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 泳
华中科技大学同济医学院附属同济医院财务处,武汉,430030
现代医学因其特出的技术功能和社会功能被纳入国家和社会体制中,成为国家整体事业的有机组成部分。在当今社会发展进程中,现代医学的影响与作用已超出了医疗卫生领域,与国家的经济、政治及诸多方面密切相关。这一问题已引起世界广泛关注,有学者提出:医学的未来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政治势力的角逐及对其施加的政策和影响[1]。近年来,全球一些国家由于医疗改革引起的政治动荡使现代医学与政治的关系问题现实地凸显出来。医学在政治权力的角逐中起到何种作用、政治对医学产生何种影响以及医学应当如何应对政治的影响,这些疑问令人深思。
我国古代就有“人体与社会同构”的医政合一观念。中医第一部经典《黄帝内经》,假托当时最高社会管理者“黄帝”与权威医学家“伯歧”明堂对话的形式,把医学观与国家治理观融入一体,提醒黄帝以治国家的方法养生,以人体调理为例善治国家。“主明则下安,以此养生则寿,殁世不殆,以为天下则大昌。主不明则十二官危,使道闭塞而不通,形乃大伤,以此养生则殃,以为天下者,其宗大危,戒之戒之”(《黄帝内经》素问灵·兰秘典论篇第八)。 作者用人的心、肝、脾、肺、肠等脏腑类比社会结构中的君、臣、将、相、士的作用,灌输自己的医学观念与政治主张,这就是中国历史上将“治病”与“治国”相类比的起源。古籍文献融通了一个现实的道理:医学不仅担负以攻克人类疾病为重任,同时也是社会的管理者实现政治目标的工具与手段。
现代医学的作用和影响不仅是继承治病救人的医学传统,服务范围由个体的治病救人扩大到实现整体的全民健康,其功能涉及政府和社会组织提出的“健康权”问题,这就不仅与全民的健康保健攸关,还与国家的经济、政治相联系。著名的《纽伦堡法典》确定了“生命乃人之基本权利”;1948年世界卫生组织章程首次提出人的健康权问题,同年,《世界人权宣言》明确规定:人人享有生命、自由和人生安全,人人有权享受为维持他本人和家属健康和福利所需生活水准,包括食物、衣着、住房和必要的社会服务。1978世界卫生组织的《阿尔穆图宣言》强调健康是人类的基本权利,政府有责任提供适宜技术与方法促进居民的健康,居民获得高质量的健康是全世界追求的目标。显然,享有医疗保健已成为人的基本权利,提供医疗保健成为政府的基本职责。这意味着医疗保健被赋予了社会政治职能,即除了服务于人民健康外,也要参与社会和谐与稳定的构建[1]。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世界各国开始着手制定本国以10年为期的本国健康促进计划。美、英、法、澳大利亚等许多国家都明确要求,各医疗机构,含大医院、社区医疗机构、家庭医生都将健康促进纳入工作计划。这表明,以保障人的健康权为宗旨的健康促进已成为现代医学的新使命 。
政治是人类社会关系最本质的部分,而政治的进步发展必须符合人类的发展。联合国开发计划署将衡量人类发展指数确定为健康长寿、受教育和拥有体面的生活3个维度,并且指出“政治对于人类发展至关重要,因为世界各地民众都想自由地决定自己的命运,表达自己的观点,参与影响其生活的决策”,显然,健康指标在人类发展指标中居于首位。医学作为研究人类健康的获得、保持、增进的科学,它所揭示的人的健康规律,不仅给人类自身发展提供了科学的理论、方法和手段,也为社会政治进步与发展提供知识与技术支持。
由于疾病流行导致社会动荡,中外历史上并不罕见。一方面疾病造成劳动力损失、生产力破坏、国力下降,统治力被削弱;另一方面,民众对统治者控制疾病不力产生怨恨,甚至揭竿造反,或者成为统治集团内部一股势力反对另一股势力的借口。医学是社会政治稳定的支持因素,医学可以通过防治疾病保护生产力,而起到稳定人心、稳定经济进而稳定政治的作用。医学的发展,尤其民众对医学成果享受程度成为国家政治文明的重要标尺。20世纪的医学科技突飞猛进,生物化学、分子生物学、免疫学、生物医学工程等一系列新技术的临床应用,使人类的诸多疾病得到有效控制。然而,由于社会制度和经济的原因,人类很难平等地享受医学科技的新成果,即便是在同一个国家。尽管许多国家着力推行医疗社会保障制度,但其覆盖面和公平性大打折扣,民众享受医疗保健的程度存在极大差异。
