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水生
空间理论是马克思主义理论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空间是物质的存在形式,也是人类存在的基础,它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正如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指出,“空间是一切生产和一切人类活动所需要的要素”[1](P573)。新马克思主义者亨利·勒菲弗指出:“空间从来都不是空无的,它总是体现着一定的意义。”[ 2](P154)他认为,空间“一直都是政治性、战略性的”[3](P46)。因此,对空间叙事的分析,也具有非常重要的价值。
乡村与城市在概念上是相互对应的关系。马克思指出“现代的历史是乡村城市化”[4](P480),显然,马克思是把乡村与城市并称。乡村是一个历史性概念,原本就具有丰富的社会历史内涵,然而乡村空间作为一种叙事,它首先呈现的是叙事行为的客观性和叙事结果的直观性,这种客观性和直观性有可能使“乡村”如同习以为常的“空间”一样,在无意中被忽略了。实际上,从新中国成立到“文化大革命”开始的“十七年”散文中,乡村空间具有丰富的社会内涵,尤其是对土地、荒野、村落的叙述,体现了空间的政治性,以及对社会主义现代性的追求。
土地一直是人类生存的根本,它具有两重属性,一方面,土地具有自然空间性质;另一方面,土地又具有明确的社会空间性质。古往今来,人类围绕土地发生过无数次斗争,每次土地空间的迁转都意味着社会关系的重大变革,“土地是人类建构生存空间的基座,空间结构的变迁必须经由土地关系的改变才能实现”[5]。在马克思主义理论体系中,土地占有重要位置,土地所有权决定生产关系的性质。马克思在《论土地国有化》中指出,“地产,即一切财富的原始源泉,现在成了一个大问题,工人阶级的未来将取决于这个问题的解决”[6](P127)。马克思强调了土地的社会内涵,认为土地不仅是社会财富的源泉,而且关系到工人阶级的命运。中国是一个农业为主的国家,土地在中国历史和社会中占有非常重要的位置,如费孝通说,“从基层上看去,中国社会是乡土性的”[7](P7)。费孝通以乡土概括中国社会的性质,不仅揭示了乡土空间的社会逻辑,而且揭示了中国社会的空间性质;中国历史和社会的发展都离不开乡土空间的迁转,土地是乡土中国的根本,费孝通甚至认为,土地是“在数量上占着最高地位的神”[7](P2)。在“十七年”散文中,土地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叙述对象,作家们通过对自然土地空间的描述,不仅揭示了土地丰富的社会内涵,而且揭示了土地变革在中国历史上的重要价值,秦牧《土地》是这方面的代表作。秦牧不仅描述了土地空间的自然性质,诸如“无边无际”“万里平畴”“莽莽苍苍”等,而且表现了土地空间的社会逻辑,他在作品中重点讲述了土地空间蕴含着深厚的社会历史内涵,认为土地一方面寄托着丰富深厚的人类感情,另一方面聚集了连绵不断的悲壮斗争。最为重要的是,秦牧把土地的空间迁转和社会变迁结合起来,以土地空间的变化揭示社会历史的变化,秦牧以沙漠变绿洲、不毛之地长庄稼、天堑变通途等内容表现土地空间发生的巨大变化,从而揭示了“我们生活在一个开辟人类新历史的光辉时代”。又如秦牧《社稷坛抒情》把宫殿与社稷坛进行对比,突出了空间结构的强烈反差,揭示土地空间的深层意义,认为土地是人类文明的基础。
