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铠毓,王玲杰
(广西大学 政治学院,广西 南宁 530004)
自《〈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以下简称《导言》),马克思在思想上已经摆脱了黑格尔哲学体系的束缚,从唯心主义向唯物主义转变、从革命民主主义向共产主义转变。他得以转变的基础是对德国现状的批判。文章一直紧密联系德国现状,客观的具体的历史是马克思研究社会问题和社会发展的基础,同时也是唯物史观的出发点,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体系同样是基于对宗教、旧哲学和旧制度的批判而来的。所以,把握《导言》的思想,就要把握马克思对于当时德国状况的科学分析和辩证批判。
《导言》前七个自然段是对宗教的批判,立足于德国宗教现状。德国1843年的宗教(反宗教)状况就世界而言较先进,德国在反宗教方面领先于欧洲,并出现了很多反宗教的思想家。马丁·路德是16世纪的宗教改革家,费尔巴哈在德国关于无神论的主张进一步指出,所谓的宗教不过是人们对尘世的恐惧的拟人化表达。“人对上帝的意识就是人对自己的意识,人对上帝的认识就是人对自己的认识;上帝的本质就是人的本质,神学就是人本学。”[1]11神性就是人性,进一步揭示出了宗教的虚幻性。马克思之所以要对先进的德国宗教理论进行批判,原因如下:第一,“对宗教的批判是其它一切批判的前提”[1]13。马克思批判的中心是“黑格尔法哲学体系”及其影响下的德国现状,要首先澄清现实和宗教的区别,要正确指出宗教与现实的联系,“谬误在天国的申辩一经驳倒,它在人间的存在就陷入了窘境”[1],进而分析宗教带给人民的灾难,把斗争的矛头直指现实社会,“因此,反宗教的斗争间接地就是反对以宗教为精神慰藉的那个世界的斗争。”[2]1第二,把人从宗教中解放出来,构建历史唯物主义的主体。“人创造了宗教,而不是宗教创造了人”[2]1是《导言》的逻辑起点:宗教和社会制度都应该从人的角度阐述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观点,人不依赖任何主观的东西,只是自然界和人类社会的产物。第三,从对宗教的批判中找出宗教、人民与国家(政权)的关系,提醒人们脱离宗教的桎梏,回到现实的世界中来。“宗教批判使人摆脱了幻想,使人能够作为摆脱了幻想,具有理性的人来思想,来行动,来建立自己的现实性。”“人的自我异化的神圣形象被揭穿以后,揭露非神圣形象中的自我异化,就成了为历史服务的哲学的迫切任务。于是对天国的批判就变成对尘世的批判,对宗教的批判就变成对法的批判,对神学的批判就变成对政治的批判。”马克思肯定了截止到“今天”哲学家(反宗教思想家)所作的贡献,指出了以往宗教的虚伪性。但是又对他们的批判表示不满,为批判宗教而批判宗教,走得不远,也不可能走远。真正应该做的是什么呢?不是创立新的宗教,是彻底消灭宗教存在的根源——尘世的根源:法律、政治,也就是对政权的批判,马克思指出了宗教与德国(尘世)现状的直接关联。在对宗教的批判中,提到了人的异化现象,这里的异化不是政治经济学的概念,而是对宗教的批判,宗教把属于人的东西变成神的,从而压迫现实的人,使人非人化,这也是宗教最为劣根的地方。
马克思对宗教的批判,还要引出人的本质问题,“人是人的本质”,即人的本质是现实的、具体的;是由社会关系决定的;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是诸多社会关系的统一,以此摧毁宗教的谎言,摆脱了宗教对人的异化,是论证人是人本身的第一步。人的概念的澄清是确立历史唯物主义的前提。
