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殊闲
(西华大学,成都 610039)
陈草庵(约1247—?),本名陈英,字彦卿,号草庵。[1]其生平事履,《元史》、《录鬼簿》等无载。张养浩《归田类稿》有《甘肃行省创建来远楼记》[2]及《析津陈氏先茔碑铭》[3]两文。据赵义山先生考证,这两篇文章披露了陈英很多信息。[4]其中《析津陈氏先茔碑铭》一文,曾引陈英的仕履自述:“不佞起寒微,叨仕中外,职风纪者九:内焉,监察御史;外焉:佥按察司事河东,副廉访使山东、陕西、河北,使行中书左丞则云南、山南、浙西,行台侍御史则江南。职民者六:在沅为判官,在泉为治中,刺雄、孟州二,两尹平阳、潭州。职簿领,则入省为都事右司,大都路为知事,兵马都指挥司为都目。奉使宣抚,则江右、闽中,恭行省政,则甘肃、河南,肇释褐凡卅。”[5]由此自述可知,陈草庵在中央和地方(特别是地方)长期为官,时间长达30年,走过的地方几乎遍半个中国,可谓阅历丰富。这样一位官场达人,其人生的感悟一定非常深刻。遗憾的是,陈草庵诗文无存(《全元文》及诸种《元诗选》都未有),仅留下26首[山坡羊]小令。查阅相关文献可知,目前学界尚未对陈草庵的这些散曲作全面的研究,仅有赵义山先生的《元散曲通论》有千字左右的概述。
通览陈草庵的这些散曲,几乎可以用两个字概括,那就是“劝谕”,通篇充满了布道超度的哲思睿智。故本文以“劝谕”为关键词,欲对其散曲作一初探。
皇甫谧《高士传·壤父》有云:“壤父者,尧时人也。帝尧之世,天下太和,百姓无事,壤父年八十余而击壤于道中,观者曰:‘大哉!帝之德也。’壤父曰:‘吾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何德于我哉。’”[6]“帝尧之世”被称为开明之世,是后世文人的共同理想。这种理想就是使老百姓安居乐业,这也是老子“治大国若烹小鲜”[7]的政治理想。陈草庵有散曲云:
尧民堪讶,朱陈婚嫁,柴门斜搭葫芦架。沸池蛙,噪林鸦,牧笛声里牛羊下,茅舍竹篱三两家。民,田种多;官,差税寡。*本文所引陈草庵散曲,如未特别注明,皆据隋树森编《全元散曲》,北京:中华书局,1964年版。
尧时之民的生活令人惊叹,讶,即惊奇,惊叹之意。朱陈为古村名。白居易有《朱陈村》诗:“徐州古丰县,有村曰朱陈。去县百余里,桑麻青氛氲。机梭声札札,牛驴走纭纭。女汲涧中水,男采山上薪。县远官事少,山深人俗淳。有财不行商,有丁不入军。家家守村业,头白不出门。生为陈村民,死为陈村尘。田中老与幼,相见何欣欣!一村唯两姓,世世为婚姻。其村唯朱陈二姓而已。亲疎居有族,少长游有群。黄鸡与白酒,欢会不隔旬。生者不远别,嫁娶先近邻。死者不远葬,坟墓多遶村。既安生与死,不苦形与神。所以多寿考,往往见玄孙。我生礼义乡,少小孤且贫;徒学辨是非,秖自取辛勤。世法贵名教,士人重冠婚;以此自桎梏,信为大谬人。十岁解读书,十五能属文。二十举秀才,三十为谏臣。下有妻子累,上有君亲恩。承家与事国,望此不肖身。忆昨旅游初,迨今十五春。孤舟三适楚,羸马四经秦。昼行有饥色,夜寝无安魂。东西不暂住,来往若浮云。离乱失故乡,骨肉多分;江南与江北,各有平生亲。平生终日别,逝者来年闻;朝忧卧至暮,夕哭坐达晨。悲火烧心曲,愁霜侵鬓根。一生苦如此,长羡陈村民!”[8]朱陈村的古朴宁静与当下的劳顿形役形成鲜明对比。“柴门斜搭葫芦架。沸池蛙,噪林鸦,牧笛声里牛羊下,茅舍竹篱三两家。民,田种多;官,差税寡”,这不就是朱陈村的元代版吗?不就是皇甫谧笔下的帝尧之世吗?联系白居易浩叹的“东西不暂住,来往若浮云”,“牧笛声里牛羊下”的自然淳朴,的确令人向往。
人生在世,命运难以逆料。陈草庵以萧何、韩信故事,劝谕世人:
天于人乐,天于人祸,不知此个心何若?叹萧何,反调唆,未央宫罗惹韩侯过。千古史书难改抹,成,也是他;败,也是他。
韩信和萧何都是辅佐刘邦成就大业的功臣,但最终的命运却有霄壤之别,这其中,萧何对韩信的“荐”(推荐)与“间”(离间),对韩信命运的改变起了决定性的作用,正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为此,陈草庵不禁感叹道:“天于人乐,天于人祸,不知此个心何若?”人之巨大的祸福反差,世事难测,命运多变,情何以堪?人何以堪?
