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山》中生态女性主义思想的缺失

2014-03-12 15:16谢春丽
宜宾学院学报 2014年9期
关键词:空山男权主义

谢春丽

(定西师范高等专科学校 中文系, 甘肃 定西 743000)

阿来的三卷本长篇小说《空山》,自发表以来就有很多文学评论者对其进行不同角度地解读,而在众多的解读视角当中,有一种解读方式分外引人注意,这就是运用生态主义的批评方式对作品进行分析。正如阿来本人在《有关〈空山〉的三个问题》中谈到的那样,“长此以往,中国的乡村可能在未到达这个未来时就衰竭不堪了。这个衰竭,不止是乡村的人,更包括乡村的土地”[1]3。这是作家在访美时看到美国乡村后产生出对于中国乡村的一种担忧,同样是乡村,但是,中国的乡村却很难让人看到未来,很难看到那种饱含着乡村应有的精神和物质的未来。因此,不难看出作家在创作这部作品时本身就怀着对于中国乡村深深的忧虑之情。不管是作家在作品中对于自然的描写,对女性形象的塑造,还是对于一些在作品中被神化了的男性形象的刻画,读者容易作家发现阿来在饱含对于“乡村”的生活方式以及精神内涵关注的同时,却遗忘了女性的感受,遗忘了女性与自然天生的亲密关系,遗忘了乡村女性在现代化进程中是受害者这一事实。

“社会生态学家布克钦在《社会生态学的哲学》等著作里指出,人类对自然的征服所带来的生态危机,根源于人类之间的相互征服。‘社会生态学最基本的要义就是:我们首要的生态问题根源于社会问题。’‘人统治自然绝对根源于人统治人’,例如男人统治女人,一个阶层的人统治另一个阶层的人,一个民族统治另一个民族。”[2] 117社会生态学是生态主义批评系统中非常重要的内容,它指出了生态危机的社会根源,因此,生态主义对于社会的批判力度才显得更为深刻,也才能更好地揭示造成人类中心主义思想的根本原因,因此,我们在讨论生态主义思想时,不能单纯地从自然与人的关系这个层面去考虑,而要更多去探讨造成这种关系的深层的社会原因。用生态女性主义的视角,从作品中作家对于自然的描写,对于女性形象的塑造以及一些被神化了的男性形象的刻画可以解读作品中生态女性主义思想的缺失。

一 性别伦理视角下的自然

在生态女性主义者看来,自然与女性天然有着密切关系。“尽管不同的生态女性主义分支对女性与自然的关系有不同见解,但都承认女性与自然的关联有着长远而深刻的历史与文化渊源,贬低自然和贬低女人之间存在紧密联系,父权思想与社会、经济、政治和文化体制是导致男性对女性歧视和压迫以及人类歧视和压迫自然的根源,性别歧视与自然歧视之间以及女性的解放与自然的解放之间有着社会逻辑的、历史的联结和不可分割性,生态危机的解决与妇女的解放紧密联系在一起。”[3]39~40因此,在很多时候,自然与女性作为文化符号经常被同构,“用自然比喻女性,以女性来比喻自然物,在男权话语中,女性与自然都受到了歧视和贬抑”[4]180,而在一些男权主义思想比较突出的作品中,我们甚至可以看到,他们在描写自然时不经意间就将对女性的傲慢和欲望心态流露出来。

