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骨的寂寞,明丽的忧伤
——论《呼兰河传》时间书写中的生命意识

2014-03-11 03:12李奕霏
文教资料 2014年32期
关键词:呼兰河传呼兰河萧红

李奕霏

(南京师范大学 教师教育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透骨的寂寞,明丽的忧伤
——论《呼兰河传》时间书写中的生命意识

李奕霏

(南京师范大学 教师教育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萧红一生寂寞成诗,“生”与“死”是她作品常常探讨的主题。作为她最有代表性作品之一的《呼兰河传》,其独特的时间书写也寄寓了萧红对于“生”与“死”的思考。在这部作品中,时间的审美化、普泛化和风俗化构成其时间书写的重要特点。

萧红小说 生命意识 时间 书写

萧红的小说在时间的书写上独具特色。小说中整体的初秋氛围,年复一年、年年如是的时间循环,还有循环时间下的人们生活习俗的固化,都表现出了《呼兰河传》中时间书写的审美化、普泛化和风俗化的特点。这不仅体现出了独特的文学魅力,而且表达了作者独特的生命意识。

萧红的小说一开篇描写的就是冬天的寒冷,“严寒把大地冻裂了”。在叙述的过程中,时间虽有四时的流转,但是从整体上来看,作者还是多选取秋天作为叙述的季节背景,秋天的荒凉与寂寥在她的笔下随处可见,构成了小说的整体凄清荒凉的氛围。在这荒凉的背后,浸润的是萧红寂寞的心境。

呼兰小城是荒凉寂寞的,“除了东二道街,西二道街,十字街以外,再就都是些个小胡同了”,“在小街上住着,又冷清,又寂寞”。“我”家的院子是荒凉寂寞的,“街上虽然热闹起来了,而我家里是静悄悄的。哪怕是到了正午,也仍是静悄悄的。每到秋天,在蒿草当中,也往往开了蓼花,所以引来了不少的蜻蜓和蝴蝶在那荒凉的一片蒿草上闹着。这样一来,不但不觉得繁华,反而更显得荒凉寂寞。”在《呼兰河传》的第四章中,回环反复的一句话便是“我的家是荒凉的”,像是一首哀婉幽怨的歌曲萦绕心头。

更值得注意的是,在《呼兰河传》中萧红把大部分文字都涂上了秋天的颜色,她也描写冬天的肃杀凛冽,以及夏天那种最原始粗犷的生命力,但是春天在整部《呼兰河传》中却是缺位的。她从没有在《呼兰河传》中对春天做过正面的描写,她文字的底色是凄清的,时间仿佛永远是秋的荒凉与寂寞,是冬的寒冷与凛冽,少有的夏天的粗犷生命力穿插其间,而春天却是那么可望而不可即。

春天是希望的象征,而呼兰河的人们却生活在没有春天的日子里。四季变换,长的是寒冷,短的是温暖。“人们四季里,风、霜、雨、雪的过着,霜打了,雨淋了……呼兰河的人们就是这样,冬天来了就穿棉衣裳,夏天来了就穿单衣裳。”人们看不见光明在哪,“可是他们却实实在在地感得到寒凉就在他们身上”,“逆来的,顺受了。顺来的事情,却一辈子也没有”。春夏秋冬,一年四季来回循环地走,那是自古就这样的。风霜雨雪,受得住的就过去了,受不住的,就寻求着自然的结果。

春天对于萧红又是怎样的呢?《春意挂上了树梢》是萧红少有的描写春天的散文,文中所写的“春的梦,春的谜,春的暖力”是那么美好,可是这美好是谁的呢?在一派生机活力的背后,还有那些被冻坏了脚的叫花子、拉手风琴的瞎子,悲惨凄凉,破坏了这春天的美景。可是,“瞎人他摸不到春天,他没有。坏了腿的人,他走不到春天,他有腿也等于无腿”,对于这些不幸的人,是春天、是冬天又有什么区别呢?“快乐的人们不问四季总是快乐;哀哭的人们不问四季也总是哀哭!”。

萧红作为一个生活窘迫的女性,她总是能够看到最底层人民的喜怒哀乐,她所描写的人物往往没有好的归宿,他们像祖父园子中那些富有原始粗犷生命力的植物,自生自灭,挣扎着活在世上。她的作品中更多的是秋天的氛围,萧瑟的意象。在这寂寞荒凉的秋的氛围中,上演的是一幕幕人间悲剧,萧红将这种对于底层人民的怜惜、叹惋还有深切的无奈通过这审美化的时间传达,在凄清的底色上点缀的是“生”与“死”的人间悲剧。这种无奈不仅是萧红对于世界的悲观,而且是对于自身生活的一种叹惋。

