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颖
(河南大学 欧亚学院,河南 开封475000)
托马斯·莫尔(1478~1535)是欧洲文艺复兴时期英国杰出的人文主义者和文学家,也是空想社会主义的伟大创始人。他的小说《乌托邦》不仅是空想社会主义思想史上的伟大文献,奠定了他作为“空想社会主义的鼻祖”的重要地位,而且成为乌托邦文学乃至世界文学史中不朽的名著。《乌托邦》不仅揭露和批判了16世纪初欧洲国家(主要是英国)基本政治制度和社会制度的种种黑暗和弊端,而且深切表达了对英国人民群众的同情和怜悯,描绘了莫尔关于未来美好社会的设想——一个理想的乌托邦。莫尔对于许多问题不但进行了思想上的深入探索,而且有具体的设计和规定。莫尔并不仅仅是一个意识形态意义上的批判者,更重要的是一个设计者,他的思想值得发掘和重视。仅从生态批评角度看就能证明这一论点。
生态批评(ecocriticism)作为一种文学文化批评理论,是在20世纪90年代中期由欧美学者确立的。文学的生态批评主要研究自然和文学的关系。它带着一种强烈的解构主义色彩,试图打破人类根深蒂固的人本主义和人类中心主义的堡垒,最终达到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生态和谐目的。自然生态,是指生物之间以及生物与环境之间的相互关系与存在状态。自然生态有着自在自为的发展规律,而人类社会一直在致力于改变这种规律,并把自然生态纳入到人类可以改造的范围之内,以此造就人类所谓的文明。然而随着人类文明程度的不断提高,人与自然生态的关系日趋紧张,资源紧缺、耕地缩小、人口剧增、物种锐减、森林与草场退化、水体与大气污染、臭氧外溢、酸雨成灾,面对自然与环境频频向人们敲响的警钟,人类显得一筹莫展。在严峻的现实面前,现代人不得不重新审视人类与自然曾经发生过的关系和已经建立起的联系。纵观《乌托邦》一书,作者对人与自然和谐相处之道进行了全景式的设计与描绘,还对人与自然的关系作了深入的思考,并以乌托邦为模型,天才地做出了许多具体设计,他的生态思想为我们提供了解决问题的全新角度。
从文学史和历史中不难了解到,莫尔所处的时代是地理大发现时代:新的航路,新的陆地,新的人民,新的价值观,当同时代的人们热衷于创作以冒险、航海为主题的小说时,莫尔却在《乌托邦》中描绘了一个不同于同时代的小说家的自然世界;当同时代的人们大声赞美着人类“文明”的成果时,莫尔却在《乌托邦》中以另一种方式开始了对现实社会的反思。熟悉西方文化和思想的读者不难发现作品中美好的乌托邦体现出来的自然生态带有人类早期对自然生态描绘的深深印记,是一种对和谐自然的回归。这种回归体现在《乌托邦》对乐园的描绘上。众所周知,《乌托邦》之所以给人们留下深刻的印象,主要原因就在于莫尔运用丰富的想象力为人们描绘了一幅美好的人间乐园景象,这个乐园就是乌托邦这个理想国度的中心城市亚马乌罗提城。莫尔在描绘自然环境以及人与自然关系的时候巧妙地融入了《圣经》中的“伊甸园”这个原型意象。
伊甸乐园意象是《圣经》中最主要的原型意象之一,喻指完美田园牧歌般的去处。西方很多作家利用这个意象表现了极为丰富、深刻的思想内涵。弥尔顿和T·S·艾略特作品《失乐园》和《荒原》就是创造性地运用这个意象的经典之作。莫尔亦属此列。
据《圣经·旧约·创世记》第一章中记载,上帝用泥土依照自己的形象造出亚当之后,又在东方的伊甸建了一个园子(garden),把他创造的人安置在那里,让他看守、管理这园子。伊甸园里生长着各色各样的树,使人赏心悦目。树上结了可以作食物的香甜可口的果子。在园子当中长着生命树和分别善恶的树,还有从伊甸流出来的潺潺河水滋润着这个园子,河水从那里分为4道……上帝还用土造了各种走兽和空中各样的飞鸟,然后带到亚当面前,让他起名。总之,在这个乐园里没有纷争,没有世态炎凉,人在此衣食无忧,享受着自然、和谐、快乐的生活。当我们对照《圣经》中的伊甸园去观照莫尔的作品时,这种借鉴就一目了然了。在第二部的开头部分,莫尔通过主人公拉菲尔之口对乌托邦岛及岛上的中心城市亚马乌罗提城的描绘俨然就是伊甸乐园的翻版。