在《空山》中,出于对于中国传统乡村,尤其是对于机村这样深蕴着乡土气息的乡村的一种热爱和留恋之情,作家在作品中对机村自然的描写是非常多的,然而,虽然作家有着明确的写作目的,即表达在现代化的侵袭下,对于这种乡村文化的消逝的痛惜,但是,在作品中,他对于自然的描写还是不经意地沾染上了男权主义的眼光。机村的春天,“暖暖的太阳光下,树木冻得发僵的枝干,日益柔软,有一点风来,就像动情的女人一样,摇摇晃晃”[5]153。在这样的表述中,我们看到,作家将春天逐渐柔软的树木比喻成了“动情的女人”,很明显,在作家眼中,这里的自然和女性一样,它/她们都是供男性视角审视和评判的对象,是作家对于自然和女性同处于客体地位不经意地认同。除了将自然比喻为女性表露出男性主义的欲望心态外,在作品中,作家对于自然的描写也展现出其对于母性的一种掠夺,“就这样,风轻轻地吹过来,掠过收割后的田野,搅动了庄稼地里暖洋洋的麦茬的芬芳。风吹过草坡,搅动了更多芬芳的同时摇落了野草饱满的籽实”[5]93。这是一片已经被收割后的田野,但是,尽管如此,“野草饱满的籽实”依旧能为人所用。在这里,自然就像是同样无私付出的母亲一样养育着这里的人和牲畜,它的形象是高大而无私的,然而,长久以来,就是在这种表述的掩饰之下,我们已经习惯了女性与自然同样被男性工具化、功能化的命运,这正如麦茜特所言,仁慈的养育者和非理性的施虐者是女性的性别形象,同时也是女性性别的特征观念向外部世界的投射。[6]2-3因此,在男权的叙事话语中,女性与自然的这种仁慈的养育者的形象的塑造并不是一种赞美,而是处于主体地位的男性对于女性和自然的征服与掠夺,这是人类中心主义的突出表现。

二 女性形象的扭曲

“同样在男权主义看来,女性也和自然一样,是为男性的存在而存在,她们自身没有独立的价值,她们的存在只是满足男性的需要,只是工具性的存在物。”[4]182这是男权主义对于女性客体地位最直接的一种承认,也是对女性最明显的一种戕害行为。在这样的观念中,女性在男权主义视野中只是作为一个工具而存在,她们只是男性的陪衬对象,也因为如此,她们的形象往往会因男性的取舍而发生着不同的变化。

在作品《空山》中,作家塑造的几位女性非常引人注目,但是,这些形象给读者的感受却并不“适宜”,这里的“适宜”指两个方面:一是在这样充满着浓厚乡土气息,深蕴传统文化观念的机村,这些女性形象显得丑陋而突兀,这完全破坏了作家着力描摹的机村的美;另一方面,这些女性形象的塑造完全颠覆了中国传统乡土文学作品对于女性的界定,即女性身上所散发出来的自然美往往寄托着作家的“乡土梦”。因而,在这些作品中,对于女性形象的塑造往往是为了批判以理性为中心建构的城市文明。而在《空山》中,作家所塑造的要么是丰乳肥臀,欲望激荡但毫无判断力有如央金的女性;要么是又疯又癫,不知羞耻,目光空洞呆滞有如桑丹的女子;或者是自私自利,虚伪轻佻有如色嫫的“歌唱家”;再有就是无情无义,理智过分的有如女领导和女博士之类的女性。