就欧洲范围而言,德国是落后的。19世纪初,英、法已经相继确立资本主义制度,完成了产业革命,社会迅猛发展,而德国的封建势力仍然很强大。在马克思撰写《导言》之前的1843年1月31日,德国政府发出了“书报检查令”,表现了大量逆历史潮流的专制行为。“也就是说,当英法的无产阶级在为自身解放而同资产阶级进行斗争的时候,德国的问题还停留在上一个时代”。青年马克思对德国的这种处境十分痛恨。马克思已经明确意识到,解决德国的问题需要从德国现实的国情出发,相对于对宗教的批判,德国社会的批判更具有现实性。德国为什么会落后?这是马克思在批判德国社会时的逻辑起点。从历史角度看,“德国历史上有过一个引以为豪的运动”[2]3,这一运动是指路德的宗教改革,宗教改革在德国历史上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它开启了一个新的时代。路德用理性来证明教义的合理性,理性成了最高的裁判者,这就为德国哲学的理性权威和思想自由提供了基础,思想成了一种权利,而理性的权能变得合法化了。从这一点来讲,德国应该是欧洲各国的楷模,应该是不批判的地方,但是“我们和现代各国一起经历了复辟,而没有和它们一起经历革命。我们经历了复辟,首先是因为其它国家勇敢地进行了革命,其次是因为其它国家受到了反革命的危害;在第一种情形下,我们的统治者感到害怕,在第二种情形下,我们的统治者没有感到害怕。我们往往只有一度,在自由被埋葬的那一天,才在我们牧师的领导下,处于自由社会。”[2]3一方面,宗教改革为除德国外的各国理性开辟了大门,但是德国仍然徘徊在黑暗的统治下;另一方面,德国只有复辟,没有革命。看上去是因为德国统治者的强权专制,但是说明先进的德国思想没有像其他国家那样变成现实的革命实践活动。对于德国社会客观状况,马克思在《导言》的第14、15段又继续阐述了卑鄙的德国政府和奴性的德国各阶级,深刻地揭露了德国的丑陋。马克思对德国状况的描述是具体而客观的,马克思从德国落后的现状出发,提出自己对德国的态度,同时也是历史唯物主义观对旧制度、不符合社会历史发展规律的制度应有的态度,“应该向德国制度开火!一定要开火!”马克思已经把斗争的对象从宗教加深为德国现实的制度,并对制度批判的原则方法进行了比喻和阐述,“在同这种制度进行斗争当中,批判并不是理性的激情,而是激情的理性。它不是解剖刀,而是武器。它的对象就是它的敌人,它不是要驳倒这个敌人,而是要消灭这个敌人,因为这种制度的精神已经被驳倒。”[2]3-4马克思在《导言》的第17段,阐述了德国革命对于世界的意义,“因为德国现状是旧制度的公开的完成,而旧制度是现代国家的隐蔽的缺陷。”马克思在分析德国现状及德国应产生的革命时是具体、全面而客观的:纵向上,批判从本国制度、思想、统治者和其他受压迫阶级出发;横向上,批判又从各国和德国的比较及德国革命与各国之间的关系出发,是历史唯物主义观中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的具体体现,历史唯物主义解释社会现象从来都不以形而上学的观点为基础,历史唯物主义解释历史发展和历史事件都是以客观、具体的社会经济基础和由社会经济基础下的具体的人的活动出发的。
对德国社会现状的批判是对黑格尔旧哲学批判的基础,哲学必然生存在现实的土壤中,这个土壤就是德国的现状。马克思提出,德国的现状落后于欧洲同时代水平,所以已经没有批判的必要,要做的是消灭。这种消灭就是要把德国来一个颠覆。颠覆的对象首当其冲便是德国的法律和政治,而法律与政治存在的“理性根据”就是德国的国家哲学——黑格尔哲学。这是马克思的智慧之处,也是其对唯物史观的运用之处,因为以往的革命都是“革”统治者的命,马克思在文中没有明确提出对某个统治者的反对,而是针对整个德国社会的意识形态进行批判。
从马克思对宗教的批判到对黑格尔哲学的批判可以看出,旧哲学对人的束缚同宗教对人的后果是一样的,所以把人从旧哲学中解放出来也是《导言》的一个重要任务。但是按照唯物史观,社会意识由社会存在决定,那么对哲学这种意识形态的批判还是不彻底的,彻底的是摧毁社会意识存在的物质基础,马克思不谈改变经济举措而以哲学和法律为目标,在文中马克思给出了答案。马克思把德国旧哲学比作“本世纪所谓的问题所在的那些问题的中心。”[2]7因为“在先进国家是同现代国家制度的实际脱离,在甚至还没有这种制度的德国,首先却是同这种制度的哲学反映的批判脱离。”也就是说,对哲学的批判应该首当其冲,现实国家制度需要批判,人们观念中的国家制度更需要批判。这是马克思对历史,尤其是对德国历史的过去、现在和未来的科学分析。对哲学的批判是德国具体、迫切的需要,是德国的“特殊国情”,因为德国的特点是哲学先于生活,哲学指导生活。马克思具体地批判了德国现存的“理论派”和“实践派”,这二者包括了当时德国哲学的大部分,他们的根本错误在于割裂了理论和实践的关系。