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惠
(安徽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 芜湖 241000)
《骆驼祥子》是老舍先生的小说名作,自发表以来,一直备受读者和评论界关注和喜爱。长期以来,对于这个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最著名的“车夫”祥子,从文学与时代、社会、历史的关系等“外部研究”角度来看,已经形成了公认的定论。小说结尾那著名的一段结论,“体面的,要强的,好梦想的,利己的,个人的,健壮的,伟大的祥子,不知陪着人家送了多少回殡,不知道何时何地会埋起他自己来,埋起这堕落的,自私的,不幸的,社会病胎里的产儿,个人主义的末路鬼!”[1]228仔细分析起来,不难发现,这个形象定位,更多地把祥子看成一个“社会人”。然而如果我们换一个视点,从心理学角度阐释祥子形象,是否会有新的发现?韦勒克和沃伦在《文学理论》中,就文学和心理学关系问题,已经明确提出,“文学心理学”可以指称好几种文学研究现象,其中一种就是“对文学作品中所表现的心理学类型和法则的研究”[2]。一旦我们从心理学角度进入祥子的内心世界,就会发现,小说完整地呈现了一个心理健康的人一步步变成一个严重抑郁症患者的惊心动魄的过程。
作为人类一种消极的情绪体验和心理状态,“抑郁”其实很难被下一个明确的定义,它“起源于拉丁文deprimere,意指‘下压’。这个词最早被用于描述情绪状态是在十七世纪”[3]8。抑郁对人们生活的多个方面产生影响:(1)动机。抑郁者往往对许多事情缺乏兴趣,对曾经热衷的项目也变得态度冷淡、无精打采。(2)情绪。抑郁的常见症状包括焦虑、恐惧、悲观、内疚、羞耻、嫉妒等。(3)思维。抑郁使人产生极端的思维方式,常常认为自己是完全的失败者。(4)想象。在抑郁状态下,遇事都会往最坏处想。(5)行为。抑郁者一般不会采取积极主动的行为,而且“很容易放弃,只要有一点点不顺利就立刻放弃”[4]57。(6)生理。抑郁通常还伴随着某些身体上的症状,比如失眠、没胃口、易疲倦等。
一般来说,抑郁症不会由某种单一因素引起,而是由多种因素共同作用形成,在不同情势下各有主导因素或诱发因素。在祥子一步步下滑的悲剧人生中,我认为两个因素成为重要推手,一是所谓“创伤后应激障碍”,二是所谓“习得性无助”,最终导致祥子的抑郁人生。
小说开头,祥子是一个刚由乡间进入北平城的小伙子,经过一系列摸索和实践以后,最终确立了以洋车夫为职业,“他计划着怎样杀进他的腰去,好更显出他的铁扇面似的的胸,与直硬的背;扭头看看自己的肩,多么宽,多么威严!杀好了腰,再穿上肥腿的白裤,裤脚用鸡肠子带儿系住,露出那对‘出号’的大脚!是的,他无疑的可以成为最出色的车夫;傻子似的他自己笑了”[1]7。这一细节描写清楚地展示了祥子对自己本人和职业前景的自信,充满了“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闯劲。
为什么祥子敢于充满信心地傻笑呢?我想,原因主要有两点,首先,祥子对自己的身体非常喜爱和自信。“他爱自己的脸正如同他爱自己的身体,都那么结实硬棒……是的,到城里以后,他还能头朝下,倒着立半天。这样立着,他觉得,他就很像一棵树,上下没有一个地方不挺脱的。他确乎有点像一棵树,坚壮,沉默,而又有生气”[1]7。在一个对身体的自然之美不很重视的国家,这种对身体少见的自信,应该与祥子的年龄和由此而勃发的青春气息有关。祥子那时二十来岁,这是一个自然人无论身体还是精神都急剧上升并向巅峰挺进的年龄,用“树”来比喻祥子再恰当不过。此时的祥子,身体处于人生最佳状态,任何高强度体力劳动都可以轻松应付,所以祥子一旦决定以拉车为业,就迅速度过了最初的生理不适,很快成为了一个好车夫。第二,祥子的这种自信,也源于车夫这一职业对于年龄和身体的要求。小说开篇就详细介绍了北平洋车夫的类别,这些类别很重要的划分标准就建立在年龄和身体上。以这一标准来衡量祥子,无疑他是头等的车夫。因此祥子完全有自信的资本,可以说,此时的祥子,是一个身心健康的棒小伙子。