虽然现代医学在征服疾病、缓解疼痛,推进公共卫生、预防疾病,促进健康、延长人类寿命,以及纠正遗传缺陷方面硕果累累,但是,正如著名的美国医学家罗伊·波特(Boy Porter)在《剑桥医学史》序言中指出的:“它的目标已不再如此清楚,它的授权已变得混乱”。医学的社会功能被人为地扩大,医学自身无法满足人类对健康不断增长的欲望,医疗费用剧增,民众不堪重负,怨声不绝。全球各国政府的“医改”及由此引起的纷争、冲突以致动荡的与此不无关联。最近,美国由于共和党对即将生效的奥巴马医改法案极为不满,酿成的一场政府关门风波,正是这一问题的折射。
奥巴马医改法案的核心内容是强制保险、加强监管、提高富人征税比例。这一方案有望将受保险覆盖的美国民众比例从83%提高到95%,惠及3200万未能享受医疗保险的中、下及工薪阶层。然而,却遭到医院、中小企业主、私人保险公司、医药公司、中产阶级的强烈反对。这是因为在奥巴马政府的医改方案中,把公共医疗的承担主体从政府向社会富裕阶层、保险公司和大企业转移。这次改革把矛头直接对准了美国政治和分配制度,也是与“自由”、“私有”为核心的价值观相背离的。由走亲民路线的民主党提出的这一法案于2010年3月虽经众议院通过,而共和党以强行推行保险违宪为由,向联邦最高法院起诉要求撤销奥巴马医改法案。2012年6月26日,联邦最高法院裁定法案不违宪,涉险过关。但这个方案本是美国民众的福利所在,却演变为两党之间政治博弈的一个工具。可以预见的是,在经济不景气的今天,于2014年生效的法案在贯彻中必将困难重重,即使法案被强制执行,但《法案》风波加剧了美国各社会阶层的裂痕是确定无疑的。
现代政治学认为:政治是国家和在一定经济基础上的社会公共权力的活动形式及其关系。一般地说,进步的政治是人民健康的促进和维护因素,落后的政治是人民健康的破坏和危害因素。
现代医学将影响人类健康因素归纳为:环境、生活方式与行为、医疗卫生服务、生物结构遗传。前3种与政治因素直接关联,遗传也与政治因素有重要要关系,例如婚姻制度。政治既通过生理、心理途径影响人的健康,更可以通过组织职能去保护、促进人类的健康,这就是政治具有健康功能的含义。由于政治与人类群体健康、个体健康密切相关,因此,政治对人类健康的影响常常在某些时期居于先导的地位,有时甚至会居于主导地位[2]。例如,14世纪欧洲黑死病(鼠疫)事件。1347-1353年,鼠疫夺去了欧洲2500万人的生命 。1894年最高统治者教皇破例允许希利亚医生解剖死者遗体,并针对鼠疫类型采取相应的防治措施,使鼠疫等传染病得到了有效的控制。国际上把这次对鼠疫的防治称为“第一次卫生革命”[3]。2003年中国面对突如其来的SARS危机,国家力量强化了公共卫生政策的贯彻执行。一是高成本的投入;二是合理的咨询控制;三是调集高素质医疗和公共卫生人员队伍;四是有效的行政控制,如对感染者的“隔离”,对流动人群对限制。证明了当大规模瘟疫蔓延、威胁人类生命、影响社会秩序的稳定时,对付病菌已不仅仅取决于医治病症本身是否有效,更是一种复杂的政治应对策略是否能快速见效的问题[4]。 所以有人说:“非典疫情的成功控制,虽然焦点在医学界,但危机的转折主要不是医学的功劳,而是政治的功劳”。
以上均是政治影响人的健康的正向实例。政治以医学为手段危害人类健康同样不乏其例,医学也可以是战争狂人公开用来屠杀人类的武器。二次大战期间,德国纳粹医生和科学家进行不道德的、致死性的人体实验,还在奥斯维辛集中营用毒气舱残害妇女、儿童甚至婴儿。 日本军国主义的731部队曾是世界战争史上一支最大规模的细菌战部队,在长达12年的时间里,疯狂研制鼠疫、伤寒、赤痢、霍乱、炭疽、结核等各种病菌,并在数千名战俘和健康的人体上进行惨无人道的实验,并将细菌武器使用在进攻、退却、扫荡、屠杀难民、消灭游击队、摧毁航空基地等方面,导致中国地区疫病大流行, 不少军民惨死。值得警惕的是,当今的某些发达国家把细菌转化为武器的技术日趋成熟,已经建造了可以使数百万人致残甚至丧命的生物武器库[5]。
医学与政治的关系历来为世界政治家和医学家所重视。20世纪70年代中期,法国学者福柯把自己的研究方向确定为“生命政治”,力图诠释医学与政治的种种联系与影响。在福柯看来,现代医学的兴起从来不是医学内部的改革与发展,它始终与一种政治权力纠缠在一起,从“国家医学”、“城市医学”、到“劳动力医学”,虽然其出发点、着用点及表现形式各有不同,但都得到了政治力量的支持[6]。被称为健康政治家的细胞病理学创始人鲁道夫·魏尔嘯(Rudolf Virchow)直截了当地说“医学是一门社会科学,而政治从广义上讲就是医学”,他是“社会医学”概念的提出者,他注意到疾病并非单纯生物性而有其社会性,认为治疗一个病人是无效的,有效的是治疗整个社会。随着现代医学的作用日益增大,无论医学对政治的作用,还是政治对医学的影响都有加强的趋势。政治与医学的交互作用和影响在于:一方面,政治权力需要医学的介入才能更好地运转;另一方面医学则需要政治权力为其提供必要的支持才能渗人社会的内部结构中。在相互利用与妥协中,医学获得了相应的政治地位,而政治在医学的协助下找到了更有效的治理方案。医学作用于政治,但不能驾驭政治;政治影响医学,但不能代替医学。
