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建散文的叙述向度:“新散文”的一种努力

2014-03-12 07:47刘军
艺术广角 2014年1期
关键词:抒情散文作家

刘军

重建散文的叙述向度:“新散文”的一种努力

刘军

“抒情”一词,来源于希腊文,后来经过亚里士多德的转引和理论阐释,成为与叙事、戏剧并称的文学三大类型之一。而在中国古典文学的语境中,抒情更多地指向文学文本的基本品格,并作为诗歌、散文这两大基本文体的特征加以强调,从而与主张人伦教化的文艺思想并峙,形成既两相映照、又互相补充的关系。现代文学观念确立时期,人伦教化的文艺观受到清算,由当时的“选学妖孽、桐城谬种”的极致提法可见一斑;而抒情的理论,却被有选择地继承下来,尤其是在现代散文确立方面,晚明公安派“独抒性灵”的抒情主张,与西方随笔小品一道,共同构成了现代散文的精神源头。

作为现代散文的理论奠基者,周作人在《美文》中首度提出“美文”的概念,从而与传统散文相区别。所谓“美文”,包括两个基本向度,即“记述性的”和“艺术性的”。他说道:“在现代的国语文学里,还不曾见这类文章,治新文学的人为什么不去试试呢?”后来王统照所提的“纯散文”概念,及胡梦华“絮语散文”的提法,其实就是对周作人“艺术性”观点的进一步继承和发展。而“艺术性”观点对应的恰恰是散文的抒情品格或特征。按照周作人的归类,现代散文“可以分出叙事与抒情,但也很多两者夹杂的”,后来一些理论家又补充进来议论(思辨)的因素,这样基本确立了现代散文三种主要的写作方式,即:抒情、叙事、思辨。在具体实践方面,现代散文为后人留下了几座路标——朱自清、冰心、鲁迅。如果仔细研究他们的文本不难发现,除鲁迅之外,另外两位作家的话语风格是以抒情为主的:无论是冰心的内心娓语,还是朱自情的古典抒怀,他们的影响的深远性,为后世的继承确立了某种导向。早在上个世纪30年代,鲁迅先生就开始意识到这个问题,他在《小品文的危机》一文中公开批评道:“现在的趋势,却在特别提倡那和旧文章相和之点,雍容、漂亮、缜密,就是要它成为‘小摆设’”。

可惜的是,鲁迅的警语在后来的创作中并没有得到很好的重视,相反,17年文学所确立的“诗化散文”模式又加剧了散文向“抒情”的倾斜;再加上过度意识形态化所导致的国家抒情机制的确立,在“摧毁”个人化的前提下,公共抒情得到前所未有的强化。抒情成了散文的主要社会功能,写人或记事,游记或哲思,最终的目的几乎都是指向抒情,使散文这一最为自由的文体,简化成了抒情的工具,以至于散文成了人们印象中的“偏软文体”。在此境况下,叙事与思辨不断弱化,甚至成为抒情的铺垫。到了上世纪80年代,虽然有了对三大家散文的反思,但过度抒情的问题依然困扰着散文创作的格局,这引起了理论界的深刻反思。作家孙梨、董鼎山等皆对此有过尖锐的批评,其中汪曾祺先生的观点尤为鲜明,他在1988年为散文集《蒲桥集》作序时强调:“二三十年来的散文的一个特点,是过分重视抒情……散文的天地本来很广阔,因为强调抒情,反而把散文的范围弄得狭窄了。过度抒情,不知节制,容易流于伤感主义。我觉得伤感主义是散文(也是一切文学)的大敌”。贾平凹在90年代初树起“大散文”的大旗,希冀以杂体式写作改变“滥情”的局面;而此时有关刘锡庆“艺术散文”的争论,也表明了散文理论界对散文囿于抒情的某种不安。后来评论家谢有顺也指出,“在今天的散文界,强调‘叙事’要比‘抒情’重要得多,因为诚实地记述(叙事)要比空洞地感怀(抒情)更重要——尽管散文不仅仅是记录,但就散文现状而言,它确实在如何诚实地记述上面临饥饿性的匮乏,相反,抒情却显得过于奢侈了”。