这种自信和健康,在祥子的日常行动中充分表现出来,第一,有明确的追求目标,“在他赁人家的车的时候,他从早到晚,由东到西,由南到北,像被人家抽着转的陀螺……可是在这种旋转之中,他的眼并没有花,心并没有乱,他老想着远远的一辆车,可以使他自由,独立……”[1]5-6第二,克服困难积极主动采取行动,“一年,二年,至少有三四年;一滴汗,两滴汗,不知道多少万滴汗,才挣出那辆车。从风里雨里的咬牙,从饭里茶里的自苦,才赚出那辆车”[1]5。当祥子终于凭借自己的努力买了一辆属于自己的车以后,他的自信达到了顶点,“自从有了这辆车,他的生活过得越来越起劲了……拉了半年,他的希望更大了:照这样下去,干上二年,至多二年,他就又可以买辆车,一辆,两辆……他也可以开车厂子了!”[1]12他不但对自己的拉车生涯很满意,甚至开始幻想将来扩大规模,也当车厂主。无论这种向往是否能够实现,都基于祥子勤劳致富的成功经验,并非毫无根基的空想。
但人生的打击很快到来。祥子第一辆车的失去不是源于普通的日常生活事件比如被盗或损坏之类,而是由于在军阀混战中被大兵连人带车裹挟而去,并在军营里度过了生死未卜的一段时间,造成严重的心理创伤,即心理学上所谓的“创伤后应激障碍”。“创伤后应激障碍(post 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 PTSD)是对重大灾害、战争、恐怖事件、交通意外、虐待等严重应激因素的一种异常精神反应。”[5]几乎所有经历过这类事件的人都会感到巨大的痛苦,常引起个体极度恐惧、害怕、无助感。但并非所有经历过创伤性事件的人都会患有PTSD,如果同时存在其他危险因素,如童年时代的心理创伤、性格内向、家境不好、身体健康状态欠佳等,则这部分人最终成为PTSD患者。美国《精神疾病诊断与统计手册》(第四版)对这一症状作了最新诊断标准:“A.经历了创伤性事件。B.该创伤性事件被不断反复体验。C.持续逃避与创伤相关的刺激,通常的反应是麻木。D.持续过度警觉。E.困扰(标准B、C及D的症状)持续时间超过一个月。F.困扰导致了需要临床医治的显著痛苦,或造成了社交、职业或其他重要领域功能方面的损害。还有一个重要的限制标准,那就是这些症状在创伤之前不存在。”[6]146“在美国越战退伍军人及其他高危群体中所报告的PTSD患病率多在3%—58%的范围内,少数报告患病率在90%以上。”[7]110而在伊拉克和阿富汗战争中,据说有多达20%的美军士兵患有创伤后应激障碍。可见这是一种较为普遍的战争后遗症。
以这一理论来观照祥子,很显然他是这一病症的高危人群。首先,祥子本身性格内向,小说多次提到他不爱说话,没有朋友,独来独往;其次非常贫穷;再加上突然经历严重的创伤性事件,祥子最终患上“创伤后应激障碍”。他有明显的诊断症状:第一,经历了一次与战争有关的创伤性事件。第二,事后不断从心理上反复体验当时的失败,“祥子自己可并没轻描淡写的随便忘了这件事……一天到晚他任劳任怨的去干,可是干着干着,他便想起那回事。一想起来,他心中就觉得发堵”[1]41。第三,逃避,麻木,祥子由原来坚决洁身自好到时不时想放纵自己;“烟,酒,现在仿佛对他有种特别的诱力,他觉得这两样东西是花钱不多,而必定足以安慰他;使他依然能往前苦奔,而同时能忘了过去的苦痛”[1]41。