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在言外 情在留白
——浅析老版《小城之春》的隐喻性

2014-03-12 14:20苏州大学凤凰传媒学院215123
大众文艺 2014年12期
关键词:小城隐喻意象

朱 壹 (苏州大学凤凰传媒学院 215123)

意在言外 情在留白
——浅析老版《小城之春》的隐喻性

朱 壹 (苏州大学凤凰传媒学院 215123)

费穆导演拍摄于1948年的影片《小城之春》,如今赏来仍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在那样的历史年代,该片曾因流露出对个人情感的关注而备受争议;同时,作为心理电影和诗化表达的典型,《小城之春》黑白影像里迸溅的人文光点,写意风采间的悠远韵味,使之突破争议泥淖,成为影坛经典。尤其是影片的隐喻特质,使得原本简单的情节具备了隽永的光彩,诗般的意境,为本片注入了丰厚的思想内涵。本文旨在从台词和意象两方面,浅析《小城之春》的隐喻张力,从而更好地理解其艺术价值。

小城之春;隐喻;台词;意象

《小城之春》讲述了战后发生在南方小城的一段凄美的多角恋情,全片贯穿着一条“情与礼”的冲突线,最终以“发乎情、止乎礼”的选择作结。影片的突出特征在于以优美、精致的艺术形式,真实生动地表现了中国知识分子的人性情感、道德伦理、民族心理和行为方式。费穆是按苏东坡《蝶恋花•花褪残红青杏小》词的意境和韵致构思全片视听形象的,“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本该充满希望的春天,在满目残垣断壁的小城里,只会更映现出内心的寂寞。虽然全片只有5个人物,情节并不复杂,一切都显得淡淡的;但《小城之春》的电影语言又充满了延展性,为观影者提供了宽广的想象空间,于是在这清浅的故事里注入了意蕴丰厚的“情”与“味”。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正是影片的隐喻性,充满了张力,丰富了该片的思想内涵,创造了回味悠长的诗化艺术境界。

一、 台词显隐情

语言的介入增强了电影的表现力,精彩的台词不经意间就显露了人物细腻的情感世界。“电影隐喻性不仅依靠蒙太奇的表意、画面的景深来表达其功能,电影文本也发挥着重要的隐喻作用。”《小城之春》中的台词其实并不多,可对其稍作分析,就能发现看似漫不经心的言语,实则别有洞天。

1.内心独白

《小城之春》的开头部分,就展现了女主角周玉纹的内心独白,如此长篇幅的画外音在同期的影片中是非常少见的。慢条斯理的女声缓缓道出了故事背景,从话语中可以读出戴家的过往和现状,这是显性的信息;但影片中的独白并非一味遵循经济化的叙事策略而平铺直叙,在介绍基础情况的同时玉纹的隐性情绪也喷薄欲出。

“住在一个小城里,每天过着没有变化的日子。每天早晨买完了菜,总喜欢在城墙上走一趟,这在我已成了习惯。人在城头上走着,就好象离开了这个世界,眼睛里不看见什么,心里也不想什么,要不是手里拿普菜篮子跟我先生生病吃的药,也许就整天不回家。”这选自影片伊始玉纹的第一段独白,看似不过是一个女人在介绍日常的习惯,但字里行间好似写满了密语。“每天”“没有变化”“离开了这个世界”“整天不回家”,看似平淡的叙述,展现了人物的心理,那种压抑和苦闷使这个女人备受煎熬,小城、家庭在恬静的外表下,扮演着牢笼一般的角色。影片中的一些独白还做了画面上的重复性叙述:“买完菜回家,我就进了厨房,然后把买来的药带进来,预备交给礼言。”在人物进行独白的同时,画中人做出了相应的动作,但这种重复并非赘述,而是带我们走进周玉纹单调的生活,一同发出对时代、礼教间接扼杀生命活力的控诉。章志忱出现后,玉纹的独白有了更纠结的变化:“你为什么来,你何必来,叫我怎么见你。”旧日情人的出现像一枚石子落进死水中,也翻腾出了涟漪。画面上的周玉纹看似平静,而内心独白却暴露了真实的情感,隐喻这段纠葛的复杂性。