感叹历史人物是一回事,回首自己的人生经历,陈草庵也有难言之隐痛:
红尘千丈,风波一样,利名人一似风魔障。恰余杭,又燉煌,云南蜀海黄茅瘴,暮宿晓行一世妆。钱,金数两;名,纸半张。
红尘世界的名利人确如风魔一样,陈草庵以自己的人生仕履为例,即所谓的“恰余杭,又燉煌,云南蜀海黄茅瘴”,从早到晚忙碌营营,他以“暮宿晓行一世妆”喻之。这里的“妆”字非常值得玩味,有人认为应该作“撞”解[9],其实,理解为“装”更贴切一些。人在官场人海,多有身不由己之苦,于是,为了生存,不得不“装”,也即所谓的“带着面具”。但这种“装”的结果怎样呢?陈草庵自嘲说:“钱,金数两;名,纸半张。”这等收获似不能偿还自己长年累月的“付出”——装。所以,在人生的边上,历尽岁月的沧桑,陈草庵似有大彻大悟:“暮宿晓行一世妆”有啥意义!
乾坤两卦是天地、阳阴、男女、奇偶、清浊、君臣、父子等的象征。《周易·系辞上》云:“一阴一阳之谓道。”阴阳是构成世界万事万物的对立二元,它们可以无限向外延伸。陈草庵的一首散曲这样评说:
争夸聪慧,争夸手艺,乾坤一浑清浊气。察其实,不能知,时间难辨鱼龙辈。只到禹门三月里,龙,也认得;鱼,也认得。
俗语云:鱼龙混杂,鱼龙难辨。世界本是阴阳二气之交合。《老子》说:“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10]《庄子》说:“通天下一气耳。”[11]而在人的现实世界,各种阴阳的现象杂然互陈。古人认为,清气为阳,浊气为阴。阴阳浊清的延伸就是好与坏,善与恶、美与丑等等。陈草庵认为,现实世界有人自夸聪慧,自夸手艺,究其实,难以甄别,就如同是鱼还是龙,莫得真伪明辨。只有到禹门也就是龙门去,才能分判。现实世界的“聪慧”与“手艺”,其实仅是一种比喻,类似的“夸夸其谈”和“自说自话”是常见的。陈草庵的散曲无非是要提醒人们善于甄别,莫要盲信盲从。
人生充满了无奈,没有必要过于较真,是非本难以厘定,争是非就是自找痛苦。陈草庵说:
伏低伏弱,装呆装落,是非犹自来着莫。任从他,待如何?天公尚有妨农过。蚕怕雨寒苗怕火。阴,也是错;晴,也是错。
伏低伏弱,就是伏低做小,伏通服。装呆装落,即装痴作呆。“是非犹自来着莫”,《雍熙乐府》作“是非多由自家招”[12]。可见,所谓的“是非”,大多是庸人自扰。争是非,就是在给自己找麻烦。与其要弄明白,不如“任从他,待如何”。陈草庵以“天公尚有妨农过”为喻。天公不作美,仅以“蚕怕雨寒苗怕火”即可为例。蚕是一种娇嫩的动物,怕雨寒,王建《田家留客》诗云:“不嫌田家破门户,蚕房新泥无风土。”[13]耿湋《赠田家翁》诗云:“蚕屋朝寒闭,田家昼雨闲。”[14]而禾苗最怕骄阳,所以,“阴,也是错;晴,也是错”。阴阳与是非,实难以厘定论衡,所以,最好就别去较真。
功名利禄是人之所欲,追逐功名利禄是不少人乐此不疲的“事业”。但在这条功名利禄的大道上,不知多少人折戟沉沙。陈草庵告诫世人:
身无所干,心无所患,一生不到风波岸。禄休干,贵休攀,功名纵得皆虚幻。浮世落花空过眼,官,也梦间;私,也梦间。
一个人无所事事,心里没有装着太多的牵挂忧患,他一生都不会卷入是非风波的漩涡。《庄子·刻意》云:“其生若浮,其死若休。”[15]“浮世”、“浮生”一如落花之无情和平淡。明乎此,那官家、私家都不是浮云梦魇吗?有鉴于此,陈草庵劝谕世人要甘于清贫:
林泉高攀,齏盐贫过,官囚身虑皆参破。富如何?贵如何?闲中自有闲中乐。天地一壶宽又阔,东,也在我;西,也在我。
“林泉”是闲散的代名词,“齏”为切成细末的腌菜,借指清贫的生活。这样的生活自然是“闲中自有闲中乐”。富贵有什么好?官场好比囚牢,身不由己,言不由衷,没有自由可言。“天地一壶”是道家所谓的仙境,刘禹锡《寻汪道士不遇》有云:“仙子东南秀,泠然善驭风。笙歌五云里,天地一壶中。受箓金华洞,焚香玉带宫。我来君闭户,应是向崆峒。”[16]没有官场的羁绊,天地任我驰骋,“东,也在我;西,也在我”,东西都在我掌控之中,好不自在快活。这种彻悟,实在是源于陈草庵对人生幻诞的感受:
繁华般弄,豪杰陪奉,一杯未尽笙歌送。恰成功,早无踪,似昨宵一枕南柯梦。人世枉将花月宠,春,也是空;秋,也是空。
人生的繁华春景,恰似南柯一梦。但生活中偏有人无法看透这喧嚣背后的凄凉和成功之后的落寞,以为春花秋月是恒久之象,故人之悲情、悲剧便由此而发生。
滚滚红尘,有太多的诱惑和追逐,且看:
晨鸡初叫,昏鸦争噪,那个不去红尘闹?路迢遥,水迢迢,功名尽在长安道,今日少年明日老。山,依旧好;人,憔悴了。
从晨到昏,鸡鸦争鸣聒噪,闹闹嚷嚷,你方唱罢我登场,都在功名道上挣扎。可惜,人生苦短,生命有限,喧嚣的尘世笑看这些匆匆的过客:“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杨慎的这首《廿一史弹词》第三段说秦汉开场词,确实与陈草庵的散曲有异曲同工之妙: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17]
山,依旧好;人,憔悴了,不就是人生与自然的巨大反差吗?越过岁月的印痕,回首瞭望,真是“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人生一世,可能会遇到各种各样的是非、荣辱、顺逆等,陈草庵告诫世人要以和顺的心态面对:
休争闲气,休生不义,终身孝悌心休退。去他疑,掩人非,得官休倚官之势,家富莫骄贫莫耻。天,也顺你;人,也顺你。
“闲气”、“不义”这些不好的东西不要去滋生蔓延,“孝悌”这样的良好品性要保持。少怀疑他人,少议论他人的是非,当官不要依仗官势,家富不要炫耀,家贫莫要自卑。如能做到这些,则天顺人顺万事顺,这种心态无疑是健康的,积极的,少树敌,多自安,故能顺遂。
和顺的心态在为官中犹能见其情:
三闾当日,一身辞世,此心倒大无萦系。淈其泥,啜其醨,何须自苦风波际?泉下子房和范蠡,清,也笑你;醒,也笑你。
屈原的执着较真,并不被陈草庵认可。官场本非净土,何苦自讨苦吃,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呢?《渔父》云:
屈原既放,游于江潭,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渔父见而问之曰:“子非三闾大夫与?何故至于斯?”屈原曰:“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是以见放。”渔父曰:“圣人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世人皆浊,何不淈其泥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餔其糟而歠其酾?何故深思高举,自令放为?”屈原曰:“吾闻之,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宁赴湘流,葬于江鱼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渔父莞尔而笑,鼓枻而去,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遂去,不复与言。[18]
渔父的话有一个关键词,这就是“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屈原的悲剧在于他要执着于他的“独”:“独清”、“独醒”,最后是“独守”、“孤独”。陈草庵深受渔父的影响,感叹屈原“何须自苦风波际”。他推崇张良和范蠡的智慧,他们急流勇退的超脱,使他们避免了人生的悲剧。