第四,丢车直接造成了祥子在职业、社交方面的损害。“从前,他不肯抢别人的买卖,特别是对于那些老弱残兵……现在,他不大管这个了,他只看见钱,多一个是一个,不管买卖的苦甜,不管是和谁抢生意;他只管拉上买卖,不管别的,像一只饿疯的野兽。拉上就跑,他心中舒服一些,觉得只有老不站住脚,才能有买上车的希望。一来二去的骆驼祥子的名誉远不及单是祥子的时候了。有许多次,他抢上买卖就跑,背后跟着一片骂声。他不回口,低着头飞跑,心里说:‘我要不是为买车,决不能这么不要脸!’”[1]42为了再次买车祥子失去了职业道德底线,名誉扫地。第五,所有以上这些都是祥子在没经历乱兵抢掠之前没有的症状。
“创伤后应激障碍”常常伴随着抑郁、焦虑等情绪,祥子也已经表现出精神上的抑郁倾向,最明显的莫过于自我评价降低,对自己和拉车事业都失去信心。以祥子在杨宅拉包月失败为例,“他想坐下痛哭一场……他不知怨恨杨家那一伙人,而渺茫的觉到一种无望,恐怕自己一辈子不会再有什么起色了……祥子明知道上工辞工是常有的事,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可是,他是低声下气的维持事情……而结果还是三天半的事儿,他觉得伤心”[1]49。事实上对一个车夫来说,这本是很正常的一个辞职事件,祥子本人非常清楚,他此前也拉过包月包括在曹先生家干过,很显然事情并不长久,但他并没有为此失去信心,然而这次在杨家拉包月失败却引起如此严重的心理后果,甚至对自己的未来“渺茫的觉到一种无望,恐怕自己一辈子不会再有什么起色了”。从一个孤立的辞职事件一下子联系到遥远的一辈子,并对自己的一生作了否定性想象,这正是抑郁者偏激思维的典型方式之一。和祥子第一次丢车之前自信满满的状态相比,这是多么大的心理差异,可见祥子的心理创伤相当严重。
但“创伤后应激障碍”并没有迅速摧毁祥子的生活,根据研究,“自古以来,人类对待逆境的通常反应都是复原——先是一段相对较短的焦虑、抑郁,随后又恢复到他们先前的功能水平”[6]148。这也就是为什么在第一次丢车之后,祥子并没有一蹶不振,而是比以前更加执拗地挣钱买车。事实上,当祥子再次遇到曹先生并得到拉包月的工作,这是医治其心理创伤的一个良机,如果祥子能够在曹宅长久地做一个得到尊重的车夫,如果他以后的生活一帆风顺,也许“创伤后应激障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变淡,不再影响祥子的正常生活。然而不幸的是,那次乱兵事件就像推倒了“多米诺骨牌”的第一张牌,从此以后,不幸事件接踵而至,祥子的心理创伤不但没有时机逐渐修复,反而在一次次打击下越来越严重,形成心理学上所谓的“习得性无助”,并最终发展成严重的抑郁心理。
什么是“习得性无助”呢?“习得性无助是一个放弃的反应,是源自“无论你怎么努力都于事无补”的想法的行为”[4]16。这是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教授、美国心理学会主席、积极心理学之父马丁·塞利格曼先生在20世纪60年代中期通过一系列实验发现的一种重要心理现象。1965年,马丁·塞利格曼和他的心理学小组通过一系列动物实验发现,“一些动物(如狗、老鼠甚至蟑螂)一旦经历了一些令它们束手无策的逆境,再遇到逆境时就会变得消极被动,容易放弃”[6]173-174。当把这一实验应用到人类身上时,人类的反应与动物相同。当人在生活中不断遭到挫折和打击,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解决问题,就会产生无助感,于是他预期在未来的环境里他的任何行为也将失败,这就是所谓的“习得性无助”。而“习得性无助”是导致抑郁症的重要成因,“‘相信自己的行为会失败’的想法被失败和无法控制的环境所强化,最终制造出了抑郁症”[4]66。