这种借鉴首先体现在莫尔在描绘亚马乌罗提城时对“花园”(garden)的强调上。亚马乌罗提城是乌托邦岛上的中心城市,在关于亚马乌罗提城这段短短的介绍文字中,对花园的介绍占了四分之一的篇幅,而“花园”这个词在仅仅两段文字中就出现了7次。莫尔还特别强调,“这个城的建立者最爱护的似乎也是花园”。(53)对“花园”的重复和强调使读者不由回忆起《圣经》中的伊甸园。莫尔笔下的乌托邦人也形同伊甸园中的亚当。在《创世记》中,亚当不仅被安置于园子中,还肩负着看守和管理的义务。同样,莫尔在作品中也反复谈到乌托邦人对花园的管理,说他们“酷爱自己的花园”,有“搞好花园的热忱”;在爱护花园的同时,他们尽情享受花园生活的乐趣,说“花园是对全城人民最富于实惠及娱乐性的事物”。(53)其次,莫尔对河水的描写也与《创世记》有契合之处。河水在《圣经》乐园神话中明显是一个重要的意象。《圣经》语言的简练特点为人所共知,但在伊甸园故事中对一条河进行了十分详细的描述,包括对它的作用(滋润园子)、来源(从伊甸流出)以及四条支流的名称和状况等等。(创2:10~14)这种对水的着重描述,是与当时人们的生存环境密切相关的。莫尔笔下的乌托邦人居住的环境四面环海,岛内水流丰富。然而有意思的是,水的意象同样在作品中得到了强调。莫尔在描绘亚马乌罗提城时,就像《创世记》的作者一样不厌其烦地用大量篇幅描写了两条小河:“阿尼德罗河发源于距城八十里上游的一小股水……在城前流过时达半里宽……阿尼德罗河在城附近一段是不受海潮污染的。一旦潮退,河中澄清的水又流往下方到河口一带”;“这儿还有一条小河,水流舒缓而怡人心目。它发源于城基所在的那座山,穿过城的中部流入阿尼德罗河……”(53)这种细致描写的用心旨在突出有益于生命的良好生存环境。
树也是伊甸乐园中的一个重要意象。《创世记》中说:上帝造出亚当之后,就使“各样的树从地里长出来,可以悦人的眼目,其上的果子好做食物。园子当中又有生命树和分别善恶的树”。(创2:9)上帝还吩咐亚当除了分别善恶树上的果子,“园中各样树上的果子,你可以随意吃”。(创2:16)由此可见,树在伊甸园中与水一样对于维系人的生存具有重大的作用。在莫尔的《乌托邦》中,乌托邦人的花园中也种有各种果树,与伊甸乐园中那些“悦人的眼目”和“好做食物”的树相仿,莫尔把乌托邦人园中的果树描绘成“郁郁葱葱,果实之多及可口确为生平第一次见到”。(53)除此之外,莫尔作品中同样体现了伊甸园里那种人和动物和谐相处的状况。在《创世记》的伊甸乐园中,人和动物同为上帝用泥土创造,两者之间是和谐而平等的关系。伊甸园神话作者用人给动物取名这个简单情节体现出人与自然界动物亲密无间的关系:“耶和华神用土造成的野地各种走兽和空中各样飞鸟都带到那人面前,看他叫什么。那人怎样叫各样的活物,那就是它的名字。那人便给一切牲畜和空中飞鸟、野地走兽都起了名。”(创2:19~20)。莫尔在对亚马乌罗提城亦有异曲同工的描述,他特别提到:乌托邦人“用巧妙的方法大规模养鸡。母鸡不用孵蛋。农业人员使大量的蛋保持一样的温度,从而成熟孵化。小鸡一脱壳,就依恋人,视同自己的母亲!”(51)小动物与人的这种亲密关系同样体现出人和动物和谐相处之心态。《乌托邦》中出现伊甸乐园的意象并不是偶然的,因为伊甸园神话中本身就包含着原始初民向往理想生活的乌托邦精神,是一幅用简单线条描绘的人类与自然和谐相处的图画,也是对人和自然之间理想化关系的最初表达。
在中西文学思想史上,“自然”与“人”之间的关系纠葛历史悠久。从远古神话中的盘古混沌之中开天辟地,到古希腊泰勒士把自然比作“母牛”,以及中国先秦的老子把自然比作“玄牝”,大体是将自然看作一个神秘、充满魅力、令人尊敬、令人畏惧的有机整体,而人是自然的一部分;从苏格拉底到柏拉图,再到亚里士多德,人与自然的关系在他们的论述中逐渐由相互分离变成了二元对立的关系,人作为灵魂的载体越来越受到重视,自然的伟岸形象在“智者”的眼中不再伟岸;到近代,在西方的主流哲学家如笛卡儿、培根等人的著作中,自然已被彻底物化、实体化,成为人类之外、与人类对立的一个“客观世界”,而人成了世界的中心和主宰,是自然的支配者,支配着按照客观规律运转的自然为人类提供福祉;启蒙运动和工业革命后,自然与人彻底分离并对立起来,现代化的文明成果无不是建立在对自然无限掠夺的基础上,自然生态的式微直接导致了人类精神生态的沦落和荒芜;直到19世纪中期,人们才开始反思,在西方现代生态运动的高潮中,自然才在西方的人文世界中逐渐回归其崇高地位。