罗伊·波特认为 :“医学不但与知识、与治疗与护理有关,它还和权力紧密相连。无论战争还是和平年代,医学都涉及病人权利,以及教会、慈善组织、保险公司、制药厂家,尤其政府机构这样的权力与职能”。 他还进一步指出: 在经济与政治相互作用及相互影响的复杂历史中,医学也参与其中。医学的未来与过去一样,不仅在西方国家里,而且在“第二”或“第三”世界中,都将取决于财富和权力模式的转换[7]。 政治正是通过“权力”这个介质去作用于医学,医学同样是通过权力而与政治交汇的。
当政治权力与医学权力相互作用的时候,他们视域理应只有一个:民众的健康权。所以,政治与医学交互作用的疆域只能是“人人健康”,医学与政治交互作用的力点也只能是构建健康促进型社会[8]。在这个范围之内,政治与医学是一对互相矛盾的统一体,在当今国家及政府大力推进卫生体制改革的进程中,如何使这一对矛盾的统一体在交互作用中发挥正向能量的作用,以下方面是当前需要特别关注的。①医改是世界性的趋势。政治和行政组织机构主导国家或地区医疗卫生体制改革,改革的目标是向全社会提供优质、价廉的医学“公共产品”。但由于医学的高投入(人员、技术、设备、药物)致使医疗费用迅速攀升,承担者不堪重负,可能由此引发社会动荡甚至危机。美国前商务部副部长罗伯特·夏皮罗预测:到2020年甚至更早,几乎所有的发达国家都会因飞涨的医疗开支而暴发政治危机。这将是未来10年的中心政治问题[9]。②政治以国家权力主导医疗资源的分配与使用。如果忽略甚至否定了医学的话语权,就可能影响医学资源的公平分配及合理、有效的利用。比如,医学目前将人类疾病分为3型:Ⅰ型疾病是富裕和贫困国家发病率都高的疾病,如糖尿病、心血管疾病和与烟草相关的疾病。Ⅱ型疾病是富裕和贫困国家都发病,但病例主要分布在贫困国家,如AIDS和结核病90%以上的病例都在不发达国家。Ⅲ型疾病是指绝大部分或完全发生在发展中国家的疾病。Ⅰ型疾病被称之为富人疾病,Ⅱ型和Ⅲ型疾病被称为穷人疾病,但也是被政府忽视或严重忽视的疾病,只有5%的研究和开发经费用于占世界人口的95%的健康问题[10]。因此,医疗资源的分配尺度应由医学决定而非权力决定,否则就可能失去合理性。③医学科技的应用和医学发展进步离不开国家权力机关、社会组织相关政策、法规、规章的引导。涉医法规就是权力与医学技术共同意志的产物,既反映了科学的必然规律,也反映了政府对人民健康的维护与保证。然而,现代高科技极大地扩展了医学的能力,干细胞、克隆、基因、移植等技术,如果医学的技术使用范围不给于一定限制,某些技术的乱用就可能危害人类自身,甚至有些可能因技术的纷争扩展到社会的、伦理的甚至政治的纷争。④医学以科学知识教育和引导民众建立健康的生活方式,纠正或抵制危害健康的恶习、生活方式;政治则以国家强制力消除危害民众健康的因素,阻止疾病蔓延,二者密切合作,筑成保障民众健康的屏障。但如果相关政府部门不作为或利用职权乱作为,不仅起不到保障作用,反而给伪科学打开方便之门。例如,一段时间里某些自命“大师”的人鼓吹“新疾病说”,宣扬“意念疗法”、“外气功疗法”等千奇百怪的“治病术”,有的地方政府竟然拨地让其建馆收徒,有的为其出版书籍,有的在电视台大作广告,“不信医生信鬼神”。⑤政治的文化、社会风气影响医疗行业文化氛围与风气。 医疗行业的种种不端看似发生在医务人员,其实与社会风气与氛围直接相关。医院是药品、医疗设备、医材、医院等多个利益主体的逐利场,而患者成为最终的埋单人。各利益主体之间的利益调适不可能自发进行,必须通过政府权力介入,但如果权力部门也把自己看成一个利益主体,或者不秉公办事,在这种政治氛围中是难以改善医疗行业风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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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罗伊·波特.剑桥医学史[M]. 张大庆,译. 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0.
[8]杨敬.建设健康促进型社会是实现“中国梦”的重要支撑[N].光明日报,2013-07-28(06).
[9]罗伯特·夏皮罗.下一轮的全球趋势[M].北京:中信出版社,2009.
[10]邱鸿钟.医学与人类文化[M].广州: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