荒野是与土地密切相关的空间,荒野甚至可以界定为未开发的土地,土地与荒野在历史上是相互转化的关系。荒野作为一个自在自为的自然空间,具有独特的自然价值,似乎与人类社会毫无关系,“荒野自然是一个奇异的地方,在那里我们常规的价值很不适应……荒野自然可不懂我的参照系,对我最深层的文化规范也不会有任何关系”[8](P241)。但是,荒野的存在原本就是一个悖论,它作为独立于人类社会之外的空间,却仍然蕴含了丰富的社会内涵,荒野在哲学中被视作是生命之源,“荒野是我们在现象世界中能经验到的生命最原初的基础,也是生命最原始的动力。……自然保存其荒野价值,而把自然作为生发出众多历史性成就的生命之源加以欣赏”[8]( P242)。马克思指出:“在生产力发展的一定阶段上,总是需要有一定的空间,并且建筑物在高度上也有它一定的实际界限。生产的扩大超过这种界限,也就要求扩大土地面积。”[9](P880)在人类不断扩大土地面积的过程中,荒野逐渐成为人类征服和改造的对象。新中国成立以后,伴随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的发展,已开发的土地空间已经无法满足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的需要,社会主义建设大军不断走向广阔的荒野,要么寻求资源,要么开垦荒地,荒野也成为散文表现的重要对象。“十七年”散文中的荒野空间具有独特的价值。首先,荒野是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空间拓展的必然对象,征服荒野是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获得成果的重要标志,李若冰《在柴达木盆地》《祁连雪纷纷》、华山《山中海路》等散文中表现了这种特征。李若冰在《在柴达木盆地》中构造了一个经典的荒野意象,但是即使深陷荒野,人们仍然怀有美好愿望,他们要对柴达木盆地进行“历史上从未有过的第一次大规模的地质勘探事业”!正是这种社会主义理想激发了人们的昂扬斗志,也正是这种社会主义理想使荒野成为“黑金都市”,在理想和激情的鼓励下,柴达木盆地由荒野变成了美丽的宝库,变成了“真正的奇迹”。其次,在“十七年”散文中,荒野空间被当作是旧社会的象征,秦兆阳在《王永准》中构造了一个荒山野岭,并且把这个荒野空间的形成原因归之于旧社会,荒野空间被赋予了深刻的社会历史内涵,荒野是旧社会的残迹,也是旧社会的象征,社会主义建设就是要打破旧社会的残迹,建设崭新的、美好的空间。
村庄是人类聚居的重要形式,也是中国农村社会的基层单位。费孝通指出:“中国乡土社区的单位是村落,从三家村起可以到几千户的大村。”[7](P4)费孝通认为中国传统村落的基本特征是孤立与封闭,然而,在“十七年”散文中,中国农村的村落空间发生了巨大改变,打破了村与村之间的封闭与隔膜,成立了互助组与合作社,尤其是合作社打破了中国传统的村落空间形式。“十七年”散文充分描述了这种新的村落空间,如柳青《一九五五年秋天在皇甫村》和陈残云《沙田水秀》都描绘了村庄的合理布局和丰收成就,充分展示了社会主义集体力量的优越性。又如林青《大豆摇铃的时节》、艾煊《碧螺春汛》、哈华《养蜂老爹》、陆扬烈《边老大》等作品,都以精细的描绘表现了中国村落空间发生的巨大变化。村落空间的改变是社会变迁的缩影,新的村落空间具有鲜明的特征,并与中国传统村落空间具有明显区别。费孝通认为中国村落空间可以区分两种不同性质的社会,“一种并没有具体目的,只是因为在一起生长而发生的社会,一种是为了要完成一件任务而结合的社会。……前者是‘有机的团结’,后者是‘机械的团结’……前者是礼俗社会,后者是法理社会”[7](P5)。显然,从理论上说,以互助组和合作社组成的新的村落空间,体现的是社会主义对于法理社会和现代社会的追求。