2002田壮壮翻拍的《小城之春》却全然不见这些独白的踪影,史铁生为此给他写过一封信,被发表在《北京青年报》上:“最突出的一个想法是:玉纹的内心独白删得可惜了;在我看,不仅不要删,那反而是大有可为之处……举重若轻一下子就得到了这种效果——即于众人皆在的世界里(如画面和表演所呈现的),开辟出了玉纹所独在的世界(靠的恰恰是那缓慢且莫名的内心独白)。这效果,在我想,是除此手段再用多少细节去营造都难达到的。”内心独白隐喻出的孤独、封闭的玉纹的世界,是无可替代的。

2.潜对话

“潜对话相对于公开对话而言,在同一情境中,内心期待与外在言行是不同甚至相反的,这是潜对话双层含义的体现,潜对话的双层含义往往贯穿渗透在对话的各种要素之中。”在《小城之春》隐喻情境的烘托之下,人物对话时的台词更具有了一种潜在的隐喻特征。

久别重逢的初恋情人,一个已嫁做人妇,一个眼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成为了好友的妻子。当年分离时的怨和恨已经随着时间化得很淡了,本以为当年的爱情也被时光利刃所磨平,可昔日恋人间的对话出卖了真实的感受。周玉纹与章志忱多年后的首次独处,他没有说当年的悔意,她也没倾诉心中对章依恋犹存,他只是问她“我们有十年没见了吧?”她却答道“老黄给你预备好洋蜡了。”这样的台词显得非常奇怪,答非所问,实则是情人间的心照不宣。章志忱的潜台词是对对方的思念的愧疚,周玉纹的逃避却也泄露了心底的波澜与慌乱。而双方频繁使用叹词,尤其是作为应答的“嗯”也颇有隐喻的意义。当玉纹对章志忱说“明儿见”,他答“嗯”,当他问玉纹“你去买菜去?”她的回答也是“嗯”。两人都选择用简短得有些漠然的叹词来回应彼此,看似是没话找话不着边际,看似是心如止水保持距离,其实最简明的单字台词恰恰隐喻了这双昔日爱侣对彼此情义的压抑之心。如果他们能轻松自如地交谈,或许是真正的释然了,但如今刻意生硬地交流,正暗示了爱情之火的复燃。

又如两人在城头上的一幕,关系已经脱离了重逢初期的僵硬,但潜对话的隐喻性仍旧明显,章志忱后悔当初没向周玉纹提亲,她追问“那你为什么不呢?”看似写满了哀怨,表面上是怀疑这份爱,可用“呢”字作结的疑问句在中文的语法中代表了婉转的语气,可见玉纹的问话不是责怪,相反,这样的问话暗示她心中仍相信这份爱的真挚。本片中,诸如此类带有隐喻色彩的对话台词不胜枚举。整部影片的隐喻性也因这样的潜对话而更显情感的真实与隽永,颇具借鉴意义。

二、 意象存真味

美学家朱光潜在《论美》这本书的“开场白”里指出:“美感的世界纯粹是意象世界。”《小城之春》实际上也创造了一个独特的意象空间,其间再不起眼的符号也是独具象征意义的隐喻语言。在意象叠加时,本片汲取了传统国画的“留白”技巧,“留白与泼墨相对, 显示了中国传统艺术的智慧, 白而不空,使观者徜徉于无限空间留白和意象是电影从中国古典艺术中吸取的精髓。”意象留白的隐喻张力使得此片含蓄精炼又充满了可供咀嚼的想象空间。