不可否认,从作家关于这部作品的创作意图来看,他正是将这些女性形象作为逐渐消逝的乡村文化中的一部分来描写的,她们的“丑”正好就是机村传统文化正在消逝的佐证。央金作为一位土生土长的机村姑娘,她本应有的纯真却被肆意妄为的情欲所淹没,“大火没来的时候,央金一看到索波就目光虚幻。现在,一个有着特别派头的年轻人出现在她的面前。于是,央金的目光开始为另一个男人虚幻了。”[5] 245而作品最后她被同样荒唐可笑的女领导评为红色标兵并被送到省干部学校学习的一幕更是让人觉得滑稽,央金是一个变了形的机村少女。与央金相比,机村还有一个疯疯癫癫,谁也不知道她从哪里来也不知道出身的女性形象——格拉的母亲桑丹,但是,桑丹作为一位在作品中重点塑造的母亲形象,她几乎是又可怜又可笑的。按机村人的说法,格拉的出生毫不光彩,谁都不知道这是桑丹和谁生的孩子,而格拉死后,她甚至都没有哭过,而是继续着之前“放荡”的生活。《达瑟与达戈》中的色嫫是作家着墨最多的女性形象,然而,这样一位外貌美丽,又有一副金嗓子的女子却在作品中成了破坏机村生态环境的罪魁祸首。因为她的自私自利、虚伪麻木,达瑟对她的爱情不仅毁了机村与猴群之间的千年默契,也毁了达瑟本人。如前所述,作家正是用这些变了形的女性形象来表达他对于正在消逝的乡村文化的惋惜之情,然而,这样的描写却无疑将作家本人的男权主义思想表露无遗。在作品中,作家笔下的女性命运似乎都是被预设好了的,她们的存在只为凸显出她们就是破坏机村生态环境及传统文化的帮凶,至于她们本身的存在价值,作品始终都没有进行正面描写。央金对爱情的追求是她体现自我意识的方式,但是,这种追求带来的却是被男性愚弄和嘲笑的下场。桑丹虽然有姣好的面孔,也有些许母性的表现,但是,她仅有的女性特征却被机村的男人们利用和践踏,以至于后来她越来越疯癫,最终成为机村人眼中女妖似的存在物。而色嫫在追求其歌唱家梦想的过程中,阻挠她的并不是自己的懒惰和虚伪,而是那些专门攫取女子美色的官员,是他们让像色嫫一样富有理想和才华的女子失去了公平竞争的机会,最终沦落为男性的装饰品,“她跟在自治州领导后面,一桌一桌敬酒,领导喝酒,她就唱歌,唱老的祝酒歌,唱新的祝酒歌”[5]168。在某些境遇中,女性确实很容易被异化,但是,我们不能就此断定女性的存在永远就要以附属品的方式,以工具的方式存在于男权的叙事话语当中。应该看到,女性也有自己独立的价值追求,有自己独特的不同于男性的生存方式。因此,如果作家在表述生态主义思想的过程中,忽视了对于女性身份恰当的理解和定位,那么,这种表述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作家还不彻底的生态主义思想。