可以看出,“十七年”散文充分表现了乡村在社会主义时代发生的巨大变化,并且表现了土地、荒野、村落等具体乡村空间的深厚的社会内涵。综合来说,“十七年”散文中的乡村叙事,突出了集体性空间的社会内涵,却很少涉及乡村的家庭空间和居住空间。集体性的劳动空间不仅蕴含着社会结构和社会生活,也蕴含着劳动人民的精神追求,土地、荒野、村落等空间结构的改变,体现了社会关系的变化。然而,家庭空间和居住空间也具有重要的社会内涵,也表征着主体的精神追求,“空间,当作主体成其为所‘是’——经由栖居之所的规制而使主体获得特定社会性的空间,是被社会生产出来的人的无机身体和精神生活的某种原型,它涵养并展现着主体的本质属性、生命力量和生存状态”[5]。因此,这时期的作品很少涉及家庭空间和居住空间,表明“十七年”散文对个体生存空间的关注有些不足。
社会主义现代性的发展是一个物质化过程,它追求在人类物质财富高度发达的基础上,实现全人类的共同富裕。诚如马克思所说,现代的历史是乡村城市化,乡村城市化也是社会主义物质化发展的必然要求。城市在人类历史上具有重要作用,“世界历史很大一部分内容是城市的历史”[10] (P387),城市以物质空间保存文化痕迹并推动人类发展。利罕认为,“现代城市是这个世界上占支配地位的社会结构”[11](P378),城市还具有重要功能,“城市是人与自然相遇的地方。城市允诺一种能调控环境、驯服异质,并在一定程度上控制自然的途径”[11](P15)。城市在社会主义现代性发展的过程中也具有重要意义,一方面,城市是社会主义物质化高度发展的表征,另一方面,城市为社会主义现代性的发展创造条件。新马克思主义者大卫·哈维指出,“城市化使劳动力和生产力在空间集中,把分散的人口和私有财产转变为最终在民族国家法律和军事机构中得到巩固的大规模集中的政治和经济力量。当交通和通讯系统、劳动的区域分工和城市基础设施成为资本积累的的基础时,‘自然力’就必须要服从于人的统治了”[12](P24)。可以看出,城市化是社会主义现代性发展的内在要求,“十七年”散文的城市叙事,一方面表达了对城市化和现代化的追求,如方令孺《在山阴道上》就表达了对城市的美好向往; 另一方面,“十七年”散文的城市叙事表达了一种现代性体验,具体来说,是真切地体验到了社会主义现代性发展的成果,这种体验可以从工厂、广场、公园、北京等四个具体空间叙事中表现出来。
工厂是城市空间的重要组成部分。工厂是工业化的基础,也是现代化的基础,工厂作为一种空间叙事,表现的是社会主义对工业化和现代化的追求,“十七年”散文记录了社会主义工业化的发展状况,把工业空间与工人的生产活动紧密相连,突出了社会主义时代的工业空间的集体性,表现了社会主义的工业主义和工业精神,如靳以《跟着老马转》、唐克新《车间里的春天》、艾芜《屋里的春天》等作品表现了这种特征。首先,“十七年”散文描绘了工厂的空间拓展现象,如刘白羽《从富拉尔基到齐齐哈尔》描述了当时开办工厂的盛况,工厂空间的拓展是工业化和现代化发展的重要表现,是社会主义工业运动发展的重要标志。其次,“十七年”散文把工厂的自然空间与劳动的社会空间紧密相连,在生产与劳动中表现了社会主义的生产精神和劳动精神,如郁茹《向秀丽》指出,工厂空间不再是单纯的自然空间,而是充满着集体力量的劳动空间,是洋溢着社会主义精神的社会空间。最后,伴随着工厂空间的开拓与发展,“十七年”散文始终洋溢着蓬勃的工业理想。社会主义工业建设不仅使工业空间发生了巨大改变,而且使人们对未来的工业发展怀有美好的追求,使人们满怀豪情地畅想着未来的工业空间,如刘白羽《从富拉尔基到齐齐哈尔》设计了富拉尔基地工业前景,如氮肥厂、热电站,未来的工业空间十分广阔,勾画了一幅“社会主义的早晨”的壮丽图景。