1.人物角度

《小城之春》中的每个人物都是创作者精心设置的,他们的名字就是具有隐喻意义的典型意象。女主角周玉纹,玉器是美好高洁的符号,玉纹则是玉石在百万年前岩浆喷涌时所形成:隐喻她的美丽高尚,内心积郁的情感在失态的喷薄后复归平静;一家之主戴礼言的名字谐音是“代礼言”,他枯槁的生命也成了传统礼教的代言者:这样的名字隐喻了该角色的衰微无力以及隐忍;另一位男主人公章志忱,“志”在四方,情感热“忱”:隐喻他的到来,用情谊为废墟般的小城迎来春天的喜悦;礼言的妹妹戴秀,“秀”有俊美之意,只有她的名字是单字的,简明美好,不但贴合形象也预示了与传统礼教相对的新鲜希望正在蓬勃生长;老黄看似是最为次要的角色,作为戴家的管家,他默默目睹了这个封建大家的兴盛与衰微,这样的名字也说明他像老黄牛一样勤恳质朴,忠心可靠。同时,志忱与礼言的好友关系暗示出现代与传统,“情”与“礼”是存在契合点的,可以达到和解甚至相融合。

除了人物的名字别具匠心外,片中的服饰也是一层重要的意象,虽然此类也属物品之列,但由于服饰与人物形象的关系较为紧密,故也放在这一层论述。周玉纹在死气沉沉的生活中,逐渐丧失了生活的乐趣和希望,虽然面容秀美、身姿绰约,却保持着朴素的穿衣风格。而在和章志忱单独谈话过后,她曾趁着给对方取被褥的时间,迅速换上了一身华服。这种服饰意象的对比正隐喻了初恋情人的到来给玉纹的生活注入了新的希望,如果衣服能说话,那它一定会代女人道出对章志忱旧情难忘的心声。

2.物品角度

《小城之春》中的物品意象是非常丰富的,由以两盆植物最为典型:周玉纹的兰花和戴秀的松树盆景。这都是章志忱收到的礼物,也隐喻了两个女人不同的特质以及志忱与她们之间迥异的情愫。老黄把兰花放到志忱房间时他并没有留意,在得知是少奶奶的礼物时,这盆植物得到了一个特写镜头。周玉纹就好似“空谷幽兰”,兰花的话语是美好、高洁、贤德,但她有多美就有多寂寞。特写镜头暗示了章志忱的目光投射,这兰花本就是一种含蓄的爱意表达,成了昔日恋人沟通旧情的纽带。与之相对,戴秀像松树盆景一样,充满了活力,有着长成参天大树的愿景,但终究被困于狭小的空间里,有心无力。戴秀的情感是奔放单纯的,作为一个春心萌动的少女,风度翩翩的章志忱令她情窦初开。她欢天喜地地把盆景送给了志忱,反复问着对方是否喜欢这份礼物,相较于兰花的含蓄,松树盆景充满了生机。章志忱也爽朗地笑着接受了这份礼物,因为他没能意识到这盆植物背后所象征的少女情怀,而他自然的态度更表明了自己对于戴秀只有像妹妹那般的怜惜,毫无男女间的情愫。

还有一对重要的物品意象是戴家的门和窗,看似普通的物件,却被塑造出了不凡的效果。分居已久的周玉纹和戴礼言,他们之间由房门隔着,这门同时具有了符号化的象征色彩:那不单单是有形的门,也是隔断情感的带锁心门。得知妻子与好友的旧情后,礼言在与玉纹分居三年后首次推开了她的房门,此时这又成了一道记忆之门。与此相异的是,玉纹和志忱之间隔着的是“礼”之门,理智之门。只是这份静默间复燃的爱火很难被隔断,反而从门的缝隙间渗透而入。于是玉纹曾在夜色中想要挤进对方的门内,志忱在“情与礼”的煎熬选择里冲出门外,将玉纹反锁在了房里。也就是说,他要让他们之间始终隔着这道界限,哪怕彼此相爱也不能越界。当时周玉纹隔着玻璃绝望地呐喊,后来她敲碎了玻璃,手也被割出了血:就好像那一代知识分子冲破礼教束缚释放真实人性的一种愿望,即便流血也在所不惜。同时窗的开合也别具意味:戴秀是影片中,创作者寄予希望的角色,她曾推开一扇扇窗子向着阳光恣意欢笑,此时窗户就具有了沟通外部世界、光明未来的隐喻性。此外,片中的中药、西药、菜篮、纱巾等都是意蕴丰厚的经典意象,值得电影工作者学习借鉴。

