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 平
很多语文教师在讲解《世间最美的坟墓》时,遵循的是“写了什么”和“怎么写”的思路,这是从“意思本位”出发来解读文章的。但笔者认为,合理的或者真正到位的文本解读首先要解决的是写作动机问题,即“为什么写”,只有在“意图本位”的视角下,从作者的写作意图出发,才能读懂这篇文章的“皮里春秋”。
要回答这个问题,首先要关注一直被我们忽略的文章的副标题——“记1928年的一次俄国旅行”。这个看似简单的副标题其实蕴含着非常丰富的信息,比如这次旅行是怎么去的,谁邀请的,邀请者出于什么目的。不弄懂这些问题,就很难理解茨威格为什么要写这篇文章。
1928年是托尔斯泰诞辰100周年,苏联政府通过高尔基邀请茨威格等人,目的是要让这些学者、作家、记者向世界介绍新生的苏维埃。在这之前,萧伯纳、威尔斯等人都已去过,他们对新生苏维埃的印象截然不同,有的觉得“热情满怀”,有的感到“失望沮丧”。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茨威格早就想去看看,这是一次好机会,于是,他欣然接受邀请,到苏联进行了14天的旅行。
然而,他看到了什么呢?14天里,“他有时赞赏,有时厌倦,有时欢欣,有时生气,始终是一股介于冷与热之间的交流电”。他看到了人民被激发起来的神秘热情和无法遏止的冲动,但又看到了混乱、无序和狂躁。他更看到了很多虚假的东西:“还不怎么识字的马车夫手里拿着书,那仅仅是因为那是书”;“12岁的小姑娘的课桌上放着黑格尔的著作”。他敏锐地感觉到这是把虚假的东西给别人看,这是在欺骗他们,并非要人们了解真正的苏维埃。他又看到他们的忙忙碌碌而毫无效率,看到官吏们忙于批条子、签文件,该办的事杂乱无章。
这些景象与茨威格所追求的自由、民主、平等、和谐、博爱的价值观相冲突,我们可以想象他当时内心有多复杂。
如何将自己见到的景象传达给世界呢?直接表达不是茨威格的文风,也不符合他的性格,他擅于将感受非常隐晦地藏在文字当中,读者非多次细细品读而不能得知。
“我在俄国所见到的景物再没有比托尔斯泰墓更宏伟、更感人的了。”劈空而来的第一句,就带着强烈的感情。许多教师解读此文,很容易掉进程式化的思维:托尔斯泰的墓很美,那是因为它朴素。这样的解读方式看似合理,但是掩卷沉思,这种解读却存在着很大的问题,因为这样的解读是等级观念支撑下的解读,它和茨威格的价值观是完全矛盾的。托尔斯泰穷极一生所追求的就是自由平等,死了难道却有了平凡与伟人的分别?
“这将被后代怀着敬畏之情朝拜的尊严圣地,远离尘嚣,孤零零地躺在林阴里”,更是另有他指。“将被”,意思就是说现在还未被人“敬畏”和“朝拜”,那么现在的人对托尔斯泰,或者对托尔斯泰墓是怎样的态度?不急,我们继续往后读,笔者发现有句话很是意味深长地回答了上述问题:“人们却总是怀着好奇,去破坏伟人墓地的宁静”;“这里,逼人的朴素禁锢住任何一种观赏的闲情”。“好奇”和“观赏”代替了“敬畏”和“朝拜”,保护托尔斯泰得以安息的唯一东西——“人们的敬意”荡然无存。这不是个人心情的转变,而是整个社会价值取向的体现,这不正是茨威格对当时苏联社会的浮躁、虚假颇含深意的批评吗?
美国总统肯尼迪说:“评断一个国家的品格,不仅要看它培养了什么样的人民,还要看它的人民选择对什么样的人致敬,对什么样的人追怀。”托尔斯泰的墓在当时“无人守护,无人管理,只有几株大树荫庇”,虽然对托尔斯泰的漠视和遗忘体现了当时的苏联对自由、平等、博爱的遗忘,但是简单的几个字透漏出的更是茨威格深深的叹息。
与当时茨威格对苏联的观察相联系,“恰恰是不留姓名,比所有挖空心思置办的大理石和奢华装饰更扣人心弦”一句中“挖空心思置办的大理石和奢华装饰”就不仅仅是一般课堂上所分析的“反衬”手法那么简单了,在笔者看来,这更是对当时苏联对外国作家虚假地展示国内情况的喻指。
茨威格在为托尔斯泰的自传体剧本《光在黑暗中发亮》补写的尾声中写道:“回答暴力的真正手段不是暴力,而是通过容让使暴力不能得逞。”他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即使在苏联看到了这么多虚假、狂躁和专制,但是他仍然相信,这个国家和这个国家的人民最终会找到整个社会最核心的价值:自由,平等,真实,博爱。“在今天这个特殊的日子里,成百上千到他安息地来的人中间没有一个有勇气,哪怕仅仅从这幽暗的土丘上摘下一朵花留作纪念。人们重新感到,这个世界上再没有比这纪念碑式的朴素更打动人心的了”,这正是茨威格从一颗博爱之心出发,用含蓄的方式对当时苏联作出的深深希望和祝福。
过去我们只是关注了文本的内容和形式,忽视了对作者写作意图的深入思考,才导致只看到了这篇文章浮于表面的浅层内容,没有读到它暗藏其中的撼人心魄的感情,既没有感动教师,更遑论感动学生了。从“意图本位”出发,再读文章,从未有过的感情冲荡让人不禁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