“当时对德国社会制度的批判存在两种倾向,一种是一部分资产阶级自由主义者组成的实践派,企图直接行动来改造社会,忽视哲学批判的作用;另一种是由鲍威尔为代表的柏林自由人组成的理论派,轻视实践,轻视现实的政治斗争,把一切斗争归结为理论斗争、思想革命。”[3]45马克思在《导言》第23段批判了“实践派”的观点,“不在现实中实现哲学,就不能消灭哲学。”[2]7在《导言》第25段对“理论派”进行批判,“不消灭哲学本身,就可以使哲学变成现实”。“实践派”和“理论派”的错误就在于一个试图在实践中直接解决哲学问题,一个试图在哲学中解决哲学问题,二者都割裂了现实和哲学的关系(即实践和理论的关系)。经验论和唯理论是古典哲学争论不休的话题,哲学界有人认为康德的批判终结了争论几个世纪的话题,但真正解决这一问题的恰是马克思在《导言》中的论述,马克思对这两者的批判不仅停留在批判本身,而且为科学的哲学找到了符合历史规律的出路。马克思又从德国和西欧各国的现状和国家意识的比较中得出了这样的结论“德国人在政治上考虑过的正是其它国家做过的事情……那末德国的国家学说的现状就表现了现代国家的未完成,表现的现代国家的机体本身的缺陷。”[2]9马克思看似没有批判黑格尔哲学,似乎承认黑格尔哲学现阶段代表了“现代国家的未完成”,就是资产阶级革命还未完成,对于黑格尔那个时代来讲,这种意识是超前的,马克思也对这种意识超越物质的现象加以解释,“脱离生活的思维只在德国才有可能产生,那末反过来说德国人之所以有可能从现实人抽象出现代国家的思想形象,也只是因为现代国家本身是从现实人抽象出来的”[2]9,这种理论并不违背社会历史规律,恰好是符合的,是“人”产生的。马克思针对黑格尔的法哲学中关于国家、市民关系作一小结,说明国家无论在制度还是现实中,都是现实中的人实现的。马克思明确了解决这一问题的路径是“会集中于只用一个办法即通过实践才能解决的那些课题上去。”[2]9-10这是马克思在文中第一次单独、正式地提出实践这一问题,这个“实践”概念与“实践派”的概念截然不同。马克思在《导言》第27段又提到了“实现一个原则高度的实践”,这是与旧资产阶级革命完全不同的实践,甚至可以理解为“社会主义革命”的一个想法。马克思在《导言》第28段提出了唯物史观最具分量的观点“批判的武器当然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物质力量只能用物质力量来摧毁;但是理论一经掌握群众,也会变成物质力量。理论只要说服人,就能掌握群众;而理论只要彻底,就能说服人。所谓彻底,就是抓住事物的根本。但人的根本就是人本身。”[2]10《导言》的全文也不过是为了得出“人是人”的概念,“批判的武器”是指理论,“武器的批判”是指“物质力量”,他指出了理论转变物质力量的方法,就是让人民群众掌握理论,这里已经凸显了“群众”这一概念在《导言》中乃至唯物史观中的分量,马克思整篇文章对宗教和德国现状的批判无非是要得出旧“物质力量”需要同为“物质力量”的“掌握理论的群众”来摧毁。在这一段话的论证中,马克思已经把理论的合法性加以具体的规范:“掌握群众”、“彻底”和“抓住事物的根本”,即符合“客观实际”与“客观规律”。《导言》虽然没有明确提出实践的标准,但是已经指出了“群众”是整个历史的关键。既然“群众”是历史的主宰,那么“群众”就不能依赖任何物质以外的东西。“而‘人的根本就是人本身’。这个论断可以说是马克思的‘本体论’的根本——把对人的追问彻底地诉诸人本身。”“把人从非人的存在中‘解放出来’,这就是马克思为新哲学提出的使命。”[4]101至此,马克思完成了对黑格尔及德国旧哲学的批判,把哲学的视野从宗教、制度和国家中移回人本身,把人本身作为哲学的起点,同时也为历史唯物主义找到了科学的本体——人本身。
马克思把具体的历史的人看作整个国家乃至历史发展的根本,已经完成了唯物史观理论层面的阐述,但是这些批判还仅停留在“意识的层面”,“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2]19马克思同旧哲学家的区别就在于他不仅“解释了世界”,而且对新世界有具体的构想。