这一理论清楚无误地在祥子身上一次次被真实上演。当祥子在曹宅逐渐开始新生活时,第一个小打击是拉车时摔了曹先生。“拉包月而惹了祸,自己有什么可说的呢?这要被人知道了,祥子摔了人,碰坏了车,哪道拉包车的,什么玩艺!祥子没了出路!”[1]66“他觉得他的一生就得窝窝囊囊的混过去了,连成个好拉车的也不用再想,空长了那么大的身量!”[1]66这件事的过错本不完全在祥子,但偏激的思维方式使祥子产生“责任内化”,把一切责任和过错都归咎于自己,并由一次偶然的失误扩展到对自己拉车能力的怀疑,进而引发对职业前景的消极预期。
紧接着虎妞逼婚,第二次打击到来。祥子假想了最坏的结果,然后被自己这种假想吓坏了,陷入到巨大的恐惧之中。“把虎妞的话从头至尾想了一遍,他觉得像掉在个陷阱里,手脚而且全被夹子夹住,决没法儿跑……他只感到她撒的是绝户网,连个寸大的小鱼也逃不出去!”[1]83在这种恐惧面前,祥子再次变得非常无助,失去了思考能力,失去了反抗勇气,觉得无论自己做什么都无法逃脱悲剧命运,只能束手就擒。“在这个无可抵御的压迫下,他觉出一个车夫的终身的气运是包括在两个字里——倒霉!一个车夫,既是一个车夫,便什么也不要作,连娘儿们也不要去粘一粘;一粘就会出天大的错儿……这样的一条命,要它干吗呢?豁上就豁上吧!”[1]83-84
但祥子并未完全投降,仍然试图挣扎,然而就在他挣扎之际,他却从别人身上体会到努力奋斗的空想性质。在小茶馆里祥子碰到老马小马爷孙俩,在同情爷孙俩的同时,立刻联系到自己的处境,在心里不断反刍老马的悲观论调。“祥子听着,看着,心中感到一种向来没有过的难受。在小马儿身上,他似乎看见了自己的过去;在老者身上,他似乎看到了自己的将来!”[1]92“那一老一少似乎把他的最大希望给打破”[1]93。可以明显看出,此时祥子的“习得性无助”已经相当严重,即使从不相干的人身上,他也得出自己的未来必然会失败的结论。
虎妞逼婚悬而未决,第三件打击接踵而至,曹先生被迫逃亡,祥子被孙侦探敲诈了他准备买车的所有积蓄。就事论事,祥子缺乏反抗成功的可能性,个人力量无法对抗国家权力,一如《茶馆》里常四爷无法对抗暗探宋恩子和吴祥子。“买车,车丢了;省钱,钱丢了;自己一切的努力只为别人来欺侮!”[1]110祥子的愤懑感、无助感非常明显,这种无助感又被买车事业上的两次重大失败和接二连三遇到的无法掌控的外部环境所强化,于是对自己的买车理想和人生前途产生幻灭感。“他没别的办法,只好去投降!一切的路都封上了,他只能在雪白的地上去找那黑塔似的虎妞。他体面,要强,忠实,义气;都没一点用处,因为有条‘狗’命!”[1]116祥子第一次决定放弃自己的理想,认同命运的安排,于是同意与虎妞结婚。
作为一场被迫接受的婚姻,这是心理上另一种更为严重的打击。在这场无论是感情还是经济上都不平等的婚姻中,祥子感受到难以排遣的屈辱和压抑,甚至达到自我厌恶和羞辱的地步。“他觉得浑身都粘着些不洁净的,使人恶心的什么东西,教他从心里厌烦……他决定去洗个澡。脱得光光的,看着自己的肢体,他觉得非常的羞愧。下到池子里去,热水把全身烫得有些发木,他闭上了眼,身上麻麻酥酥的仿佛往外放射着一些积存的污浊。他几乎不敢去摸自己,心中空空的,头上流下大汗珠来……他似乎不敢就那么走出来,围上条大毛巾,他还觉得自己丑陋;虽然汗珠劈嗒啪嗒的往下掉,他还觉得自己不干净——心中那点污秽仿佛永远也洗不掉。”[1]135-136
祥子觉得自己脏,对自己有一种强烈的羞耻感,这是抑郁症的重要情绪体验。“根据心理学家吉尔·考夫曼的看法,至少有三种羞耻感会给我们带来痛苦,即所谓的躯体羞耻感、能力羞耻感以及人际羞耻感。”[3]198具体到祥子,应该三者都有。