90年代散文创作格局的多元化,迎来了散文思维模式的多样、丰富、开放。在文化散文、历史散文、学者随笔的创作中,思辨的色彩明显得到加强,甚至取代了以抒情为主的写作方式。然而,另一个问题接踵而至,以余秋雨为代表的文化抒怀,又开启了另一种公共写作的模式,历史、山水的宏大所指又一次淹没了真实的个体,散文界弥漫着尚大之风。另一方面,90年代随着市场化对文学的冲击,散文的软化、平面化和轻快化的一面也显现了出来,众多文本成为吟咏个人情性、装点日常生活情致的饰品,小女子散文和大量的报章短制即是此类。总体来说,90年代散文热潮的下面,依然是散文“个性、伦常、人情”的匮乏,散文学者楼肇明给出了一个恰当的评语:“繁华遮蔽下的贫困”。

发端于90年代末的“新散文”运动,正是对长期以来散文界公共写作模式的反拨。他们集中的亮相是在1998年《大家》杂志推出的“新散文”专号上,代表作家有张锐锋、宁肯、于坚、祝勇、庞培、周晓枫等。进入21世纪后,又有更多年轻散文家步入其阵营,如格致、塞壬、杨永康、傅菲等。他们的探索方向集中在散文文体的突破方面,以与众不同的形式化写作作为切口,对传统散文模式的颠覆既深入又全面,其先锋性、实验性也迅速引起学界的关注与讨论。

海德格尔指出,艺术的本性是诗,诗的本性是真理的建立。散文作为文学的一种,除了呈现审美情感之外,它还是探索真理的有力方式。在探索真理方面,与抒情的方式相比照,叙述和思辨的方式显然有力很多。这也是新散文运动中,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作家采取场景叙述与智性写作的重要原因。张锐锋在“新风格散文研讨会”上表示:过去散文中更多的是讲述,今天更多的是描绘,描绘变得十分重要。为什么要描绘呢?在某种意义上说,描绘在文学手段上是重要的,只有在描绘中,才能一点一滴地把个人的感受渗透到文本中,这是一个文本革命的重要起点。过去是一个视角,今天是多个视角;过去是感受性的,现在是解析性的。在他的发言中,讲述和描述这两个词语成为新旧散文区别的峰岭:描述指的是对细节场景的叙述;而讲述则意味着作者介入作品的姿态,意味着更多主体性的情感判断会外溢出来。

叙述或者说叙事,本来是小说诗学的范畴,但在新散文的实践过程中,这一小说的元素同样得到作家们的重视,他们采取移植的方式,使叙述在新散文文本中得到确立,成为诸作家切入世界的有力武器。这也改变了散文长期以来过于强调抒情的路子,使散文的写作方式由平面走向立体。在新散文文本中,找不到过多的内心私语或激昂的议论,他们纷纷以场景、细节的叙述完成话语的呈现,应该说,以往没有任何一种散文创作现象像“新散文”这样让人们关注起散文的叙述方式。

新散文的作家们痛切感受到单一抒情的模式对散文文体的深刻限制,在文体探索的总体格局之下,调整了散文的写作方式,把叙述推到了散文写作的前台。在保持散文主体性、情感性的基础上,大胆撷取小说、电影、戏剧的表现手法,并在叙述成为基调的情况下,融进“复调”“反讽”等具体手法,按照现代人的无定形的情绪和微妙的意识流动,创造出新的营构方式,这自然有效地丰富了散文文体的艺术表现力。在叙述的推进上,新散文一些作家采取了底层叙事的视角,让写作回到大地之上,用生活或历史本身的复杂逻辑去构筑作品。张锐锋、庞培、于坚都是从自己的日常生活入手,于坚甚至提倡“回到常识,返回事物本身”。他们的散文无一例外地具备了“手记”的特征。

张锐锋散文总是以个人的灵动感觉和独特的童年视角来描述、重构世界。在他那底层式的叙述之下,遮蔽的栅栏得以拆除,生活得到还原,读者对那些容易被忽视的生活重新打量,重新体验那些本真。例如其作品《月亮》,抛却了传统,以相当个人化的方式展开叙述,他首先从婴儿时期写起:

接着,我发现了更大的光亮,它来自窗外。我在一个狭隘的空间里仰望到了更加博大的东西。人们营造的房子仅仅是为了将自己与那窗外苍白而浩淼的光隔开来,这样灯光便能把人的影子投射在墙壁上。白色的墙壁,沉重的影子。我还是透过窗子看到了一个镰形的发光物,贴在玻璃上。我当然并不知道它是月亮。