3.环境角度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可周玉纹却很少露出笑颜,因为身处这样一座荒芜的小城。“《小城之春》以小城入名,在空间的表现上,费穆从未将观众的视线调离小城之外,影片的空间环境基本上位于两处,一处是孤寞萧瑟的小城,还有小城内一处残破颓败的戴家庭院,二者构成一个“回”字型的封闭的世界,这种真实的空间环境,是实景,又是一种抽象的写意符号。”小城是本片中极为重要的空间意象,它既没有大都会那样的摩登繁华,也不像小村庄那么封闭落后。恰是这居中者的姿态隐喻了此处中西文化的碰撞,争取幸福的现代情感与封建排外的传统礼数在此间开始了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城墙”象征了这种相对幽闭空间的卫道士,小城中的人们曾几番在城墙上徘徊,可外来者最终还是选择远行,渴望出城者还是留守于城内。与城的隐喻相配合,衰败闭塞的戴家庭院同样暗示了对欲望的压制,这荒芜的家园与人物寂寥的内心、破碎的情感相呼应。

“春”是一种时间概念上的意象,一方面,充满生命力的时节反衬出小城压抑人性的残酷;另一方面,春天也代表了希望,是对传统礼教一种隐喻式的反抗,暗示作者对于崭新生活的愿景。即便小城的现状又归于平静,但这个春季发生的故事,埋下了自我意识复苏的种子。“小城之春”的落脚点就在“春”字,和煦春阳给对无奈现实送上了一抹人文关怀的温情曙光。

三、 结语

有人把《小城之春》和时局相联系,认为城外是世界的春天,城内是重生后正经历革新阵痛的中国,知识分子被推上了历史的前台;也有人指出该片正是暂离主流的革命题材,选择关注个体,才具有开辟中国新式影像风格的突破意义。或许,后者的观点更具说服力,导演在片中所使用的隐喻性台词与意象,虽然也暗示了时代背景,但重点更在于讲述人物的情感,描摹知识分子的民族文化心态以及人性需求的正当性。《小城之春》构成了一种“还从静中起,却向静中消”的艺术境界,无论是将全片看成一个完整的隐喻系统,来象征“家国”,还是通过一个个隐喻细节来表现“人性”,它都凭借无以复加的精致风格为中国电影赢得了世界性的声誉。

千头万绪的思想情感藏在各色隐喻中,欲说还休却也情难自禁。影片终了处,玉纹望着志忱离开的背影,那心绪仍是隐而不发的。“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不同的是,《小城之春》里人人皆有“情”,只是为“礼”而隐。

[1]张倩.“废墟”中的潜对话——《小城之春》人物对话对电影叙事的意义[J].新闻世界,2011(3).

[2]于森.诗性电影语言的传承追求——阅读《小城之春》和《花样年华》[J].世界华文文学论坛,2005(1).

[3]曾琪. 解读《小城之春》的象征和隐喻[J].电影评介,2007(7).

[4]闫彩蝶.疏影横斜 暗香浮动——解读费穆《小城之春》的文化意义[J].世界华文文学论坛,2005(3).

[5]胡菊彬.《小城之春》的叙事特色[J].当代电影,1993(6).

朱壹(1990-),女,江苏苏州人,苏州大学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戏剧影视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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