如果说在正式结婚前,祥子出于某种道德戒律对婚前性关系感到害羞尚属正常,那么在结婚后,这种羞耻感应该逐渐消退,可是祥子在澡堂里对自己身体的羞耻感却那么强烈。它源于何处呢?“受性虐待的人通常有较强的躯体羞耻感,他们会感到自己的身体肮脏、有污点。在极端情况下,他们会憎恶自己的躯体……还包含强烈的自责与焦虑。”[3]199也许严重程度不足以称之为性虐待,但祥子对与虎妞的性关系确实有明显的恐惧。“他第一得先伺候老婆,那个红袄虎牙的东西;吸人精血的东西;他已不是人,而只是一块肉。”[1]135另外,车夫生涯必须身体硬棒的现实也使他对这种性关系产生了严重的焦虑。“他晓得一个卖力气的汉子应当怎样保护身体,身体是一切。假若这么活下去,他会有一天成为一个干骨头架子……他哆嗦起来。”[1]143这种混合了恐惧、焦虑的躯体羞耻感有时严重到使祥子几乎不敢回家的地步。
其次,对于婚姻,祥子并非不向往,但他向往的婚姻是“凭着自己的本事买上车,娶上老婆,这才正大光明!”[1]55然而很明显,在这场婚姻中,一切都以虎妞为中心,祥子不是凭着自己的本事娶上老婆,而是在老婆手里吃饭,不管说祥子大男子主义也好,愚昧可笑也罢,总之这件事严重挫伤了祥子作为男人的自尊心,让祥子对自己成家立业的个人能力产生无能为力的羞耻感。
最后,这场婚姻也使祥子产生了人际羞耻感。由于结婚的闹剧性质,使祥子认为自己在他人心中的形象一落千丈,“在刘四爷眼中,在一切知道他的人眼中,他永远是个偷娘们的人!”[1]136甚至于婚后出去拉车,也不愿意再去人和车厂附近,“祥子,自从离开人和厂,不肯再走西安门大街……他总是出门就奔东城,省得西城到处是人和厂的车,遇见怪不好意思的”[1]149。
因此,小说中那个著名的片段《在烈日和暴雨下》,既可以看成是祥子拉车生涯频繁遭遇恶劣天气的真实境遇,也可以看成是祥子心境的外化,他常常处于内外交困的极端压抑和委屈之中,就像在一天之内遭受烈日炙烤和暴雨洗刷轮番折磨一样。
既然如此,那么虎妞之死为什么没有给祥子带来解脱呢?虎妞死后祥子内心的悲痛是真切的,“忽然泪一串串的流下来,不但想起虎妞,也想起一切。到城里来了几年,这是他努力的结果,就是这样,就是这样!他连哭都哭不出声来!车,车,车是自己的饭碗。买,丢了;再买,卖出去;三起三落,像个鬼影,永远抓不牢,而空受那些辛苦与委屈。没了,什么都没了,连个老婆也没了!虎妞虽然厉害,但是没了她怎能成个家呢?看着屋里的东西,都是她的,她本人可是埋在了城外!越想越恨,泪被怒火截住……要狂喊一阵,把心中的血都喷出来才痛快”[1]181-182。
由此可见,虎妞之死在心理上对祥子的影响主要表现在两方面:
第一,由于再次失去他视如生命的车,引起祥子对自己人生的大回顾、大否定,从根本上彻底否定自己的人生,茫然无助的内心被事业、家庭双双失败的强大现实再次摧残,抑郁症状愈发严重。而“当抑郁症非常严重时,焦虑和易怒就退出了,抑郁者变得麻木而空虚”[4]57。所以,在相当长一段时间,祥子进入心理上的麻木期和逃避期,对于自己曾经非常看重的拉车事业不再喜爱,非常淡漠。“他不像先前那样火着心拉买卖了,可也不故意的偷懒,就那么淡而不厌的一天天的混……眼睛很明,可没有什么表情,老是那么亮亮的似乎挺有精神,又似乎什么也没看见。他的神气很像风暴后的树,静静的立在阳光里,一点不敢再动。原先他就不喜欢说话,现在更不爱开口了。”[1]186这里再次出现“树”的比喻,但和前一次相比,前者是多么生机勃勃,而现在则是如此死气沉沉。