以这样的方式来写月亮,作者找到了重写自己“那一个”月亮的契机。于是,接下来作者自信地讲述着他成长过程中的那一个个月亮,并因之获得了对于那年年月月照耀人间的月亮一次又一次的新奇的感知。在母亲怀抱里见到的月亮,在乡村戏曲演出空场上见到的月亮,在教室里老师在黑板上所画的月亮,听到的关于月亮的传说,激发起少年无尽遐思的月亮,等等。关于月亮,文化中既留存着无数的诗文,每个人又拥有着自身的体验,按说再熟悉不过了,但在张锐锋独特的叙述之下,他笔下的月亮却给我们带来了高度陌生化的阅读体验,达到了一种去蔽的状态。另一方面,童年叙述视角也是张锐锋散文的一个重要特点,他的这种视角与独特的感知世界的方式又是相吻合的。人成长的过程,实际上是一个不断符号化、程序化的过程,习惯了既定的理论和成见,失去了对生命的新锐感觉,也失去了对事物的本真判断。张锐锋的“童年化”叙述,正是为了祛除人们认知过程中积累起来的成见,恢复心灵的朴素状态,从而以一种新的眼光打量世界。童年记忆的诉说是他的一种叙述策略,是童年与成年、过往与当下的一次沟通,是成年对童年的一种反思。如《和弦》中描写的,连绵的雨水冲塌了家里的后墙,接下来是紧张的修补。对于成人来说劳动并不轻松,而在幼小的“我”看来,却从中看到了世界的诗意的部分。

可以这样说,张锐锋散文沉思的品质在某种意义上是由其独特的叙述挖掘出来的。

与张锐锋的作品类似,庞培的作品也注重对童年生活的回忆与描述,不过,与张锐锋“童年化”叙述视角不同,庞培采取了一种旁观式的叙述视角,类似于罗兰·巴特的零度写作的小说创作理念。他特别关切细小具体事物的呈现,所描述的都是从具体的事物和意象开始,笔下展示的是一般人的生命场景和人情风物。庞培的童年记忆几乎都是场景描写与铺陈,写得极其舒缓和自然,个人视角隐藏极深,深入地挖掘了个人体验、私人化记忆中包含着的人类普泛性的情感、情调和韵律,让人感受远离时尚的古朴乡村,人类童年所具有的令人心悸的美感、温情和刻骨铭心的辛酸与痛楚。《乡村肖像》勾画的都是人们所熟悉的乡村场景,如《摇面店》《小学堂》《白铁匠店》《乡村教堂》《茶馆》等,但是庞培却能细细体味出深藏在这些场景背后的人生情趣与奥秘。在《乡村教堂》里,庞培打开了人们被时光尘封的记忆,细致入微地“画”出了乡村教堂的肖像,同时也写出生活在江南乡村的修女们不知不觉“本地化”的过程。《摇面店》里顾老板对世事的变换、时代的变更习焉不察,安分守己、顺应天命地度过自己平淡的一生。《小学堂》里,年轻的乡下小学教员夫妇对人心世道置若罔闻,怡然自得地生活在个人的自在自足的世界里。这些普通人的生死哀乐,其实正是整个人类原初本真的生活状态和生存图景。庞培把他对转型时期的中国文化的思考和对已逝传统文化的追想,转化为对具体场景、事物的关切。他的散文展示了作为一个诗人的人生识见和感悟,它是来自作家生命深处的心灵震颤,但是庞培在情感表达上非常克制、节省,不像张锐锋那样锐利、张扬。庞培的散文善于通过描绘一个一个寂静的画面来营造诗意的怀旧氛围,笔调阴郁、沉缓,具有强烈的情感渗透力。

