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小波
古诗人眼中的“水”
杨小波
水作为一种客观物象,历来受到中国传统诗人的特别青睐。有水,便有诗人临畔,水一旦进入诗人的构思,就带上了主观色彩,融入了诗人的某些思想和情感,于是水就有了各种意象,水中也就有了爱情、友情、失意、惆怅、归隐,以及时光短暂、人生易老的感叹……
水与女人密切相关,“柔情似水”“秋波暗转”“双瞳剪水”“眉眼盈盈”都是女性具有阴柔美和清灵美的写照,尤其少女的灵秀清纯、妩媚动人,有如水之清灵秀美的气韵,因而水也成为爱情的喻体和乐章。在现实生活中,在人类文化心理中,水始终扮演着可爱又可恨的角色。人的生活离不开水,古人选择住处更愿择水而居,水边也是男女相会的处所。但是水又会给人带来灾难,它还给古人出行带来极大的不便。关于水的文化意义,傅道彬在他的《中国生殖崇拜文化论》中曾从文化原型角度阐述说:“首先水限制了异性之间的随意接触,在这一点上它服从礼义的需要和目的,于是它获得了与礼义相同的象征意味;其次也正因为水的禁忌作用,也使水成为人们寄托相互思慕之情的地方。”这样的例子很多:“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诗经·周南·汉广》)汉水游玩的少女,隐约可见,可是江水阻隔,相会不易。想要游过去,怎奈烟波渺渺,汉水太广;想要绕过去,怎奈水天茫茫,江水又太长。诗句缠绵哀怨,深情流连之语,热烈持久之情,让人心旌摇荡,荡气回肠。“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诗经·秦风·蒹葭》)这首诗同样把男女相恋的艰难追求放入河水阻隔意象中进行描写,再以秋天的凄凉加以衬托,创造出一个扑朔迷离、凄清感伤的艺术境界,在秋水伊人可望而不可及的画面里,蕴含着无情无尽、难以言传的中国文化情韵。《迢迢牵牛星》则描述了一个哀婉动人的故事:“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历代传诵的牛郎织女便是因为一条无情的银河而劳燕分飞天各一方。虽有七月七日鹊桥相会,但“忍顾鹊桥归路”,有情人难成眷属,古往今来,不知曾经打动过多少读者。缠绵无尽的河水,流淌着多少温馨浪漫而又凄艳绝美的传说。
“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看到奔流不息的江水,更容易让多愁善感的诗人们有一种韶光易逝、人生短暂的感慨。“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苏轼被贬黄州,看见滚滚东去的长江水,想到当年春风得意的周公瑾也无迹可寻,想到自己已到暮年,壮志未酬,蹉跎岁月,于是发出“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的慨叹。杜牧伫立于春光融融的汉江之畔,感慨人生易老,时不我待:“溶溶漾漾白鸥飞,绿净春深好染衣。南来北去人自老,夕阳长送钓船归。”(《汉江》)唐人罗邺看到落花流水而领悟到年华的易逝与生命的飘零:“人间莫谩惜花落,花落明年依旧开。却最堪悲是流水,便同人事去无回。”(《叹流水二首》)在永恒的河流中,个体的人只不过是百年之过客,“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栗。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前赤壁赋》)苏轼的一曲高歌道出了历代诗人临水时悲慨而又凄怆的心声:在永恒不语的宇宙面前,人类何其渺小,人生何其短暂!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曹操在他的《观沧海》中写出了大海的宏伟浩大:萧瑟的秋风吹过海面,掀起层层巨浪,而大海吞吐日月,含孕群星,仿佛是万物依附的母体一般。这首诗是曹操北征乌桓凯旋时所作,这种波澜壮阔的气势,艺术地表现了诗人的雄心壮志。借水写雄浑阔大的意境,杜甫在他的《登岳阳楼》里则更胜一筹。“吴楚东南坼,乾坤日月浮。”广袤数千里的吴楚大地在此断裂为二,这气势何等磅礴!而日月星辰仿佛都漂浮在湖水上面,缓缓行进,这景色又何等壮丽!从这气象万千的画面中,我们似乎看到了诗人胸有丘壑、心存天下的开阔胸怀。