第二,虎妞带来的家庭生活虽然并不完美,却使祥子有了一个真正的家,并差点成为一个父亲,这些都是祥子无法完全割舍的,使他的生活重心悄然改变,从一个一心只想着拉车的车夫变成了一个渴望家庭生活的男子。关于这一点,已有研究者做出非常精彩的论述,“祥子由虎妞的死作为借因萌生了与小福子结合的一线希望。心灵历程进展到这里……祥子作为城市个体劳动者的本能欲望的中心已经转移,由对事业的执著追求转向性爱的本能冲动,产生再组家庭的最本分的要求”[8]279。
这也是祥子后来执意寻找小福子的重要原因。从心理学上来说,这里同时还有另一重意义,即在祥子已经对自己的买车事业彻底失望、对自己的人生前景完全虚无的心理状态下,小福子其实成为祥子幻想中的希望。而这恰恰又是抑郁症的另一个重要症候,幻想奇迹发生,幻想有人能够拯救自己。当祥子教训了刘四爷、终于从虎妞之死中摆脱出来以后,他想再次振作,“打算努力自强,他得去找这两个人——小福子与曹先生。曹先生是‘圣人’,必能原谅他,帮助他,给他出个好主意。顺着曹先生的主意去作事,而后再有小福子的帮助;他打外,她打内,必能成功,必能成功,这是无可疑的!”[1]202-203这是沉沦多日之后祥子再次鼓起新生活的勇气,但却不是相信自己的能力,而是要依赖别人来拯救自己,在事业上依赖曹先生,在家庭中依赖小福子。而且通过对比我们发现,此时事业上的成功已经比不上家庭生活的温暖,曹先生对他前途的安排比不上小福子给他的情感安慰,这是祥子在前一段婚姻中发生的重大精神转变。这也是祥子发疯一样寻找小福子的原因,他不仅仅是在寻找小福子,也是在寻找那个曾经失落的自己,寻找未来生活的最后一线希望。
在祥子四处寻找小福子而不得,要失望而不敢失望的时候,他再次遇到了老马。这个被生活无情抛弃的老人以自己的现身说法既预告了祥子自强上进的必然失败,也预言了小福子必然的下场。老马“两次在祥子的生活里出现,每次都使祥子做了一种决定,减少了他的自尊和自信”[9]。那么祥子为什么对老马的话那样心领神会呢?原因在于,老马的两次出现,都是在祥子遭受重创之后,抑郁倾向非常明显,而处于这种心理状态下的人非常容易忽视生活中的积极面而接受与自己心境类似的悲观论调,尤其是后一次,祥子已经处于严重抑郁状态,任何小小的打击都能轻而易举地使他放弃努力、自暴自弃。在苦寻小福子不果的情况下,祥子内心其实已经对事情做了最坏的设想,老马的话只不过是把他的担忧表面化而已。这也就是为什么祥子在小福子死后彻底堕落、再也无法恢复的原因,不是由于小福子死了祥子找不到合适的妻子,而是由于小福子的自杀彻底扼杀了祥子对生活、对自己的最后一丝留恋。幻想与现实的巨大落差使祥子最终出现了抑郁者常见的强烈的自恨,“当自恨演变成一种自我攻击的时候也可以表现为‘自我折磨’,明显的自我折磨是‘自残’,而隐含的自我折磨则是一种‘堕落’的生活方式……会从事明显低于自己能力的工作,也会故意自甘堕落,不去履行自己的责任”[10]。所以祥子变成行尸走肉是必然的结果,“……祥子……变成了走兽……他停止住思想……他不再有希望,就那么迷迷忽忽的往下坠,坠入那无底的深坑。他吃,他喝,他嫖,他赌,他懒,他狡猾……他只剩下那个高大的肉架子,等着溃烂,预备着到乱死岗子去”[1]215。
通过从心理学角度细读文本,梳理祥子悲惨的一生,初期经历了严重的创伤性事件,之后一次又一次遭到沉重打击;每次打击主要责任都不是由于祥子本人犯有不可饶恕的罪恶,而是由于外界施加了超出祥子能力之外的压力。祥子几乎在每一件事上都从未能完全实现自己的愿景,迫使祥子在“习得性无助”的环境下一次次向抑郁的泥潭下滑。祥子,提供了一个从健康、自信、积极、乐观到成为重度抑郁症患者的完备的文学样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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