新散文诸作家非常强调“在场感”,所谓“在场感”指的是笔下事物的冷静呈现,是对日常生活场景的真实还原,既非事物的简单罗列,更不是主体感觉、判断、情绪的覆盖。宁肯在其《虚构的旅行》序言中谈到,“我一再强调状态(在场)与视角,是因为这两个词在散文叙述中非常重要……散文是一种现场的沉思与表达。散文应该像诗歌那样是现在时,至少是共时的,而不是回忆过去时”。他的《天湖》《沉默的彼岸》《虚构的旅行》等作品,在叙述上采取了影像语言长镜头推进的形式,作者自己在其中充当一个冷静的凝视者角色。对“在场感”的营造意味着创作主体更多地采取了旁观者的位置,这自然也导致了叙述视角的变化,即第一人称向第三人称的转化。陈剑晖在其《中国现当代散文的诗学建构》中认为,90年代以来,大陆散文的创作基本上由过去的主体性叙述转向多元叙述。所谓多元的叙述,既包括第一人称叙述,也包括第三人称和第二人称叙述,甚至一部分作者还尝试叙述视角转换的写法。如祝勇的《一个军阀的早年爱情》,作者在著作中对其做了详尽的分析。叙述视角的变化对阅读接受过程的影响是显著的,“我”不再等同于作者自身,“我”既可能是个亲历者,也有可能是个旁观者。这就使散文文本中增添了“隐含作者”的因素。除此之外,一些散文作家在展开“在场”叙述的同时,出现了自觉的对话性,更加注重“你”的在场,而“你”的身份在具体文本中并没有具体性的指向,更像是作家所设定的一个理想读者,类似于现代叙事学中的“隐含读者”。

无论是“复调”“零度写作”还是“叙述视角”“隐含作者”,这些概念皆属于现代叙事学的范畴。新散文在其文本实验中普遍借鉴了这些理论,当然在叙述的进行方面,诸作家并非是一种统一的步调,他们各取所需,将叙述的多元性呈现出来。比如在另外的新散文作家周晓枫、格致、于坚那里,他们直接借鉴的是一些现代主义的叙述手法,而非系统的叙事理论,形成个性化的叙述风格。吉林作家格致采取了隐喻性的叙述手法,与传统的象征式或转喻式区别开来;周晓枫采取了跳跃式的叙述,在场景叙述的基础上,打破了事件与事件的连续性,比如其作品《你的身体是个仙境》《桃花烧》等;而于坚则大量使用了反讽的叙述,他的《装修记》《治病记》中到处都是粗糙坚硬的生活细节,具有十足的反形式主义和技术主义的特征。于坚的这种来自于日常生活的大白话式的叙述话语,是对现有的话语秩序,包括传统中典雅庄重、哲理或知识炫技的叙述话语的挑战。他的反讽和戏谑叙述来自个体的存在本身,建立在琐碎的生活细节和个人的生活经验之上,表面观之格调不是那么高,但在本质上,却有一种先锋性贯穿其中。在更年轻的作者塞壬那里,她以极富痛感的文字,直接呈现一个个事实,并凭借天赋的直觉,迅速拨开俗世的浮尘、杂质,显示生活的真相。这种叙述看似平实,实则锐利、直接,有力地击打着读者的眼睛,让人想起海明威的小说语言,以及其语言所刮起的一场风暴,概括起来,她的直达事物内核的叙述非常有冲击力。

新散文作者们在写作手法上所做出的变革,不仅大大拓展了散文的叙述空间,充实了散文文体的不同侧面,而且对散文的审美格调也产生了重大影响。他们在文章中所勾画的场景世界呈现出不同于以往的色调,它们既不是中国现代散文宏大叙事中的意义背景与主题象征,也不同于古代小品里那种悠闲天地与托物言情。作家们力图从过去时代主流话语的遮蔽下挣脱出来,从一己的情感体验与思考出发,构筑一个属于作者的个人化的、具有独到审美体验的话语世界。当然,叙述的过于“深入”也会带来一些负面的影响,其中包括:因专注于现代叙事理念的融入而造成的散文“小说化”问题,某些越界的写作模糊了小说与散文的基本界限,使“故事”的锋芒掩盖了散文本体的情思与智慧;其次是叙事所带来的张力也影响到了读者的阅读心境,读者与文本间自由、平淡、从容的天然平衡被打破;最后,一些文本中场景叙述的不断推进,造成了物象堆叠、繁密的细节纷涌而来的局面。这又走向了另一个极端,即技术至上、形式至上的写作遮蔽了主体应有的沉思与情感体验。如何克服上述缺憾,使叙述成为散文诗性品格的重要推动力,并平稳地从高处的河床中缓缓落下,是新散文诸作家在其后的创作实践中必须面对的问题。

刘 军:文学博士、河南大学文学院副教授,从事当代小说、散文的理论评论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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