三 男性形象的神化

与作品中的女性形象完全不同,在《空山》中,作家却着力塑造了几位深谙自然、人世真谛的男性形象。正因为他们对于自然和人世独特而深刻的理解,他们似乎被“神化”了。的确,不管是从生态主义发生的初衷来看,还是从最后的诉求来说,重返与自然的和谐,重新对自然、生命产生敬畏感,回归自然,融入自然才是我们的最终目的,因为只有这样,我们才可以从根本上摒弃人类中心主义的思想,才可以真正领略到自然的美。作品中,作家对于“神化”了的男性形象地塑造正是出于这样的原因。

《空山》(卷一)中,作家塑造了两位天性古怪,但却同时对机村的人和自然饱含同情和理解之情的小男孩。兔子自从出生以来就身体羸弱,是“有着一颗大人那样容易受累的心脏,脖子细长、双眼鱼一样鼓突的孩子”[7]16。但是,就是这样一个弱小不经事的孩子,却成了机村人人讨厌的桑丹和格拉家的常客,成了格拉精神上最依赖的好朋友。他使得父亲恩波改变了对桑丹的看法,也使得机村人开始对自己之前对于桑丹和格拉的态度愧疚了起来。可以说,兔子正是用他的童真荡涤了机村人人性中污浊的一面,也因为如此,兔子的死也似乎被作家“神化”了,他的火葬现场什么也没有留下,“地上,除了烧成了赭红色的硬邦邦泥土外,什么都没有剩下”[7]116。他异常干净地离开了这个骚动不安的世界,离开了充满着欺辱、鄙视与仇恨的世界。作品中,与兔子一起的格拉是作家描写的富有神性的另外一个孩子。与兔子的生活环境截然不同,格拉从小缺少来自家庭的关心,更让他的生活糟糕的是,他和母亲是整个机村人欺辱的对象,他短暂的一生中除了兔子对他有过真正的情意外,再没有别的人关注过他的感受,他被人无故殴打,被所有的人诬陷是害死兔子的凶手,可以说,他是一个被整个世俗世界彻底抛弃,而唯独可以自在地生活在兔子的童真、纯洁和自由的世界中的孩子,但是,即便如此,他并没有对这个同样遗弃他的世界进行报复,他深深地爱着疯癫的母亲,爱着虚弱的兔子,当兔子死后,他就整日隐身于山林当中,和动物们成了好朋友。同样,这也是一个被作家赋予了神性的人物,在他的身上,我们被一丝奇异的神奇感所吸引,而这种神奇感正是人因为过分的自私自利而丢失的最初对于自然的一种敬畏和崇敬之情。在《达瑟与达戈》中,另外一位“古怪人”达瑟住在树屋里,整天读书,整日说着疯话。与同时代的索波、央金等年轻人不同,达瑟不会因为一个从机村之外打来的电话而鼓噪不安,也不会因为去干部学校学习而自豪得意,对于他而言,世俗的物质诱惑是一文不值的,他心中所敬畏的正是自然的神奇和人性中的善,然而,在世俗的生活中,他看到的却是人对自然无节制的践踏以及人与人之间冷漠、尔虞我诈的关系,他为此而深深地忧虑着,并用自己的“疯言疯语”劝诫着这些误入迷途的人们。达瑟,也是被作家神化了人物形象之一。作家在塑造这些人物时,是怀着对于自然深深的敬畏和崇敬之情的,是怀着对人性中最朴素最真实的情感的。然而,让人不解的是,在作品中,阿来对于这几位人物形象的塑造都是不约而同地以一些女性人物为铺垫,或者将其作为参照对象。兔子用他的童真和纯洁感化了野孩子格拉,但却忽视自己漂亮的母亲,以至于当别人都在诬陷格拉是害死兔子的凶手时,她比机村的其他人更加疯狂,甚至在兔子临死前都因为这样一个错误而没有好好安慰垂死的兔子。她充满轻信、仇恨和鄙夷别人的性格恰恰成为了陪衬兔子神一般洁净、纯洁和高尚性格的对立面。而对于格拉而言,他的理智、善良和超脱也是由他母亲桑丹的疯癫和堕落所陪衬的,至于达瑟,作家对他随后人生的描写也让人觉得他身边唯一的女性——他的妻子——并没有被这位饱读诗书、深谙自然、人世真谛的“神人”所感化,反而是离他越来越远,以至于最终出家为尼。

阿来笔下的这几位男性人物是特殊的,也是深刻体现作家的生态主义意识的,但是,作家在让这几位人物表述自我的过程中却不经意凸显了一种明显的优越性,这种优越性使得围绕在他们周围的女性黯然失色,甚至充满了一种亵渎“神明”的气氛,因而,读者对于这样的人物形象理解自然要显得狭窄一些。我们在看到他们崇敬自然,融入自然的同时,依旧忽略了女性也是自然的一部分,女性也是被男权主义异化的对象这一事实,因此,对于他们形象地塑造就不能单单体现出一种优越性,而是要将女性在促使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努力过程中所体现的自觉意识充分地加以表达,让男性的“神性”得到应有的回应。

结语

生态女性主义批评的目的并非简单地停留在对男权主义的批判上面,而是“对压迫自然和女性的共同根源——父权制、二元论和统治逻辑的揭示,有很大的启示意义,它提醒生态思想家不能将生态危机的根源简单而且泛泛地归结为抽象的人类中心主义,还必须深入且具体地思考各种社会非正义因素及其产生的思想基础。”[2]128因此,对于一部作品中生态主义思想的解读更应该深入到这样的“思想基础”中去挖掘。阿来通过《空山》所表达的人们在现代化进程中所暴露出来的不知所措,以及人性中疯狂和丑恶的一面是对人类中心主义地深刻揭露和严肃批判,但是,为了更好地理解作品,用生态女性主义的视角对造成这种现象的深层原因进行揭示会显得更加必要。

参考文献:

[1] 阿来.有关《空山》的三个问题[J].扬子江评论,2009(2):3.

[2] 王诺.欧美生态文学[M].修订版.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

[3] 郑湘萍.生态女性主义视野中的女性与自然[J].华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5(6):39-40.

[4] 隋丽.现代性与生态审美[M].上海:学林出版社,2009.

[5] 阿来.空山卷二:[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6] [美]麦茜特.自然之死[M].吴国盛,等译.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99.

[7] 阿来.空山:卷一[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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