广场是一种重要的城市空间形式,也是城市历史文化的象征。作为公共空间的广场,在“十七年”散文中也有重要表现。首先,广场是表现政治理想的空间,尤其是天安门广场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它是新中国成立的见证空间,也是社会主义中国表达理想和追求的政治空间,天安门广场“有着一种‘天然的神圣感’。在国家的社会生活中,它是具有象征意义的现代空间,充盈了太多的激情与狂欢,多次展演了不同时段的国家-民族-革命的历史活剧,同时,也占据着人们的心灵世界,成为一块巍然屹立的精神高地”[13 ]。“十七年”散文真实地记录了天安门广场在新中国初期发生的重大事件,如杨刚《毛主席和我们在一起》。可以说,“十七年”散文中的天安门广场是一个重要的意识形态符码。其次,广场是全民狂欢的空间。广场作为一种城市空间,原本就是城市人群聚集的自由场所,正如巴赫金指出,广场空间是全民性和狂欢性质的自由空间。“十七年”散文也表现了广场空间的全民性和狂欢性,如杜鹏程《海与焰火》。最后,广场是社会的象征空间,“十七年”散文很少孤立地描绘广场空间的空旷,而是把广场与人的活动紧密结合,以人的活动表现广场的社会内涵,如黄钢在《拉萨早上八点钟》中描述了拉萨广场上的行人如织却又秩序井然,这种叙事表现了社会主义时期社会秩序的安定与和谐,人们生活在井然有序、安定团结、生活幸福的社会中,因此,广场叙事表现了重要的社会内涵。
公园是城市的重要组成部分,属于公共空间范畴。首先,由历史遗迹形成的公园,它是历史文化的象征,容易引发思古之幽情,秦牧《社稷坛抒情》《古战场春晓》、郭沫若《访沈园》等散文表现了这种特征。秦牧在《社稷坛抒情》中表达了强烈的空间感觉,并且引发了对历史的思考,由空间到历史,由土地到屈原,由五色土到五行观念,体现出明显的空间哲学思考。其次,描述公园的美好空间,并由之感叹生活之美好,如杨朔《茶花赋》、李广田《花潮》等作品。杨朔描写了华庭寺公园的茶花,由茶花的美好联想到生活的美好。李广田描写圆通公园的花海,作者由花潮的美好联想到时代的美好,正所谓“春光似海,盛世如花”。
工厂、广场、公园都是城市的重要组成部分,而从整体的城市角度来看,城市叙事也具有重要的现代性意义,其中北京叙事无疑在“十七年”散文中最有代表性。北京在中国历史上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北京是新中国的首都,在社会主义中国具有更为重要的意义,如贝淡宁教授指出:“北京人有强烈的公民意识,这个城市充满了国家的象征。所以对城市感到自豪也意味着对国家感到自豪,批评这个城市也意味着批评这个国家。无论如何,在北京发生的事具有更大的意义。”[14](P162)因此,北京空间的变迁最能体现社会主义现代性的发展,北京空间叙事表现出三个方面的独特性。首先,物质空间的改变体现了北京空间的变迁,如老舍《我爱新北京》讲述北京在一年内发生的变化,尤其是城市空间面貌发生了巨大变化,整修下水道,清洁全城卫生,供给自来水和电力,使北京城市空间变得“多么清洁、明亮、美丽”。又如曹禺《半日的旅行》讲述北京城市的变化,从龙须沟到体育馆再到百货大楼,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而这种空间迁转使人们对北京产生了强烈的空间感觉。其次,“十七年”散文塑造了一个名为“龙须沟”的经典意象,“龙须沟”成为北京空间迁转的重要代表之一,老舍《我爱新北京》、曹禺《半日的旅行》和姜德明《清泉流向千万家》等散文都刻画了“龙须沟”意象,“龙须沟”的空间变化,体现了社会主义现代性对人民生活空间的改变。最后,时间变迁引发了城市的空间迁转,“十七年”散文把城市的空间变化放置在历史和时间的变迁中进行组合,以表现北京在社会主义时代发生的巨大变化。如老舍《我热爱新北京》,作者在文章中描述了过去北京的缺欠,以之作为新北京的铺垫,使新旧北京城市空间形成鲜明对比,体现过去北京与现在北京的重大区别。姜德明《清泉流向千万家》把空间放置在时间中进行对比叙述,作者在文章前一部分讲述了“古城苦井多”,并与后文的“如今找苦水可难了”进行对比,体现了北京城市的空间变化。总之,在“十七年散文”中,人的城市空间感觉与北京城市空间的变化紧密结合,表现了主体在社会主义现代性发展过程中的真切体验。
