年,当田祥把50元钱还给高永贤的儿子高畔清时,高畔清感动地说:“我压根不知道借钱这事儿。”
田祥还清了所有的债务。田祥欣慰地说:“还是乡亲们好呀,没一个多要的。”
褚汉广说:“一共还了174000多元,田老爷子最后还剩2万多元,买了5头小母牛。”
“清白的良心,是温柔的枕头。”田祥一生过往的风风雨雨,开心的、不开心的事情都化为老人枕边平实、安稳的梦。让老人能在自家的土炕上,每晚酣睡到天亮。
时间依旧向前缓缓地流淌着
2013年9月26日,我再次来到松山区西南沟村,这个只有16户50多口人的小山村,村头有四间低矮的小土房,田祥就住在这里。田祥正在院子里饮牛。看到我,他老远就咧开嘴笑了,双手在胸前搓了几下,上前抓着我的手,表情亲切而卑微。院子里栽着几个拴牛桩。地上布满了牛粪和碎草。田祥响应舍饲政策,一直在院子里圈养牛,现在已经发展到23头。
“您老的病好了吗?”我问。“好是好了。”田祥点头,“可是,从旁边又长出了一个小的。”第一次采访时,田祥的脖子后长了一个鸭蛋大的肿瘤,肿得发亮,好像要破了。
“为什么不去医院?”我问。田祥不好意思地笑了,原来是老人手中没钱。我瞅着牛,田祥看出我的心思,他说:“这是我唯一能给儿女们留下来的财产,家里用钱的地方多着哩!”
田祥家四周的山坡上,长满了各种各样的树,一场秋霜,叶子五颜六色。田祥说:“在外边待了这么些年,真是故土难离。等时间长了,别说人想人,就是连山头他都惦记。人穷不嫌地面苦的道理就在这呢……”
我在心里祝福多灾多难的老人,以后能过得幸福一些,平平安安。
王峰摘自《光明日报》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