人生的许多烦恼、痛苦和灾祸,大都源于不安分,不知命。陈草庵看透了人生的无常和无奈,劝谕世人:
生涯虽旧,衣食足够,区区自要寻生受。一身忧,一心愁,身心常在他人彀。天道若能随分守,身,也自由;心,也自由。
人在世上,当然要为衣食生存奔波,但这种奔波要有一个度,或者说对自己的能力、命理要有一个客观认识。但人生更多时候是身不由己。一生苦心经营,一心锐意进取,往往落入别人彀中,所谓的“聪明反被聪明误”。所以,陈草庵告诫世人要安分守己:
江山如画,茅檐低厦,妇蚕缫婢织红奴耕稼。务桑麻,捕鱼虾,渔樵见了无别话,三国鼎分牛继马。兴,休羡他;亡,休羡他。
这首散曲的前部分就是一幅农村的生产生活图画,它和谐安宁、幸福温馨,与所谓的国家社稷、政权更替了不相涉。在作者眼里,三国纷争,江山易姓(所谓“牛继马”)与下层百姓没有多大关系,故兴也好,亡也好,不用羡它。这幅乡村的生活图让人想起辛弃疾的《清平乐》:“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 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亡赖,溪头看剥莲蓬。”[19]陈草庵的描写或借鉴此首作品。
陈草庵对这种田园的淡静生活非常向往,他再次发出这样的慨叹:
尘心撇下,虚名不挂,种园桑枣团茅厦。笑喧哗,醉麻查,闷来闲访渔樵话,高卧绿阴清味雅。栽,三径花;看,一段瓜。
“尘心”,就是布满灰尘之世俗心,也即机心。把尘心放下,把虚名放下,踏踏实实过自己的淡静生活:在自己的茅屋周围种满桑枣,开心地笑,无拘无束地大声讲话,随心所欲地开怀畅饮醉一场,闲来没事,就找渔翁樵夫拉拉家常,在绿阴丛中酣睡。满眼是花,满目是瓜。这种清雅生活不是神仙胜似神仙。
公道良心是维持社会秩序的重要砝码,也是传家护家的道德基因。《周易》云:“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20]《孟子》曰:“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万钟则不辨礼义而受之,万钟于我何加焉?”[21]陈草庵则用散曲的形式,表达了他的富贵观:
青霄有路,黄金无数,劝君万事从宽恕。富之馀,贵也馀,望将后代儿孙护。富贵不依公道取,儿,也受苦;孙,也受苦。
“青霄有路”,意为平步青云之路是有路径可求取的,而世上黄金山积海藏,但对我们个人而言,这些富贵之路需要得之有道,取之有理。不义之财,无功之禄,切不可妄加攫取,否则就是断子孙之路,绝后世之径。所以,他奉劝世人“万事从宽恕”,不要太过计较自己的个人利益,要给后人留点余庆。陈草庵这样劝谕世人:
阴随阴报,阳随阳报。不以其道成家道,枉劬劳,不坚牢,钱财人口皆凶兆。一旦祸生福怎消?人,也散了,财,也散了。
无论“阴报”还是“阳报”,说穿了都是“自报”。不通过正当途径得到的“家道”也即“家业”,随时有倾覆的危险,因为它“不坚牢”。到时候,人财两空,殃祸连连。
与人方便其实就是与人为善,如果一个人太过吝啬、傲慢,则可能给自己带来祸害。陈草庵说:
须教人倦,须教人怨,临危不与人方便。吃腥膻,着新鲜,一朝报应天公变。行止不依他在先,饥,也怨天;寒,也怨天。