可以看出,“十七年”散文中的城市叙事是社会主义现代性发展的表征,尤其是关于工厂、广场、公园、北京等具体空间的叙事,蕴含了社会主义现代性宏大叙事的意识形态内容。总体来说,“十七年”散文中的城市叙事,突显了公共空间的意识形态内容,却很少涉及城市居民的私人空间,很少表现城市居民的日常生活空间。最为值得注意的是,“十七年”散文中的城市叙事对“新”空间怀有高度的崇拜情绪,而对于“旧”空间表现了傲慢的蔑视态度,然而城市“新空间”的建设必然对“旧空间”带来不可逆转的损坏,并为之付出巨大的代价。正如恩格斯在批评伦敦时指出,“为这一切付出了巨大的代价,这只有在以后才看得清楚。……伦敦人为了创造充满他们的城市的一切文明奇迹,不得不牺牲他们的人类本性的优良品质”[15](P318)。
社会主义现代性的发展也是一个精神化过程。马克思在《共产党宣言》中提出,“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形象地表现了马克思主义对现代性的整体感。与此相似的是,社会主义现代性的发展也是一个整体的社会历史运动过程,它从整体上不断改变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社会主义现代性的发展,不仅改变了中国乡村的空间结构,也改变了中国城市的空间面貌,并且影响和改变了中国人的精神空间。在一定意义上可以说,社会主义现代性在当代中国是最为重要的意识形态思想。在社会主义现代性总体思想的影响和支配下,“十七年”作家的认识方式表现出重要特征,它以社会主义现代性作为观察和分析世界的认识论基础,以揭示社会主义现代性的普遍规律性。因此,社会主义现代性是“十七年”作家的认识论基础,具体来说,“十七年”散文形成了以社会主义现代性为认识论基础,以民族国家观念为核心的“全球想象”的认识性装置,这种认识性装置决定了“十七年”散文异域空间叙事的主客观物象,反过来说,“十七年”散文的异域空间叙事是这种认识性装置的具体表象。所谓“全球想象”,它体现的是“十七年”作家对世界的现状和未来的看法,其中心观点是:“殖民主义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未来是属于拉丁美洲和世界各国人民的!”[16](P158)这种“全球想象”在“十七年”作家思想中根深蒂固,并且影响和支配了“十七年”散文的异域空间叙事,使“十七年”散文与郁达夫、朱自清等现代作家的异域空间叙事表现出明显区别。在现代性理论中,民族国家是现代性的重要组成部分,正如吉登斯指出,“现代性产生明显不同的社会形式,其中最为显著的就是民族-国家”[17](P16)。新中国的成立标志着现代民族国家在中国大陆的建立,标志着社会主义现代性在中国大陆正式走向全面规划与发展阶段,也标志着殖民主义和帝国主义在中国大陆的终结。吉登斯指出了资本主义现代性的基本特征,但是吉登斯忽略了资本主义现代性所产生的殖民主义和帝国主义。社会主义现代性超越资本主义现代性的地方在于,社会主义现代性反对殖民主义和帝国主义。正如全球化是现代性发展的必然结果一样,社会主义现代性发展的必然结果是殖民主义和帝国主义在全球的终结,使社会主义现代性最终成为全球主义,全球主义不仅“是早期马克思主义思想中的一个关键概念”[18](P132),也是马克思主义的重要追求之一。由此看出,“全球想象”也是“十七年”作家追求社会主义现代性的产物。
