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不死

殳俏

过去有很多文人写食物，喜欢持一种“传统已死”的态度。这个鱼好吃？哼哼，告诉你们，现在你们已经吃不到了。那个菜美味？哼哼，告诉你们，现在也早已不是曾经的那个味道了。在出神入化地把那些珍馐描摹一番之后，得出的大结论是：时代在进步，但美食在退化；得出的小结论则是：只有我吃过，你们都没得吃。

小时候每每读到此种类型的文章，就算意境再美，也免不了觉得丧气。更可怕的是，虽是在写最亲切温暖的食物，你却能从文字中感知到急着垄断一切智识的小家子气。

后来长大了，晓得这些老先生不仅对食物是这个态度，对学问亦是这个态度。传统到底是什么？你们没见过，只有我见过。这观点可以一棍子打死所有后来人。因为传统已被关在了历史的庙堂之上，而庙堂之门，岂是能向一般人随便开的？于是晚辈们永远没机会发出声音，只能攒起一肚子的不甘，继续向更年轻的一代发难。

但传统究竟是什么？所谓的食物传统又是什么？

因为有一期做“火腿博物馆”封面故事，我来到西班牙考察各种火腿工場。在腌制火腿的过程中，有个细节非常动人，那就是每一年腌火腿所用的海盐，都要悉数回收起来，存放好。到了第二年腌新火腿的时候，把老盐拿出来，加一点点新的盐进去，再次用。就这样周而复始，很多火腿工场所用的海盐与这个工场本身同龄，已经经历了几十年。新盐洁白如雪，而老盐年复一年地使用，它们不仅渗入火腿的内里，本身也从火腿中吸附油脂，所以老盐有着独特的醇厚香味，色泽是金黄的。

每个人都会问，什么是传统，我倒是觉得，这盐就像是传统本身。我们总是忍不住用极端的态度对待想象中的“传统”，要么顶礼膜拜，要么彻底推翻。但传统，它既不是只存在于过去的死物，也不是挡在未来路上的怪物。传统是活着的，正像这代代相传的老盐，每一年都会加一点新生力量进去，在时间的化学作用下，新老相融交替。

传统也是慢性子的，你很难看到它对现世作出的瞬间改变。走在西班牙那些古老的小镇里，你很容易就理解了这样缓慢的节奏。那里，一座教堂可以造五六百年，直到如今还在修修补补。在萨拉曼卡，一个当地人对我说：“我们有两座大教堂，大家把12世纪建造的那一座叫作旧教堂，把16世纪建造的那一座叫作新教堂。16世纪也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对吧，但相对来说，它依然是‘新的，到现在还在完善各种装修。这没有什么奇怪的，当下的人和事总有一天也要成为历史，我们继承传统也创造传统，传统不是死的，是跟人一起成长的。”

忽然想到某次全家人一起去了间特别美味的小餐馆，吃完后正享受那份悠闲惬意，先生突然问我：“你觉得最幸福的事情是什么？”我玩笑道：“下次再来吃这间馆子？”“不，”他答，“最幸福的是，今天我带着我们的孩子来吃这间餐馆，许多年过去了，我们的孩子也会带着他的孩子来吃同样的菜，并且依然觉得好吃。再后来，孩子的孩子的孩子也会来，餐馆依然在。一代又一代，没完没了。”

是的，一代一代，传统不败。

（摘自《意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