马克思首先证明他对德国的期望是符合实际的。“那么,德国解放的实际可能性到底在哪里呢?”[2]14马克思所说的这种革命一定不是资本主义革命,虽然他没有明确社会主义革命的概念,但是这是一个关乎人类解放的革命,是把人从一切束缚人发展的东西中解放出来的革命,是根本解决人的异化的革命。这种革命首先的疑问就是人的“解放何以可能?”马克思在《导言》中以历史唯物主义视角,从德国的历史和现状阐述了这种革命的“可能性”。德国历史上的宗教改革是理论的解放。所以,对于德国而言,这种解放也应该从思想中开始,即从“哲学家的头脑开始”,因为德国官方的哲学(黑格尔哲学)是个绊脚石,《导言》已经毁灭了这块绊脚石。这是德国历史上的优秀传统和革命的应然起点,同时,德国革命又面临着重大的困难——“革命需要被动因素,需要物质基础。理论在一个国家的实现程度,决定于理论满足这个国家的需要的程度。”[2]10这是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的具体呈现,是社会生产力没有发展到一定程度,上层建筑就没有条件改变的另一种论证。根据马克思的分析,德国是落后于英、法的,按照唯物史观,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德国的经济基础是不能引出这个革命的需要,但是德国的矛盾在于人民迫切需要这种革命,而且德国在理论上已经超越了资本主义革命的阶梯。这些结论尽管依旧没有在德国实现,但是就德国先进的“旧哲学”而言,已经超越了欧洲的现实,这一结论同样是从马克思具体的调查和实践中得出的。1843年10月,马克思与在巴黎和法国的民主主义者、社会主义者以及德国的正义者同盟盟员建立了联系,观察了那里的工人运动,同时也是建立在马克思对德国社会的现状理解上的。在《导言》的37和38段中,马克思有着对德国制度和市民社会具体的考察,他描述了黑暗的德国统治,概括了以往革命的本质,“就是市民社会的一部分解放自己”,而德国需要的革命(社会主义革命)是“解放整个社会”。这种“所有人的解放”或者“整个社会的解放”需要这样一个阶级来扮演:第一,它是社会的普遍代表;第二,该阶级的要求和权力是社会本身的要求和权力;第三,这个阶级是“一个被彻底的锁链束缚着的阶级”。马克思明确指出了这一阶级就是无产阶级,而且这个阶级正在不断壮大。马克思通过一步步的论证,终于得出了无产阶级解放社会这一结论。这一理论与唯物史观的联系在于:第一,马克思分析了德国的具体状况,从当时具体的历史出发;第二,马克思对社会各阶级有着具体的分析,尤其是对无产阶级进行了分析,
“德国革命的可能性在于形成了工业无产阶级,阐述了无产阶级由于其历史地位而具有的世界历史使命”[3]45-46;第三,德国革命的落脚点在人身上,“德国人就会解放为人”“德国人的解放就是人的解放”[2]15,正是由于这一结论的得出,才使得整个唯物史观完整。马克思用这种方式得出了唯物史观的方法论,也是第一次用这种方法从理论上解决德国革命的问题,从整体而言,唯物史观就是要得出人是社会历史的中心,人的解放必然是历史发展的方向,没有对人类历史发展的科学预测,就不能构成完整的唯物史观。
马克思从宗教的批判、德国社会的批判、黑格尔哲学的批判到革命的批判,从德国的历史、现状和未来的基本脉络进行,从具体的历史的社会物质条件出发,对国家、社会和意识领域进行综合分析和批判,并把整个历史的根本归结到人本身,科学地把无产阶级推上了历史的高度,让人重新成为历史的主宰者。当时的马克思还没有给《导论》的体系命名为唯物史观,但是从《导论》中不难发现,马克思已经摆脱了旧哲学的束缚,重新树立了人的形象,并在此基础上完成了社会历史领域上从唯心到唯物的转变。《导言》不仅是对于唯物史观的具体阐述,还为后人提供了一种尊重历史和现实的态度,一种永恒的批判精神。
参考文献:
[1] [德]费尔巴哈.基督教的本质[M].荣震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
[2]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
[3] 顾海良.马克思主义发展史[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9.
[4] 孙正聿.解放何以可能——马克思的本体论革命[J].学术月刊,2002(9):96-1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