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当代诗需要危机感

2014-03-11 17:55明迪
诗歌月刊 2014年1期
关键词:朦胧诗新诗胡适

明迪,女,籍贯武汉。当代诗人,翻译家。英美语言文学学士,语言学硕士,波士顿大学博士生ABD。在大陆出版有《明迪诗选》,《和弦分解》。在台湾出版有翻译书籍《在他乡写作》(诗学文论集)(联经,2010),《错过的时光》(诗选)(联经,2011)

诗人潘洗尘昨天发了一条微博:“近年因编辑所需,持续而广泛地阅读了当下仍保持旺盛创造力的诗人尤其年轻一代诗人的文本。带给自己最深切的感受,就是新诗发展到今天也许才真正进入了一个或可取得突破性成就的当口。但,这也仅仅是一个开始,远还未到守成的时候,而新诗的全部价值与魅力,也许就在于她所拥有的这种巨大活力与无限可能。”

我十分认同他提出的三点,倒序而言就是:

3)“新诗的全部价值与魅力,也许就在于她所拥有的这种巨大活力与无限可能。”最引人注目的是这“无限可能”性,中国诗人还有巨大的潜力,汉语诗还有巨大的空间。

常常看到有人说“国外诗人不过如此,中国诗人不比国外诗人差”。此话有一定道理,但也有一种危险性,会误导读者以为我们现在所能看到的就是全貌,实际上即使我们每天用三种语言阅读,也只能接触到世界范围内的一小部分诗歌,即使每天用六种语言阅读,也只看到井底,还有大量的诗歌文本未进入我们的视野,还有大量的诗歌写作甚至未进入国外当地诗人的视野。

同样,中国当代诗人被译介出去最多的可能是于坚,西川,韩东,他们确实是佼佼者,但他们是否能够涵盖中国当代诗最精彩那一部分的所有风采和风格呢?是否体现中国当代诗的全部风貌呢?

如果你具有想象力,就想象一下中国诗人还可以怎样写的更好,包括你自己还可以怎样写的更好,想象一下这样的景象:中国当代诗(继古诗之后)在世界上引起广泛的兴趣,形成一种别国诗人纷纷模仿的艺术流派,就象他们曾经模仿李白杜甫陶渊明那样深深被中国当代诗所吸引的景象。如果这个景象是梦想,这个梦值得做,为什么不呢?

2)“但,这也仅仅才是一个开始,远还未到守成的时候”。即使世界上出现了中国热,也不是“守成”的时候,何况还没有出现继中国古诗之后真正的第二波中国热,所以我十分认同这个“开始”说,这是诗人应该具有的一种清醒认识。即使写了二三十年的好诗,也视作起步,才能走的更远。重复自己就是守成,不再求创新就是守成。即使到了顶点,也要警惕后浪很快就会把顶点掀到低处。

诗歌作为一门艺术,最忌讳“守成”,先锋诗人永远把成就当作新的开始,否则世界上怎会有一波又一波的艺术浪潮。

说到浪潮,我突然想到我一直反感诗歌流派的说法,现在是需要反思的时候了。如果没有各种诗歌流派的推动,诗歌写作不会发展到今天的地步,中国新诗也不会发展到五彩缤纷的当下状况。

但中国当代的许多“诗歌流派”还流于表层,有标签无实质,或者有明确的主张但无清晰的追求,从朦胧诗不朦胧开始,口语诗有很多书面语,莽汉诗有很多温柔细节,下半身诗歌有大量的上层建筑和形而上,知识分子写作有很多简洁直白的叙述,方言写作有些表姿态的伪方言,如此等等,恕不赘述。

中国当代诗的流派,几乎都在诗歌的表层打转,不触及诗歌的核心问题,没有从当代哲学思潮、当代音乐、当代视觉艺术中吸取灵感而开创有新意的流派。是时候了。

启蒙主义、浪漫主义、现实主义、超现实主义、魔幻现实、颓废派、象征派、现代派、达达主义、未来主义、新古典主义、语言派、极简主义、概念写作、行为诗歌、多文体写作……(不分前后不求全面的列举一下),怎么没有一个起源于中国?是时候了。