萧红是寂寞的,她一生都在探寻着生命的意义,一生都在寻求着做人的尊严,却又命途多舛,悲剧性的一生让无数读者扼腕叹息。然而她的文章没有大悲大喜的抒情,也没有声嘶力竭的呼喊,往往是缓缓地、从容淡定地娓娓道来。她的作品中除了那种荒凉的、凄清的氛围外,却还有一种淡然自若。她把自己对于生命的体验通过审美化的时间来传达,往往流露出一种荒凉与寂寞之感,可是她又将这种荒凉与寂寞之感通过时间的普泛化来弱化,却更展现出生命的虚无与绝望。

《呼兰河传》中的时间并不具有明确的指示性,其作品中的时间很大程度上是一种普泛化的时间,年年如是。“只要一到冬天,大地就裂口了”,“每当我到祖母屋去……”,“一到了冬天,冯歪嘴子差不多天天出去卖一锅黏糕的”。这些叙事中,具体的时间变成了一种抽象性的假定性的时间,时间对事件的发展无关紧要,人物周而复始地重复着相同的生活。

在这种普泛的时间之下,个体的存在就变得渺小和微不足道。时间像是一条奔腾不止的河流,所有属于个人的喜怒哀乐都被其吞没,一切喧嚣也注定归于平静。《呼兰河传》中王寡妇的独子掉到河里淹死了,这事情轰动一时、家喻户晓,可是不久也就平静了。王寡妇虽然自此以后就疯了,可是她到底还是卖着豆芽菜,“仍还是静静地活着”。或许隔三差五的到庙台上去哭一哭,但哭完了仍然是回家吃饭、睡觉、卖豆芽菜。“她仍是平平静静地活着”。又好像那染坊中一个人将另一个人淹死了,活着的判了个无期徒刑,这事过了三年两载若还有人提起来,差不多就像人们讲着岳飞、秦桧似的。“总之,除了这染缸房子在某年某月某日死了一个人外,其余的世界,并没有因此而改动了一点”。人间的悲剧一幕幕上演,可是放到整个时间的长河中来看,终要归于平静。那么一个人的哀乐与生死又有什么重要呢?人们不过是遵循的前人的足迹,过着每一天。“是凡过去的,都算是忘记了,未来的他们也不怎样积极的希望着,只是一天一天的平板的,无怨无尤的在他们祖先给他们准备好的口粮之中生活着”。萧红对于生命的态度、对于死亡的态度是如此“漠然”,那些死的怨恨也好、生的欢欣也罢,不过是时间长河中的一缕波纹,她以一种近乎冷眼旁观的态度描述了人物的生生死死。

时间的普泛化使得人们的生活习俗固化,在萧红的笔下凝固的时间更加凸显的是时间的风俗化。萧红用忧郁的眼睛凝视故乡人民“卑琐平凡的实际生活”,也用笔勾勒出一幅“生”与“死”的社会风俗画。

在呼兰这个小城里,没有过去——“凡过去的,都算是忘记了”;没有未来——谁又去想它呢。生活失去了目标,“活着”——就是一切:“天黑了就睡觉”,“天亮了就起来工作”;“冬天来了就穿棉衣裳,夏天来了就穿单衣裳”;“生,就任其自然地长去;长大就长大,长不大也就算了”;老了就老了,“眼花了,就不看;耳聋了,就不听”;死了,哭一场,埋了之后,活着的仍旧得回家照旧地过着日子:“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假若有人问他们,人生是为了什么?他们并不会茫然无所对答的,他们会直截了当地不假思索地说出来:‘人活着是为了吃饭穿衣。’在这片土地上‘没有花,没有诗,没有光,没有热。没有艺术,而且没有趣味,而且甚至于没有好奇心’”[1]。