而在16世纪初,莫尔就在他的著作《乌托邦》中论述了他超前的体现现代生态思想的设计。在乌托邦中,自然是人类的保护神、庇护者,人是受益者又是自然秩序的维护者,同时人敬畏自然(乌托邦人对宗教的论述);人与自然是一种和谐融合,共同发展的关系。莫尔在作品中向读者生动详细地勾画了他理想中的最适宜人类居住的、人与自然和谐共荣的生态环境。首先,自然对人起一种天然的保护作用。作者在书中描写道:“乌托邦……到处陆地环绕,不受风的侵袭,海湾如同一个巨湖,平静无波,使这个岛国的几乎整个腹部变成一个港口,船舶可以通航各地,居民极为称便。”“港口出入处甚是险要,布满浅滩和暗礁。……外人不经乌托邦人领航,很难进入港湾……这些标志一经移位,不管敌人舰队多么壮大,都容易被诱趋于毁灭。”“岛的外侧也是港湾重重。可是到处天然的或工程的防御极佳,少数守兵可以阻遏强敌近岸。”这些得天独厚的天然防御工事可以节省大量投入到军事上的财力、物力、人力,使乌托邦的居民可以安居乐业。第二,人们巧妙利用自然环境规划家园。这里的城市有山有水,风景优美。城市的规划者不但没有破坏自然,使自然适合自己的城市设计,而且巧妙地因地制宜,使城市和自然环境完美地融合成一体。莫尔拿其中一个城市亚马乌罗提做例子,“此城位于一个不太陡的山坡上,几成正方形。它宽达两里左右,从山顶处蜿蜒而下,直达阿尼德罗河。…船只可无妨碍地沿城的这一面全面航行”。“这儿还有一条小河,水流舒缓而怡人心目。它发源于城基所在的那座山,穿过城的中部流入阿尼德罗河。由于这条河的源头在城郊,居民便在该处筑成外围工事,和城连接起来,以防一旦敌人进攻,河流不致被截断或改道,也不致被放毒污染。居民从源头用瓦管将水分流到城中较低各处。凡因地势而不适于安设水管的地方,有容积大的雨水池,同样称便。绕城有高而厚的城墙,其上密布望楼和雉堞。城的三面筑有碉堡,其下周围是既阔且深的干壕,其中荆棘丛生,难以越过。剩下的一面就用那道河作为护城河。”这样巧妙的设计不得不令人叹服!第三,人们热爱呵护自然。乌托邦人不但热爱户外的自然美景,还把美景引入家中。“每家前门通街,后门通花园。”“乌托邦人酷爱自己的花园,园中种有葡萄﹑各种果树及花花草草,栽培得法,郁郁葱葱,果实之多及可口确为平生第一次见到。他们搞好花园的热忱,由于从中得到享乐以及各街区于此争奇斗胜而不断受到鼓励。一见而知,花园是对全城人民最富于实惠及娱乐性的事物。这个城的建立者最爱护的似乎也是花园。”(以上引自p53)人与自然水乳交融,“许多人对农事有天然的爱好,小鸡一脱壳,就依恋人,视同自己的母亲”。想起现代的钢筋水泥城市,难得看到的绿色和人们五谷不分的生活,乌托邦不正是现代人梦寐以求的理想家园吗?
工业革命以来,科学技术的发展在给人们的生活带来巨大便利的同时,也给人们的生活环境和精神环境带来了巨大的灾难和挑战。目前,全球的环境问题、生态问题从局部看可能有改善,但从整体上看,却在一步步继续恶化。人们也开始寻求走出困境的道路。虽然乌托邦只是一种设想,实行起来更为艰难,但其背后折射的则是一种对现实社会的不满,以及对未来社会的善良愿望和美好追求。在现代社会中,我们并不需要、也不可能详细地描绘某种完美社会,以及构建这种社会的具体措施和实施步骤,更不是要回归原始的生活状态,而是需要确定理想社会应具有的一些社会发展理念。按照这些理念,我们反思当下所处的社会状况,唤起人们对所处时代的批判性思考,找到自身的不足和缺点,并试图加以改正。就此而言,《乌托邦》一书中体现的理想社会中的一些生态理念对解决现实社会问题的启发性功能是不言而喻的。
[1][英]托马斯莫尔·乌托邦[M].戴镏龄译,商务印书馆,1982.
[2][美]乔奥赫次勒.乌托邦思想史[M].张兆麟等译,商务印书馆,1990.
[3]余谋昌.生态哲学[M].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