“临危不与人方便”的结果就是让人怨倦。你吃香喝辣(腥膻),着丝裹缎(新鲜),却不肯施舍救济他人,或者说只允许你花天酒地,却不给别人最低的生存方便,那“好景不长”、“好事难久”也就不足为奇了。所谓的“行止不依他在先”,就是说这种变故非突然而至,非无原无委。老子说:“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田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是以圣人为腹不为目,故去彼取此。”[22]又说:“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不见可欲,使心不乱。是以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23]所以,一切祸患都是有根源的,陈草庵给了我们形象的揭示。
“临危不与人方便”是陈草庵常挂在嘴边的警诫,在另一首散曲中也有同样的表述:
新修宅院,多开门面,要图久远儿孙佃。恣专权,横堆钱,更临危不与人方便。一日过深业满贯,天,也降愆;人,也做冤。
“业满贯”,也即“孽满贯”。专权、堆钱,加上“临危不与人方便”,自然要遭天愆人怨。
功名对一个人来说是重要的,但再重要的事情也得有一个度,所谓急流勇退,所谓见好就收,说的正是一种“度”。陈草庵是一个熟谙官场的智者,他这样劝慰世人:
官资新受,功名将就,折腰为在儿曹彀。赋归休,便抽头,黄花恰正开时候。篱下自教巾漉酒,功,也罢手;名,也罢手。
“功名将就”,道出了陈草庵的官场智慧。老子说:“咎莫大于欲得,祸莫大于不知足.故知足之足,常足矣。”[24]贪欲是一切祸患的根源,人要善于知足才会常乐,不知足必定要给自己惹祸。为官之道,理在其中。
与及时行乐相联系的就是远离政治,莫谈国是。陈草庵说:
风波实怕,唇舌休挂,鹤长凫短天生下。劝渔家,共樵家,从今莫讲贤愚话。得道多助失道寡,贤,也在他;愚,也在他。
《庄子·骈拇》云:“长者不为有余,短者不为不足。是故凫胫虽短,续之则忧;鹤胫虽长,断之则悲。”[25]以凫胫短,鹤胫长为喻,陈草庵是想告诉世人,世界上存在的事情,都有它的合理性,作为渔樵之类的普通百姓,少去议论政事。《孟子·公孙丑下》云:“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26]他用这一方式劝谕世人,凡事都有内在关联和发展规律,贤王愚君,自有其“天数”,不必劳烦“渔樵”之辈的唇舌。其实,这里所谓的“渔樵”也仅是一种比喻,并非单指“渔樵”,它代指君王之外的一切阶层。莫谈国是的原则是他们所应共同遵守的。
陈草庵一方面告诫世人不要追逐功名,耽于繁华,一方面又告诉世人要及时行乐:
有钱有物,无忧无虑,赏心乐事休辜负。百年虚,七旬疏,饶君更比石崇富。合眼一朝天数足,金,也换主;银,也换主。
石崇是晋代富翁,《晋书》云其“财产丰积,室宇宏丽。后房百数,皆曳纨绣,珥金翠。丝竹尽当时之选,庖膳穷水陆之珍。与贵戚王恺、羊琇之徒以奢靡相尚。”[27]在陈草庵看来,即使你比石崇更富,但人之天命有数,“人生七十古来稀”,面对屈指可数的有限时光,还真应该“赏心乐事休辜负”,无忧无虑快活每一天。
时光荏苒,容颜易衰,陈草庵有一首散曲就赞美青春,赞美青春的放纵:
风波时候,休教遥受,少年场上堪驰骤。酒盈瓯,锦缠头,休令人老花残候,花退落红人皓首。花,也自羞;人,也自羞。
“少年场上堪驰骤”道出了作者的心愿,趁年轻不妨“疯狂”一下,所谓的“酒盈瓯,锦缠头”,莫待“花退落红人皓首”,徒伤悲。
再看陈草庵的另一首散曲:
花开花谢,灯明灯灭,百年梦觉庄周蝶。兴时节,快活些,明朝绿鬓添霜雪,石氏邓通今谩说。人,不见也;钱,不见也。
该曲以庄周梦蝶和石崇、邓通的典故告诫世人,人生短促,一切物质财富都会随着生命的消解而化为泡影。因此,要把握当下,多寻快乐。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28],人生之忧愁,从何而起,从何而灭,真是一道永恒的难题。但有一种东西,可以让人暂时忘却忧愁,获得释怀,这就是酒。“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29]魏武帝的吟唱,千古传诵。陈草庵有散曲如是播扬:
愁眉紧皱,仙方可救,刘伶对面亲传授。满怀忧,一时愁,锦封未拆香先透,物换 不如人世有。朝,也媚酒;昏,也媚酒。
古往今来,无数的文人讴歌美酒,无数的文人从美酒中发现人生的真谛,创作出旷世的奇作。李白嗜酒,曾言:“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但得酒中趣,勿为醒者传。”[30]酒中之趣是酒外之人无法理喻的,所以,李白干脆放言“勿为醒者传”。看似“酒话”,但实则是身处红尘之人的绝妙慰己良方,陈草庵将之概括为“物换不如人世有”。苏轼不善饮酒,但喜欢喝酒,喜欢陪朋友喝酒,喜欢自己酿酒,他曾有一段精彩的酒中自白:“方其寓形于一醉也,齐得丧,忘祸福,混贵贱,等贤愚,同乎万物,而与造物者游。”[31]这或许就是李白“勿为醒者传”的秘笈吧。
古人常将诗酒歌舞连用,从诗歌的起源来说,最早的诗歌确是诗乐舞三位一体的,言酒,自然少不了歌舞,陈草庵这样描述道:
风流人坐,玻璃盏大,采莲学舞新曲破。饮时歌,醉时魔,眼前多少秋毫末,人世是非将就我。高,也亦可;低,也亦可。
风流人、玻璃盏、采莲新曲、醉歌狂舞,这是一幅时尚达人的生活图谱。在这种癫狂的时刻,人间细碎的烦恼,是非善恶,统统都抛在脑后。快意人生,正在于此。
古人的“醉”,不少时候并非自己的贪杯,而是有不得已的心事和情志,所以,“醉”是表象,“苦闷”是内核,陈草庵以陶渊明和陈抟为喻:
渊明图醉,陈抟贪睡,此时人不解当时意。志相违,事难随,不由他醉了齁睡,今日世途非向日。贤,谁问你?愚,谁问你?
陶渊明生活在一个污浊和动荡的时代,“不愿为五斗米折腰”的傲骨,让他对酒有一种特别的偏嗜,其集中单《饮酒》诗就有二十首,其他诸如《述酒》、《止酒》及诗中言酒之作更多。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32]的真意远境,吸引了后世无数的人。有人统计,仅《全元散曲》中就有“五十多位曲家在二百多首作品中提及陶渊明和他的归隐生活”[33],陈抟为北宋著名隐士,《宋史》云:“陈抟,字图南,亳州真源人。始四五岁,戏涡水岸侧,有青衣媪乳之,自是聪悟日益。及长,读经史百家之言,一见成诵,悉无遗忘,颇以诗名。后唐长兴中,举进士不第,遂不求禄仕,以山水为乐。自言尝遇孙君仿、獐皮处士,二人者,高尚之人也,语抟曰:‘武当山九室岩可以隐居。’抟往栖焉。因服气辟谷历二十余年,但日饮酒数杯。移居华山云台观,又止少华石室。每寝处,多百余日不起。”[34]陈抟隐逸的故事后世传颂,以至马致远以其故事为蓝本创作了一部耐人寻味的神仙道化戏《陈抟高卧》。在陈草庵的眼里,陶渊明与陈抟之所以“图醉”、“贪睡”,是因为“志相违,事难随”。因此,只能善待自己。
作为一个有二品官衔在官场打拚大半生的文人,陈草庵已看破红尘。在他存世不多的散曲中,透露出浓浓的叹世伤感情怀。这些散曲,有他的社会梦想,更有他人生苦旅中的颖悟。它感叹人生如梦、乾坤清浊,他劝谕世人要退守雌让、淡泊功名、和顺心态、安分随缘……无奈中,他也告诫世人需及时行乐,甚至借酒浇愁。这些劝谕有的看似矛盾,其实,这些矛盾正是作者浮世中矛盾心态的真实反映。人生是一道难解的方程式,荣辱、福祸、是非、贤愚、成败等等,难以确解,只有参考答案,没有标准答案。陈草庵以散曲形式为我们所作的描摹,可视为一种参考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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