萧红所体验到的悲剧意识已经超出了阶级压迫、社会不公、封建礼教等层次。萧红最痛心的莫过于这些民众缺乏生命的自觉和人性的自觉。他们不会想一想自己为什么生,为什么死,不想一想生命的意义,更不会想一想如何掌握自己的命运。在她看来,人生的悲凉不在于生命苦短,而是在于人永远无法逃脱命运的摆布。命运总是左右着人们,把人牢牢地固定在一条苦难的人生小路上,而作为主体的人却不自知,只能沿着这条小路走向死亡。这就是古老中国普通人民的生活方式。“死寂到了失去一切生命的活力,冷漠到了忘记一切生活的欲望”[2]。她画出了古老中国人民灵魂的深。萧红对于“生”与“死”的体验不仅仅是站在个人的立场,不是停留在个人生活痛苦的泥潭里自哀自怜,而是能将自己的痛苦和那个时代广大人民的痛苦生活融为一体。

萧红为我们展现了那个时代人们的生命悲剧,然而我们读萧红的作品却又不觉得压抑或是过于悲伤,不难发现在《呼兰河传》凄清与荒凉的氛围中,萧红却不忘时常穿插着一些温暖的亮色,这样的时间书写给人一种美感。恰似初秋时节,微凉的风中偶尔有着阳光的温暖,面对人间的悲剧却能安静地表达对生命的挚爱与向往。所以,读萧红的作品,虽“忧伤成河”,但不失明丽,是一种“明丽的忧伤”。

《呼兰河传》中所描写的祖父的院子是那样生机勃勃:

“花开了,就像睡醒了似的。鸟飞了,就像在天上逛似的。虫子叫了,就像虫子在说话似的。一切都活了,要做什么,就做什么。要怎么样,就怎么样,都是自由的。倭瓜愿意爬上架就爬上架,愿意爬上房就爬上房。黄瓜愿意开一朵花,就开一朵花,愿意结一个瓜,就结一个瓜。若都不愿意,就是一个瓜也不结,一朵花也不开,也没有人问它。玉米愿意长多高就长多高,它若愿意长上天去,也没有人管。蝴蝶随意地飞,一会儿从墙头上飞来一对黄蝴蝶,一会儿又从墙头上飞走一只白蝴蝶。它们是从谁家来的,又飞到谁家去?太阳也不知道。”

萧红这种“明丽”[3]的文笔最为鲁迅所赞赏。她将“生命感”灌注于她笔下那些极其寻常的事物,使笔下随处有生命的勃发、涌动。一切都像是有生命的意识,活得蓬蓬勃勃,活得生气充溢。萧红并不大声呼唤生命,生命却流淌在她的文字里。

她的艺术生命是在自己寂寞的人生中,看到了这个寂寞的世界上人们在寻求美的过程中,上演的一幕幕令人惊心动魄的悲剧。她常常透过自己寂寞的生活来看荒凉人间排演的“生”与“死”的悲剧。她把个人不幸的痛苦融进了笔下人物的那些不幸之中,她把个人倔强的灵魂融进到笔下人物的灵魂中去了。因此,她不停地追问“人生为了什么,才有这样凄凉的夜”。生命的价值究竟何在,她至死也没有对这具有终极意义的问题给出答案。可是她坚定地相信“……人生总不会就是这样简单……一定还有些别的……”,她不懈地追问,要找出生命的真正价值所在,她也总是向着那“温暖”和“爱”的方面努力着。

在她笔下,天真无邪的生活情趣与饱经沧桑的人生智慧,充满欢欣的生命感、生命意识与广漠的悲凉感都碰面了。因而才有萧红有厚味的淡,有深度的稚气,富于智慧的单纯,与生命快乐同在的悲剧感。生命欢乐节制了她关于生命的悲哀,而悲剧感的节制又使关于生命的乐观不流于盲目。——两个方面都不至达于极端,既不会悲痛欲绝,又不会喜不自胜。她习于平静、平淡地讲述悲剧,以至于有一种暖暖的调子。她甚至于不放过浅浅一笑的机会。当面对真正惨痛的人生时不免会有这浅浅的一笑,只不过因“一笑”而令人倍觉悲凉罢了。这是秋的笑意,浸透了秋意的笑。对于这年轻的生命,这又是早到的秋,正像早慧的儿童的忧郁。这也助成了她的作品特有的悲剧美感:那种早秋氛围,衰飒气象,那种并不尖锐的痛切,因而更见茫漠无际的悲凉感。

[1]鲁迅.为俄国歌剧团.热风.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3:89.

[2]钱理群.“改造民族灵魂”的文学——纪念鲁迅诞辰一百周年与萧红诞辰七十周年.萧红研究七十年上卷.哈尔滨:北方文艺出版社,2011:08.

[3]鲁迅.萧红作《生死场》序.且介亭杂文二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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