从理论上说,“全球想象”是一个具有空间性质的概念,“‘全球的’首先是一种空间称谓,是地球在空间的位置的产物,是对生存的具体完整性和完善性的召唤,它不是把人类区分开来而是使人类抱成一团”[18](P130)。因此,“全球想象”追求的是社会主义现代性在空间上的发展和扩充。在“全球想象”的认识性装置的支配和影响下,“十七年”散文的异域空间叙事表现出三个重要特征,第一,现代民族国家的空间自主性。地理空间是现代民族国家生存的基础,空间关系到现代民族国家的生死存亡,因此,抗美援朝在一定意义上可以说是捍卫现代民族国家生存空间的战争,“保家卫国”口号中的“家”与“国”既是一个政治概念,又是一个空间概念,志愿军战士在朝鲜浴血奋战也就是为了捍卫现代民族国家的空间自主性,“十七年”散文中的朝鲜空间在大多数情况下都是在表征这种自主性。首先,“十七年”散文表现了志愿军战士在朝鲜战场浴血奋战的场面,如魏巍《谁是最可爱的人》、菡子《从上甘岭来》、巴金《我们会见了彭德怀司令员》等作品,这种战场空间的讲述,表现了志愿军勇敢捍卫现代民族国家的空间自主性的伟大精神,也见证和记录了现代民族国家对生存空间的艰苦追求。其次,朝鲜作为一种空间,本身就是现代民族国家的空间自主性的重要表征,如黄钢《朝鲜——晨曦清亮的国家!》讲述朝鲜在战争结束以后,在战争废墟上建立家园的情况,描绘了朝鲜城市与农村发生的巨大变化,魏巍《依依惜别的深情》对这种空间自主性也有过精细描写。第二,殖民地的苦难与复兴。亚非拉的一些国家和地区长期遭受殖民主义和帝国主义的侵略,在“十七年”散文中,这些地区的空间状况表现出明显特征。首先,“十七年”散文把拉美地区作为殖民地的典型代表,具体讲述殖民地的苦难,如周而复《印第安人》讲述拉美印第安人的苦难,以具体空间场面再现了殖民地人民的悲惨生活状况。其次,“十七年”散文讲述了亚非拉殖民地人民的反抗,以空间总体化方法概括了殖民地的革命状况,揭示了殖民地的复兴希望,如周而复写到:“拉丁美洲的革命风暴已经兴起,反对帝国主义和殖民主义的呼声响遍了拉丁美洲的上空,响遍了全球!”[16](P157)第三,帝国主义的衰落与混乱。欧洲、美国、日本等资本主义国家以强大的经济军事实力作后盾,实施帝国主义和殖民主义政策,在“十七年”散文中,这些资本主义国家成为独特的叙述空间。首先,“十七年”散文表现了帝国主义的衰落趋势,如潘非《泰晤士河》和何家槐《亚得里亚海上的珍珠——威尼斯》等作品讲述了西方帝国主义国家由盛而衰的历史。如潘非《泰晤士河》描绘泰晤士河两岸的风光,讲述大英帝国历史的盛衰,从空间变迁中揭示出大英帝国的衰落史,并且以具体空间场景精细刻画了这种衰落趋势。其次,“十七年”散文表现了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的混乱状况。现代性的发展促进了资本主义国家经济的发达和军事的强盛,但是也给这些国家带来了诸多社会问题,“十七年”散文以具体空间叙事表现了这些问题,如杨朔《樱花雨》和刘白羽《樱花》都写到帝国主义国家的混乱。
可以看出,“十七年”散文的异域空间叙事在“全球想象”的认识性装置的支配和影响下,表现了现代民族国家的空间自主性、殖民地的苦难与复兴和帝国主义的衰落与混乱等特征。虽然,“十七年”散文也表现了资本主义现代性的发展成就,如峻青《地下水晶宫》讲述参观维利兹卡盐矿的感觉,把地下盐矿描绘成神话般的世界,又如何家槐《亚得里亚海上的珍珠——威尼斯》讲述威尼斯的辉煌历史和美丽风光。但是,“十七年”散文的认识性装置“全球想象”是社会主义现代性召唤的产物,也是“十七年”作家主动追求社会主义现代性的必然结果。总体来说,“十七年”散文中的“全球想象”具有明显的乌托邦性质,它表现的是对社会主义美好未来的向往和追求,是对殖民主义和帝国主义的不满与反抗,是对全人类共同解放的终极追求。“十七年”散文的“全球想象”是特定历史时代的产物,它表现了特定时代的知识分子的思想意识,也表现了特定时代的国家意识形态的中心观念,具有明显的历史时代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