清澈的小溪,潺潺的流水,似活泼好动的男童,又像甜美情纯的少女,如跳动不止的音符,常常得到诗人的青睐。“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皎洁的月光下,明镜似的泉水从石上淙淙流过,像优美的奏鸣曲一样在耳边响起,悦耳动听,更反衬出林中的宁静,使人感到仿佛是大自然的脉搏在轻轻地跳动着。“弄石临溪坐,寻花绕寺行,时时闻鸟语,处处是泉声。”白居易的这首《遗爱寺》写尽自然之美:鲜花朵朵,杨柳依依,顽石溪水互游戏,鸟语泉声相应和,诗人欢快、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诗人钟情于流水的自然、清淡、幽静,因为它与内心的闲适淡泊异质而同构。面对自由奔泻、悠闲自得的白云泉水,白居易艳羡不已,不由产生辞官归隐、独善其身的出世之想:“天平山上白云泉,云自无心水自闲。何必奔冲山下去,更添波浪向人间。”(《白云泉》)“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陶渊明《归去来兮辞》)是大诗人陶渊明归隐后的诗作,恬淡的性格与清幽的水流浑然一体,真正达到了物我为一的境界。“问余何意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问。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李白《山中问答》)桃花飘零,水流潺潺,不汲汲于荣,不寂寂于世,一派天成,宁静幽美。这片天地和谐、静谧、自由自在,远离尘世,“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神”,诗人简直要融化在这青山绿水,红花微风的世界之中,抒发了一种远离尘嚣,归隐山林的幽逸情怀。
仕途失意时,诗人们更愿意来到悠长的水边,倾诉令人黯然神伤的故事。奸佞毁谤,美人远离,屈原江畔行吟,问天天无语,问水水无音,“船容与而不进兮,淹回水而凝滞。”(《涉江》)托物寄情,瞻念故都、牵挂国事的爱国情怀抒发得淋漓尽致。时运不济的杜甫为了安慰自己落寞的情怀,每每在曲江池边以酒浇愁:“朝回日日典春衣,每日江头尽醉归。”(《曲江·朝回日日典春衣》)典当春衣,只为江头醉酒,心中该有多少苦痛?遭贬谪的白居易,卧病浔阳,住在低洼潮湿、杜鹃啼血、猿猴哀鸣的环境之中,终年难闻丝竹之声,无尽的愤懑和感伤难以排遣,“春江花朝秋月夜,往往取酒还独倾。”(《琵琶行》)孤寂如此,情何以堪。
羁旅他乡的文人骚客,泛舟水上,因感伤身世或思忆故乡而黯然消魂,将飘泊的孤寂谱成千种姿态。由于好友离世,诗圣杜甫失去了依托,只好带着家人离开成都草堂,乘舟东下,在岷江、长江漂泊。“细草微风岸,桅樯独夜舟。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旅夜书怀》)杜甫寓情于景,通过写景展示他的境况和情怀:像江岸细草一样渺小,像江中孤舟一般寂寞。辽阔的平野,浩荡的大江,灿烂的星月,更反衬出他孤苦伶仃的形象和颠沛流离的凄怆心情。南宋蒋捷借壮年听雨为我们描述了一幅水天辽阔、风急云低的江上秋雨图,“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虞美人·听雨》)一腔旅恨、万种离愁都已包孕在江水秋雨之中。崔颢的“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更是因为唱出了游子愁肠百结、哀怨缠绵的乡愁之情而成为千古名句。
挥手送别,凭栏远眺,江边滋生了多少难舍与思念。“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水天一色,看朋友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天边,心中充满了落寞与惆怅。“扬子江头杨柳春,杨花愁杀渡江人,数声风笛离亭晚,君向潇湘我向秦。”(郑谷《淮上与友人别》)离亭宴饯、风笛暮霭,茫茫无际的江水,蒙蒙飘荡的杨花,惹动着送别双方缭乱不宁的离绪,勾起了诗人各向天涯、南北异途的无限愁绪。
绵绵无尽的江水似乎更能唤起思妇的愁思。“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坪州。”(《望江南·梳洗罢》)温庭筠笔下的这位思妇,独自一人在江楼上倚栏远眺,等待丈夫归来,伴随着她的是无垠的空旷和孤寂。国破家亡之人,徘徊水边,面对奔腾不息的江水,似乎更能感受到什么是欲哭无泪,肝肠寸断。“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南唐后主李煜旦夕间由万人称颂的仁君变成阶下囚,物是人非,繁华流逝难再还,巨大的落差带来的巨大创伤恰似这悠悠的江水无穷无尽,淼淼无边!
水是诗人笔下旷古不衰的“文学母题”,它已变成“文化精灵”,超越千年历史时空,成为具有鲜活生命的审美载体,人生所特有的喜怒哀乐、生死歌哭,都曾以“水”为载体而被表达得淋漓尽致,而诗人一旦全身心地浸沉到水中,清新、灵动的诗句便会汩汩流淌。
参考资料:
[1]姜本红.古典诗词中的水文化赏析[J].现代语文(语言研究),2005(12)
[2]汪苏.对水的诗意表现和文化沉思[J].江汉论坛,2007(12)
[3]尉天骄.从文学中感受水文化的魅力[J].河海学报,2008(1)
[4]梁德林.古代诗歌中水的意象[J].广西师范学院学报,2003(4)
杨小波,唐山师范学院滦州分校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