将某种具有特色的中国流派发挥到极致,在世界上打响吧。口语派没戏,这个名词在国外早已有人用过。既然有湖畔诗人、黑山派、纽约派,为什么不能有剃须刀派、象形派、首象山派?是时候了。

1)“新诗发展到今天也许才真正进入了一个或可取得突破性成就的当口。”这个历史性的当口,需要有人做出划时代的突破。

突破就是具有先锋性的革新创举。现在正是时候。浪漫主义出现在十九世纪初,现代派出现在二十世纪初,二十一世纪初正期待着。诗歌期待需要呼应(有意识和无意识的呼应),正如二十世纪初英美出现现代派,俄国出现白银诗人,中国出现新诗。二十一世纪,我们将亲历什么?

1949-1989年的诗歌遗产有别于1919-1949年的新诗遗产,1989-2019也将会留下不同的遗产。曾经被划分为歌颂派、文革诗、朦胧诗、后朦胧诗,大都有意识形态之争的嫌疑,故有1949-1989这样一个大归类。1989年之后,中国诗歌发生了深刻的变化,经过二十年的磨练,现在处于最辉煌时期的当口,国外诗人了解多少?我们对国外正在发生的又了解多少?我们知道某些角落里正在发生一些革命吗?既然无法知道世上到底发生些什么,不如请君入瓮,让国外优秀诗人多了解汉语诗的成就。

朦胧诗和后朦胧诗走的是“走出去”的路,当下诗人走的是“请进来”的路。这是完全不同的心态。但就创作而言,也许正是需要耐得住寂寞才能作出真正具有诗学意义的创新。

诗歌流派不一定无中生有,可以承前启后,互相借鉴。无论从李白到波德莱尔,还是从爱伦·坡到波德莱尔,无论从颓废派到现代派,还是从东方诗到现代派,现代派发生了,一扫乔治王时代和维多利亚时代的旧习气,美国新诗也同时发生了,全面更新换代。留学美国的胡适受其影响,推动白话新诗,中国新诗发生了,孰好孰坏中国诗歌从此解放了。

承前启后可以是跨国际的,非线性的,中国诗人多多和柏桦等人都是直接受波德莱尔的影响而走出突破性的一步,而非受本国前辈或同辈诗人的影响。

流派的产生可以歪打正着,但也需要独具慧眼。日本诗人野口·米次郎(1875—1947)在旧金山拜师,用英语写作,20世纪初从美国去英国推广日本诗,当时的英国诗人都惊叹于他使用的不规范英语节奏,觉得新鲜独特,有关山水的东方式写法也很新颖,诗人修姆模仿其日本俳句,庞德将此拓展为意象派和自由体,从而开创了英语诗歌史上的新纪元。

英语新诗从诞生之日就是形式上和手法上的双重革新,简约直接,关注山水,注重视觉效果。虽然意象派运动很快结束,但自由体新诗从此发展的更为壮观。英美诗歌已被译介很多,在此我想把野口·米次郎1913年发表在美国《Poetry诗歌》月刊上的《诗人》一诗译为中文,作为一种隐喻:

从深暗处,喷薄而出,

一个闪光的神秘之物,一个形状,

一个完美的东西,

如同一天的开始,喧哗而至:

他的呼吸有身体的味道,

他的眼光将道路指向星辰,

风打在他脸上,

上天的荣耀照在他背后。

他一步跨出,如悬垂在空中的景象,

将永恒的激情扩散;

他栖居的地方是早晨的阳光,

话语是夜晚的音乐:

在他视线之内,

人们将离开坟墓的尘土,

走向高处的林地。

胡适在芝加哥大学留学期间无疑读过哈丽特·门罗(Harriet Monroe)1912年在芝加哥创办的诗歌杂志月刊(通常称为《诗刊》)。1910-1911年门罗在中国习过国画,她的唐装照片成为她的标志,不知胡适是否见过她。1914年3月诗刊上同时发表了桑德堡的《港湾》一诗,和萨拉·蒂斯代尔的《穿过屋顶》。1915年胡适在纽约用英语写下自由体“Crossing theHarbor”(穿过港湾),后来将蒂斯代尔的《穿过屋顶》(Over the Roofs)译成中文,题为《关不住了》。在这里我将胡适的《穿过港湾》试译成中文如下:

甲板上半遮挡着雨

我们听见冬天的风在狂野吼叫,

听见缓慢的波浪撞击大都会港岸;

我们搜寻地球之上

闪耀的群星

它们照亮了巨大黑暗的苍穹,——

在那里——

在那盛大的辐射球体之上,

一盏灯超群绝伦。

我的战友向我耳语,

看,那里有“自由”!

此处“自由”既是纽约的自由女神像,又是胡适当时追求的诗歌表达自由。1915年胡适与同志们(comrades)为中国诗歌改革而争论,胡适日记里有记载,我只想提一句,1916年7月22日他写下第一首白话文汉语新诗。中国新诗诞生之日就是形式上和语言上的双重革命。胡适(中国庞德)看准了中国诗歌的出路是走出格律和八股文,采用小说中已出现的白话文写诗,他不惜冒着抄袭庞德的意象派十条戒律和艾米·洛厄尔的六点大纲的嫌疑,推出了中国新诗《八不主义》,并于当日(1916年8月21日)从美国给陈独秀写信,同年10月发表于国内《新青年》,1917年1月重载,改为《文学改良刍议》。至此,如同美国新诗诞生于英国,可以说中国新诗诞生于美国(!)。而美国百年《诗刊》因门罗女士的开门(Open Door)政策以及渊源不断的私人捐助越来越壮大(当然,正是由于这个开门政策而使刊物不够经典,什么作品都可以上),中国新诗百年之际,为什么不见有诗歌刊物存活百年?

中国新诗百年来有过多次突破,新诗本身就是巨大的突破,但诗歌文本的先锋性为什么会有过时性?在哪方面过时?以当下的眼光和审美无论去读早期新诗还是当下诗,感觉过时的地方是否大部分在于语调和语气?“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来”。而那些让人过目不忘是否因其画面感?譬如“马/在风里/跑”,“翻开瓦顶,下面的尘埃升起/像复活的虫——”,“他家的耙/在月亮上翻晒着祖先的财产”,“我在房间里,点燃了海洋”,“麻雀从我的胸口飞出,它的叫声在跑/火车开进我的眼睛,像一条英俊的眉毛”(以上诗句请当代诗人对号入座)。为什么听觉美容易过时,而视觉美不过时?

是否因为古时诗与歌不分,而现代诗从一开始就是一种视觉艺术?(庞德对汉字着迷而发起意象派……)要使先锋性经得起时间检验,还需要考虑哪些因素?先锋的秘密肯定不这么简单(意象派宣言中也有关于听觉的一条)。

美国新诗和中国新诗从开创的那一天起,就是首先在听觉上打破了旧有的音乐性(英诗的抑扬格五音步和汉诗的五言七言格律),创造了一种流动性的音乐,但仍然讲究节奏和内在的韵律。当代音乐打破旋律说,以一种无旋律的“无音乐性”傲视陈腐的旋律(有旋律的是歌不是音乐),而二十一世纪的中国诗人还在津津乐道节奏和韵律(有节奏和韵律的是歌词不是诗)。

当下中国诗是否可以多向视觉艺术靠近,少讲究节奏韵律(陈腔滥调),多追求层次和意境?汉字是最具有视觉的语言,中国诗人何等幸运,但为什么具象诗和视觉诗都不是起源于中国?

我们开口不离五千年文化,避开非谈唐诗宋词不可,我们太沾沾自喜而毫无危机感。五千年文化与我们何干?唐诗宋词与我们何干?我们这代人建造的八达岭在哪里?长城可以有多长?有多高?是时候了吧。

2015年11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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